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時
摘要:“象”是構建先秦思想文化譜系的基本符號,這與其最初的含義有著密切關聯(lián)。甲骨文中“象”有動物名、氏族名(或人名)、樂舞名三類含義。全面考察甲骨文“象”的語義,有助于厘清與之相關的三個重要問題:“象”之動物義充分證明了“商人服象”“象為舜耕”傳說的歷史真實性;“象”之氏族義與青銅器的氏族銘文相互釋證,可作為“巴蛇食象”隱含巴族人打敗象族人史事的佐證;“象”之樂舞義印證了藝術源于模仿的觀點,周代繼承并發(fā)展了商代模仿大象動作的象舞。甲骨文“象”字豐富含義為其成為一個重要的文化范疇奠定了基礎。
關鍵詞:象;商人服象;巴蛇食象;象舞
中圖分類號:I0?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9-3605(2021)02-0124-12
“象”是先秦時期一個重要的文化符號,它源于原始時期的尚象意識,既見于甲骨文,又見于考古發(fā)現(xiàn)的器物銘文,也見于傳世文獻關于占卜、祭祀、禮儀、樂舞等活動的記載,先秦諸子對“象”的闡釋更是豐富了其文化內涵。在先秦思想文化體系中,“象”是一個蘊含文化觀念、哲學思想和審美特質的范疇,它跨越了哲學、美學、文學、天文學、心理學等多個學科領域,對漢語思維方式、言說方式乃至社會價值體系均有不可忽視的影響?!跋蟆敝阅軌虺蔀闃嫿ㄏ惹厮枷胛幕V系的一個基本符號,這與甲骨文中“象”的語義有著密切關系。關于甲骨卜辭的“象”字,羅振玉、王國維、徐中舒、陳夢家等甲骨學專家均有涉及,當今學者牛月明、李安竹等在探討“象”的語義時亦有討論,這些研究無疑有著重要意義,但缺乏對甲骨文之“象”的系統(tǒng)研究。要深入把握“象”為何能成為先秦的一個文化符號,有必要追本溯源,對甲骨文之“象”的語義及與之相關的古史傳說進行系統(tǒng)、全面研究。
一
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象”字在甲骨文中出現(xiàn)至少46次。①其中動物義最為常見,據(jù)甲骨文所記錄的內容又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田獵獲象的記錄。《甲骨文合集》(下文簡稱《合》)②32954:“于癸亥省象,易日。”此為第1期卜辭。郭沫若認為“省”字“當讀作狝,狝秋田名也”[1]126,“易日”即“暘日”,“乃卜之陰晴也”[1]7。此句貞問:在癸亥日去捕獵象,天氣怎么樣?《合》37365:“壬[申王卜],[貞]:田□,[往來]亡災…………[獲]象 ……?!贝藶榈?期卜辭。胡厚宣認為“”即按所卜之事而施行。[2]當今學者多將“”釋作“茲孚”,大意是“這一卜會應驗”。此句指壬申日卜問:在□地田獵,往來是否吉祥,此卜應驗,捕獲到象?!逗稀?7364:“乙亥王卜,貞:田喪,往來亡災。王占曰:吉。獲象七,雉三十。辛未王卜,鼎(貞):田,往來亡災。王占曰:‘吉。獲象十,雉十又一?!贝藶榈?期卜辭,“”為狩獵地。此句指辛未日王貞問:在地田獵往來是否無災禍。王看了卜兆后說吉祥,果然捕獲到十只大象、十一只雉。甲骨文關于田獵獲象的記錄比較多,從武丁到帝乙、帝辛時代都有獲象記錄。所獲之象的數(shù)量比隹、雉等動物要少很多?!逗稀?7367、《合》37374、《合》37513等所記載捕獲地點“” “梌”是沁陽附近的田獵區(qū),在現(xiàn)在河南省內,與當時殷王都城的距離并不遠。
