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歡
中國樂器笙
不同文明“樣態(tài)”在同一“樣式”語境中,在歷時和共時的時空中實現無障礙、無差別對話、交融,這是絲路文化歷史長河中的經典鏡頭,也是文明互鑒的典型案例。十八世紀中葉,中國樂器——笙西去到歐洲,剛剛進入到浪漫主義時期的歐洲大地,工匠們根據自由簧的發(fā)音原理研制了不同類型的手風琴。一百年后,這件被西方人稱其發(fā)生原點在中國的樂器,又以各種不同方式回流故里并且再次枝繁葉茂地生長,還以其獨有的方式承載起了中西文化交流的不可替代的使命。
中國笙的西去與手風琴的東來,其借“道”而“生”的軌跡,正是絲路歷史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證明。
笙是中國古老的簧管樂器,能奏和聲,是世界上最早出現的自由簧(簧片小于簧槽)樂器。上古時期的《尚書·益稷》就有這樣的記載,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辟缭唬骸办?!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雹儆纱丝闯鲶系某霈F幾乎與中華民族文化是同步的。說明:在構成和諧樂章所用的樂器中,笙是必不可少的一種。
笙的各個部位
周朝的《詩經·鹿鳴》也有描述:“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②《詩經·小雅·鐘鼓》:“鼓鐘欽欽,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币匝乓阅?,以籥不僭。③《詩經·小雅·賓之初筵》:“籥舞笙鼓,樂既和奏?!雹?/p>
上述說的皆是笙在宮廷宴樂中的應用。還有不同時期大量的文獻描述中國笙的形制、材質、表演方法和功能等,比如《周禮·春官宗伯·笙師》:“笙師掌教龡竽、笙、塤、籥、簫、篪、笛、管,舂牘、應、雅,以教祴樂。凡祭祀、饗射,共其鐘笙之樂。燕樂亦如之。大喪,廞其樂器;及葬,奉而藏之。大旅,則陳之。”⑤這說明:在周人觀念中,笙是“竹(匏)部樂器”(多為管樂器)的代表。
先秦時期,古人對“八音”有多種認識,比如《白虎通·禮樂》引《樂記》云:“八音:土曰塤,竹曰管,皮曰鼓,匏曰笙,絲曰弦,石曰磬,金曰鐘,木曰柷敔?!雹拊摃€指出,另一種觀點認為笙是“八音”之首,即“笙、柷、鼓、簫、塤、鐘、磬”⑦兩者順序不同,所選樂器代表也有差異,但都含有笙。
《儀禮·鄉(xiāng)飲酒禮》: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樂《南陔》、《白華》、《華黍》。主人獻之于西階上。一人拜,盡階,不升堂,受爵,主人拜送爵。階前坐祭,立飲不拜。既爵,升授主人爵,眾笙則不拜。受爵,坐祭,立飲。辯有脯醢不祭,乃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⑧
后來的《儀禮·鄉(xiāng)射禮》《儀禮·燕禮》《儀禮·大射禮》《禮記·檀弓》《禮記·月令》《禮記·名堂位》《漢書·禮樂志》《隋書·律歷志上》和《禮記·樂記》《舊唐書·禮樂志十一》等重要文獻中記錄笙的文字浩如繁星,這里不一一贅述。
在中國古代,大笙為“芋”,小笙為“和”,和字左禾右口,意為“相應也”,互相唱和的意思。直觀的意思是:禾代表一個管子,口代表吹。吹出的聲音具有和美的狀態(tài),比如能準確測定律就是最為重要的和美。《論語·學而》說:“禮之用,和為貴?!雹帷抖Y記·中庸》云:“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雹庵袊显诠糯?,準確地說在上古時期不僅出現了,并且還在社會生活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后來的每個時期大部分重要文獻都有對笙的記載,也是中國歷史文化特別是儒家代表性的文化符號。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笙在中國歷史文化和社會生活中隨處可見。神話傳說、宮廷雅樂、祭天祭祖、世俗生活、婚喪嫁娶,都有笙的身影,而代不絕書的“笙”,甚至從形而下的樂器走向了形而上的哲學。被文獻描述成“鳳律之首”。
手風琴
在中國笙進入歐洲以前,簧樂器是不成“族”的,也可以說自由簧尚未出現。“1777年,法國傳教士若瑟·馬利·阿米奧神父(PereAmiot,1718—1793,中國名字叫錢德明,又名王若瑟)將他在中國所著的關于中國樂器的一部專著及一支中國的笙寄到巴黎?!?
