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世平
阿拉在浦東開了一家蘇繡實體店。顧客不多。很多時候,阿拉或坐在電腦前發(fā)帖,教網(wǎng)友蘇繡針法;或坐在繡棚前,靜如處子,飛針走線。這天,阿拉正在繡一朵牡丹,棚架上光線一暗,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阿拉回頭一看,竟是一個西裝革履儀表堂堂的青年。這青年微笑著說:“欣賞你繡畫,如彩蝶戀花,鳳凰起舞,真是一種享受?!卑⒗桓业÷瑔枺骸笆莵碣I繡品嗎?”
青年說:“我叫鐘義。在德國有一家中國繡品店。這次回上海,主要是想拍幾個繡娘繡畫的視頻,在展廳播放,讓那些老外更好地了解我們中國的刺繡。我要拍最美的繡娘,最美繡娘的最美刺繡畫面。我選了幾十家,覺得你最合要求?!?/p>
聽到贊美,阿拉有點羞澀,但想到這是一個推出自己繡品的好機(jī)會,就說:“你拍我的視頻可以。可是,得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你從我店里選幾樣繡品,帶到你們店里去銷售,售后付款,怎樣?”
鐘義雙手一拍:“行。你繡得真好,我正想試試?!?/p>
鐘義拿出手機(jī),從幾個角度拍了阿拉刺繡的視頻。然后,又在店里選了幾幅作品,同阿拉告辭了。
送走了鐘義,阿拉樂了。這鐘義看樣子蠻會經(jīng)營,也許能幫她打開銷路。這些年,阿拉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刺繡上了,生意總是不溫不火的。多虧師從名門,靠一手絕藝,在上海站穩(wěn)了腳跟。
過了半個月,鐘義又來了。鐘義說,老外們看了視頻展播,十分喜歡。稱贊阿拉有閉月羞花之貌,而且一手刺繡活兒,美輪美奐。帶去的作品,也被搶購一空,還帶動了其他繡品的銷售。所以,他特地回上海,與阿拉簽訂長期合同。說著,把打印好的合同草案從公文包里拿出來,交給阿拉
阿拉瀏覽了合同條款,笑逐顏開。
從此,阿拉為鐘義繡制作品。有的是仿中國古代名畫,有的是仿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作品,比起普通的花鳥蟲魚,品位更高,而且賣價也高。
一天,鐘義又來了。鐘義告訴阿拉,有一位喜歡中國文化的歐洲藝術(shù)家,叫瑪麗亞。她看了阿拉刺繡的視頻后,提出要繡一件大型作品。
阿拉聽說有大型作品訂單,心里竊喜,問:“要繡的是什么?”
鐘義說:“清明上河圖。希望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去繡制?!?/p>
阿拉猶豫了一下,說:“繡制這樣一幅作品,需要很長時間?!?/p>
鐘義說:“瑪麗亞希望兩年能見到?!?/p>
阿拉覺得時間比較充裕,便答應(yīng)了。
阿拉曾在故宮觀看過展出的《清明上河圖》,有深刻印象。不過,在她的記憶里,恩師蘇瑞華家里掛有一幅。雖不是原件,但這幅仿制的《清明上河圖》幾乎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于是,阿拉專程去蘇瑞華家。
阿拉在書房里觀摩《清明上河圖》,拍了視頻。看了臨摹畫家的落款,便問蘇瑞華“浦東云鶴”是誰。
蘇瑞華瞧瞧阿拉,笑道:“是我的一個徒弟。他原本是學(xué)中國畫的,跟我學(xué)了幾年蘇繡,臨摹了《清明上河圖》送給我?!?/p>
阿拉一聽是師父的徒弟,來了興趣,問:“我見過嗎?”
