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武
我在夢中創(chuàng)作了短詩。
創(chuàng)作了札幌色啊!這樣驚嘆的語言,
然后醒了。從地府鉆出的蘑菇,打著
老式的油布傘。
今年冬天,還有大量的雪沒有下
看起來也像不下似的
上一場雪已經(jīng)破爛,壅塞在各個方面
我在街上,我和你好過一場
如今不說話,也沒感覺苦澀
偶爾想起,好像重新回到天使手中
下雪了。外面的風(fēng)也是白色的。
樹上、墻上被投下寂靜。
世界把人的影子抹去了,
從空中看,大家只是一片。
那時我住在阿德羅奎酒店。
在睡覺時,它眾多的窗戶,窗后的眼睛,
不同樓層里不同的鼾聲,
走廊里的腳步聲,鄰居房里
男女交談聲;
我的眼睛在嘈雜里成為一塊玻璃。
晨霧在玻璃上凍成晨霜。
天在天空只露出一小塊。
早晨零下五攝氏度的氣溫。
小藍(lán)橋頭也一樣。我的腿在暖褲里,
像被一本溫暖的書包著。
我是那些故事。
故事里的人都隨機(jī),沒有名字。
我們在橋上、橋下,堤岸的長椅上。
人世的一天。
有人在唱昆曲、京劇,
有人在唱蒙古歌。
樂器有馬頭琴、四胡、胡畢斯。
紅鼻尖,偶爾“嗒咿”“咿喲”“咿喲”。
瓦萊里奧·馬萊格利依次擺著
三角形
然后是長方形、梯形;擰在一起的
繩子綻開后的那些線頭
還扭曲著,
擺在桌子上。
那些神秘的符號和
神秘的儀式感。
瓦萊里奧·馬萊格利經(jīng)過甄別
確定哪種圖形獲勝。
這就是古人的秘密。
計算藏于圖形中。
看圖形是天賦。
那種天賦至今還在瓦萊里奧·馬萊格利手里。
我在夢中創(chuàng)造了藍(lán)色斗篷。
夢中的海濱浴場。詩人H.K君說:
這是什么顏色,居然有味道?
味道不是他用眼睛發(fā)現(xiàn)的,是鼻子。
我問他:這里是蘇伊士運(yùn)河的入口嗎?
哈哈。他說:那只是鱷魚。
我又創(chuàng)造了一座神輿,
人們抬著,嗨喲,嗨喲。
H.K君問:這是什么奇跡嗎?
哦!他們只是無聊。
那是個悲劇。
悲劇的意思是無論怎樣
你都不相信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
回到悲劇發(fā)生之前,
發(fā)現(xiàn)那徹頭徹尾是鬧劇或喜劇。
時間是不同籠子里的動物。
微薄、冰涼,也有火熱的。
有的時間是一部翻開的書,扔在書桌上。
有的時間在你的發(fā)梢上、耳朵上、指尖上。
有的斜斜地插在你的戰(zhàn)壕里。
那最年少的
最慌亂。
在下雨。明天將寒冷。
一滴雨迅猛,直直地摔落。
那么直,從空中跳下來,
下了決心,可能是雨滴里的元素過多,
又無法爆裂;
可能是受了委屈,心理承受不了。
跳下天空的樓層,
雨的心臟經(jīng)過無數(shù)次驟停。
我在寫一部書。
書的名字我已經(jīng)忘了。但坎布里奇,
一個我想象的地名確實(shí)存在。
鏡子里的臉不因?yàn)槟w色讓人震驚。
我后來清楚,書是我的夢,
書里的人
按照我夢的意志生活。
星星投下光點(diǎn),在故事里創(chuàng)造旋渦。
如果我的意義就是折射一個故事,
如果我死得比故事里的人早,
說明我的故事在其他人的故事里。
那場戰(zhàn)爭死了很多人,
塞萬提斯因此丟掉了一條胳膊。
堂吉訶德的臂膀總是沒有知覺。
當(dāng)作者缺失了某一部分,
他創(chuàng)作的人物也會缺少那部分的感覺。
堂吉訶德不知道他是創(chuàng)造的人物。
他在草原上對阿隆索·吉哈諾提到一個夢:
他說有些人已經(jīng)倒下,但他們醒了。
我們醒著就是倒下。
他說完就向草原發(fā)起沖鋒:
刺倒幾棵草,但他躺倒,
在夢的草原。
