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濤
任金魁五歲上就跟著父親殺豬宰牛,耳濡目染,言傳身教,盡得父親真?zhèn)?;配上一副好身板兒,殺豬宰牛,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一刀了結(jié)牲畜性命,是張家店方圓百里屠宰行的領(lǐng)軍人物,鄉(xiāng)人謂之任一刀。
豫東鄉(xiāng)下,逢上誰家婚喪嫁娶壽誕添丁,都要?dú)⒇i宰牛,宴請親朋。接到請柬后,任一刀將牛耳刀磨得精光閃亮、削鐵如泥;爾后祭刀,他把刀擺在當(dāng)堂中央,點(diǎn)上香爐,“嘭嘭”四個響頭,起身,拿紅綢把刀包了,在妻子金秀溫軟的目光中去了。
請家早已候在門口了,眾星捧月般將任一刀擁向待宰的牲畜,便有一海碗溫酒端了上來。他一仰脖,酒碗便亮了底兒,臉色由黧黑釀成紫紅,透著一股子熱氣。真是奇了,剛才還桀驁不馴的牲畜見了任一刀,只有顫抖的份了。任一刀運(yùn)氣凝神,一雙細(xì)眼越睜越大,朗聲道:“牲畜牲畜你別怪,你是人間一道菜。”隨即將紅綢向空中拋去,口銜尖刀,出其不意地捉住一條豬腿,右腳一勾,快速將豬掀翻在地,一刀捅其要害。轉(zhuǎn)眼間,牲畜轟然倒地,連掙扎的份兒都沒了。這時,那紅綢剛好落至眉前,他一把接了,包了刀,站在場中,面不改色,氣不發(fā)喘。人群一片寂靜,繼而掌聲雷動,喝彩一片。
任一刀只在本鎮(zhèn)做營生,超出這個范圍,請家的開刀禮再高,他也決不會搶同行生意;任一刀收開刀禮不定價格,富戶多收,窮家少收或免收,但有一樣?xùn)|西任一刀必取——豬耳朵。金秀愛吃豬耳朵,只要金秀愛吃,任一刀就會向請家討要,甚至開刀禮分文不取。
金秀是任一刀的女人。每次外出營生,金秀就站在村口用溫軟的目光送他,有時喝酒晚歸,金秀便站在黃昏的村口呼喚——當(dāng)家的啊,歸來吃飯哪……聲音甜膩膩的像裹了蜜,甜遍了整個張家店。這時,任一刀便故意躲起來,一任金秀甜膩膩的聲音在心里流淌。
任一刀的家是方圓百里的屠戶們歇腳的地方。每有客人來,金秀燒水做飯,加衣添被,伺候得熨帖周到。酒酣耳熱之際,客人總要醋意十足地罵:“你狗日的任一刀真他娘的有福!”任一刀嘿嘿地笑著,一臉的幸福。
鄉(xiāng)里開辦了屠宰場,禁止私人開宰,屠戶們就偷著干營生。
丁家莊丁守金最近幾年販羊皮發(fā)了財,大兒子結(jié)婚,自然要辦得體面氣派,五頭豬一頭牛,開刀禮五百!任一刀想帶著屠戶們接私活補(bǔ)貼家用,但金秀要生孩子,是需要照顧的。金秀摸著隆起的肚子說:“我生孩子時,不準(zhǔn)你離開我半步,我怕?!比我坏断阎樥f:“女人生娃是不準(zhǔn)爺們兒進(jìn)的。”金秀撲哧一聲,笑得淚光閃閃,嗔道:“憨貨!”
任一刀在院子里踱了幾圈狠了狠心,去了。沒有金秀溫軟的目光,任一刀感覺身子輕飄飄的,像丟了魂兒。
當(dāng)任一刀提著十只豬耳朵心急火燎地趕回家,得知金秀因送診耽誤,失血過多而去時,一下子癱倒在地,魂丟了,再也無法尋回了。
金秀是任一刀的女人,是張家店難找的好女人,應(yīng)該走的體體面面。任一刀牽來五頭豬一頭牛。開宰那天,方圓百里的百名屠戶一個不落全來了,二尺白綾額前系,個個面色沉郁凄然。
任一刀坐在靈棚前,耳朵貼在棺材上靜靜地聽,聽金秀喚他回家吃飯哩,他已經(jīng)兩天粒米未進(jìn)了。
院子里的爭吵聲越來越大,任一刀站起來,踉蹌來到院里,眼被夕陽刺了一下。張屠戶與田屠戶已經(jīng)交上了手,攪起院子里的一層浮土。任一刀咳了一聲,兩位便住了手,大伙兒靜靜地看著他。任一刀把刀從懷里掏出來,人群里有人吆喝:“刀!刀!”眾人把刀全掏了出來,個個眼里充滿了血光。任一刀說:“閃開”,人群一下子亂了,包刀紅綢飄滿了天,又緩緩飄落,紛紛揚(yáng)揚(yáng)像下著一場紅色的雪。人群向牲畜擁去。任一刀吼道:“站??!”秋風(fēng)颯颯吹來,任一刀身子晃了一下,順著眾人閃開的道兒走到牲畜前。殘陽如血,翻滾奔涌!任一刀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臉色如醬?!吧笊竽銊e怕,你是人間一道菜!”眾人齊喝,響天震地!任一刀嘴角抿著一絲笑,把紅綢向空中拋去……殺完五頭豬,血腥混雜著土腥,在院子里彌漫。任一刀望著那頭牛,干涸的眼里擠出兩滴渾濁的眼淚?!班浴钡囊宦暎掷锏牡稊嘧鲀山?,殷紅的鮮血從指縫里緩緩流出。任一刀解開牛韁繩,牽上牛走了。
走的時候,任一刀望了一眼頭頂上的槐樹,剛才拋上去的紅綢已被樹枝牢牢掛住。
第二天,鄉(xiāng)辦屠宰場招工,屠戶們都報了名。
兩個月后,任一刀的牛生下一只牛犢,他和他的牛再也未踏進(jìn)屠宰場半步。
責(zé)任編輯:林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