第二類是向商王進貢象的記錄?!逗稀?173:“貞不其來象?!薄皝硐蟆敝高M貢象?!兑笮嫖淖忠揖帯罚ㄏ挛暮喎Q《乙》)7676:“[]般勿乎以象?!卑銥槲涠r期貴族,“以”為送至之義。此卜辭可譯為:般不送至大象嗎?《合》8984:“戊辰卜:雀不其以象,十二月。戊辰卜:雀以象。戊辰卜:雀以象。戊辰卜:雀不其[以象]。”雀是武丁時期著名的軍事將領,這條卜辭記載了雀向商王朝進貢象的情況。
第三類是象用于祭祀的記錄?!逗稀?983:“□□[卜],,貞:□以象……[于]祖乙。”此為武丁時期卜辭。祖乙為殷朝一個較為著名的王,這一條卜辭指某日卜,貞人貞問:“送來的象是用來祭祀祖乙嗎?”除了這條卜辭記載“象”用作祭祀之外,在其他卜辭中尚未見到這種用法。殷墟近兩千座祭祀坑中,發(fā)現(xiàn)祭祀象坑僅有兩座,這兩個象坑都在殷王陵區(qū),據(jù)考證為殷王室祭祀其先祖之地。[3]
20世紀30年代,考古學家在西北崗殷商遺址首次發(fā)現(xiàn)祭祀象坑后,一些學者對大象的來源及商人服象問題進行了討論。以楊鐘健、劉東生為代表的古生物學家認為這些大象并非殷墟本地所產(chǎn),而是由南方遷來。①他們這種觀點未充分注意到甲骨文中有關“象”的材料。早在1915年,羅振玉《殷虛書契考釋》根據(jù)甲骨文“為”的字形()從手牽象,以及象牙、象牙禮器、甲骨文“獲象”之語,指出殷商時人們在服牛乘馬以前就役象以助勞。[4]王國維支持此觀點,他在釋“”說道:“卜辭中有獲象之文,田狩所獲決非豢養(yǎng)物矣……‘為從爪、象,或以服象為誼,‘字或亦以攴象為誼歟?”[5]648-649徐中舒《殷人服象及象之南遷》一文在扎實的文獻基礎上,從四方面充分論證了商人服象的可能性:一是《禹貢》豫州之“豫”,是象、邑二字之合文,豫以產(chǎn)象而得名;二是“為”從手牽象為殷人服象之證;三是陳民族“媯”姓,從“為”,是服象之民族;四是從周代開始大象南遷。[6]從客觀條件來看,殷商時期中原氣候是適合野象生存的,這樣的觀點也得到地理學家的贊同,竺可楨說:“河南省原來稱為豫州,這個‘豫字就是一個人牽了大象的標志。”[7]
關于商人服象,除了《合》8983貞問用殷王的大象去祭祀外,還有一條關于大象的圖像文獻值得注意,即《合》21472第8條畫有一大象和一幼象。胡厚宣主編的《甲骨文合集釋文》對其描述:“刻大象圖形,腹中懷子,旁有幼象相從?!贝藞D對大象的繁衍情況作了細致描繪,圖中大象應是馴化之象,反映了商人已掌握養(yǎng)象繁殖的技術。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我國先后2次發(fā)現(xiàn)祭祀象坑,第一次是1934-1935年,在安陽殷墟西北崗M1400墓附近發(fā)現(xiàn)兩座象坑,一座為一只大象,一座為一只小象,象后埋有一人,考古學家認為此人應是馴象之人。[8]第二次是在1978年,在安陽武官村北地發(fā)掘的40座商代祭祀坑中,M35號坑埋有一象一豬,發(fā)掘報告稱“此象體高約1.6米,身長約2米,門牙還未長出,系一幼象”,“從象佩帶銅鈴飾物情況看,該象應是一只已經(jīng)馴服的幼象”。[9]這兩次象坑的發(fā)掘,都與馴象有著直接關系。