蘇瑞華說:“你出師幾年了,他才來找我學(xué)蘇繡,你們不曾見過呢?!?/p>
阿拉從小跟著母親學(xué)蘇繡,母親常帶著她來蘇繡名家蘇瑞華大師家里請求指教。蘇瑞華很喜歡聰明的阿拉,八歲那年,讓阿拉行了跪拜之禮。初中畢業(yè)時,阿拉一手刺繡已盡得真?zhèn)?,蘇瑞華專門為阿拉舉辦了出師宴會。
阿拉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希望蘇瑞華能讓她把這幅《清明上河圖》帶回去臨摹。蘇瑞華聽說阿拉要繡《清明上河圖》,十分高興。她帶了十幾個徒弟,是有刺繡作品獲國家大獎的,但至今還沒有誰繡過《清明上河圖》。于是讓阿拉從墻上取走。
阿拉又去故宮仔細(xì)地讀了張擇端的原畫。市面上的清明上河圖是印刷的,平面呆板,徒具其形。浦東云鶴臨摹的作品形神具備,有畫家情緒的律動;但與原作比,還是略遜一籌,少了那種鮮活的生命氣息。阿拉悟透了作品后,上專賣店買了最好的繡布,把浦東云鶴的作品固定在繡布上;然后,在繃架下放一臺燈。臺燈一亮,畫面清晰地映上了繡布。阿拉在室里點一盤檀香,如老僧入定一般開始臨摹。從卷尾始,由左向右,一路臨摹下來;九九八十一天,終于勾描好了每一個人物,房子,船舶。
阿拉休息了一天,開始劈絲。劈絲,就是把本來就纖細(xì)的蠶絲線,根據(jù)需要分成數(shù)根細(xì)若蛛絲的繡線。之后,阿拉端坐繃架前,內(nèi)心沉寂篤定,一針一線地把蘇繡的柔和美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出來。
那天,阿拉繡了半日,正靜靜地閉目養(yǎng)神,忽然身后傳來輕輕的呼吸聲。阿拉回頭一望,只見鐘義站在門邊,出神地瞧著她的繡品。阿拉莞爾一笑,說:“進(jìn)來吧。我有點累,正休息呢?!?/p>
鐘義笑道:“打擾了。我這次回國,是要給師父做八十大壽。順便,來看一下你進(jìn)展如何?!?/p>
阿拉說:“你別擔(dān)心。我完全可以提前完成作品。你看,只十個多月,我已繡完四分之三。最多再用半年,就能繡完了?!?/p>
鐘義目光落在阿拉的繡品上,一臉驚訝:“你繡得真好。這是我目前見到的最好的蘇繡作品了?!?/p>
阿拉臉泛紅霞,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指指墻上的《清明上河圖》,說:“這個畫家的作品,是我保質(zhì)提速的重要保證。”
鐘義認(rèn)真地瞧瞧墻上掛的作品,吃了一驚:“啊,這是我的拙作,是送給大師蘇瑞華的。你同大師是什么關(guān)系?竟能從她書房取下這幅《清明上河圖》?”
阿拉聽了,也大吃一驚:“你就是浦東云鶴?”
鐘義笑道:“我當(dāng)年有感于‘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便用云鶴作了藝名。送給師父的這幅臨摹,我花了一年時間呢。也算得上我的得意之作吧。哎,你同我?guī)煾甘鞘裁搓P(guān)系,你還沒有回答我呢?!?/p>
阿拉咯咯笑了:“你師父就是我?guī)煾改?。我八歲拜她為師,十六歲出師?!?/p>
鐘義想了一下,說:“我是八年前拜蘇瑞華為師,算起來,你還是我?guī)熃惆??!?/p>
阿拉沒有想到鐘義是自己的師弟,很高興。進(jìn)一步交流后,阿拉才知道,鐘義自幼習(xí)畫,技校畢業(yè)后,對蘇繡特感興趣,學(xué)了一年,通過一名畫家認(rèn)識了蘇繡大師蘇瑞華,于是拜在門下,專習(xí)蘇繡兩年。因為鐘義畫國畫,基礎(chǔ)不錯,人又聰明,很快就有了一手不錯的繡活。出師后,鐘義這個“男繡娘”和20多名繡娘一起創(chuàng)業(yè)。但是經(jīng)營不善,虧了。鐘義遠(yuǎn)走德國,開始做服裝生意。不過,衣服雖然賣不動,不少人卻對店里裝飾用的繡品很感興趣。她們認(rèn)為這種制作工藝復(fù)雜、畫面惟妙惟肖的刺繡,才是真正的“中國藝術(shù)品”。有位女士看了一幅名為“蒙娜麗莎”的人物肖像雙面繡后,連聲贊嘆:“太美了,太美了!”鐘義告訴她,這是蘇繡。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曾專門寫過姑蘇的繡娘呢。第二天那女士帶著丈夫來了。那位先生是搞美術(shù)的,不僅對中國畫很有研究,對蘇繡也十分感興趣。最后他竟然提出用2000馬克買走這幅繡品。于是,鐘義在德國開始做刺繡生意。
卻說蘇瑞華八十壽辰那天,十幾個朋友和徒弟都來到她家拜壽。蘇瑞華看見鐘義和阿拉一起來了,既吃驚,又高興。聽阿拉說了與鐘義相識的經(jīng)過后,蘇瑞華說:“太巧了太巧了。你們能夠把蘇繡發(fā)揚光大,讓蘇繡在世界上擴(kuò)大影響,這是我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好,好。你們要珍惜這緣分啊。”蘇瑞華特意把緣分兩個字說得很重,還充滿鼓勵地瞧著阿拉。
阿拉明白了師父的意思,臉頓時緋紅。
從這以后,阿拉對鐘義多了一分同門情誼。雖說她拜師早于鐘義,是師姐身份,但實際上,鐘義要比阿拉大一歲。鐘義每次回上海,總要來店鋪同阿拉多說一會兒話。黏黏糊糊的,很有那個追求的意思。
春暖花開的日子,阿拉終于把《清明上河圖》繡完了。她高興地打電話告訴了鐘義。只過一天,鐘義就飛回了上海。站在《清明上河圖》繡品前,鐘義滿眼光芒,嘆道:“了不起,了不起。你完成了一幅偉大的作品?!?/p>
阿拉有點激動,說:“我也不知道這作品如何。你不要奉承我。明天,我們?nèi)ソ訋煾?,讓師父鑒定一下?”