中國笙西去歐洲后,引起了簧樂器制造家的極大興趣,關于這個事實,歐美權威詞典都有類似詞條:“中國的笙……18世紀傳入歐洲,是引起歐洲發(fā)明使用自由簧片樂器〔包括手風琴、六角手風琴、(簧)風琴及口琴〕的重要原因之一。”?還有“本條目所述各種樂器(特指簧類樂器)看來有一個共同的先驅甚至是祖先,即中國的笙?!?
“十八世紀末,音樂大師依·維立德在彼得堡的聽眾面前,用古代的樂器笙演奏了動聽的旋律,引起了年輕的物理學家和醫(yī)生赫·格·克拉琴施坦的很大興趣?!?于是,他“進行了關于簧片震動的實驗,他幫助風琴師吉爾施尼克在他的家里制造了一個不大的風琴,在琴內用小簧片代替了原來笨重的、占很大空間的管子?!?“后來,當時的另一位風琴演奏家格·依·福格列爾得知了這個消息,他在華沙也定做了這樣的樂器,但它的結構更加完善了,它的名字叫‘自動風琴’。后來,福格列爾曾帶它到歐洲諸國,包括大不列顛英國在內,成為新的發(fā)音方法的推廣者?!?“1822年柏林的弗里德里霍姆·布什曼諾姆實驗結果發(fā)明了第一個用手拉的風琴。1829年,奧地利風琴巨匠基里爾·達米安設計制造了由左手用和弦伴奏的手風琴取得圓滿成功,并將它命名為‘手風琴’?!?
一個發(fā)音原理的西去帶來如此的效應,確實連法國傳教士本人都是無法想象的。開始出現的都是手風琴的雛形,真正被稱之為Accordion(手風琴)的樂器,是出自奧地利制造家基里爾·達米安(1772—1847)手中并注冊專利。同時也有許多管風琴與自動樂器制造師紛紛加入該研制行列,到19世紀初就形成了以自由簧為原理的一批全新樂器并傳遍歐洲。
新疆伊寧市手風琴樂隊
當時按照規(guī)格和種類,從結構、形態(tài)上大體分為四種:全音階手風琴、半音階手風琴、鍵盤式手風琴、鍵鈕式手風琴。其中前兩者在演奏上存有缺陷,跑動不自如,轉調也困難,未能普及。并行發(fā)展的后兩種在一百多年間迅速推廣到了全球各地,自然也就向東來到了擁有共同“血緣”的中國。
如今在西方著名的手風琴公司,產品展銷中心的核心位置都供著一個特制的中國笙,以此強調人們不忘根本和源頭。這里需要說明的是,自由簧傳到歐洲之前他們也有簧片樂器,但都是固定簧,樂器體積大,不易搬動,演奏起來十分不便。中國笙的西去正值歐洲從第一次工業(yè)革命進入到浪漫主義時期,所謂天時地利人和,中國笙的發(fā)聲之道,對追求自由平等的歐洲人顯示了強大的吸引力。衡量是不是一個好的文化,要看她的外向傳播能力,從這個角度說,中國的笙顯示出極強的文化適應能力,也有力地說明了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的奧秘所在。
20世紀初,西洋音樂向全球推廣,手風琴自然進入到了中國。手風琴是通過什么途徑來到中國的呢?大約有三個路徑:一是絲綢之路的通商途徑。在經商活動中,有些商人個人愛好音樂隨身攜帶手風琴,有些商人用于招攬顧客之手段,有資料記載:“20世紀之初在山東聊城農村演‘謝雨戲’的廟會上,看到耶穌教徒吹有簧的銅喇叭傳教,賣野藥的江湖人士和賣梨膏糖的人拉手風琴……”?。二是伴隨著八國聯(lián)軍的堅船利炮進入國內,歐洲人特別是俄羅斯民族的性格使然。三是中俄邊境(哈爾濱、伊犁等地)有大量的商業(yè)文化交流,有為數不少的俄羅斯人和白俄羅斯人對手風琴情有獨鐘,來中國從事商業(yè)、貿易活動時帶到了中國。