考古界出土了幾件商代象尊,如1975年湖南醴陵獅形山發(fā)掘的象尊生動逼真地呈現(xiàn)了大象形象。還出土了一些商代象雕,如婦好墓出土一大一小圓雕玉象:“作站立狀。長鼻上伸,鼻尖內卷成圓孔,口呈三角形,微張。小眼細眉,大耳下垂,體肥碩,四肢粗短,尾下垂。”[10]商人能如此細致雕刻大象外形,說明他們對大象十分熟悉,這些象尊、象雕之刻畫模本應為馴養(yǎng)的大象。從現(xiàn)實需求來看,商代遺物中有不少象牙、象骨做成的飾品及器物,如殷墟婦好墓出土3件象牙杯,杯身用中空的象牙制成。這些文物都表明,用象牙所做的飾品和器物已融入到商代貴族日常生活中。而甲骨文記錄以田獵方式所獲之象極少,且商人還用大象作為祭祀之物,自然需要馴象繁殖來滿足這些需求。
商人服象的起源較早,可上溯至舜的傳說。舜被殷人尊為先祖神,《國語·魯語》說:“商人禘舜而祖契?!盵11]郭璞注《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帝俊”說:“俊亦舜字,假借音也?!盵12]345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指出卜辭中多次出現(xiàn)殷人祭祀天帝夔,夔是殷人始祖嚳,王國維據(jù)《史記·五帝本紀》引皇甫謐語“帝嚳名夋”等材料,指出“夋”“嚳”與“夔”音近,是“夔”之訛,是帝舜之假借。[5]260-262郭沫若贊成此說:“神話中之最高人物迄于夒,夒即帝嚳,亦即帝舜,亦即帝俊?!盵13]362可見舜、夒、嚳是一人,是殷人始祖。傳世文獻也記載了舜與象的傳說故事,《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載:“蒼梧之野,舜與叔均之所葬也。爰有文貝、離俞、[丘鳥]久、鷹賈、委維、熊、羆、象、虎、豹、狼、視肉。”[12]364-365此處記載舜所葬之地有野象出沒。其他一些文獻記載了“象為舜耕”的傳說,如《墨子》佚文載:“舜葬于蒼梧之野,象為之耕?!盵14]皇甫謐《帝王世紀》也說:“葬于蒼梧九嶷山之陽……下有群象常為之耕。”[15]傳說不同于神話,它包含了真實的史影。徐旭生在《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指出“很古時代的傳說總是帶有它歷史方面的質素、核心”。[16]古代也確有用象耕田的記錄,云南傣族就有此傳統(tǒng),如據(jù)唐代樊綽《蠻書·名類》記載“土俗養(yǎng)象以耕田”[17],大象為舜耕田是有可能的。徐中舒對這一問題進行了考證,象耕于歷山,歷山在河東媯汭,地處媯水之濱,帝舜姓媯,“媯”從女從為,“女”是遠古母系社會姓氏的通例,“為”則是以手牽象。[6]
商人服象不僅用作耕種,還可以用于作戰(zhàn)。傳世文獻中關于商末周初馴象用以作戰(zhàn)有著明確的記載?!秴问洗呵铩す艠贰酚涊d殷代遺民在武庚的帶領下發(fā)生叛亂,成王命令周公前去征討:“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周公遂以師逐之,至于江南?!盵18]128商人驅象作戰(zhàn),周公率軍攻打叛軍直到江南。西周開始,象逐漸南遷。直到春秋時期,在吳楚地區(qū)仍然有用象作戰(zhàn)之法,《左傳·定公四年》載:“鍼尹固與王同舟,王使執(zhí)燧象以奔吳師?!贝呵锬┢诘某淹踉诒粎峭蹶H閭打敗后的逃亡途中,命令鍼尹固點燃火把放在象尾上,使大象沖入?yún)擒姟?/p>
綜上可知,甲骨文中關于動物之象的記載及其他一些考古發(fā)現(xiàn)從側面證明了遠古馴象的存在。雖然“商人服象”這樣一個傳說經(jīng)過后人不斷改造,但可以看出“象”本義是指大象;舜居于媯汭,“媯”從女從為就是因服象得名,死后又有群象為之耕,舜的出生地、姓氏及所葬之地都與象有關,而舜被商人視為始祖,商人繼承了服象的傳統(tǒng)。
