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寒,本名蔡秋華,1981年出生,江西崇仁縣人,現(xiàn)居?xùn)|莞。在《詩刊》《鐘山》《花城》《天涯》《廣州文藝》《作品》《草堂》《湖南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詩歌月刊》等刊物發(fā)表作品。
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人都向往過鐵軌的盡頭。在遠方被晨霧籠罩的模糊的塵世,我見過少不更事的孩子沿著鐵軌奔跑。那時鐵軌兩旁總是擠滿密密麻麻的野花,蜜蜂和蝴蝶仿佛與孩童們商量好了一樣,沿途留下一串串快樂的種子。多年以后,鐵軌這副堅硬的骨骼從未脫離過我的想象,它就像少年時期里的一個標(biāo)本,永遠印刻在長不大的胎記里。
春天臨走前,總會留下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我趴下來,耳朵緊貼著鐵軌,把看不見的理想放在兩根筆直的鐵軌上。在我的身后,那些一生下來就會走路的螞蟻,翻越一個又一個小土堆,沿途播下屬于它們的落葉與芳草。黃昏來臨,總能看到它們爬上光禿禿的鐵軌。年少的我忍不住幻想遠方,那個從未揭開面紗的遠方,仿佛就藏匿在不遠處的一個小木屋里。我時常夢到一個人坐在鐵軌上發(fā)呆,在虛無縹緲的夢境里暗自瘋長,像一只懶散的螞蟻躺在光溜溜的曠野,任憑三月的花瓣一點點打開,一點點返回大地的臟腑。
少年多么像夏日里的流星,人們剛要抬頭它就消逝在夜空。當(dāng)我再也無法在打谷場上狂奔的時候,腳步也變得越來越重。人世滄桑,樹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見證者。在樹的記憶里,我的打谷場和童年一樣,都是秋天里不可多得的黃金。只是途經(jīng)那片黃金的時光的時候,我年紀(jì)尚淺,無法真正領(lǐng)會歲月的真諦。
冬天到了,雪花覆蓋大地是遲早的事情。從古到今,多少人因為那副枯燥的皮囊絞盡腦汁,為的只是能在遼闊的冬日里給身體洗一次真正的澡。仰天長嘆,伸出暗無天日的脖子,那種發(fā)自肺腑的懺悔與羞澀,正是冬日里最圣潔的意象。人只有坦然面對土地上的污濁,雪花才愿意釋放她的悲憫。這就是我熟悉的生靈。離開故鄉(xiāng)的日子常常會想,若干年后,那個若隱若現(xiàn)的打谷場會不會進化成我們的精神圖騰。我想誰也給不出確切的答案,就像未來的生活無法用一句話來概括一樣。我只知道大自然會帶給身體無限荒蕪,那些被野火吞噬的蟲鳥,終將成為冬日里零零散散的刀下之魂。
我家門口有一個操場,那片開闊地幾乎收納了我所有的童年往事。記得我家從村東頭搬到村西頭那年,祖父在老屋里服毒自盡。六歲那年,我遇上蔡氏大修譜。很多細節(jié)已經(jīng)煙消云散,只隱隱記得我和村里的一個同齡人走在修譜隊伍的最前面。我的啟蒙老師是隔壁村的一個姓曾的后生。祠堂只有曾老師一個人教書。不知為何,我從小就不喜歡數(shù)學(xué),每次“演板”手心都會冒汗。曾老師站在旁邊一動不動,他看上去很平靜。他越是平靜,我越感到不安。這就是我,一個天生害怕數(shù)學(xué)的笨小孩。
深秋時節(jié),西北風(fēng)從門縫里鉆進來,吹得人整個后背涼颼颼的。秋老虎一走,南方立刻大幅度降溫。祠堂周圍沒有蟬鳴,沒有打谷機的噪音。西北風(fēng)把墻壁上的畫像吹得嘩嘩作響。我能隱隱感覺到曾老師正踱著方步從后面走來,他繞祠堂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老師宣布下課那一刻,我第一個沖出祠堂跑到廚房喝水。祖母正在舀豬食,她一邊咳嗽一邊拭去額頭上的汗珠。祖父剛?cè)ナ啦坏揭粋€月,家里顯得異常冷清。父親一大早就去了隊里刮米,母親和祖母昨天剛吵了一架,現(xiàn)在誰也不理誰。
