山陽客

白傳燈是個鄉(xiāng)村廚子，手藝不錯，又會一點藥膳，所以十里八村的人家有了紅白喜事都來請他幫忙，收入雖不高，卻也能勉強混個飽肚子。

最近他的生意差多了。原來，大山深處有一伙強人出沒，匪首叫黑虎，帶領(lǐng)一伙人殺人越貨打家劫舍，嚇得大伙兒躲之不及。

強人的行徑看似與白傳燈無關(guān)，但拐彎抹角也影響到了他的生計，因為強人這么一鬧，敢大張聲勢辦喜事的人家就少多了。

這一天，白傳燈來到集市上買食材，正邊走邊挑，忽然聽到前面有人吵鬧，中間還夾雜著喊打聲。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忙分開眾人上前一看，原來是一個賣饅頭的店主正用手中的火鉗狠狠抽打一個叫花子，一邊打一邊破口大罵：“死叫花子、臭叫花子，讓你偷、讓你吃，我打死你，你給我吐出來！”

那被打的叫花子三十開外的樣子，又黑又瘦，頭發(fā)蓬亂，看不清面目，渾身上下骯臟惡臭，像鬼一樣難看。盡管店主手中的火鉗如雨點一樣抽下來，他卻一聲不吭，也不喊一聲痛，也不躲讓，只顧騰出手來把饅頭往嘴里死命吞，估計是個啞巴。

白傳燈見了，心中不忍，一把拉住那店主，帶笑勸道：“老板，一個饅頭多大個事兒？犯不上氣成這樣。依我說，他吃也吃了，你打也打了，就饒過他這次吧！”

店主見出面勸阻的是一個山漢，一把搡開白傳燈，瞪眼喝道：“你說得倒輕巧，反正饅頭不是你的你不心疼，我今天非打得他吐出來不可！”

圍觀看熱鬧的眾人也一起嚷道：“打呀！打死這個偷東西的臭叫花子！”

店主一聽更來勁兒了，白傳燈的火也上來了，大聲喝道：“不許打！這饅頭我給他買下來還不行嗎？我再多給他買幾個！”

白傳燈掏出銅錢，拍在桌子上。店主一看就笑了，說：“你早說啊，你早掏錢我早就放手了?！闭f完又拿了兩個饅頭丟給叫花子。

圍觀的眾人卻對這個結(jié)局十分不滿，紛紛朝白傳燈嚷道：“我說你這個憨大，這臭叫花子是你的親戚啊，你再有錢也得讓我們看完戲啊，掃興！”有人意猶未盡，踢了叫花子一腳，罵道：“滾吧，今兒個算便宜你了?！?/p>

白傳燈也不理會他們，朝依舊癱在地上吞吃饅頭的叫花子說道：“小兄弟，你走吧，以后不要來這里要飯了，這地方民風(fēng)太差，不適合你來。唉，大伙兒干嗎這么狠呢？”

白傳燈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剛走了兩步，身后有人開腔了：“大哥，請留步！”

白傳燈回頭一看，竟是叫花子在說話，原來他不是啞巴。

此刻叫花子從地上站了起來，雖然又瘦又矮，兩只眼睛卻炯炯有神。

叫花子說：“大哥，好事做到底，你送我回家好不好？我家不遠(yuǎn)，就在山腳下?！?/p>

白傳燈奇怪地說：“你手腳好好的，就自個兒回家唄，我還有事兒呢?！?/p>

叫花子苦苦央求道：“我這不是怕他們追上來打我嘛。大哥，求求你了?！?/p>

白傳燈聽了，覺得他的擔(dān)心也有道理，嘆口氣，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

叫花子在前領(lǐng)路，白傳燈緊跟在后，兩人離開了鎮(zhèn)子。走著走著，叫花子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大哥，你剛才說這里不適合我來要飯，實際上也不適合你住。這兒的人不好，你還是住到別處吧。”

白傳燈一聽，又好氣又好笑，說：“瞧你說的，這兒再不好也是我的家，我能到哪兒去？我說你先管好自己好不好？瞧你不老也沒病，干點啥不能吃碗飯，干嗎做這個?。俊?/p>

叫花子聽了嘻嘻笑一下，不再言語，埋頭直往山里走。

他左彎右拐來到山坡上一間小石屋前，說：“這就是我的家，大哥一路辛苦，進來坐一下吧?！?/p>

白傳燈說：“不了，我還得回鎮(zhèn)子去辦事兒呢……”