二
“象”這個字在甲骨文中亦可作為氏族名?!兑摇?002:“伐象?!奔坠俏摹胺ァ睂懽鳌啊保怯酶昕橙祟^的象形。甲骨文所伐之對象多為異族人,如《合》32083有“伐于上甲九羌”之語,《合》466有“于庚申伐羌”之語。羌本是指在商代西方游牧的羌人,在甲骨文中多用于指戰(zhàn)俘、奴隸?!胺ハ蟆鳖愑凇胺デ肌?,當指象族之人?!逗稀?3625正:“丙寅卜,,貞:乎象同枼……”“乎”是“呼”的古字,本義是召呼、呼叫,引申為傳召、命令。“乎某”結構又出現(xiàn)在《甲骨續(xù)存》,其第609條:“癸巳卜,□貞:‘乎(呼)雀伐望?”此句指癸巳日占卜,貞人□問:“呼令雀方征伐望這個方國嗎?”“乎象”與“乎雀”相類,當指命令象族。甲骨文還有“某入”的結構,如“雀入”,這多為氏族,也出現(xiàn)了“象入”。丁山在《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指出《明義士》1241的“象入”之“象”是象氏族,并指出象氏族所居之地在今河北隆平縣東北。[19]
甲骨文中還出現(xiàn)象族征戰(zhàn)的記錄,《甲骨文合集補編》2767:“……象?!薄逗稀?291:“……象令?!薄逗稀?609:“[貞]象[令]?!薄逗稀?609:“勿隹象[令]?!薄逗稀?610:“[貞][象令]?!边@幾句句式相近,語句末尾多有“令”字,為使令句式。劉文正對甲骨文使令句進行了系統(tǒng)分析,指出這些句子屬于“‘叀/隹+賓語+令的形式”,“”或“隹”后面是“令”的對象?!跋蟆北硎久睢跋蟆薄20]單從這幾條還看不出“象”是指氏族還是人名,但《殷墟文字乙編》7342:“貞,象,令從侯?!贝颂幹该钕笞咫S同侯征戰(zhàn),以此推測上面幾例應指象族。
象還可以用作人名。殷王陽甲就以“象”為名,在甲骨文中稱為“象甲”。郭沫若在《卜辭通篡》中記載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考古學教研室所藏甲骨中有“甲”二字,他將其釋為“象甲”:“或增口者,乃從口象聲之字。蓋字之別構也。象與陽通部,則象甲若甲即陽甲矣?!盵13]276郭沫若此說得到丁山、胡厚宣等甲骨學專家的支持。陽甲在《史記·殷本紀》也有記載:“南庚帝崩,立帝祖丁之子陽甲,是為帝陽甲?!背笸踔?,其他人也有以“象”為名者?!缎⊥湍系丶坠强坚尅罚ㄏ挛暮喎Q《屯》)有幾則康定時期卜辭涉及“象”,《屯》577:“象其即?!薄锻汀?539:“丁未卜,象來涉,其乎射鹿。吉?!薄锻汀?539:“己未卜,象射鹿,既,乎……射?!边@幾處“象”作為人名,指名為象之人去捕獲鹿?!逗稀?611正面:“貞令亢目象,若?!薄翱骸睘槿嗣?,“目”是觀察,“若”指勝利。從語義來看,此“象”很可能指人名。卜辭意為:“貞問派亢去查看象,順利嗎?”《合》4611正面:“貞生月象至。”此句卜辭中“象”也作為人名,貞問象生月是否來。