說起老屋,不得不提起老屋里的兩個老人。其中一個老人按輩分來算,應(yīng)該是曾祖母輩。她常年待在屋子里不出來,我和兩個妹妹偶爾會到她的屋子里玩耍,順便要一些干棗、紅薯干之類的東西吃。另一個老人很少說話,祖母不讓我們靠近他,村里人都說他得了一種怪病。盡管有些害怕,但我們幾個總是忍不住推開他家那扇虛掩的門,我喜歡在狹窄的縫隙里偷看他的一舉一動。他看上去其實并不老,或許是因為常年患病的緣故,蒼白的臉上多了不少老年斑。有一次,我在門后面看見祖父跟他嘮叨著什么,那個人說話有氣無力,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楚。直到那個不愛說話的老人離開人世,我才知道他和祖父是堂兄弟,只不過他是被撿來的孩子。
那年冬天,老屋里的兩個老人先后離去。春天抵達老屋時,我聽見祖母一陣高過一陣的干咳。她推開老屋的大門,一股柔軟的春風(fēng)迎面撲來,她披著一件的確良上衣,靜靜地望著某個地方發(fā)呆。
吃過午飯,太陽追著我的屁股滿地跑。祖父答應(yīng)帶我到河對面的山上做彈弓。祖父在前面開路,他低頭不語,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一個斜坡,他在手掌上吐了幾口唾沫,一個后撤步便沖了上去。他一下子就抓住那根枝干,我在下面看他一刀一刀地砍下去。
祖父坐在地上,他開始刨皮、削勻,比畫來比畫去,最后他從褲腰帶上取下一截黑色的橡皮。我不知道祖父從哪里找來的鋁絲,不一會兒工夫,一個漂亮的彈弓做好了。我拿著祖父送給我的武器,開始瞄準(zhǔn)樹上的鳥兒。
祖父有嚴(yán)重的耳背,這或許是他不愿意多說話的原因。我不知道祖父為何服毒,祖母只是說祖父性格急、脾氣暴,至于為什么選擇吃農(nóng)藥自殺,她只字未提。祖父咽氣那天,我正在祠堂里學(xué)習(xí)漢字。母親從祠堂后門沖了進來,她顧不得跟曾老師打招呼就把我拉出教室。她說:“你爺爺吃六六粉了,快回去!”母親邊說邊擦眼淚。
來到祖父的床前,他已經(jīng)奄奄一息。祖父的嘴張得大大的,但就是說不出話來。那時的我對于生離死別還是懵懵懂懂。祖父咽氣那一刻,我沒有掉眼淚,只是傻傻地站在一旁,看姑姑們和母親放聲大哭。父親和我一樣,安靜地站在那里。
后來我們一家人離開了老屋。父親用他捕魚賺來的錢在村西頭買下一塊地皮。祖母則留在老屋跟叔叔、嬸嬸住在一起。上小學(xué)以后,我與老屋的距離越來越遠,祖母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她偶爾會來我們家里坐坐,每次來的時候都會提一籃子紅棗、板栗什么的,但她堅決不肯留下來吃飯。祖母與母親之間的隔閡,直到祖母去世前幾天才真正被化解。
父母進城打工,我們成了留守兒童。年過花甲的祖母每天天沒亮就趕過來為我們做早餐。祖母年紀(jì)大了,不能再讓她兩地奔波。我和兩個妹妹一致決定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每個周末由我?guī)ь^給祖母劈柴、挑水。
雪花染白了整個冬天。我喜歡的黑色等到來年才能重見天日。一個冬天的時光給我的童年帶來很多不可預(yù)知的色彩。
聽村里人說,祖母年輕時家境不錯。出嫁那天,一路上敲鑼打鼓,引來很多村民圍觀。祖母在我們村里是公認(rèn)的美人胚子。她生養(yǎng)四個孩子,我父親排行老二。
