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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吼

2021-03-04 11:37邱貴平
鹿鳴 2021年2期
關鍵詞:孫子公園

邱貴平

有那么幾年,衫城活躍著三男一女無家可歸者,當?shù)厝私y(tǒng)稱癲子。女癲子三十幾歲,身材不錯,背著一個印有蠟筆小新頭像的兒童書包,穿著皺巴巴的少數(shù)民族服裝:上身左襟大褂,無領,滾邊,衣襟和袖口有兩道不同的青邊,但不鑲花邊;下身筒褲,左右褲筒各滾一道花邊,一只褲筒長一只褲筒短。

女癲子頭戴青布帕,脖掛大項圈,不是銀的,是紙的——硬紙殼剪個圈,貼一層錫泊紙。最為奇特的是,她小巧玲瓏的鼻頭,竟然夾著一個小巧玲瓏的蝴蝶夾。

三個男癲子一個十幾歲,且稱之為少年癲子;一個五十幾歲,且稱之為中年癲子;一個六十來歲,且稱之為老年癲子。

少年癲子頭發(fā)雞窩狀,走路的時候,總是勾著腦袋,含著指頭,心事重重的樣子。少年癲子終日惠安女般頭戴草帽臉裹毛巾,屁股卻裸露著,典型的要臉不要臀。

那年臘月,突降暴風雪,氣溫驟降至零下五度,好心人怕少年癲子凍死,送給他一套棉襖棉褲。結果呢,棉襖完好無損穿在身上,棉褲臀部被他掏了兩個乒乓球拍大的洞,傲雪屁股分外紅。

中年癲子是最活躍的癲子,長發(fā)披肩但已板結,剪下來一扎,可以當掃帚。他冷天披一條漏洞百出的毛毯,熱天經(jīng)常光著身子,每走一段路,駐足跺腳振臂高呼口號,嘴角溢出些許白沫,誰也聽不明白他喊什么。

有時候,他會把頭發(fā)盤在頭頂,隨便找一塊布條,扎一個大大的髻;腰上掛一A3紙大的布片,遮住襠部和腹部,兩爿黧黑厚實的屁股完全露天,像個淪落街頭的輕量級相撲手。

老年癲子不管春夏秋冬,身上總是臃腫似企鵝:秋衣秋褲外面套著毛衣毛褲,毛衣毛褲外面套著棉衣棉褲,棉衣棉褲外面套著風衣大衣,如此還嫌不夠,腰上扎一根電線,肩上挑著兩個碩大的編織袋,大得可以裝進兩床十二斤重的棉被;這還不夠,兩頭還掛著幾個小編織袋,大小編織袋裝的全是撿來的舊衣舊褲,走動時好像兩座假山在移動。

誰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誰也不知道他們將到哪里去。衫城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以來,按照慣例,除了突擊衛(wèi)生大掃除,清理流動攤販,還要對市區(qū)癲子進行疏散。而衫城沒有收容所,癲子們無處可去。

在年復一年的疏散下,四個癲子先后消失,也許迷路了,也許去了異地,也許死了。誰會在意癲子的去向和生死呢,衫城的街頭,少了四道風景線。

前仆后繼,衫城很快又出現(xiàn)一個癲子,是個女的,六十歲上下,且叫她老癲仙吧。老癲仙像根枯草,游走于大街小巷,每走幾步,停下匆忙的腳步,指手畫腳嘰哩呱啦一通,表情嚴肅口氣嚴厲,聲調電鉆般震蕩尖銳,像傾訴又似譴責,方言加上跑風,誰也聽不清她說什么,誰也沒打算聽清。