鐘義高興地說:“行,師父絕對說好。師姐啊,我一定讓這幅作品賣一個好價錢,讓你的辛勞得到應(yīng)有的回報?!?/p>
第二天,阿拉和鐘義一起接蘇瑞華。蘇瑞華到了店鋪,在繃架前仔細(xì)瞧了一會,滿臉皺紋都閃動著笑的光輝?!肚迕魃虾訄D》畫中有814人,牲畜60多匹,船只28艘,房屋樓宇30多棟,車20輛,轎8頂,樹木170余棵,往來行人衣著不同,神情各異,栩栩如生。是中國傳統(tǒng)名畫。要把它一針一線地繡出來,真不容易!可是她的徒弟阿拉做到了。而且,阿拉繼承了她的蘇氏“融針繡”,其獨特的光影特點讓蘇繡仿佛活了一般。說它是一朵藝術(shù)奇葩也不為過。蘇瑞華激動地說:“阿拉,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為師替你高興?!迸d奮之余,蘇瑞華拉著阿拉和鐘義,站在阿拉的繡品《清明上河圖》前,拍了一張合影。
鐘義把《清明上河圖》繡品特別包裝后運到了德國。那位漢文化崇拜者瑪麗亞“十二分地滿意和興奮”,付了50萬美元。鐘義把這些錢,一分不留地給了阿拉。
不久,鐘義從德國回來,去店鋪看阿拉,特地買了一束玫瑰??墒?,阿拉卻拒絕了玫瑰。鐘義驚愕不已,連連問:“師姐,為什么?為什么?”
阿拉紅著臉,說:“我這一生,不想靠一手蘇繡絕藝去賺錢。你幫我賣繡品,特別是《清明上河圖》賣了50萬美元。我十分感謝你。靜下來一想,錢是掙不完的。人不再為錢發(fā)愁了,就得換一種活法。我呢,想潛下心來,求新、求精,為蘇繡添光加彩?!?/p>
鐘義好不沮喪:給阿拉賣的錢越來越多,反而讓她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了。他痛苦地說:“我辛辛苦苦,讓蘇繡創(chuàng)造出更多財富,讓蘇繡為繡娘們帶來福祉,難道錯了嗎?”
阿拉抬起頭來,說:“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蘇繡具有藝術(shù)的美,也具有藝術(shù)的價值。你追求的是它的價值,而我追求的是它的美。我們倆啊,也像硬幣的兩面,那么近地貼在一起,卻是相背而立?!?/p>
鐘義喃喃道:“相背而立?”
阿拉默默地點點頭。
鐘義覺得阿拉鉆進(jìn)了牛角尖,一時難以說服,便去找蘇瑞華,希望她能說合說合。
蘇瑞華告訴鐘義,她要阿拉和鐘義在繡品《清明上河圖》前合影,就有玉成兩個徒弟早結(jié)連理之意。在阿拉送她回家時,她也特地說了這個意思。但阿拉不同意。阿拉的心不在錢上。蘇瑞華蒼老的聲音,低了下去,說:“我為蘇繡窮盡一生精力,大富了嗎?大貴了嗎?沒有。人生有不同的追求。所以,我對阿拉倒有幾分理解。道不同,不相與謀。不然,走到一起,就是一種傷害。鐘義,你好自為之,何愁佳人?”
一年后,阿拉的繡品《浦東新韻》在國際民間藝術(shù)博覽會上獲得金獎。蘇瑞華在家里舉行慶祝宴會,宣布阿拉為她的傳承人。阿拉滿臉洋溢著幸福,跪下去,給蘇瑞華磕了三個響頭。
(插圖/謝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