商代和西周早期的青銅器上有一類近于圖形、象形性極強的“象”字可與甲骨文中氏族之“象”相印證。1983年河南安陽市薛家莊M3墓葬出土了一些銅器,其中有一鼎、一爵、一觚均有“象”字,為商代后期器物。[21]鼎為象鼎(《近出殷周金文集錄》220,下文《近出殷周金文集錄》簡稱《近出》),編號為M3:25,鑄有銘文兩字:“象”,“”與“象”都是族名,這種連綴現(xiàn)象在金文中很少見。象爵(《近出》771),編號為M3:27,鑄有一字:“”。象觚(《殷周金文集成》6667,下文《殷周金文集成》簡稱《集成》),編號為M3:26,鑄有一字:“”。除了薛家莊墓葬出土的三件殷商器物鑄有“象”之外,還有兩件為殷商器物。一件為象祖辛鼎(《集成》1512),為商代晚期器物,鑄有銘文“象且辛”三字。“且辛”為“祖辛”,子姓,名旦,商王祖乙之子,商代第十四任君王?!跋蟆睘椤啊薄A硪患橄缶簦ā都伞?509),出土于安陽,為商代晚期器物,刻有一字:。西周有兩件鑄有“象”字的青銅器。一件為象祖辛卣(《近出》566),為西周早期器物,蓋和器都鑄有“象且辛”三字。另一件為象祖辛尊(《集成》5609),為西周早期器物,鑄有“象且辛”三字,“象”寫為“”。
關于這種象形程度極高的銘文,郭沫若在《殷彝中圖形文字之一解》(1930年)一文將其稱為“族徽”:“此等圖形文字,乃古代國族之名號,蓋所謂‘圖騰之孑遺或轉變也?!盵22]此觀點得到多數(shù)學者贊同。但學界對其稱法不一,有“徽號文字”“族名金文”“記名金文”“族氏銘文”“氏族符號”“特殊銘刻”等稱謂。學界普遍認為這些字是甲骨文出現(xiàn)之前的原始圖形書寫方式。如陳夢家就說:“它的法制是古的,但是它自己的年代不能早于甲骨文?!盵23]從這些銅器銘文“象”字來看,它們很可能是族名,正如李學勤所說:“這種簡短銘文里的族氏的字,每每寫得很象形,比如‘象字很像站立的象,有翹起的長鼻?!@只是為了把族氏突出出來而寫的一種‘美術字,并不是原始的象形文字,也不能作為文字畫來理解。”[24]
“象”作為族名在傳世文獻中也可見,這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與“象”有關的地名。鄭國有蒍、鄬二地,《左傳·隱公十一年》載:“王取鄔、劉、蒍、邘之田于鄭。”《左傳·襄公七年》載:“公會晉侯、宋公……于鄬。”蒍、鄬包含了“為”,其命名與陳民族從媯汭遷居而來有關。《左傳·莊公二十二年》記載陳公子完避難齊國,有歌曰:“有媯之后,將育于姜。”此言陳民族將在齊國發(fā)展。二是與“象”有關的傳說?!渡胶=?jīng)·海內南經(jīng)》說:“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盵12]281學界對“巴蛇食象”進行了考證,以袁珂、徐顯之為代表的的學者將蛇、象理解為動物,以管維良、龔維英、彭適凡、彭邦炯為代表的學者認為“巴蛇食象”是以蛇為圖騰的巴族滅掉以象為圖騰的象族。①從文本語境來看,巴蛇食象而出其骨,“象”與“蛇”本義當指動物。但《山海經(jīng)》又是一部充滿神話色彩的著作,將“巴蛇食象”僅僅理解為動物,顯然遮蔽了這一神話傳說所蘊含的歷史文化內涵,它隱含了巴族吞并象族的過程。以動物作為族名在傳世文獻中并不少見,《孟子·滕文公下》載:“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於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周公輔佐周武王進行了一系列的軍事活動,“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并非真正的驅趕這些動物,“虎豹犀象”是指叛軍各族的圖騰,周公將這些氏族驅趕開去?!读凶印S帝》記載“黃帝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為前驅,鵰、鶡、鷹、鳶為旗幟”,《史記·五帝本紀》記載黃帝“教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這些動物顯然也是指氏族。
