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歆
一
相識李德南是在他的家鄉(xiāng)廣東信宜。他給人的第一感覺,總是一副在校大學生的神情,其實他已在廣州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研究院工作了很多年。在一些場合,他言語不多,低調謙遜,說話時表情有些單一;但與他交談時,他始終專注地看著你,清澈的目光沒有任何雜質,內心的思緒如他根根豎立的頭發(fā)一樣清晰可辨。之前看過李德南的評論文章,及至見到他本人,更是留下極好的印象。
近十年來,在創(chuàng)作之余,我寫過大約二十多篇七十年代作家、評論家“系列印象評論”,后來停筆。但看到李德南的瞬間,又有了想要繼續(xù)寫八十年代作家、評論家系列的沖動。之所以寫這些文字,有兩個原因。一是讀書的習慣,喜歡在書的空白處寫下閱讀時的瞬間感想,有了空閑就會把這些文字整理出來;二是特別想了解青年作家、評論家如何思考、怎樣寫作,從而讓自己也保持一種不斷向前奔跑的年輕心態(tài)。
與李德南別后不久,我收到他新出版的兩本評論專著《為思想尋找詞語》和《共鳴與回響》,讀完后便寫這篇文章——說不定他會是我寫的八十年代作家、評論家“系列印象評論”的第一人呢。
二
這篇文章的標題,引用的是李德南的博士生導師、文學評論家謝有順在《沉默與發(fā)聲》中關于李德南的評價。這句話非常精準地概括了李德南的生活個性,以及鮮明的學術姿態(tài)。
無論大學時代還是走上專業(yè)領域,李德南踏實做學問,認真寫文章,沒有喧嘩,沒有躁動,始終一派沉靜,但頗具個性的學術研究和評論文章遍地開花。一些評論家對他持有很高的評價,他也不負眾望,逐漸顯露出與眾不同的批評氣質。
評論家擁有怎樣的學術氣質和批評風度,一定與內心思考與精神向往密切相關。對于李德南來說,他的思考與精神,則是來源于哲學研究。他特別鐘情于海德格爾;對此,謝有順在《沉默與發(fā)聲》中有過詳細的分析:“他(李德南)碩士論文研究的是海德格爾的科學哲學……那時我并不知道他還寫小說,只是憑直覺,如果一個人有哲學研究的背景,轉而來做文學研究,一定會有所成的……德南在碩士期間就愿意去啃海德格爾這塊硬骨頭,而且還是關于科學哲學這一學術難點,可見,他身上有一種隱忍的學術雄心?!?/p>
酷愛哲學并用哲學思考去壓住自己的思想陣腳,這為李德南批評風格的建立,奠定了重要的理論基礎。
放眼世界,許多優(yōu)秀作家、評論家都有過哲學學習的經歷。譬如諾獎獲得者、墨西哥詩人帕斯,十四歲進入大學,所學專業(yè)就是哲學和法律。如今梳理他的文學思想軌跡,無論是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文藝批評,都能找到清晰的哲學印跡。帕斯對事物精辟透徹的剖析,顯然得益于他持之以恒的哲學研究。
在我并不寬廣的閱讀中,中國青年評論家有哲學背景的似乎不多。李德南是我較為熟悉的青年批評家中的第一人。
李德南的哲學履痕以及由此延伸出去的思想,始終貫穿在他的評論中,能夠看到一條清晰的路線。他在《空間的凝視與思索》一文中,曾經表明了自己的觀點——“新世紀以來的城市文學和之前的城市文學相比,所涉及的經驗范圍有較大的拓展。這種拓展,又和空間的產生與拓展有很大的關系。在現(xiàn)代思想的視野中,空間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問題?!睉摮姓J,這樣的思考來源于哲學的研究。因為任何學科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與其他學科緊密相連,哲學與其他學科之間,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比如法國數(shù)理學家帕斯卡爾,他的思想便有著縝密的哲學內涵;西方現(xiàn)代哲學的奠基人笛卡爾,還創(chuàng)立了解析幾何以及對光學理論的深入研究。海德格爾對李德南影響很大,閱讀他的文學評論便可看清,他在研讀海德格爾《林中路》《演講與論文集》等著作中,讀出了哲學構建的“龐大而嚴密的系統(tǒng)”,并且斷言,這就是海德格爾一再提到的“座架”或“集置”。
讀李德南的評論,并非因其哲學緣故而感覺離地千丈,而是他把深奧的哲學理念在經過深度思考后化作了自己的思想。這讓我想起卡洛斯·富恩特斯說過的一句話:“小說是獲得自由的工具,因為沒有一部小說和歷史無關?!蹦敲匆源苏J定再進行推演,也可以認為“哲學是批評的權杖”,因為所有的批評都能找到哲學的思考。正因為這樣的理念,海德格爾這根“權杖”經常出現(xiàn)在他話語的關鍵之處,比如在《加前綴的現(xiàn)實主義》一文中,李德南說:“其實早在多年前,海德格爾就指出,西方歷史是由這樣三個連續(xù)時段構成的:古代、中世紀、現(xiàn)代?!庇纱丝梢酝茢?,李德南對中國歷史的認識,肯定也有來自海德格爾思想的借鑒。
