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陽春
缺了它們,便不再完整。
——題記
從隴西到郎木寺
隴西,隴山以西。像只藥簍子,拴在黃土高原的尾巴上。如果朝南,輕輕一躍,就能擺脫干旱,就能投奔另一座高原??伤粍硬粍樱且刂顝V李淵,守著李氏祖宅,還要扎根溝壑峁梁,守著黨參和黃芪。
大地,早凝固了。一道道暗紋,皺巴巴地,種不了小麥,種不了水稻。那想別的辦法,每年翻一翻,點些玉米,點些土豆。瞧,一位老翁,正坐田埂上,目光炯炯地,望著磨盤,望著秋收。白胡子,掛到了胸口,身旁的鋤頭,跟他腰板一樣,剛健,挺直。這隴西,這隴西人,看來都犟,鉚釘似的,誰也拔不走。
一出隴西,山花和綠葉,便急匆匆地,滿坡鋪開了。富裕的洮河,袖子一甩,要水給水,要木給木。梯田里,溫潤,活潑,露珠從這片山巒,滾到了那片山巒。婦人們,裹著頭巾,在流云底下,割草、施肥、放牛,與時光,有說有笑。
到了臘子口,峽谷倏地一下,擠成了線。像被利劍劈開的,原先橫的世界,現(xiàn)在豎起來了,脖子仰酸了,也看不到天。無論什么耕地,旱的,濕的,全嚇跑了。峭壁上,長不得莊稼,牧不得羊,村落和集鎮(zhèn),越來越少。走了很久,等這緊繃的峽谷,松了松手,才又淡淡地,聞見了煙火。房屋不多,沒地方蓋,只能靠近懸崖,壘個矮矮的。怕牛羊掉下去,沿著崖邊,筑了一圈圈土圍墻,高低蜒蜒,如北方長城。
群山開始登臺,比尖、比險、比奇,每一座,都很要強(qiáng)。迭部境內(nèi),成了盛大的擂場,山神哨子一吹,冰斗、角峰、刃脊,個個爭先恐后,各尋各的主。扎尕那的鄰居們,坐不住了,你追我趕,拼命搶奪,要冰斗、要角峰、要刃脊,要做天下至雄的山。鹿茸、麝香、熊膽,這些藥材,也紛紛吶喊,為自己的家園,拍手鼓勁。而恬美的扎尕那,閑臥當(dāng)中,只管羚羊吃草,只管雪豹奔騰,其余的,一瞇眼,由它們?nèi)グ伞?/p>
扎尕那往前,山峰漸漸消退,愈加濃烈的,是藏族民居,是格魯派廟宇。煨桑爐的香氣,磕長頭的牧民,屋脊上的法輪和金鹿,都在高原的庇佑下,安享佛界悠然。就連天葬臺,也隨著一聲聲誦念,將人間魂魄,將凡世的辛苦與悲傷,度進(jìn)了極樂。滿山禿鷲,搬運(yùn)的,一半生死,一半超脫。
在小鎮(zhèn)郎木寺,孿生的廟宇,有兩座。這邊的,隸甘肅。對面的,屬四川。中間隔的河,雖一俯身,能輕松跳過去,但它的名字,不將就,叫白龍江。龍騰大江,多磅礴有力啊!確實,人家來頭不小,想合,東岸和西岸,飯菜、衣帽、碉房,整一模一樣;想分,左手一個省,右手一個省,各走各的路??此澪∥〉兀B根拐杖都沒有,我真擔(dān)心,不出三五里地,就要干涸見底了??梢采窈?,它一鄉(xiāng)野小妹,跌跌撞撞上千里,不但摟了嘉陵江,最后還臉貼臉,吻了長江。
一動一靜,玄奧極了。白龍江入川,由青藏高原,嫁給了長江文明。隴西守著黃土地,哪兒也沒去,照樣,豐腴了黃河文明。由隴西到郎木寺,一路都姓甘,但不同的山川,這簡單的甘字,卻有不同的寫法。
喀什古堡