一言未了，那叫花子突然伸手一推白傳燈，力氣竟然大得驚人！白傳燈一個措手不及，被他推進了屋里。那叫花子動作神速，隨即“咣”的一聲關(guān)上門，在外面鎖上了。

這一突發(fā)變故嚇得白傳燈魂飛魄散，叫道：“你、你、你這是干什么？快放我出去！”

叫花子抱著肩膀，冷冷地說道：“省省力氣吧，你就是喊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不過你放心，屋里有水有面有肉有柴，只關(guān)你兩天，兩天后自會放你出來！”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往山上走，走出老遠(yuǎn)了，還聽到白傳燈在屋子里大罵：“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白眼狼……”

接下來的兩天，白傳燈度日如年，他想破頭也想不明白那可惡的叫花子為什么要關(guān)著自己。

想出去，那門堅固異常，踢打半天也損壞不了分毫。好在叫花子說得不錯，屋里吃的喝的一應(yīng)俱全，白傳燈會做飯，倒也餓不著他。

兩天過去，門忽然開了，白傳燈大喜，急忙跑出來一看，門外卻不見一個人影，顯然開門的人早抽身跑了。白傳燈氣不過，朝著莽莽大山破口罵道：“混賬東西，你恩將仇報，你不是人，現(xiàn)在怎么做起縮頭烏龜了？有本事你倒是現(xiàn)身啊，你現(xiàn)身看我不罵死你！”

他指手畫腳亂罵了一氣，黑沉沉的大山里一點動靜也沒有。

白傳燈沒辦法，只得獨自下山回家。當(dāng)他走回到鎮(zhèn)上時，立刻驚呆了。

只見眼前處處斷壁殘垣，整個鎮(zhèn)子像是被大火燒過了一樣，到處黑黢黢的?？蘼曇魂囮噦鱽?，竟有好幾家在辦喪事。

兩天不見，這是怎么了？難道自個兒無意中闖進陰曹地府了嗎？

就在這時有人發(fā)現(xiàn)了白傳燈，這人先是大驚失色，等到發(fā)現(xiàn)他是孤身一人時，眼睛里射出了寒光，慢慢靠了過來。然后有更多的人一起逼近過來，卻都不說話。

白傳燈看見了他們眼里的仇恨，嚇得腿都哆嗦了。忽然聽到有人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救下那個叫花子的，他跟叫花子是一伙的！”

白傳燈哆哆嗦嗦地問：“這兩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其中一個人咬牙切齒罵道：“那叫花子是山上的強人，你還裝！你跟他們是一伙的！”

白傳燈再傻也明白過來了：這兩天內(nèi)強盜洗劫了鎮(zhèn)子，而那叫花子就是強盜之一！

他知道這事兒說不清了，轉(zhuǎn)身要跑，哪里跑得掉，一陣拳腳如雨點般狠砸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白傳燈疼醒了，發(fā)現(xiàn)自個兒倒在一條臭水溝旁邊，全身上下遍體鱗傷，腦袋上都流出了血，眼睛腫得只能嵌開一條小縫。他站起來試了試，腿疼得厲害，幸好還能勉強走路。

四下一個人也沒有，白傳燈吐出一口血沫，喃喃地說了聲：“你們好狠！”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他沒有回家，而是強撐著往山上走去。

山高林密，走了好遠(yuǎn)也看不見人跡。他搖搖晃晃地攀爬著，專門往險峻的地方走。也不知爬了多久，前面的草叢中忽然跳出兩個面相兇惡的人來，大聲喝道：“什么人？”

白傳燈臉上一喜，大叫道：“我叫白傳燈，我有個好朋友是你們伙里的，他下山時裝扮成了一個叫花子。我要見他……”沒等說完，便一頭栽倒，暈了過去。

白傳燈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一個巨大的山洞里，有人正一臉關(guān)切地盯著自己，正是那個叫花子。

眼前的叫花子雖說依舊又矮又瘦，可一襲黑衣氣勢逼人，看上去相當(dāng)彪悍。見白傳燈醒了，他齜牙一樂，說：“你受苦了?！?/p>

白傳燈說：“還不是拜你所賜。現(xiàn)在，你帶我見黑虎去?！?/p>

那叫花子又是一齜牙：“你為什么要見他？”