甲骨文中“巴”字證明了巴族的存在,“巴”在甲骨文中寫作“”(《合》6473),“”(《合》6478),都是“蛇”的象形。許慎的《說文解字》說:“巴,蟲也?!笨梢姟鞍汀弊直旧砭褪窍x(蛇)的意思。出土文物已證明了這一點,湖南安鄉(xiāng)湯家崗遺址中出土了距今6000年的新石器晚期的白陶盆,圖上就有肥遺龍(即蛇)圖像,這些圖像是圖騰的標志。[25]1993年在鄂東黃梅縣發(fā)掘出一條大約距今5000-6000年用河卵石擺塑的巨龍(蟒蛇)。[26]距今5300-4600年的兩湖平原的屈家?guī)X文化有龍蛇的圖像。[26]85這些都表明先民對龍蛇的崇拜,以龍蛇為圖騰的氏族發(fā)展為后來的巴族。巴族是當時勢力較大的氏族,《淮南子·修務訓》記載:“舜南征苗, ……道死蒼梧?!睏钊A對此進行了考證,認為“苗”即是指巴族。[27]
綜上可知,甲骨文中的“象”又指以大象為圖騰的氏族。“巴蛇食象”傳說表面上是指作為動物的蛇吃掉象,其所隱含的史事是指巴族人打敗象族人。
三
“象”在甲骨文中還可以作為樂舞名?!逗稀?052:“丁酉卜,爭貞:《象》。貞:不其《象》?!睘槿嗣忿o多次出現(xiàn),饒宗頤將“”釋為“瞽”:“按,下管為象?!蹲髠鳌は骞ゾ拍辍罚骸娢柘蠊浤腺哒?。韶箾為舜舞樂,象箾則為文王舞樂。箾即簫,如象為象箾,則殷已有用下管之象,舉行樂舞,故有‘□于之辭(《合》29984)。作為被祭祀之對象,以指樂祖之瞽宗?!盵28]饒宗頤認為瞽作為樂宗而被祭祀,卜辭大意為:“丁酉卜,貞人爭問,祭祀瞽,用象嗎?”祭祀瞽不用象。
甲骨文中又出現(xiàn)了與樂相關的“今巫九”結構。《合》36344:“丁丑王卜,貞:今巫九,典、象、侯、彈[亡]尤。眔二,余其從[]戔,亡左。自下上□□受又又。不。[告于大]邑商,亡在[畎]。”“今巫九”在甲骨卜辭中較為常見,如《合》35426、《合》36345、《合》36503、《合》36507、《合》36508、《合》36523、《合》36525、《合》36528等都出現(xiàn)過,于省吾認為是“九舞”:“‘今巫九即‘今用巫九搖也。……巫九搖猶言巫九舞,古者歌舞恒以九為節(jié),巫祝以歌舞為其重要技能,所以降神致福也?!盵29]九節(jié)作為樂的一種結構,《尚書·皋陶謨》載:“簫韶九成。”樂一終為一成,九為數(shù)之極,乃是天子之樂。殷商青銅器《戍鈴方彝》記載了“九律”舞,記錄了商代真實的禮樂場景。
從原始舞蹈的產(chǎn)生來看,它最初起源于模仿,尤其是對動物的模仿。如青海大通上孫家寨出土了一件馬家窯文化的舞蹈紋彩陶盆,舞蹈者有15人,手牽著手,步伐一致,發(fā)辮朝同一個方向翹起,舞蹈者跳躍的兩腿之間有一條黑線,學界多認為這是動物的尾飾。舞蹈者所扮演的動物多是其氏族之圖騰動物,舞蹈者以此表示對自己想象中始祖的認同。李澤厚就說:“‘干戚羽旄‘發(fā)揚蹈厲,不就正是圖騰舞蹈嗎?不正是插著羽毛戴著假面的原始歌舞嗎?”[30]19圖騰舞蹈是原始巫術文化的遺留,這種模仿舞蹈在原始時代很常見,原始人熟悉鳥獸的動作,會模仿鳥獸的動作以慶祝豐收?!渡袝に吹洹份d:“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辈⒉皇前佾F真的在跳舞,而是人們模仿百獸動作的舞蹈?!