內(nèi)斂的吐曼河,一路向南,流到古堡這兒,猛一回身,作了一個九十度的揖。古堡在老城東邊,像一把鑰匙,一轉(zhuǎn),西方商隊,羅馬的、大食的、波斯的,紛紛從喀什的門縫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走了出來。
由河灘望去,古堡猶如一位遺世的小少爺,坐在高崖頂上,不緊不慢地,彈著兩百年前的曲子。而隔壁老城,隨便一拉弦,那音韻,能嗖地一下,穿透兩三千年。少爺和老城,差了很多輩。
進(jìn)入古堡的巷子,不寬,但很長。打河岸往里走,一彎一繞,比迷宮,還要暈頭。漢人建筑,講究對稱,講究橫豎有序。而在西域,這巷道,仿佛一棵大樹的枝枝條條,隨性極了,任意舒展。地勢或陡或緩,高高矮矮的房子,管它什么朝向呢,土一夯,蓋起來就行。雨水少,無須用脊,家家一樣,平層平頂。風(fēng)沙多,要用力擋一擋,門小,窗更小。氣候干燥,為保溫保濕,每一堵墻,不停地加坯加草,泥得像堡壘。山墻之間,你托一把,我撐一下,互相幫扶,互相倚靠。地面有路,空中也有路,堡里的人,一溜腿,能抵達(dá)任何一座院子。
外人進(jìn)來,摸不準(zhǔn)方向,每條岔路,一樣地曲折,一樣地幽深。有頭小毛驢,拉著車,嘎吱嘎吱地響。離我很近,至多三五十米,可跑了小半天,連影子也沒看見。這條巷子,這戶人家,似乎剛來過,就在上一秒,一定來過。廊柱、挑檐、樓梯,梁枋、壁龕、天棚,還有那些三角圖案,那些石榴雕紋,那些橫空木架,個個眼熟。但小毛驢呢,依舊在耳邊,依舊找不到。
陶窯的聲音,案板上敲敲打打的,無意中,被我撞見了。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正跟隨父親,將一小碟蘆花,碾碎了,拌進(jìn)黃膠泥。他們身后,擺了許多陶坯,諸如燈盞、提壺、碗罐,都沒著釉,都沒焙燒,但已經(jīng)掛上了牌子,一只只,有了主人。我問小伙子:“這一排,大小幾十個,多久能出窯?”他數(shù)了數(shù),食指一伸?!耙恢??”“不,是一天?!惫恢铺帐兰遥凰查g,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吾麥爾·艾力。
他家門外,熱鬧得像集市。一群孩子,在斜坡拐角,分兩組,大戰(zhàn)玻璃球。別看人小球小,那技術(shù),頂呱呱的。要知道,在經(jīng)濟(jì)發(fā)達(dá)的中原,這玻璃,還算個皇宮珍品時,喀什的孩子們,已經(jīng)玩了幾百年。五六個婦人,圍成一圈,一邊曬著太陽,一邊飛針走線。他們手里面,有花裙子,有花枕頭,有花腰巾,把蝴蝶、櫻桃、茶杯,把日常所見,全繡上了。送貨的大爺,定是餓急了,連小花帽戴歪了,也沒心思去管,捧著馕,三頓并一頓。他是挑擔(dān)來的,剛卸下柴火,又捆緊了地毯。
與大爺一左一右,我們朝河灘,并排往外走。路過一片天臺時,他放下?lián)?,毛巾一擰,滿臉擦汗。雖累,但看得出來,他很快樂。是啊,大爺說,在喀什,佩過昆侖玉,飲過天山水,還吹過帕米爾的風(fēng),有什么不知足呢?腳下的古堡,系在水邊,像一艘渡船,想去哪兒,一劃槳,就能到。
真是個有趣的大爺。沒等聊幾句,他一撣灰塵,笑呵呵地,趕路去了。
騎行陽朔