你,詩,不能給我空。
須菩提理解的我不理解。
我每天感悟我的東西,
是不是一根火柴,想要點(diǎn)燃。
不要?。∪绻c(diǎn)燃了,
就是空?,F(xiàn)在這種狀態(tài)還不是。
請答應(yīng)我,充滿光的動物。
我只是一個讀過幾首詩寫過幾首詩的人。
我對詩的來歷說不來。
如果說這是無知,
我更愿意說我沒有那樣的知識傳統(tǒng)。
我只是我,
盡管對策蘭、阿米亥無比尊敬,
那是對他們使用語言能力的尊敬。
我覺得這種尊敬還是放在心里。
我們在寫作中撒謊,贊美也是。
我從未來來。
我是一種虛妄,
一種“空”的具體形狀,
如同黑暗中火柴的頭。太陽系,
那個盤旋、橢圓的太陽系,
被火柴點(diǎn)亮。
以我的知識論,
《辭?!分皇菙[設(shè)。
“蟲書鳥篆”是我偶然看到的。
飛行和爬行,
都是一種生命形式,
在書法里卻表現(xiàn)得
蛛絲馬跡,
外文無論如何沒有這種知識,
對蜘蛛和馬的體型、走路的姿態(tài)模仿。
蚤食,說的是早食,
蚤世,早死。
古人言辭的能力,
舉火誘蟬,這么妖嬈多姿。
不滅亡才怪。
在海上,輪船甲板上
博爾赫斯丟下一枚硬幣。
硬幣上有他的體溫,
海里有黑色的濤聲。
他追問,他的命運(yùn)
是否和硬幣在海底每一瞬間的
無知無覺相等。
如果硬幣有頭腦,
知道自己有一個固定的面值
和一個隨機(jī)改變的命運(yùn)。
那枚硬幣從蒙得維的亞啟航,
丟進(jìn)塞羅,
如果把這理解成它的一生,
它淹死在塞羅時,
一定在想:我還有鑄造時的出生日期,
我還有儲蓄罐里的童年和
別人兜里的童年和
轉(zhuǎn)手到博爾赫斯這個盲人手里的日期,
我的一生還剩下海底被
鹽分啃噬的數(shù)十年。
一條鯨魚的尾巴像鐘擺,
晃動海平面。
她對別人的折磨顯而易見。
她的聽眾必須理解她,
認(rèn)為她是對的。如果打×她就反駁,
反駁無效她就啼哭:我這么可悲!
她要的耳朵就投降,聽從她的意志領(lǐng)導(dǎo)。
她只要一個聽眾,樂于看別人被她的
細(xì)節(jié)擊潰。她的不幸,以及時光
怎么流逝,怎么無力,母親
怎么不懂事,她的年輕不會回來,
即使回來她還是重來。
她只要一個耳朵。對戰(zhàn)爭渴望又厭惡,
如果一個原子彈人都死了,
她就不是獨(dú)唱。
她不理會那耳朵是義耳,
支棱著只是擺設(shè)。
那些文字瘋狂碰撞的原因是什么,
那些生理上的碰撞和心理上的碰撞
讓人
都蒙了。
它們像階梯一樣擠壓成一種幾何圖形,
但那不是文字的原本意思,
它形成的原因可能也是突然
發(fā)生的一切:
幾個字最初挑釁,
是它們微不足道。
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詩人。
我忘了天真。天真的確不能做什么,
她能給你詩。
她還能給你天賦。
窗外下著雨,而你
利用溫差在玻璃上畫雨。
每次看到平房,成排的冒著炊煙的平房
就想起我小時候的家,自從搬到樓上
就沒瘋跑過。那種幾個孩子在街上打鬧
傍晚時炊煙升騰的樣子,幾乎是電影
我致力于恢復(fù)我的短詩觸覺。
那畢竟源于我先知般的感悟力。
我試著寫下幾個字:
你愛預(yù)言嗎?它能讓夢境像連環(huán)畫一樣發(fā)生。
在水面上,那座城正在漂移
輕如一幅畫上的建筑。我坐在車廂里
感受著電車的晃動和水面的輕輕搖晃。
如果我的確是在一幅畫中,誰在晃動?
我們以為的速度和情節(jié)是一本連環(huán)畫冊
一頁一頁翻過。
于堅(jiān)說:維新,是為了抵達(dá)舊邦。
沒有舊邦,新就無法維。
他一錘一錘地打那個器件,一個
普通的三角形斗子。
他打得如此深情,如同求愛時一遍遍說:
那么,你會答應(yīng)嫁給我嗎?
