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常郎
在“四人幫”倒臺后不久的一個冬天里,我數(shù)次看到在涇陽縣城關(guān)糧站對面的縣面粉廠廠門旁邊的臺階上,坐著一個曬太陽的老人,因老人相貌古奇、須發(fā)皆白,讓我印象深刻。多年以后,我在翻看涇陽縣政協(xié)出版的文史資料《吳宓專輯》時,才知道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老人,竟是大學(xué)者吳宓先生。
吳宓1894年生于陜西涇陽安吳堡,與陳寅恪、湯用彤并稱“哈佛三杰”。在“文革”時,他身心遭受嚴(yán)重摧殘。1977年1月,因生活不能自理,其妹吳須曼將83歲的吳宓接回陜西。吳須曼為涇陽縣面粉廠職工,起初吳宓和吳須曼母女?dāng)D住在該廠職工宿舍,后吳須曼租下一間民房,讓吳宓搬入居住,直到1978年1月去世。
后來,我與西安的一位記者朋友一起,對吳宓生前最后一年生活的點點滴滴,進行了力所能及的探尋和采訪。吳宓去世后,遺體就停放在縣面粉廠。1979年縣面粉廠遷往永樂,隨后縣糧食局搬入縣面粉廠的舊址。吳宓臨終前一年,大部分時間租住在西關(guān)2號高天民家,而這個高家就在縣糧食局對門西側(cè)。
我們走進西關(guān)2號,高天民正和母親在閑話家常。高天民60多歲,是西飛公司退休職工。高母已92歲高齡,但精神矍鑠,談起吳宓的往事興致勃勃。高母說吳宓之所以能住進她家,是因為她和吳須曼相熟,兩人情同姊妹。吳宓剛住進來的那幾天,精神高度緊張,加上眼神不好,一看見高母靠近,就會驚問:“你是誰?你不是我妹子,你想干啥?”高母總是耐心地解釋:“我是這家的房東,跟你妹子是朋友,你妹子叫你住到我家,好慢慢調(diào)養(yǎng)你的身體。”幾次過后,吳宓心里有了底,神經(jīng)才放松下來。他對高母說:“我妹子是好人,你是我妹子的朋友,你也是好人?!?/p>
天氣好的時候,吳宓會被扶到院子里坐一坐,有時他會一個人自言自語,但聽不清他在說啥,好像講的是外國話。高天民回憶說,一天家里來了個干部模樣的中年人,說想見見吳宓老師。來人見了吳宓忙鞠躬,并不停地問好。吳宓耳背,一時聽不清他說的話,但見他恭敬行禮的樣子,若有所悟地點著頭說:“哦,哦,我是吳宓教授,有不認(rèn)得的字言傳,有不懂的典故言傳。”這話他重復(fù)了兩遍,忽然話頭一轉(zhuǎn)大聲說:“批孔是不對的,他們根本不懂孔子……”當(dāng)時街道上到處貼著“批林批孔”的大標(biāo)語,高天民擔(dān)心惹出啥事,趕緊把來人打發(fā)走了。
我們給吳宓住過的房間、坐過的院子拍了幾張照片,便調(diào)頭北上,奔向30里外的安吳堡。在吳家陵園拜謁憑吊后,經(jīng)多方打聽,找到了吳宓的表弟孫杰曼。他80歲出頭,飄逸的白須約半尺余。他說親戚中吳宓和他交往最多,吳宓每次回安吳堡,都吃住在他家,兩人常通宵暢談。吳宓1955年回安吳堡的時候,見了孫杰曼二話不說,先對他行叩拜大禮。孫杰曼問這是干啥?吳宓說他常年在外,不能在父母身邊盡孝,多虧表弟多方照料并送埋了老人。1977年吳宓回到?jīng)荜?,因體弱肢殘,無力再到安吳堡,孫杰曼便時常去縣城看望他。吳宓病逝后,孫杰曼聞訊趕到縣面粉廠幫忙料理后事。由于吳宓因病多日不能進食,其遺體已瘦得脫了人形,慘不忍睹。孫杰曼邊為他穿壽衣邊哽咽著說:“老表走好,再不用在世上遭罪了……”孫杰曼還長嘆一聲對我們說:“沒想到連他也是我送埋的?!?/p>
有人說吳宓字雨僧,實在應(yīng)改為“迂僧”。因為在“批林批孔”正盛時,他卻頂風(fēng)疾呼:“孔子不可批,孔子思想是中華文化之精華”,結(jié)果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也有人說吳宓是“義僧”。他古道熱腸,樂善好施,無論是學(xué)生、同事、友人冀求接濟,他幾乎有求必應(yīng)。每到發(fā)薪之日,吳宓便忙得不可開交,他要給身邊的人送錢,給遠(yuǎn)方的人郵錢。更有敬重吳宓道德文章的人,稱他為“高僧”。他終生從教,孜孜傳道解惑,矻矻著書立說,為中國培養(yǎng)了一批一流的文化學(xué)術(shù)精英,影響巨大而深遠(yuǎn),名垂竹帛,功不可沒。
老年吳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