西街在城里頭,渾身上下,抹了厚厚的粉。而東街,在郊外,在漓江邊,水一撥,全是野草香。東街兩旁,笑臉相迎的,仍是泡桐花,仍是芭蕉葉,仍是風(fēng)雨橋,幾十年了,依舊老樣子。我特地去東街,租了輛車。朝陽朔鄉(xiāng)村,龍頭一拐,蹬蹬出發(fā)了。
大榕樹向前,沒多遠(yuǎn),有座山峰。挺高,七八百個臺階,爬上去,得費(fèi)些力氣??梢惠喢髟?,正掛著呢,不管白天黑夜,都在峰頂,穩(wěn)穩(wěn)地掛著呢。我把車一支,爬,既然來了,必須爬。山道彎彎扭扭,像醉漢,走一路,將枯葉,撒了一路。經(jīng)過好幾個岔口,是向左,還是向右,連個打聽的人,連塊兒小牌子,也沒遇見。等太陽照進(jìn)了懸崖,我才哼哼地,扶著腰,趕到了月宮。這一天然溶洞,比球場還要大,整座山,被它侵蝕一空了。由底下看,真似個月亮,人一動,它也跟著動。新月、半月、滿月、殘月,想怎么圓,想怎么缺,挪兩步,隨意使喚。
小腿抖抖地,騎車上,仍舊一蹦一跳。速度,明顯慢了許多,尤其爬坡,差點兒被拽了回來。將要尋的橋,遠(yuǎn)離公路,在一片農(nóng)田里。它又矮又黑,若非靠近了,還以為是個涵洞。問了好幾撥人,都擺擺手。他們只曉得古代,不曉得宋代,只曉得石頭橋,不曉得仙桂橋。也難怪,老農(nóng)路過,盯緊的,是水牛和稻穗;鴨子路過,直勾勾注視的,是魚蝦和嫩草。沒有誰,會成日閑著,會在意這單孔小橋。
另一座橋,也是單孔,也石頭砌的,卻要風(fēng)光得多。它個子極高,跨在遇龍河上,像一道水門。隔著村莊和田疇,我遠(yuǎn)遠(yuǎn)地,一眼就瞧見了。兩岸,各有一棵古樹。古樹旁邊,搭了一些新枝,枝頭,長滿了金桔。倚著橋欄,我耳朵一貼,仿佛聽到了五百年前的回響。響聲里面,浣衣的、筑壩的、撐篙的,乃至犁地的、插秧的、對歌的,應(yīng)有盡有。
兩橋之間,那些城墻,更古老。據(jù)說,是唐代初期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夯土,四周一圍,方方正正,像截了腿的八仙桌。桌面上,縣衙、文廟、道觀,被擦凈了,僅剩的,是一口老井,一片果林,一條盛滿水的溝渠。倒是附近,有個村子,飛檐翹角下面,藏了幾十棟古民居。我停下車,三步并兩步,進(jìn)了黎家祠堂。磚雕、泥塑、土灶臺,全在,可沒人,前前后后轉(zhuǎn)遍了,的確沒人。我悻悻地出來,一連幾次,扭頭凝視。
車輪的影子,在夕陽下,被拉得很長。猶如一雙大手,伸到甘蔗林里,一路調(diào)皮,一路撥弄。甘蔗有兩三人高,細(xì)細(xì)地,像瘦竹。路邊砍了好幾堆,我問價錢,他們頭一搖,說這品種不生吃,用來榨糖的。我渴壞了,有些小失望。
快到縣城時,眼前一閃,塔尖的燈,亮了。塔后的西郎山,仍在那兒,仍屏風(fēng)一般,孤獨地拱手而立。它的目光,不長不短,正好十公里,正好落在江的另一岸。所望的,是東郎山,嫡親的哥哥。它們自打生下來,沒當(dāng)面見過,只能這么天天遙望,默默相守。
過了西郎山,拐三個大彎,便是東街。七點半,街面上,那一串串烤腸,那一排排凳子,已經(jīng)回屋酣睡了。而此刻的西街,故事,熱鬧的故事,才剛剛上演。
魯國的背影