渡胶=?jīng)·海外西經(jīng)》載:“大樂之野,夏后啟于此儛九代?!惫弊ⅲ骸熬糯?,馬名,儛謂盤作之令舞也。”郝懿行注:“九代,疑樂名也?!痹孀ⅲ骸耙删糯淳耪幸?。”[12]208他們對“九代”理解雖有所不同,但都認為與樂舞有關。《呂氏春秋·古樂》載:“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18]118其中第二闕為“玄鳥”,很可能在表演氏族誕生的圖騰神話。此外如“鳥獸蹌蹌”“鳳凰來儀”都可印證。這一模仿活動又帶有一定的巫術性質,它是原始圖騰、祭祀禮儀的表現(xiàn)。梁釗韜《中國古代巫術》一書認為初民動物圖騰崇拜表現(xiàn)為將動物看做神或祖先,當某個部落祭祀神的時候,就由很多人裝扮成神的模樣。我國羌戎民族的跳神儀式就是由很多人裝扮成牛頭、鹿頭、虎頭之類的神。澳洲錫隆土人打扮成貌似老虎的形象,扮成神跳舞,可以驅逐病人周圍的鬼怪。[31]184-185
藝術源于模仿,西方學者對此多有論述。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指出詩歌、音樂、舞蹈等藝術都來自于模仿。德國著名藝術史家格羅塞《藝術的起源》一書指出舞蹈是對動物動作的模仿。法國著名學者列維·布留爾指出原始人“舞蹈、文身,給負有舉行儀式任務的圖騰成員進行專門的裝飾,模仿圖騰動物的動作,為實現(xiàn)與圖騰動作交往而作的努力。”[32]我國文獻中所記載的樂舞最早出現(xiàn)在帝舜時代,《山海經(jīng)·海內經(jīng)》:“帝俊生晏龍,晏龍是為琴瑟。帝俊有子八人,是始為歌舞。”[12]468帝舜與象有著密切關聯(lián),舜之子在歌舞過程中,將自己打扮成舜和大象的模樣,再現(xiàn)舜帝服象的畫面以歌頌舜的功德是很可能的。《樂記·賓牟賈》就記載:“樂者,象成者也。”樂是對成功者的效法,它以樂舞的方式再現(xiàn)有功德者建功立業(yè)的場面。舜后之商為服象民族,它們以象為圖騰,繼承帝舜服象之舞是自然而然的。
“象”作為樂舞在西周得到發(fā)展。共王之子懿王時期銅器匡卣銘文載:“唯四月初吉甲午,懿王在射盧(廬)。乍(作)象,匡甫象二,王曰:休,匡拜手首,對揚天子不(丕)顯休,用乍(作)文考日丁寶彝,其子子孫孫永寶用?!保ā都伞?5423)“象”,唐蘭隸為“象叕”,叕指張網(wǎng)。[33]469袁俊杰在對比字形的基礎上將其釋為“象舞”。[34]“匡甫象二”之“甫”為“撫”,“象”,唐蘭將其隸定為“象”。[33]469郭沫若說:“即樂之繁文,猶文王、武王乃先王,而文武字或從王作玟珷也。言‘甫象二者,蓋三象本有三章,此撫其二章也?!谏浔R(廬)象舞,與《內則》言相應,而作象舞須撫象樂,則為古禮所闕佚者矣?!盵35]射廬是較射的場所,師湯父鼎、匡卣銘文也有射廬,兩器銘所記與射禮有關。據(jù)《周禮·鄉(xiāng)大夫》記載,通過射禮可以觀察一個人是否賢能,而射禮上通常有一些樂舞。這說明象舞在懿王時為射禮而用,匡在射禮中體現(xiàn)出賢能,懿王賞賜卣給匡,因此作銘文以記此事。
