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峰

江蘇鹽城“珠溪語文”讀書沙龍《追憶似水年華》閱讀專題

“一本書，一群人，才可以走得更遠，這就是閱讀的意義。很多人不理解我們的讀書沙龍，但是我真的想說：讀書，我們是認真的！讀書沙龍開展一年來，我們所有成員都深切感受到了閱讀的意義與快樂。我們不光在讀，也在寫，我們形成了文字并刊印成冊——《永恒的流逝不變的眷戀》。‘三新理念下，教師的角色定位是學(xué)習的促進者，師生在學(xué)習中共同成長；語文教師的主要工作是‘教讀和‘教寫，我們必須在讀寫方面有更多的投入。這讓我覺得我們的讀書沙龍的存在非常有現(xiàn)實意義。我們的第一本書的選擇就很有挑戰(zhàn)性，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這是本意識流小說，閱讀起來確實有難度，在這里我們分享一些自己的閱讀體驗?！?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08/qkimagesdxygdxyg202101dxyg20210107-1-l.jpg"/>

《在斯萬家這邊》（《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的故事情節(jié)從“成長”和“親情”兩個視點交叉展開，采取了“兒童”“老人”雙重敘事視角。具體說，就是老年的作家回憶一路走來的童年記憶，這是典型的記憶原型的成長敘事，它帶給作品真切的情感回溯和成長體驗。這樣的獨特視角使得作品具有了切近童年的現(xiàn)場感、親歷性，而又超越記憶現(xiàn)場，擁有了統(tǒng)攝時代、觀照生活的穿透力、概括性。這一雙重敘述視角，恰好對應(yīng)著“成長”與“親情”兩個層面，既復(fù)現(xiàn)了童年記憶，又熔鑄著人生體驗。在拓展生命空間的同時，也挖掘出豐厚的成長意蘊。當然，作家在展開雙重敘述視角的過程中，將他記憶深處中的一些細小的碎片，一點點緩慢呈現(xiàn)，它們?nèi)缤欢涠涓〕鏊娴幕ǘ洌钊梭@喜，也讓人溫暖與悵然。

弗洛伊德告訴我們：任何東西——從一個字的發(fā)音、一片葉子的顏色，到一張皮的觸感——都可以將一個人的自我同一感（自我認同）加以戲劇化和具象化。這一點在《在斯萬家這邊》的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作家的敘述就是從瑪?shù)氯R娜蛋糕與椴花茶的味道開始的，而瑪?shù)氯R娜蛋糕的味道成為了作家記憶深處最具有往日時光意義的代表物。在那些往日時光的承載物上，我們看到了普魯斯特似水流年中溫暖而又獨特的親情。

瑪?shù)氯R娜蛋糕的熟悉滋味

……這已經(jīng)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覺有關(guān)的一些情節(jié)和環(huán)境外，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對我來說早已化為烏有?？墒怯幸荒甓?，我回到家里，母親見我冷成那樣，便勸我喝點茶暖暖身子。我平時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說不喝，后來不知怎么又改變了主意。母親叫人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瑪?shù)氯R娜”的點心，看來像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陰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起先我已掰了一塊“瑪?shù)氯R娜”放進茶水準備泡軟后食用。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頓時使我渾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發(fā)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凡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那情形好比戀愛發(fā)生的作用，它以一種可貴的精神充實了我。

也許，這感覺并非來自外界，它本來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瑣、凡俗。這股強烈的快感是從哪里涌出來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點心的滋味有關(guān)，但它又遠遠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覺的性質(zhì)不一樣。那么，它從何而來？又意味著什么？哪里才能領(lǐng)受到它？

瑪?shù)氯R娜蛋糕在《在斯萬家這邊》中擔當起喚醒沉睡記憶的巨大作用。通過一次又一次的追憶和講述，普魯斯特成功地找回了一段又一段溫情脈脈的親情時光，從而確認了自己的身份，認識了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時間角色定位。在瑪?shù)氯R娜蛋糕熟悉的味道里，那些與之相關(guān)的一切過往統(tǒng)統(tǒng)呈現(xiàn)，“我”回到了童年的貢布雷，那里有“我”的母親、父親、外祖母、外祖父、萊奧妮姑媽、弗朗索瓦絲等等。熟悉的味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往事洶涌而來?！拔摇闭驹诂F(xiàn)在，回到過去，讓一生的記憶浮現(xiàn)在自己的筆下。作家創(chuàng)作的方式與目的之一也許就是通過回憶往事，追尋失去的時間，將生活變成藝術(shù)，從而延續(xù)自己的個體生命。在這個過程中作家建構(gòu)了屬于自己的獨特親情空間，以此來對抗那一直流逝的無情歲月。這樣的親情建構(gòu)注定具有縹緲縈回的時間底色，又擁有作家的主觀意識與個性化印記，描繪出文學(xué)作品中獨特而又飽滿的親情戀歌。