尋根問祖,傍個名人,這習(xí)慣,百姓有,君王也有。李世民說,老子姓李,我是他孫孫。朱元璋說,朱熹姓朱,我是他孫孫。最敢講的,宋真宗趙恒,說黃帝姓趙,我是黃帝的孫孫。順帶,還強(qiáng)調(diào)了一句,黃帝的家鄉(xiāng),在壽丘,在魯國。這事鬧大了,平淡無奇的土坡,三千年后,突然成了圣地,成了龍脈,無數(shù)車輦,滾滾而來。
本分的壽丘,一下子,被抬到了天上。少昊陵墓,在這兒,虞舜作坊,在這兒,而今又多了個黃帝,說他的故里,也在這兒。壽丘慌了,一擼袖子,趕緊地,全面開工。石碑,全國最大的,豎了四通。宮觀,簡直小皇城,蓋了一千多間。還有雕像,純玉的,經(jīng)絡(luò)和衣褶,刻得栩栩如生。可來得快,去得更快。明朝的書童,清朝的官吏,一路小跑,追到這兒,除了兩塊兒殘碑,除了幾只烏鴉,什么也沒碰見。
宋真宗留下的,唯有周公廟。大殿、牌樓、石坊,神龕、匾額、銘文,重新登場的,全他的作品。他在一片廢墟上,一磚一瓦,將這魯國祖廟,將這禮樂記憶,隔了一千多年后,再一次立了起來。他想打撈的,是經(jīng)天緯地,是明德勤政,是故鄉(xiāng)的輝煌與榮耀??蓮R里,冷冷清清,沒幾個跪拜的?;睒洹貥?、楷樹,這些老樹,一棵棵茫然地站著,比游人還多。
都說,周禮在魯。可魯國,北宋之前的魯國,在哪兒呢?是有座故城,封國以來,像藤蔓一樣,不斷生長。傳言那城墻,起初兩米高、七米厚,營建了九百多年,最終十米高、五十米厚??沙菈?,又在哪兒呢?我能看到的,只有公路,只有廠房,只有密匝匝的新樓。故城被掩埋了。宮殿、闕臺、門道,連同釜缽、方鼎、車馬,一并被掩埋了。日日夜夜,與它們相鄰的,盡是墓葬,數(shù)不完的深淺墓葬。
地下的,無法起來,那就繼續(xù)睡吧!可地面之上,依舊精神抖擻的,也遭人為干預(yù),一個個被哄騙睡著了。黃帝、唐堯、大禹、夏桀,他們的畫像,在歷史課本里,印了幾十年。但畫像源頭,這片祠堂,這片被迫睡去的祠堂,卻沒人搭理。凌亂、陰暗、逼仄,比監(jiān)牢還要糟糕,關(guān)了一大批不該關(guān)的難民。當(dāng)中,有伏羲、孔子,有西王母、東王公,有比翼鳥、比肩獸?;虮昏F欄桿鎖著,或被玻璃罩壓著,甚至不少,在屋檐下雜沓堆著,在祭臺旁脫光了裸著。都是漢碑,都是漢畫像,哪怕擺到故宮里,也得一塊兒一塊兒,分開來,給個單間。
曾子孝母,這一方石刻,也有。在潮濕的角落,陪蜘蛛一起蹲著呢。而它老家曾廟,出祠堂向南,沒幾步便到了。廟門口,聚集了一大群人,他們正吵吵鬧鬧,興奮地玩著紙牌。廟里邊,那些螭吻、石柱、藻井,一點兒聲響也沒有,似乎在午休,從早到晚一直在午休。我看見了三省堂,吾日三省吾身,看見了慎獨門,君子必慎其獨,好像隨便哪兒,都是一部傳世經(jīng)典。到主殿,一彎腰,我拜了曾子。他雙手執(zhí)圭,一言不發(fā)。兩旁陪祀的,一個孔伋,一個孟子,同樣是一言不發(fā)。偌大的曾廟,靜得可怕,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都不敢用力。
到北宋之前的魯國,想面對面,說幾句知心話,真不容易。瞧來瞧去,無論曠野,還是廟堂,只寫了兩個字:背影。那位膽大的皇帝,要是你還活著,敢再吹牛一次?
