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香遠(yuǎn)
老了,身體器官像生銹的零件,不那么聽使喚了,只有鼻子還是靈敏的。春分前幾天,三叔就聞到了空氣里彌漫著潮潮的霉霉的新泥味,站在門口瞇著老眼看了天色,心里知道一年一度的熱鬧又要來了。
小鎮(zhèn)有趕春分的習(xí)俗,時間是節(jié)氣春分的前后天,地點是河道邊的一塊空地。習(xí)俗是什么時候形成的,沒有誰說得清楚,只說有好幾百年歷史了。
鎮(zhèn)上的人習(xí)慣把趕集叫“趕場”,趕春分其實是趕一個非常大的“場”,交易的東西早不再局限于農(nóng)具牲畜。三天時間里,用的,吃的,玩的,鬧的,應(yīng)有盡有。鐵匠,木匠,篾匠,郎中,草藥,染織,唱戲,算命,那些以為失傳的手藝絕活兒像春天的野花野草,突然從哪個角落冒出來,不僅吸引鎮(zhèn)上的人,還吸引外面的人。當(dāng)然,最多的還是前來交易的各路販子。
三叔是最好趕春分的,或是去湊個熱鬧,或是把曬好的魚干、編好的魚簍背去賣了,換點生活用品回來。三叔這輩子沒結(jié)過婚,也沒出過幾趟遠(yuǎn)門,平日靠守著兩畝老田,在溝渠里捕幾條小魚,在附近做個臨時工,再編幾個魚簍,維持生計。挨得最親近的其實是欄里那頭老公牛,相依為命十幾年了,三叔總是稱呼它為“老伙計”。
為什么一輩子沒結(jié)婚呢?三叔自己也說不清。年輕的時候,自己好像有過愛慕的女人,似乎也有女人愛慕過自己,最終都沒有結(jié)果,然后一輩子就這樣稀里糊涂快走完了。三叔現(xiàn)在腦子趕不上鼻子靈活,那些女人,有的還記得個名字,樣子徹底模糊了,有的連名字都記不起來了,只是隱約覺得有那么一個人。
老了,夢里不再需要女人了,倒是老伙計偶爾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夢里?!八齻兌际切┛堇掀抛恿?。”看著老牛尋覓剛出頭的淺草嫩芽,三叔自個兒咧嘴笑起來。
“至少沒人管著,還是一個人活得自在些?!?/p>
這是三叔給自己一輩子沒結(jié)婚找出的理由。
“老伙計,你在聽嗎?”
老牛沒搭理他,自顧自覓食。三叔竟然生出幾分妒忌,上前狠狠地拍打一下牛背。
“這老東西……”
背脊軟塌塌的。這老東西跟自己一樣老了,干不動多少活兒了,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了。也像人老了一樣,越來越貪口福,越來越愛撂挑子。
三叔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他想,不在春分前一天,不在春分后一天,就在春分那一天,把這老東西牽去賣了,換點油茶,換點肉食,換兩件新衣裳,換一頭健壯的牛犢,余下的錢往后零用。
春分的早上,曙光微露,天上還有幾顆星星在眨眼,三叔牽著老牛出發(fā)了。躡手躡足像做賊,生怕碰到熟悉的人盤問,畢竟出賣多年的老伙計不是件光彩的事。還好,天大白就到了河道邊的空地,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跟以前一樣熱鬧。
牛市在一片稀疏林子里,三叔無心看風(fēng)景,徑直往那邊去了。牛市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心里是清楚的,賣方找個地方坐下來等待即可,買方有意思了過來遞上一支煙,價格不用嘴巴說出來,而是私下伸出手指頭比劃,談妥了則擊掌為信,談崩了則找另家。十幾年前,就是這樣買下這老東西的,用去一年的收成。
三叔把牛繩挽在一棵樹的樹干上,自個兒在一邊抽煙。幾支煙過后,無人問津。身邊成交了好幾筆買賣,他這里還是無人問津,三叔心里焦躁。終于等來一個人,是個刀疤臉,遞過來一支芙蓉王香煙。
“這是你的牛?”三叔點點頭。
“有點兒老了?!比濉班拧币宦?。
刀疤臉是經(jīng)營屠宰的,他在盤算眼前的老牛剔除骨頭還剩多少肉,身上散發(fā)出一種讓所有動物都害怕的氣息。老牛像觸電似的渾身顫抖,它知道了自己的命運,嘴里發(fā)出一聲悲鳴,蹄子一軟差點兒跪在地上。
這可是與自己相依相伴十幾年的老伙計。三叔一邊伸出手指和刀疤臉比劃,一邊望著老牛。老牛眼里含著淚水,盡是看得見的恐懼與哀愁。
“這老東西……拿我開涮……”
刀疤臉揚起手,又放下來,狠狠地罵一聲,憤憤地走了。三叔比劃出的是個天價。
“走,老伙計,我們看熱鬧去?!?/p>
春分的天氣不錯,陽光明媚,春風(fēng)吹拂在身上,暖洋洋的。三叔找個地方吃碗米粉,心情舒暢。抬眼看到對面的靈山,傳說上古時期,炎帝帶領(lǐng)楊山侯、靈山侯、洪山侯治理洣水,途中靈山侯病逝于此,便化作神山護(hù)佑一方水土。其實,到這把年紀(jì),所求的已經(jīng)不多了。
“三國英雄是馬超,神機(jī)妙算孔明高;長坂坡上子龍將,張飛喝斷霸王橋……”
三叔牽著老牛走著,鼻子發(fā)酸,不知咋的,突然記憶起第一次跟父親趕春分看戲的場景,臺上演的是《三國演義》,而父親已經(jīng)作古二十余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