冬去春來,我和祖母走在通往縣城的路上。祖母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包,拍拍我的肩膀說:“那是你曾祖父曾祖母的家?!表樦婺傅氖謩?,我看見一個小山丘。我遠遠地望了望曾祖父曾祖母的安身之地,山包雖小,卻四面環(huán)水,在大自然的庇佑下,山包上的樹一棵比一棵高。
過了那座橋,就到了呂坊站。此刻,綠皮火車正在開往春天的路上。我最喜歡聽火車由遠及近的轟鳴聲。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聽到那種富有節(jié)奏感的聲音,我都會特別激動,也許那是屬于我的幻想曲。其實每個少年都是詩人,頭頂上的星光、遠道而來的綠皮火車、即將枯萎的楓樹,這些都是童年世界里一閃而過的花紋。
綠皮火車來了,我和幾個年紀(jì)相仿的孩子不約而同地喊了起來。祖母緊緊地攥著我的手,生怕我被綠皮火車卷走。這個龐然大物終于停下它威猛的呼嘯,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綠皮火車。此前每當(dāng)綠皮火車來臨,我和兩個妹妹總會爬到屋后面的山坡上,傾聽綠皮火車呼嘯而來的聲音。
來到車廂里,我久久說不出話來。祖母一會兒看窗外,一會兒望著活蹦亂跳的我。南方的春天,雖然陽光普照,但冬日的濕冷還沒有完全褪去。咣當(dāng)——咣當(dāng)——綠皮火車緩緩地動起來。那一刻,我的血液也跟著沸騰起來?;疖囋诩铀伲覐倪@個窗戶竄到另一個窗戶。
從呂坊村到縣城,要經(jīng)過七八個站。春風(fēng)吹在臉上有點陰冷。前方走來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她手里挎著一個籃子,里面裝滿各種零食。祖母給了她一元,女孩遞給我一包葵花籽和兩顆花生糖。她沖我笑了笑,我剛一抬頭,她就離我而去。在此之前,我夢見綠皮火車飛了起來,從江邊村出發(fā),一直往上游的村莊飛翔。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我被綠皮火車帶到一個又一個陌生的村莊。
火車長鳴幾聲,我把頭伸出窗外,可以清楚地看見其他車廂的幾個小孩和我一樣,也把頭伸了出去?;疖囌诮?jīng)過一個彎道,多么有意思的畫面啊。我和不認(rèn)識的幾個人隔著車廂揮舞著彼此的拳頭。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么,只知道他們和我一樣激動得合不攏嘴。
我把頭縮了回來,祖母微微閉著眼睛,她看上去十分慈祥。“葵花籽嘞——葵花籽嘞——”賣零食的女孩又回來了。她走到我跟前,熟練地拿出一包葵花籽,輕聲對我說:“小弟弟,買葵花籽嗎?”我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
“崇仁到了,崇仁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列車員對著喇叭大聲吼著。我們剛下車,迎面就走來幾個面帶微笑的人力車師傅,他們一邊向我們招手,一邊問我們?nèi)ツ睦?。祖母沉思片刻,緩緩地說道:“去老橋?!?/p>
屋前的崇仁河,把我的村莊與縣城連為一體。老輩人說,坐烏篷船順流而下,只需一個上午的時間就可以到達老橋。后來父親用他多年捕魚的經(jīng)驗證明,走水路去老橋只需兩個鐘頭。自打有了兩個妹妹之后,父親便開始沿著崇仁河沒日沒夜地捕魚。在無數(shù)個漆黑的夜里,父親總是穿著黑色的雨褲行走在深深淺淺的泥沙之中。
時間久了,父親對門前那條母親河開始有了真感情。一路上他知道哪個河道的泥沙踩不得,哪個地方的水域有危險。一年又一年,父親僅靠一個微弱的小燈泡與漆黑的夜晚相伴……