陰?山?下
像一巨人,走到中國北方,突然東西一躺,就地打盹了。頭枕賀蘭山,腳踩灤河谷,左手一提,隆起了高原,右手一擺,劃出了平原。它動下身子,大片的胡楊,便要碾成碎渣,南邊的黃河,便要斷流,便要泛濫。幸好,它這個盹,夠久,還沒醒來。
它叫陰山,牧民們居住的陰山。山間,有許多峽谷,或?qū)捇蛘?,能通南達(dá)北。先是匈奴,后來鮮卑,后來突厥,他們的騎兵,都是經(jīng)這些峽谷,直奔漢唐的?;羧ゲ〉膽?zhàn)車,王昭君的嫁妝,唐太宗的刺史,也是經(jīng)這些峽谷,趕赴塞外的。當(dāng)年算危谷,是邊關(guān),是咽喉,是暗藏兇險的禁地。而今天,我坐馬磊車上,油門一加,很輕松,嗚地就過去了。
馬磊的草場,在山北,跨了好幾個山坡,有七千五百畝。最近少雨,周圍的草,全稀疏見土了,只有他的,又高又密。馬磊說,別的牧戶,兩萬畝、五萬畝、十萬畝,他是最小的,不求多大,肥沃即上等。
草原上串門,若是沒馬,哪怕走半天,也不會碰見幾個人。馬磊說,騎馬得打小練,摔趴下了,父母一攙,繼續(xù)。要是骨折了,也別灰心,等繃帶一拆,依舊是條錚錚的漢子。他牽來一匹老馬,常吃夜草的。我在那拉提,在科爾沁,有些騎馬經(jīng)歷,看這匹挺俊的,一把接過韁繩,飛奔了起來?;蚴巧B(yǎng)慣了,它帶我到處兜圈,跑了兩個小山岡,才慢悠悠往回走。頭頂?shù)脑撇?,突然一根根上下直立,像帶穗的窗簾,將草原,分成了一格一格。長長的羊群,也在突然間,由幾百只,擰成了一小團(tuán)。老馬就是老馬,能看云識天氣,沙場沖鋒似的,背著我一陣疾蹄。剛進(jìn)屋,暴雨就到了。馬磊說,旱了半年,該有場雨了。我理了理衣裳,點頭一笑。
草場邊上,有座王爺府。曾經(jīng)殿堂云集,曾經(jīng)恢弘氣派。而現(xiàn)在,孤零零蜷縮荒野,僅剩下前廳和白塔。廳里,沒了王爺。繞塔誦經(jīng)的喇嘛,也沒了蹤影。這廣袤的草原,不再是領(lǐng)地,不再是特權(quán)。普通老百姓,隨時能來,隨時能走,為自己揚(yáng)鞭,為自己放牧。
鼎盛如初的,是希拉木倫廟。馬磊他們,稱之為大廟,這一帶最大的廟。神殿、寢宮、廟倉,那規(guī)模,在整個草原,數(shù)一數(shù)二。柱毯、掛畫、供燈,每一件,都是幾代真?zhèn)鞯氖炙??;罘鸺?,參拜的人,最多。時時刻刻,要排長隊。每天上午下午,信徒和民眾們,手捧哈達(dá),去尋求各種答案。有生病的,有失戀的,有遇到難處的,他們相信活佛,認(rèn)為活佛的方子,能醫(yī)病,認(rèn)為活佛的指點,會打破迷津。
大廟往北,一峰獨起的,是敖包山。一位蒙古族老漢,坐在經(jīng)幡的光影里,不起身,不叫賣,只顧一支支抽煙。許是待久了,掐滅的煙頭,一小截一小截,裝了大半瓶。他跟前,擺了幾捆香,還有些木條和石塊。從山腳爬上來的,盡管取,給不給錢,不重要。
馬磊說,這樣的老人,跟敖包一樣,是草原永恒的坐標(biāo)。他們還喜歡拉琴,拉馬頭琴。夜空下,一曲鴻雁,能將覓食嬉戲,能將蒼遠(yuǎn)遼闊,一波波帶到帷帳里。那琴聲,飄在陰山下,狩獵的巖畫、趙國的長城、高高的云杉林,都清清楚楚地,聽進(jìn)心里面了。
邊關(guān)無邊