白傳燈咬著牙說：“我聽說他是你們山寨里第一條好漢，既然上了山，我自然要拜真佛！”

“呵呵，那你就算拜對人了，我就是黑虎。”

白傳燈大吃一驚，雖然他已經(jīng)看出這個家伙不是一個平常的小嘍啰，可萬萬想不到他就是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黑虎！

白傳燈一臉喜色地說：“那更好了，我要入伙！”黑虎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問道：“為什么？你可是一個良民！”

白傳燈長嘆了一聲：“我活不下去了，他們說就是因為我救了你才招來的橫禍，他們沒本事跟你斗，就把氣全撒在我身上。你瞧我被他們打成這樣，再打一次我還有命嗎？”

黑虎哼了一聲：“我在暗中都瞧見了。這些人就是這樣，對弱的人狠如狼，對橫的人綿如羊，我化裝成叫花子一是摸摸路踩踩點，二是看看民風(fēng)如何。結(jié)果你也看到了，我只不過搶了一個饅頭，就被他們打得死去活來，一群人圍著看熱鬧，沒有一個為我說句話的，除了你。你說這樣的人該不該搶他們、殺他們？”

白傳燈使勁兒點頭。

黑虎得意地說：“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要關(guān)你兩天了吧？”

白傳燈說：“懂，你是為我好，防止我被誤傷?！?/p>

黑虎點點頭，又說：“就沖你這份善心，我的山寨可以接納你入伙?？墒俏覀冞@里有規(guī)矩，寨子里不養(yǎng)閑人。你入伙能干些什么？敢殺人嗎？”

白傳燈抓了抓頭皮說：“這個……殺人暫時我是不敢，可我會燒飯啊，你們起碼幾十號人吧，不想吃好喝好嗎？”

黑虎的眼睛一亮，興沖沖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白傳燈加入了黑虎的團伙，在山上干起了老本行。

一開始嘍啰們不讓他外出，顯然還不放心他。白傳燈說，我擅長做藥膳，你不讓我出去采藥，怎么做藥膳呢？藥膳可是大補之物啊。

嘍啰們聽了，就跟著他去采回各色藥材。果然，他做出來的藥膳美味可口又有營養(yǎng)，寨子里上至黑虎，下至小嘍啰，對他都滿意極了。

這一天，大伙兒一邊喝酒一邊商量下山干一票大買賣，白傳燈笑瞇瞇地端上一碗肉湯來，說：“老大，這肉湯是我加上藥材燉的，大補。”

肉湯散發(fā)出濃烈的香味，黑虎興奮地瞪大了眼睛。白傳燈趁機說：“老大，我也跟你們下山活動活動手腳好不好？我可不想光干廚子，那也太沒出息了?！?/p>

黑虎哈哈大笑，一邊喝肉湯一邊說：“行啊，除了拿菜刀，也得學(xué)會拿大砍刀才是?！?/p>

眾嘍啰一聽也跟著樂，說：“白大師傅，還有肉湯不？”

白傳燈笑得分外開心：“有的有的，等老大喝好了才給你們……”

一語未了，只聽得黑虎一聲慘叫，雙手捂著肚子摔倒在地，滿地直滾，臉上黃豆大的汗珠滾滾淌下，身體都抽成了一團。

他掙扎著喝問白傳燈：“湯里放了什么？”

白傳燈安然回答：“斷腸草，吃了必斷腸。我一直找啊找，今天終于找到了?！?/p>

眾嘍啰大驚，一躍而起圍住白傳燈。黑虎大叫道：“為什么？為什么要殺我？我是你的恩人??！”

白傳燈神色不變，響亮地回答：“你是我狗屁恩人！我問你，你搶人家饅頭被打，他們就該被搶被殺，這是什么道理？這是強盜的道理！他們心是狠了些，可他們再壞，也罪不至死，你卻是一個大魔鬼！你知不知道被你搶殺的人中有我的親人、朋友？你還他們的命來！”

眾嘍啰舉刀要砍，早被黑虎大喝一聲制止?。骸白∈?！放他走，畢竟他救過我。再說，他也沒在眾兄弟飯中下毒……”

白傳燈凄然一笑，搖頭說：“你死了，我還能活嗎？畢竟你也曾對我有恩?！?/p>

說完，他端起黑虎喝剩的肉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