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猛
一八八一年三月一日,圣彼得堡的一駕馬車旁突發(fā)巨響,瑞典人諾貝爾研發(fā)的硝化甘油引爆裝置再次發(fā)揮作用。一批自稱人民意志黨的人將它投擲出去,炸傷了馬車旁的衛(wèi)兵和車夫。此時車內(nèi)之人不顧勸阻,執(zhí)意下車查看衛(wèi)兵傷勢。結(jié)果一個叫伊納臺·格里涅夫斯基的人幸運地到達了足夠近的地方扔出了第二枚炸彈,投彈者自己和車內(nèi)之人同時被炸死。這或許就是自殺式爆炸襲擊的雛形,而這位倒霉的被襲擊者在躲過第六次刺殺后用光了自己所有的運氣,他就是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沙皇遇刺震動歐洲,“在隨后的二十五年間,又有一位法國總統(tǒng)、一位意大利國王、一位奧地利皇后和一位王儲、一位葡萄牙國王和他的繼承人、一位西班牙總理、兩位美國總統(tǒng)、一位希臘國王、一位塞爾維亞國王,以及俄國、愛爾蘭和日本的勢力強大的保守派政治家被殺。當然,暗殺失敗的次數(shù)要比這多得多”。
而在大約一千六百年前,東晉文人陶淵明描述了一幅“桃花源”畫卷:武陵人“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追求男耕女織、自給自足、怡然自樂的美好農(nóng)耕生活,與外人間隔,“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巧合的是,在瑤族的傳說中,元朝官府發(fā)現(xiàn)了瑤族祖先居住的富饒之地千家峒,對其進行圍剿,迫使瑤族先民不得不離開世外桃源般的故土,四處遷徙。直至今日,瑤族已經(jīng)成為分布在中國、越南、泰國、老撾、柬埔寨、緬甸、美國、加拿大、法國等十幾個國家的“世界性的民族”。同樣,西藏察隅地區(qū)的民間傳說也提到,在藏東南有兩處藏傳佛教密宗的開山祖師蓮花生大士指示的秘境(Beyul,譯作博隅、別隅),一處是現(xiàn)在林芝地區(qū)墨脫的“貝瑪貴”(Pemakod),另一處是中緬邊境線上現(xiàn)屬于緬甸管轄的“囊塔貴”(Naungtakod)(現(xiàn)在緬北葡萄縣境內(nèi))。那里沒有壓迫,衣食無憂,樹上長糌粑,河里流牛奶。于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五六十年代,陸續(xù)有察隅地區(qū)的藏民向往“囊塔貴”,逃至現(xiàn)在緬甸葡萄轄境內(nèi)定居,過著自由山民的生活。
從歐洲政治領袖頻繁遇刺到武陵人、瑤民、藏民紛紛避世而居,暗殺與逃跑,兩個原本具有不同意涵的詞并置在一起,似乎組成了一部完整的無政府主義歷史。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這位生活在“椰殼碗外”的民族主義理論家再次發(fā)揮他別具一格的想象力,在《全球化時代:無政府主義者與反殖民想象》(以下簡稱《全球化時代》)一書中展開了他的“政治天文學”實驗?!八噲D描繪世界各地的激進民族主義之間的無政府主義重力?!卑驳律瓕⒛抗馔斗旁谑攀兰o最后的二十年,他稱之為“早期全球化”開端的時期,世界各帝國及其殖民地普遍出現(xiàn)動蕩,并經(jīng)由全球化的網(wǎng)絡迅速傳播,相互影響。熟悉安德森的人都知道,他在《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中介紹了民族主義從歐洲源起到影響其殖民地的民族主義運動,進而引爆世界范圍內(nèi)民族主義情緒的過程。就像繁星無可逃避地處在各種重力場當中不停地運動著,處處受無形力量的驅(qū)使一樣,民族主義與反殖民運動也處在一個重力場之中。安德森在《全球化時代》中找到了這個重力場,它就是無政府主義。