母親給“我”的睡前吻

通讀《在斯萬家這邊》，我們會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親情的建構(gòu)是多元、復(fù)雜、有味道的有力喚醒，也有觸覺的深刻體味。其中，作家關(guān)于“吻”的感觸貫穿了全書?！对谒谷f家這邊》中，多次出現(xiàn)了小時候睡前的“我”極度渴望母親的抱吻的描寫段落，請看這段描寫：

我兩眼盯住了媽媽，我知道，只要一開晚飯，他們就不會讓我待到晚飯結(jié)束。為了不讓我的父親掃興，媽媽不會讓我當著大家的面，像我在臥室里那樣地親她好幾遍的。

在這段描寫之后，又有“我”為了得到這個親吻而做出的一系列舉動：

在餐廳里，在就要開晚飯的時候，在我感到那時間即將來臨的當口，我就先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從我力所能及的方面，做好一切準備：我用眼睛選定媽媽臉上的某一個部位，作為我的吻的落點。由于我在精神上已經(jīng)有了吻的開端，所以我做好思想準備，以便在媽媽把臉湊過來的一剎那，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的嘴唇貼著的她那部分的肌膚的溫存。

然而，這個由“我”精心策劃的睡前母親的抱吻卻是求而不得的，因為“我”被外祖父和父親早早地打發(fā)上了樓。于是，對母親抱吻求而不得的痛苦與沮喪引發(fā)了“我”一系列心理反應(yīng)：不安、悲哀、焦灼，等等。而這種相似的痛苦、不安、悲哀、焦灼等感受是貫穿作品中“我”的情感生活的，成為籠罩在“我”頭上的一個揮之不去的精神陰影。“我”因渴求母親抱吻而發(fā)生的一連串的精神活動，實際上就是一個童年的精神創(chuàng)痕。這種獨一無二、刻骨銘心的完全個體化的情感體驗，只能存在于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在這個關(guān)于“吻”的精神空間里所封閉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小馬塞爾。這是一個延長的精神過程，它因為不可得而在“我”的精神視野中成倍放大，從而擴大到一種整個個體的命運悲劇，其中也包括愛情。塞·貝克特在《普魯斯特論》中寫道：“普魯斯特有個糟糕的記憶力——正像他有個不怎么發(fā)揮效力的習慣，一個記憶力很好的人什么也記不住，因為什么也忘不了?！边@個對“我”造成精神傷害的“吻”，是不會被遺忘的，因為這個吻的精神空間是封閉又綿長的，它只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蔓延，但是從不會湮滅。這個封閉又恒久的精神空間的主題是對全部愛的偏執(zhí)擁有，“我”因希望母親抱吻未得到回應(yīng)而流下了絕望、傷心的淚水，這些淚水實際上在弗洛伊德的心理學(xué)中被認為都與“嫉妒”相關(guān)。這個主題一直延伸到“我”愛情精神空間的構(gòu)建中，親情的某種缺憾或缺席的撫慰造成了精神方面的不滿足感，這種不滿足感只能在其他精神感情中尋求索取。但對這種索取能否順利實現(xiàn)的疑惑又貫穿于作品中“我”整個的一生，成為敏感作家筆下永遠的遺憾，同時也繪成了作家關(guān)于母親、關(guān)于母愛的生命底色。在封閉又恒久、甜蜜又痛楚的精神空間里成為飽滿又酸澀的時間記憶，永遠成為作家生命中最洶涌的親情河流。如煙的往事一經(jīng)喚醒，依然是歲月里最沉甸甸的禮物。對擁有母親全部寵愛的這份執(zhí)拗成為作家心底最隱秘的渴望，折磨著曾經(jīng)的孩子那顆敏感脆弱的心，又成全著他一生追逐的夢。

外祖母的墻上回聲

實際上，在普魯斯特筆下，主人公對母親和外祖母的愛是貫穿整部作品的。

關(guān)于外祖母，《在斯萬家這邊》最特別的一段描寫就是他們?nèi)グ蜖栘惪撕r，“我”跟外祖母相約敲墻板，以此來安慰自己。當外祖母給“我”脫掉上衣和解開高幫皮鞋的紐扣后，她對“我”說道：“尤其是你今夜需要什么時，不要忘了敲墻，我的床就靠著你的床，隔柵非常薄。等一會你睡下以后，就敲敲試試，看看咱們是不是能互相聽得見?！碑斎唬诋斕焱砩弦约昂竺娴娜兆永?，“我”開心地汲取了此種安慰和愛撫帶來的安心和甜蜜。這是親情通過聽覺的重構(gòu)，也是作家讓逝去的時間永遠保存在記憶深處的獨特方式，貫穿整部作品。