最終他發(fā)現(xiàn)重復(fù)之重要。
人不僅可以給人催眠,也可以給
鋼鐵催眠:一錘一錘,
鐵就會變成你想要的樣子。
我愛佩索阿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散步。
只是散步。和迪莉婭和上帝都沒關(guān)系。
和大街上其他人擦肩而過。
靈魂始終像冰川透明。
靈魂用裸露的形式和他相見。
有一刻靈魂握著他的手一起創(chuàng)造悲劇。
用他的嗓音和他的臉。
他的臉像糖紙一樣展開,總是
淡淡的苦澀。
他的悲劇,如一張面膜。
我望著鏡子。
在它幽暗的鏡片深處,
有一個人,
丟下了她的所有故事。
我忘記了那燈光。
曾經(jīng)為我亮著又熄滅的燈。
我忘記了那呼喊。
我用一根火柴,點(diǎn)亮燈。
寫作多好。不理會別人。想怎么敘述
怎么敘述。想敘事敘事,想
不敘事、靈性、不牽扯生活,想寫
哪個年代就寫哪個年代。想對寫作負(fù)責(zé)。
對冬天的雪負(fù)責(zé),對雨滴負(fù)責(zé)。
想在夏天的床上喝著啤酒,寫一首
關(guān)于家園的詩。想寫一塊石頭。
想在一棵大歪脖子樹上
坐幾分鐘。也不是要成為思想者。
想牙不疼。想穿著軍大衣
再次走過七十年代。想成為走投無路的
難民。想在別人的嘲笑聲中爬起。
想成為你唇上的一滴酒,成為
你懷抱里的嬰兒。想成為一只畫眉。
有一刻鐘,我成為惠能,
看清自己是那個文盲,在解釋
大智慧。
寫作多好!寫作就擺脫了俗世的束縛,
成為字和詞,但缺少
人世的糾紛。
你可能是東歐人的后裔。
可能是非洲大草原上的一只瞪羚。
可能就是一只蘋果,
只是點(diǎn)頭,
在風(fēng)中墜地。
你在落日的余暉里,
在候鳥遷徙時的叫聲里,
聽不清那些叫聲,是求歡的叫聲,
還是只是孤獨(dú)的叫聲,
它們用叫聲記事。
你在一堵墻前沉默,因?yàn)樗`建。
但違建的是他還是它,你說不清。
四千年歷史在后面目看著你。
你搭上了他的目光。
你要把生命獻(xiàn)給寫作,為那些不是寫作的
寫作創(chuàng)造拐角。
那些詞語匱乏的人
和你的生命相等。
我正在成為我的客人。
當(dāng)我不高興,
客人也當(dāng)不成。
——他們說——
我一點(diǎn)也不像那個人。
我要他們好瞧!
就脫了自己的外套,
換上其他衣服,
悄悄離開。
他們再沒見過我,
也沒見過那個人。
我很想寫一封信,
但沒有收信人。你可以嗎?
那些發(fā)生的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
未發(fā)生的事情就沉默:因?yàn)樯形窗l(fā)生,
沉默也未發(fā)生。
回憶是一種冒險。
他每天在回憶里旅行,
不是為了抵達(dá),只是經(jīng)過,
看過的風(fēng)景和人,都死在他的命運(yùn)里。
沉默就像干燥的草垛,
擺放在收割后的稻田里。
四周無人。只有草垛和不遠(yuǎn)處的草垛。
一個草垛孤獨(dú),兩個也是。
所有的草垛在風(fēng)里矗立,
有的蓬松,有的纖弱,有的
結(jié)實(shí)得像生過幾個孩子的婦女。
我每天都度日如年
我看著它,它是寒冷
昨天它是小雨
雨滴落在我心上
與布萊希特時代的雨一模一樣
與我之后時代的雨一模一樣
它不會有變故
群眾不會有變故
還是那么貪婪
盡管這樣,沒有貪嗔癡人不會好看
盡管那么多偉大的作品
告訴我們貪婪的后果
人還是前仆后繼
但這不是我度日如年的原因
我因?yàn)樗ダ喜坏貌焕^續(xù)活著
當(dāng)生命遺棄他
不聲不響,就喜歡上另一個
原本他是寵兒,吃什么都香
說什么都好
如今他靜靜躺在那兒
聆聽上帝的指示
關(guān)于人口、稅務(wù)、教育、衛(wèi)生
他不再發(fā)表意見
穿著一件新衣服
詩寫完了
就離開
在瓷娃娃面前,
茨維塔耶娃是巨人;
普希金雕像對于瓷娃娃則太大太大。
茨維塔耶娃帶著瓷娃娃行走,
最終摔碎在老屋的地板上,
摔成三瓣。她把碎片撿起來,
擺在書桌上,其中一瓣,
和自己
完全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