在《全球化時代》一書中,安德森主要通過分析三位主人公伊薩貝洛·德·洛斯·雷耶斯、何塞·黎薩爾、馬里亞諾·龐塞的作品、書信和生平活動來進行他的“政治天文學”實驗,他們是菲律賓民族解放運動的主要啟蒙者、策劃者、組織者。安德森試圖從他們留下的文字中尋找無政府主義行動影響反殖民運動的證據(jù)。以三個主人公中著墨最多的何塞·黎薩爾為例,這位被尊為菲律賓國父的年輕人,用他的兩部小說《不許犯我》和《煽動者》點燃了菲律賓人追求民族解放的激情。安德森仔細考察這兩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分析小說中主要人物的特點和相關情節(jié),并從黎薩爾在歐洲的閱讀和交往活動中發(fā)現(xiàn)了黎薩爾思想的多重印痕。但黎薩爾更多的是移植、組合和改造了他所讀到的東西,將其用于激發(fā)菲律賓青年反殖民主義者的政治想象。
安德森發(fā)現(xiàn),從《不許犯我》到《煽動者》,其美學的姿態(tài)逐漸轉(zhuǎn)向政治計劃,這背后隱藏著的是更深刻的時代特征。安德森總結(jié)出這一時期的三個明顯變化:首先是俾斯麥主宰的一八六0至一八九0年間的世界體系正面臨著來自世界邊緣力量(包括后德川幕府時代的日本和后內(nèi)戰(zhàn)時代的美國)的挑戰(zhàn)。第二是全球左派。巴黎公社奪取巴黎后旋即被野蠻鎮(zhèn)壓,隨后馬克思去世。這一連串事件為國際無政府主義興起打開了道路。到十九世紀末,無政府主義一直都是全球反對工業(yè)資本主義、獨裁、大地產(chǎn)主義和帝國主義的主要媒介。第三則是黎薩爾所屬的西班牙帝國正在四分五裂,古巴引領的反殖民主義運動席卷了所有遙遠的殖民地,各個反殖民主義運動之間也開始有了嚴肅的往來。一八八一年沙皇遇刺十五個月后,二十歲的黎薩爾來到歐洲,此時這里已經(jīng)深受俄國風暴的影響。無政府主義者的兩大代表巴枯寧和彼得·克魯泡特金已經(jīng)吸引了眾多信徒,他們追求個人自由與自治,懷疑等級制組織,在行動上采取“用行為做宣傳”,“用言語、寫作、匕首、燧發(fā)槍、火藥進行永久反叛”?!笆攀兰o最后的二十年正是暗殺的高潮期,既絕望又懷有希望的無政府主義者在歐洲和美國實施了引人注目的暗殺。”安德森從世界大戰(zhàn)前二十年的暗殺事件洪流中發(fā)現(xiàn)這些暗殺事件幾乎發(fā)生在所有大國之中,而且在無政府主義者實行了最早也最引人注目的暗殺活動之后,激進民族主義者不久也緊隨其后,復制了這一做法。但不同的是,“民族主義者通常是謀殺自己的統(tǒng)治者,無政府主義殺手們則是跨越國界為他們的事業(yè)獻身”。作為黎薩爾接觸歐洲的第一站—西班牙,頗有影響力的無政府主義刊物《無政府》在一八八六年發(fā)行,隨后一年,巴塞羅那的無政府主義者有了自己成功的日報《生產(chǎn)者》。黎薩爾在歐洲與這些無政府主義者接觸,并深受這些無政府主義者的影響。一八八八年,巴塞羅那的一群正派的菲律賓人結(jié)成了一個新的政治組織,出版了刊物《團結(jié)》,黎薩爾一度興致勃勃地為其寫稿。
除了出版兩部小說并發(fā)表反殖民文章以外,黎薩爾后來返回菲律賓準備組織有計劃的菲律賓反殖民運動。一八九六年十二月三十日,黎薩爾在留下他的最后一首詩作《我的訣別》后被殖民者射殺,年僅三十六歲。黎薩爾從未直接參與過暗殺活動,但是他的犧牲使得此后的菲律賓暗殺事件逐漸增長,他的犧牲更加激發(fā)了菲律賓人反殖民的決心,“讓革命運動上升到了更深、更廣的境界……也為西班牙帝國的終結(jié)鋪好了路”。和黎薩爾一樣,另外兩位主人公伊薩貝洛和龐塞,也都在各自生涯的不同階段受到無政府主義者的影響,并為菲律賓的革命事業(yè)做出了偉大的貢獻。
在此,安德森將他的天才之處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還是從他最熟悉的菲律賓出發(fā),依舊使用他最擅長掌控的大量文學材料,輔以國際政治史的勾連,運用如“占星術般的優(yōu)雅”的比較研究方法,還有那無可匹敵的全球眼光。在安德森的筆下,十九世紀最后二十年及其后的民族主義運動在全球化早期階段的復雜樣態(tài)中與各種因素穿插糾纏,而這一運動著的糾纏體的核心是彰顯著全球化特征的無政府主義者的跨國界行動(暗殺是這一行動最奪人眼目的手段)。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安德森完成了對“世界各地的激進民族主義之間的無政府主義重力”的描繪。