李德南的學術研究以及文學批評,從海德格爾出發(fā),逐漸擴散到其他哲學家。難能可貴的是,年輕的他并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地頂禮膜拜,而是始終保持理智的分析。在《不“理想”的文學批評》一文中,李德南寫道:“法國哲學家當中有很多人,比如說薩特、巴特、波德里亞、德勒茲等等,文章也都寫得特別漂亮,可是在學理層面,又經常經不起推敲。他們的寫作有很濃的策略成分,在討論問題時,一旦學理層面遭遇困難,往往會選擇用含混的、詩意的語言來掩蓋言說中的漏洞。波德里亞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代表。那時候,哲學課堂上常見的討論對象除了他,還有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黑格爾、康德、海德格爾等等?!?/p>
由此可見,海德格爾等人的哲學思想,不僅滋潤著李德南看問題的思想,同時也在強悍著他的批判精神,讓他始終保持自省、思考、懷疑、批判的立場,始終擁有獨立思考的治學精神。
三
生活中的李德南,性格貌似柔和,但只要來到“批評現(xiàn)場”,面對文本,他好像立刻變了一個人,變得異常銳利,謙虛的聲調變成強硬的聲音。
對于批評,他絕不留任何情面,好像一個個哲學家時刻在提醒他,千萬不能忘記文學批評的初始功能,不能喪失批評家的責任。所以李德南在《文學批評的危機時刻》一文中亮明自己態(tài)度:“一個具有強悍的主體性的批評家,必須具有求真意志和講真話的勇氣,要敢于堅持自己的立場并且能為所熟悉的理念、所熱愛的文學而申辯。如果一個批評家不能堅持做到這一點的話,那么他就失敗了?!贝蟾潘杏X還沒有說透,于是繼續(xù)闡釋自己的看法:“評論家應該比作家看得還清楚,應該有一種照亮的能力。這種照亮,既包括闡明作品的優(yōu)點,也包括照亮作家、作品在思想上的盲點和審美上的盲區(qū)?!痹凇稛o限的任務》一文中,李德南則是更加強硬,把“匕首投槍解剖刀”對準評論家陣營。他說:“在不少文學史研究者看來,文學批評是一個沒有什么難度、幾乎人人都可以涉足的領域。很多批評文章寫得如此輕率,不過是復述作品的主題和情節(jié),并沒有提供什么高明的見解卻照舊可以發(fā)表,批評家也照舊可以獲得關注度。”
正是因為內心的時刻警醒,我們才看到李德南眾多的文章,始終都保持著批評的力度和批評的前瞻性,所以他才發(fā)出強有力的聲音:“當代文學批評還需要對未來具有判斷力。當代批評應該既有現(xiàn)場性,也有預見性?!睘榇耍凇懂敶L篇小說經典化的三個問題》一文中,提出了自己的觀點:“要推進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經典化的進程,首先要注意的是,研究式的重讀還有待加強。對于中國當代長篇小說而言,它的經典化過程往往包含著以下的部分:現(xiàn)場批評式的解讀、文學史的確認和研究式重讀”,以及,“經典化的方式還不夠多元,也是長篇小說經典化過程中應該注意到的問題。長篇小說的經典化,離不開學院學者和學院批評家的參與”。
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在《金薔薇》中曾經說過一句話:“并非所有的漁夫都能生還,盡管幾百年來漁夫們都是如此出海打魚?!毖由斓脚u家的工作,批評的工作并非沒有危險,可能會招來指責、苛求以及圍攻,但真正的批評家永遠都是勇往直前。
李德南的立場和觀點,通過他的批評文章,清晰透明地表現(xiàn)出來——沒有批評性和預判性的批評家,不會是合格的評論家。
四
1983年出生的李德南,現(xiàn)在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導師,同時還是廣東省首屆簽約評論家。他已經有著廣闊的前程,加上他的勤勉與虛心,未來定會擁有更大的成績。
我始終認為,具有個性的作家、評論家大多是沉靜之人,只有隱蔽自身的同時,才可以不受“現(xiàn)場”影響,思維也才能更加敏銳,思想的觸角也才能始終堅挺在文壇前沿。由此,我想到葡萄牙最具現(xiàn)代性的詩人佩索阿。他的一生少有引人注目之處,但這并不妨礙美國“評論教父”哈德羅·布魯姆在《西方文學經典》中,把他與但丁、莎士比亞、普魯斯特等人排列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佩索阿的方向,是所有沉默思想者前進路上最鮮明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