永和九年,微醺的王羲之,在江南,袖口一挽,旋起了蘭亭風(fēng)。而此刻,六千里外,一座不知名的石窟,正搭著腳手架,準(zhǔn)備動工。這石窟,攀在大漠高處,人稱莫高。其戶籍,沒有任何懸念,大印一蓋,歸沙州。它的枕邊,是庫木塔格,枕邊的枕邊,是塔克拉瑪干,都頂級沙漠。睡不安穩(wěn)了,就怕哪天醒來,一探頭,成了流沙的口糧。
沙州的沙,不但快,還嗡嗡作響。老百姓簡單,要是問路,手一指,去往鳴沙的。北周皇帝一聽,甚妥,又形象,又好記,改鳴沙縣得了。縣城南面,直到今天,那起伏的大丘,仍叫鳴沙山。山兩邊,皆有石窟,莫高算年輕的,西千佛洞的輩分,要長些。
地滲河流,在中國,由南向北的,只一條。它膽子不大,像個小面人,撞到鳴沙山時,肩膀一擋,瞬間,被擠變形了。臨壑騰空,高危峭立,一片新的陡崖,在左岸,就這么意外誕生了。崖壁上,一窟窟鑿的,便是西千佛洞。我看了好幾尊泥塑,要么雕了一半,要么丟了頭顱,肚子里的草梗,像內(nèi)臟一樣,拖了一地。壁畫下方,供養(yǎng)人的信息,倒是很顯眼。那些捐資的商賈,過了一千多年,仍在絲路上活著。
往西南,順道直走,便是陽關(guān)。關(guān)里關(guān)外,在當(dāng)初,一片綠洲。劉徹的天馬,從這里上貢的。遠(yuǎn)行的商隊,去鄯善、去于闐、去安息,從這里檢票出發(fā)的。兩漢的錢幣、箭頭、石磨,隋唐的陶盅、瓦當(dāng)、鐵磚,來一陣風(fēng),在墩臺附近,能呼呼地刮出一大堆。葡萄、楊柳、清泉,眼下的景象,那時更盛,將卒和使臣看見了,文人和僧侶也看見了。
玄奘東歸,入的是陽關(guān)。而之前西行,出的是玉門關(guān)。漢代、唐代、宋代,這玉門關(guān),好像一位思鄉(xiāng)的游子,朝中原,不停地奔跑。最初在敦煌西北,可一出關(guān),盡是黃沙,盡是長磧,看哪兒都一樣,稍不留神,就要原地打轉(zhuǎn)了。路標(biāo),不是埡口,不是江灘,而是人骸、畜骨、馬糞。玄奘時,已向東邊,挪了兩百多里。但戈壁與荒漠,仍望不到頭,一批批商旅,走著走著,忽然陷風(fēng)沙中,連人帶貨一起消失了。跟隨疆界,繼續(xù)向東,再挪兩百多里。這新址,差一點兒,要碰上明朝的嘉峪關(guān)了。今人豎牌子,懵了,好幾處都是。只能算祖籍了,最初那個,敦煌西北的。
這最老的玉門關(guān),有些家當(dāng)。城墻、驛路、烽燧,綿延了幾十里,身子骨,大多硬朗。關(guān)外的雅丹,更有血性。雖然掉進(jìn)了羅布泊,雖然被風(fēng)剝得七零八落,但守邊的決心,還是那么堅毅如鐵。殘丘、塔柱、壟崗,一排排站著,像陣前的戈戟、軍旗、戰(zhàn)鼓,只等主帥一聲令下,隨時出發(fā)迎敵。
邊關(guān)的后花園,是西湖,沙漠中的一塊兒濕地。祁連山與阿爾金山,年年聯(lián)手,為它送上汩汩雪水。紅鷸、沙狐、鵝喉羚,在空中和地上,為它殷殷獻(xiàn)舞。刺柳、胡楊、黑枸杞,陪著野馬野駱駝,為它捏腿捶背。它的確切身份,是一名健壯的衛(wèi)兵,一身綠裝,立在沙州門口,既防荒漠偷襲,亦阻戈壁犯境。有它在,埋不了石窟,摧不了邊關(guān)。有它在,那些壯麗的唐代詩篇,就能沖破一道道藩籬,大搖大擺地,牽著孩子們,走向無邊的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