師傅一邊吃力地蹬著人力車,一邊和祖母聊天。我托著下巴,一會兒看看馬路兩旁的高樓大廈,一會兒望望身后的人群。一路上我看見很多好玩的東西,包括之前從未見過的水槍和變形金剛。繞過幾個彎道,迎來一處斜坡。爬坡過程中,我能清楚地聽到人力車師傅發(fā)出急促的喘息聲。祖母拍了拍人力車師傅的肩膀說:“師傅,我們還是下來走吧?!比肆噹煾殿^也沒回,憨厚地說了一句:“沒問題,沒問題?!?/p>
這個看上去有些瘦弱的中年男人硬是憑著一股蠻力把我們拉了上去。沒過多久,他朝前方指了指,微笑著說道:“下了這個坡就是老橋了?!蔽也恢雷婺敢獛胰ダ蠘蜃鍪裁矗皇怯X得老橋這個名字聽上去很熟悉。
去年夏天,祖父背我到河對面的山上做彈弓,沒過多久他便吃了農(nóng)藥。祖父出殯那天,不知道是誰往我褲兜里放了幾個小石子,長輩們說這是“壓身寶”,未來的日子里,祖父會在天上庇佑他的后世子孫。揣著那些“寶”走在回家的路上,不能回頭,不能說話。伴隨著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祖父下了葬。
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死亡并不可怕。祖父下葬那天,母親和幾個姑姑拼了命哭,而祖母是不哭的。她只是遠遠地看著祖父的棺材,看著祖父被一群人抬著離開老屋。我不知道祖母跟父親說了些什么。第二天清晨,母親喊我吃早飯的時候,父親突然壓低聲音對我說:“以后不要睡在走廊上了?!蔽覜]有吭聲,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一年后,我與祖母走在老橋上,她一言不發(fā),只是緊緊地拉住我的小手。后來的日子里,我開始漸漸讀懂了老橋的含義。沿著崇仁河一直往下走,途中要經(jīng)過幾十座形狀各異的橋梁,其中就包括老橋。在這個順流而下的過程中,可以遇見很多平時見不到的東西。從老橋往上追溯,能清楚地發(fā)現(xiàn)很多蘆葦和野芋,水草總是喜歡在深綠色的深潭里打轉(zhuǎn),再往上,可以找到一兩條廢棄的烏篷船,它們的骨架保持得非常完好。到底是哪一年的洪水將它們沖到這里,沒有人去考證,沒有人真正記住春天里枯黃的水。從老橋逆流而上,大約五十里就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再往上五十里,應(yīng)該就是崇仁河的源頭了。我的祖先在歲月的長河中留下厚厚的家譜,每一個故事都像一條看不見上游的母親河,深不可測。
祖父去世一個月,我高燒不退,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給我打了幾天的退燒針我仍不見好轉(zhuǎn)。無奈之下,祖母請來了喊魂人。喊魂人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看上去有些冷,她在祖母耳邊嘀咕了幾句。我有氣無力地躺在竹床上。喊魂人繞老屋走了一圈,突然立在祖父的床前,雙掌合十,眼睛微閉,嘴里在念叨著什么。最后喊魂人在老屋的每扇門、每個窗戶上都貼了一道符。臨走時,喊魂人囑咐祖母三天后必須帶我去村里的老橋上走走。三天后,祖母遵照喊魂人的意思帶我到老橋上轉(zhuǎn)悠……
在祖母看來,老橋是一面魔鏡,它可以照見一些熟悉的人或事物??h城的這座老橋比村里的老橋要氣派很多,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八個橋洞,每個橋洞都承擔(dān)著防洪排水的重任。春天老橋下的流水并不湍急,大約五百米遠的地方有一條廢棄的烏篷船,幾只白鷺在上面走來走去。祖母像個孩子一樣蹲了下來,一只花蝴蝶剛好停在祖母滄桑的手背上。
責(zé)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