與“象”相關的樂舞在周代傳世文獻中多次出現(xiàn),《左傳》《墨子》《呂氏春秋》各出現(xiàn)1次,《禮記》出現(xiàn)了6次,《荀子》出現(xiàn)了5次。《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季札觀樂,季札“見舞《象箾》《南籥》”說:“美哉!猶有憾?!倍蓬A注:“‘象箾,舞所執(zhí)。‘南籥,以籥舞也。皆文王之樂?!盵36]2008杜預注《象箾》為文王之樂,與《墨子》記載有所不同?!赌印份d:“武王勝殷殺紂,環(huán)天下自立以為王,事成功立,無大后患,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象》?!盵37]武王制作《象》是“因先王之樂”,在某種程度上繼承了文王的《象》舞。孔穎達《毛詩正義》對象舞之形成進行了論述:“《維清》詩者,奏《象》舞之歌樂也。謂文王時有擊刺之法,武王作樂,象而為舞,號其樂曰《象》舞。至周公、成王之時,用而奏之于廟?!盵36]584孔穎達認為《象》舞有一個發(fā)展過程,經(jīng)歷了文王的擊刺之法、武王的象形模擬,到周公、成王之時成為象征先王武功政德的宮庭雅樂,用以祭祀先王?!断蟆肺枳鳛楸憩F(xiàn)先王功德的樂舞,可見它在西周社會政治文化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镓浙懳挠涊d《象》舞為周懿王所用,《禮記·祭統(tǒng)》也記載《象》舞是“天子之樂也”?!抖Y記》還記載了用《象》舞的場合,可以用于天子大射、天子大饗、天子視學養(yǎng)老、天子大祭祀、兩君相見以及魯禘。其中魯國因其周公對周朝有大功,周天子允許魯國祭祀周公用《大武》。不僅如此,象舞成為官方學童教育的必修科目?!抖Y記·內則》:“十有三年,學樂頌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毕笪枋侵艽F族子弟學習的重要內容,相對于樂、詩、勺,是更高層次的禮樂藝術。
象舞與《大武》有密切關系,鄭玄注《禮記·文王世子》“下管《象》,舞《大武》”說:“《象》,武王伐紂之樂也。”孔穎達疏:“奏此《象》《武》之曲,庭中舞此《大武》之舞,《大武》即《象》也。”[36]1488《大武》又稱《象》舞,而“下管《象》”之《象》是樂,其所合之歌在《禮記·明堂位》中有明確記載:“升歌《清廟》,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编嵭f:“《象》謂《周頌·武》也?!盵36]1489《武》是《詩經(jīng)·周頌》中的一篇,鄭玄認為象舞是武舞,是周武王伐紂之樂,合《武》詩謂之《大武》,《武》又稱為《象》。不可否認《象》舞與《武》舞有著密切關聯(lián),但不同于《武》舞,鄭玄將《象》等同于《武》是不對的?!抖Y記》“下管《象》”后又有“舞《大武》”,《左傳》記載季札觀樂既有“見舞《象箾》《南籥》”,又有“見舞《大武》”,如按他說似有重復?!断蟆肺钁斢形奈韬臀湮鑳煞N。鄭玄認為《象》舞即是武舞《武》,只是其中一種。象舞除配《武》詩外,還可以配《維清》詩,《毛詩序》說“《維清》,奏《象舞》也”。又《禮記》說“升歌《清廟》,下管《象》”,王國維《說勺舞象舞》對此解釋說:“自當下管《維清》。”《維清》是表現(xiàn)文王功績的詩樂,《象》舞所合之樂歌是《維清》,則是文舞。王國維進一步指出傳世文獻記載《維清》所奏之《象》,《清廟》所管之《象》,《內則》所舞之《象》都是文舞之象。[5]6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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