如果從全球空間范圍的角度來看,本尼迪克特·安德森通過梳理全球化早期階段無政府主義者的暗殺行動及其對世界范圍內(nèi)的民族主義者的影響所呈現(xiàn)出的他稱之為“政治天文學”實驗的結(jié)果無疑是成功的。但如果把該結(jié)果與另一本同樣描寫東南亞的無政府主義的書放到一起比較的話,或許這種“政治天文學”的實驗會展現(xiàn)出一段更加完整的無政府主義行動的歷史。這或許也是安德森比較方法的再次優(yōu)雅實踐。這本書就是詹姆士·斯科特早已聲名遠播的《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的無政府主義歷史》。
比較來看,安德森和斯科特的這兩本書都立足東南亞,而且均關注無政府主義,卻呈現(xiàn)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無政府主義行動。如果說安德森看到的是無政府主義者頻繁的暗殺行動,斯科特看到的則是無政府主義歷史中的另一種行動模式—逃跑。與安德森選取東南亞海島國家菲律賓不同,斯科特關注的是東南亞無人問津的邊緣贊米亞(Zomia)山地。斯科特主張把生活在贊米亞區(qū)域的人看作逃避者、逃亡者。正如陶淵明的“武陵人”、逃離千家峒的瑤民,以及尋找“囊塔貴”的藏民,“在過去兩千多年中,他們成功逃避了谷地國家項目的壓迫”。他們的居住地點、生存方式、社會結(jié)構(gòu),包括神話傳說、族群認同等都應被視為政治選擇的結(jié)果,逃避外部國家,也防止內(nèi)部生成國家。因此,贊米亞是一個避難區(qū)。贊米亞山民的無政府主義行動明顯不同于安德森筆下的十九世紀最后二十年的無政府主義者的行動。那么無政府主義的這兩種明顯不同的行動模式又意味著什么呢?
安德森關注的是全球化早期階段的無政府主義,而斯科特的時間跨度更大,一九四五年以前的“前現(xiàn)代”贊米亞歷史都是他考察的范圍。從時間上來看,安德森和斯科特共同編纂了一部完整的無政府主義歷史,斯科特為安德森的“政治天文學”實驗拉長了時間的維度。或許很容易能做出這樣的區(qū)分:安德森描繪了“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行動”,其武器是暗殺,是革命,是運動,是文學,是組織宣傳自由思想;斯科特描繪的則是“傳統(tǒng)無政府主義行動”,其武器是逃跑,是躲避國家,是分散,是逃避農(nóng)業(yè),是類似囊塔貴、千家峒的神話。全球現(xiàn)代性的步伐緊逼得無政府主義的空間逐漸消失,因此必須用身體(刺殺、暗殺、人肉炸彈等)去爭取自由;而在傳統(tǒng)時代尚有贊米亞的存在,因此出現(xiàn)了另一種不同的、逃跑的無政府主義運動。而在全球現(xiàn)代性的背景下,傳統(tǒng)在消失,國家塞滿了整個空間,無政府主義運動越來越需要“肢體接觸”,也越來越困難。
表面上看,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敘事似乎可以達成對無政府主義歷史的建構(gòu)。但如果將材料的搜索范圍進一步擴大就會發(fā)現(xiàn),在“前現(xiàn)代”的漢末時期,就多有受老莊、經(jīng)學、讖緯思想影響的游俠、黨人、隱士等群體的行刺或反叛行動發(fā)生。而在現(xiàn)代社會也多有常年隱修山林的避世之人。因此,暗殺與逃跑在“現(xiàn)代—傳統(tǒng)”這一帶有“現(xiàn)代性”特質(zhì)的語境中無法得到合理的解釋而應該被置換為一種更純粹的、胡塞爾意義上的“現(xiàn)象學還原”之結(jié)果。
無論是暗殺還是逃跑,無政府主義者通過具身性實踐試圖獲得的是對空間的掌控。同樣,無論是無政府主義者還是國家,控制空間都是他們追求的目標。這樣一來,“現(xiàn)代—傳統(tǒng)”和“無政府主義—國家主義”的二元對立在此被彌合。
如果冒險地、帶有一點本質(zhì)主義嫌疑地假設人類的終極追求是自由,無論是國家還是無政府主義者最終的目的或許都是到達自由之狀態(tài)。但在認識論的范疇,國家和無政府主義者之間往往又是如此地邊界清晰、水火不相容。在國家步步緊逼的情況下,帶有“無政府主義情緒”的人類學者四處搜尋國家之外的另一種可能。于是詹姆士·斯科特在東南亞發(fā)現(xiàn)(建構(gòu))了一種不同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式的無政府主義歷史。但他也誠懇地說到,在一九四五年以后,又是國家,憑借現(xiàn)代化的基建手段逐漸地將贊米亞區(qū)域納入了版圖(泰裔美國學者通猜別出心裁地補充了制圖術對于國家空間控制的作用)。在形式上,國家似乎已經(jīng)在空間爭奪中占據(jù)了絕對優(yōu)勢。