上個世紀中葉,第一批中國手風琴演奏家出現了,他們大都產生在軍隊,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這些手風琴大多是繳獲的戰(zhàn)利品,最初對此有興趣的人們(后來的演奏家)在部隊火熱的生活中練習、拉歌、伴奏、鼓舞士氣,逐漸成長,正是在生活、甚至是戰(zhàn)斗的熏陶、磨練中,誕生了一大批演奏家:張自強、任士榮、楊文濤、曾健等等。在沒有科班出身的專業(yè)人士指導的這些業(yè)余演奏家們,依然成為世界手風琴文化的東方傳人,會不會正是受惠于中國“笙”的流變之“道”的恩澤與啟示呢?
后來國內藝術院校開設了手風琴專業(yè),培養(yǎng)了一大批手風琴表演藝術家,教師中王域平、張子敏,李敏、吳守智等佼佼者功不可沒。創(chuàng)作了《打虎上山》《牧民歌唱毛主席》《我為祖國守大橋》等一批膾炙人口的優(yōu)秀作品。天津鸚鵡牌手風琴和上海百樂牌手風琴家喻戶曉,每年生產六萬多架仍供不應求。
文革時期,西洋樂器被統(tǒng)稱之為“封資修”砸碎了,手風琴是當時被保留的為數不多的西洋樂器之一。當時的烏蘭牧騎都是手風琴伴奏,方便、輕裝、自成樂隊,會不會正是手風琴發(fā)聲之源——中國古老“笙”的召喚,冥冥之中護佑手風琴在中國文革之中幸免于難?
從上述論述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明確這樣三個基本認識:
一,笙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個特別的符號,不論是世俗文化還是精英文化,不論是宮廷宴樂還是尋常百姓的紅白喜事,笙都不會缺席,而在中國古代的文獻、典章中,笙從生活樂器上升為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象征的“儀式”之“聲”。
二,笙因為傳教士的發(fā)現而遠涉重洋,在西去百年后化為一種嶄新的鍵盤樂器,西去的“笙”,身形具變空有余音,這種嶄新的被命名為手風琴的樂器,又因為絲綢之路商旅貿易、戰(zhàn)爭、人群遷徙等因由的加持,而迅速成為一種世界性的音樂文化器具,為世界各國人民喜愛。
三,西去的“笙”與東來的“手風琴”,同根而不同枝、同源而不同流,西去的“笙”,在奧地利人的拆解、打磨下,其“儀式”之“聲”的功用煙消云散,而以其本初的發(fā)生之“道”,嵌進鍵盤按鈕當中,化為普世之“樂”。這其中的借“道”而“生”的智慧,恰恰是我們應該深切思考的問題。
交匯、交融是絲路文明的首要特質。被季羨林先生譽為世界四大文明唯一交匯之地的新疆,開放、包容、尊重、欣賞是其地域文化的主要特征。悠久的歷史演繹了以中華文化為主體,各民族文化相互交流、借鑒、影響而形成的獨特文化景觀。新疆恰恰也是手風琴的家園,每一個民族都接受都喜歡。唱歌離不開手風琴,手風琴伴隨著各民族載歌載舞。
有“國樂禪師”之稱的吳彤正在吹奏笙
生活在新疆,今天我們仍然可以在伊犁維吾爾民歌的演奏中、在塔塔爾族的踢踏舞蹈中、在錫伯族撒班節(jié)的歡樂里、在哈薩克婚禮舞蹈中,看到“手風琴”的身影,而且在各種各樣的弦樂、彈撥樂、打擊樂器中,這個唯一“西去”又“東來”的鍵盤樂器,毫無“違和”之感。
