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艷
“人在草木中”,我的啟蒙老師給我們出了個謎語,謎底大家都知道是“茶”字。剛坐進課堂的我,一直在想應(yīng)該是“香”字。田野課程中成長的孩子都能體會人在草木中的場景,知道草木有本香,包括茶的香。
最初的茶香來自一個普通的搪瓷或陶瓷茶杯,那是我阿公的茶杯。每天早上阿公樂呵呵去喝茶,用阿婆的話來形容,在天色烏青青的時候便已動身。記得從前,偶爾也跟著阿公去吃茶,那是下午的茶事。阿公像捧著珍寶一樣捧著茶杯,從蓬朗鎮(zhèn)的北街往南,轉(zhuǎn)過嘴角橋,還沒踱進茶館里,已有老伙伴幫他留了位置,在呼喚他,阿公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開來。
茶館里面真熱鬧啊,隔壁就是一個老虎灶,所以他們的茶水是最滾燙的。店里水汽彌漫,看到的只有老人們一張張洋溢著興奮的臉,其余空間全被茶氣掩蓋起來。那些深褐色的茶葉被伙計一撮一撮地放進茶杯里,沖進熱水,茶葉瞬間升起,再緩緩落下來。這景象多么奇妙,但很久才能看到伙計再次來沖泡茶葉。當(dāng)一個小孩子在茶館連這么點樂趣都找不到的時候,就開始吵著要回去了。那么熱鬧的一個茶館里,茶香好像并沒四處散開。小孩子的鼻子很靈的,但茶香畢竟不同于花香,它比較含蓄,隱藏在杯子中,需要品。
一杯為品,真正的品茶也許得有林妹妹們那樣的修養(yǎng)與閑情。阿公們喝的是份熱鬧,在經(jīng)濟拮據(jù)的當(dāng)時,這已是份難得的從容。不過在阿公的杯子里,我確實聞到過茶香。當(dāng)我喊渴的時候,會扎到阿公的杯子里喝茶,那茶水濃濃的,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是很苦的,但我喝得很習(xí)慣。有一次我打開杯子,里面的熱氣很香很好聞,阿公笑瞇瞇地說:“這可是頭泡茶呢?!庇蓄^泡茶的香味縈繞,他就能有滋有味地生活著。后來阿公不喝茶了,他病倒了。家里人不再允許我用他的茶杯了,茶香也從我的生活中飄散遠去,一同遠去的還有我的童年。
上了師范,西山的同學(xué)講起他們家里是種茶的,還炒制茶葉。西山,正是碧螺春的故鄉(xiāng)。怎么炒茶?他說用手。那得多燙?。吭瓉聿柘阒性缇蜐B進了生活的艱辛,所以阿公們喜歡喝這些苦澀的茶葉。
再逢茶香,是學(xué)校組織去杭州旅游時,遇見了另一種阿公常提起的茶中上品——龍井茶。春天的杭州山上桃花綻放,有人打聽龍井茶,種茶人拿出一盒,只見來人放到鼻尖使勁地嗅著。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茶葉真有綠色的,綠得那般干凈、那般鮮明,而不是阿公茶杯里的黑綠色。出于好奇上前細細地聞了一下,那香味沁人心脾,怎么會有這般好的茶葉?和同伴一起買了半兩回去放在宿舍里,卻不知給誰喝,放著放著便忘記了。
后來茶香又從父親的杯中飄出,他不去茶館里喝茶,曾經(jīng)的茶館早就不復(fù)存在。他邊喝茶邊寫稿,我每次回家總是看見裊裊上升的水汽,底下是父親伏案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喝茶給了父親靈感,他寫的稿子錄用率始終最高,因為這個,他一直被單位留用,直至后來賦閑回家。這一年,他已經(jīng)七十二歲了,大概是小鎮(zhèn)上工作年限最長的人員了。
父親可以悠悠閑閑地品味茶香了吧,且慢,他現(xiàn)在需要給菜秧子上架、整理紅薯地、把卷心菜捆結(jié)實。然后把這些菜全運到我的冰箱里。
茶香,本是伴著辛苦而來;而愛,能讓人一直生活在茶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