一直有這樣一個問題:為何斯科特總是與國家作對?或者,在如此強大的國家面前,無政府主義的理由是什么?安德森筆下那些無政府主義者在諾貝爾工業(yè)爆炸物的幫助下采取的暗殺活動給人一種劇烈的疼痛感。追求自由的代價是如此高昂!在安德森和斯科特之間反復比較可以更好地理解斯科特的用意,他并非刻意與國家作對,而只是在純粹地追求國家之外自由的可能。在標榜文明的國家眼中,贊米亞里的人群是野蠻人,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者被視為恐怖分子;相反,國家也被視為惡霸。不可爭辯的是,國家的制圖術已經(jīng)瓜分了世界的每個角落,地球上除了人類不宜居住的地方已經(jīng)難覓非國家的空間。斯科特已經(jīng)看到了贊米亞是一種“國家效應”,山地與低地是相互聯(lián)系、互通有無的關系主體。他要反對的是以“文明”觀為霸權試圖否定非國家人群存在意義的國家行為,“解構(gòu)文明歷史中關于‘野蠻‘生和‘原始的論述”。而安德森筆下那些有血有肉的無政府主義者們也同樣是在追求著這樣的權力,只是在處于弱勢位置的時候,唯有依靠身體的技術。
如果可能,最好在國家和無政府主義者中間加入人類學者的角色。他們居中觀察,適時調(diào)和,一方弱勢為其助威,一方強勢給其警醒。通過人類學者的連接,世界成為一個整體,彼此糾纏,不可分離,而不管這樣的社會如何稱呼,其目標都一樣——如何更好地生活。
遺憾的是斯科特僅僅做到了“發(fā)現(xiàn)另一種可能”,雖然他也頗有洞見地認識到了贊米亞與國家之間緊密的互動關系,卻在需要進一步尋找彌合二者的路徑時停下了他的筆尖。安德森以其民族主義理論和寬廣的學術視野著稱,這一點在《全球化時代》中再次呈現(xiàn)。但是和斯科特一樣,安德森也無法回答該如何共存的問題。在裹挾著各種霸權的全球化浪潮中,人類學家正馬不停蹄地尋找地方性知識。而安德森描述的暗殺和革命行動,以及斯科特那即將灰飛煙滅的贊米亞,已然成為“全球—地方”沖突的表征。國家與無政府,全球與地方,勾連互動又不失彼此是否才是人類的明天?又如何在??率降摹叭氨O(jiān)獄”中,通過“自我的技術”去尋找喘息的可能,在國家治理術中找到舒適的空間?
人類學就是在不停地提問,并尋找各種各樣的可能的生存方案,然后試著去黏合這個被各種主義、學科的知識分割得支離破碎的世界。然而要回答這個問題,安德森的比較方法和斯科特的區(qū)域方法已顯得力不從心。人類學需要超越“如何認識這個世界”的認識論問題去回答“世界是如何成為一個世界的”本體論問題。之前的認識論中已有太多的類似于“經(jīng)驗/ 想象”“文化/ 自然”“社會/ 生物”的區(qū)分,蒂姆·英戈爾德的反思極其重要,他推動人類學的本體論轉(zhuǎn)向,強調(diào)彌合“社會/ 生物”區(qū)分的具身性,回到糾纏、交疊的生活存在,倡導一種對話、合作的人類學。依此,在回答如何更好地生存共處時,應當正視各方相互聯(lián)結(jié)、不可剝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狀態(tài),各要素之間不是分割的而是共生的。贊米亞無政府主義歷史之所以存在過,正是因為與低地國家保持了這樣的共生關系。這樣的共生關系是基于二者都留有了相應的空間。但是當一方試圖打破這樣的共生關系,去侵占對方的空間的時候,贊米亞就在慢慢消失,而安德森筆下的暗殺行動則慢慢增多。即便到今天,依然會發(fā)生“占領華爾街運動”一類的事件。人類學應該促成這樣可以共生的情景,不必糾結(jié)名稱,只看重彼此是否相互尊重并留有空間。國家似乎已占盡優(yōu)勢,但沒有關系,人類學會將無政府主義轉(zhuǎn)化為國家主義的“他者”,作為一種知識,去不斷提醒和敦促國家,保持對話與合作,以實現(xiàn)更好的生活。
當然“沒有任何人有正確的答案”,英戈爾德提醒道,但我們可以相互對話,這種對話不僅關乎世界,“這種對話就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