那天晚上，我敲了三下。一個星期以后，我不舒服時有幾天我每天早晨都重復(fù)這三下，因為外祖母要早早喂我喝牛奶。當我覺得聽見她已經(jīng)醒了以后——為了不叫她等待并且能在喂我牛奶之后馬上再度入睡，我鼓起勇氣小聲地敲了三下，膽怯地，輕輕地，但不管怎樣卻是清清楚楚地，因為我擔心如果搞錯了，她還在睡，那就會打斷她的覺，可我又不愿意她繼續(xù)側(cè)耳傾聽是不是我在呼叫，如果她起先沒有聽清的話。我不敢再敲了。我這邊剛敲完三下，立刻就聽到另外三擊。這三擊音調(diào)不同，充滿平靜的威嚴，為了更加清晰，重復(fù)了兩次。那意思是說：“別著急，我聽見啦！過一會就來！”

如果說“我”和外祖母互敲墻板的舉動已證明“我”對外祖母的依戀，以及外祖母對“我”的寵愛的話，那么接下來，來自外祖母的話語更加顯示了他們之間的這種至愛親情。

將我可憐的小狼敲擊聲與別人混淆起來，怎么會呢！就是有一千個人敲，外祖母也辨別得出來呀！你以為世界上還有別人這么傻，這么激動，這么又怕吵醒我又怕人家聽不明白他的意思嗎？不管怎樣，這個小老鼠只要一抓，人家立刻就能認出它來，特別是這個小老鼠跟我的小老鼠一樣是獨自一人，又叫人可憐的時候！我聽見他猶猶豫豫已經(jīng)有一會了，他在床上折騰，耍各種把戲。

在這段敘述中，由“我”和外祖母構(gòu)建的這個親情精神空間又是歷久彌新的。外祖母去世后，或者“我”去其他地方或因生活習慣稍微改變而引發(fā)不適后，“我”都會想起這個“敲墻板”的情景，它是作為一個定格的情景永遠保存在作家的記憶里的。這個情景所構(gòu)建的精神空間融入了情感、精神、心理等諸多因素，記憶與回憶在其中也起到了很大的保存與喚醒作用。

毋庸置疑的是，這個精神空間的構(gòu)建也是封閉又獨立的，連同當時場景和所喚起的感情，它們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或褪色。敘述者在這里所構(gòu)建的精神空間的意義，就在于對特定的記憶進行保存，以此來抗拒時間對它的摧毀，減緩記憶被遺忘的速度。這種意義是精神上的，也是物質(zhì)上的。這種精神空間作為一個個很小的片段在作品中穿梭，最終向時代和讀者開放，并呈現(xiàn)出一系列定格的幻想與記憶的畫面。在整個作品的大空間中，它們作為小的空間構(gòu)圖而存在，但是這種無論是由哪種元素所組成的構(gòu)圖都可以作為一個獨立空間逃離整部作品的大空間。即使逃離不成功，它作為作品空間的一部分而存在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不僅因為這些精神空間中蘊藏了感情與幻想，更重要的是它們在整部作品結(jié)構(gòu)的完整性方面起著不容忽視的作用。

瑪?shù)氯R娜蛋糕的熟悉滋味，在時隔多年之后依然是童年一切回憶呈現(xiàn)的靈魂渡口；孩童時代對母親睡前抱吻的強烈渴望成為照亮整部作品的明月光，是埋藏在作家心底最隱秘的“傷”。其實，在現(xiàn)實生活中，普魯斯特是家中格外受到母親寵愛的那個孩子，之所以作家會有這樣獨特的感受，與他的個人氣質(zhì)有關(guān)；還有那些清晨或者深夜海邊墻上傳來的外祖母與“我”輕輕叩擊墻壁的回應(yīng)聲，是最有撫慰意義的親人回響，一直蕩漾在作家的記憶長河里，當然更重要的是存在于他的精神空間里。

無論歲月如何變遷和流逝，這些溫暖的記憶與隱秘的“不可得”，它們共同匯成“我”縹緲縈回、封閉獨立、歷久彌新的人間至愛親情。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作家創(chuàng)作的生命底色，成為藝術(shù)王國里只屬于普魯斯特的自我記憶，永不褪色也永不消逝。

（作者單位：江蘇省鹽城市伍佑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