西去時,其儀式之用式微。東來后,其和諧之“樂”卻能自然重生。這不能不令我們好奇反思。
生活在絲路文化多樣景觀中的人們,自覺或自然地踐行著多樣性文化的交流,創(chuàng)新這種交流在政治、經濟、生產、生活等各種音符的交響中,在你、我、他之間,在人與自然的互動中,以沒有終止符的狀態(tài),造就了這一文化史上駁雜、壯觀、綺麗的文化存在。這便是“笙”的西去與東來。
借鑒中國古老“笙”的發(fā)音之“道”,西方人創(chuàng)造出手風琴。這告訴人們一個簡單的道理:智慧可以碰撞,文化貴在交融。
來自中土的絲綢、瓷器、茶葉、詩詞曲賦,印度的佛經、神龕,阿拉伯的文學故事、波斯的詩文、尼羅河流域的神話傳說、雅典的圣徒,英國著名歷史學家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說:“打開人類文明歷史的鑰匙就遺落在新疆,遺落在新疆的塔里木盆地。”那么,我們在這個世界四大文明唯一交融的廣闊大地上如何去尋找這把開啟人類智慧的鑰匙呢?
藝術不是文明的唯一形式,但絕對是最重要的形式?!绑稀迸c“手風琴”的千年流變,恰是最好的證明?!耙粋€術語、意象在一種文化整體結構中的位置不同,它在民族文化記憶和民族文化發(fā)展中的功能就不同。”?“笙”西去后,其意象與位置乃至結構都發(fā)生了變化,其在中國傳統(tǒng)歷史上的“儀式”之用及其不斷被經典化的象征意義,已煙消云散。然而,其本身的簧片的發(fā)聲之“道”,卻作為一種生長之因,演變創(chuàng)造出一種“嶄新”的世界性的鍵盤樂器——手風琴。手風琴又回到其聲音的出發(fā)之地,在新疆,在中華大地上換發(fā)古老而新鮮的儀式之“樂”。
如果認可絲路的文明最主要的特質在于交流,交融這種說法。那么樂舞藝術就是絲路文明櫥窗中,最精美、最突出、最迷人的文化寶藏。
德國手風琴樂隊在中國演出
“文化自一產生便具有了交流性,文化的交流性推動著整個人類社會的進步!”?中國古老的“笙”,沿著“絲綢之路”的商道,從東方走到西方留下了豐富多彩的足跡,從笙的形、聲,到“嶄新”的手風琴。時至今日,在中國、俄羅斯、歐洲諸國,美洲大地,到處都能見到手風琴。如果我們認為“文化多樣性是人類社會的基本特征,也是人類文明發(fā)展進步的動力。越是異性、異質的文化,互補性也就越強?!?那么,“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就是西去的“笙”、東來的“手風琴”演變之必然;如果我們認可“人們既然從各自所處的不同的自然生存環(huán)境中獲得物質生活資料,當然也就不免因此而獲得不同的秉性和不同的精神面貌?!?的觀點,那么古老的中國笙發(fā)聲之“道”與誕生于西方的手風琴之間的邏輯關聯(lián)也就自然而然了。
習總書記指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文明交流互鑒,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發(fā)展的重要動力?!敝袊系奈鞒雠c手風琴的東來,作為人類文化交流史上最有代表性的事例,生動傳譯著人類命運共同體休戚與共的精神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