老癲仙嘴小,門牙掉了四顆,嘴唇皺巴巴的,嘴巴閉著的時候,像道剛拆線的傷疤。

癲子皆齷齪,老癲仙卻注重儀容儀表。炭黑的頭發(fā),梳成一根長及腰窩的大辮,一草不染。與黑發(fā)相映襯的,是她黑如黑人的臉龐。除了眼白,整個腦袋黑成一團。

老癲仙身上的衣褲鞋襪,破舊不臟污,鞋帶系得一絲不茍。老癲仙常到河邊洗發(fā)、游泳、浣衣。老癲仙洗發(fā)也是衫城一景,她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塊油茶餅(油茶餅系油茶籽榨干油之后,伴入稻草壓縮凝結而成,直徑三十公分左右),每次洗發(fā)之前,掰下半個掌心那么大一塊,搗碎放進臉盆浸泡,浸泡出豐富的泡沫之后,用紗布過濾渣滓和稻草,即可使用。油茶籽是黑色的,含有豐富的黑色素和多種維生素,且清香怡人,潤發(fā)護發(fā)效果明顯。

將泡沫抹上頭發(fā)搓揉十幾分鐘,老癲仙整個腦袋扎進水里,平靜水面頓時激起一朵黑色浪花。爾后,老癲仙直起身,少女般左右搖晃著腦袋,長發(fā)上下飛揚左右翻舞,發(fā)梢?guī)鸬乃íq如天女散花,妙不可言。

老癲仙游泳的時候,是穿著泳衣的,蛙泳、蝶泳、花樣泳,無不熟練,泳姿優(yōu)美。而且她還冬泳。衫城市內河水難得幾日清,無論洗什么,越洗越黑越洗越臟。在河里洗發(fā)、洗澡、洗衣的,只有老癲仙一人。只有癲子,才會如此奮不顧身。奇怪的是,深度污染的河水卻污染不了老癲仙,好像從來不生病,皮膚病都沒有,每天精力十足。

老癲仙撿來一對袖套,套在小腿上,看上去像綁腿,走起路來邁大步甩胳膊,腰板挺得筆直,目不斜視,軍人似的。

老癲仙的食物,來自垃圾桶和餐館前的泔水桶,以及好心人的饋贈。老癲仙不像其他癲子,直接用手撈食,而是用筷子搛,搛得慢條斯理,吃得從容不迫。

一方面,老癲仙是個講衛(wèi)生的癲子,不影響市容市貌;另一方面,衫城城管似乎變得文明了,老癲仙因此沒有被驅逐。

老癲仙隨身攜帶一把短柄掃把,每天到小餐館前掃地。自從來了她,公園管理員輕松多了,基本不用掃地,非但不驅逐她,還予以關照。老癲仙這一舉動,贏得一些餐館老板尊重,賜予衣物和食物。加上好心市民的饋贈,老癲仙積累了兩大包衣物,裝進兩個編織袋(只有老年癲子的編織袋一半大),遷徙的時候,用一根棍子挑著,速度甚快,趕車的樣子。

與老癲仙不同的是,老癲子走到哪里,擔子挑到哪里,經(jīng)常橫穿馬路,造成交通堵塞,有一次還導致交通事故。即使走在人行道上,也影響行人。城管一不做二不休,把他驅逐到一百五十公里外的外縣,本市從此見不到他的身影。

老癲仙每半年遷徙一次,好比圈養(yǎng)多年的母雞,活動半徑有限,母雞限于院落,老癲仙限于城區(qū),嚴格地說,限于半個城區(qū)。

衫城越來越大了。

老癲仙居住的地方,有兩處,第一處勝利橋下公廁,第二處河邊公園。公園有個露天廣場,只要不下雨落雪,每晚有成群結隊的大媽跳廣場舞。老癲仙耳濡目染,情不自禁跟著跳上幾曲,居然跳得像模像樣,令一些身形笨拙舞姿變形的大媽汗顏。尤其背上那根炭黑的大辮子,宛如受驚的銀蛇,生動而驚悚,讓人聯(lián)想起多年以前,村里那個叫小芳的姑娘。

勝利大橋是連接東西兩岸的交通樞紐,東岸地勢低于西岸,建在東岸公廁一側沿河,一側沿著步行街,橋頭人行梯道正好經(jīng)過公廁。改造后的公廁衛(wèi)生搞得不錯,整個頂部被橋面覆蓋,遮陽避雨躲風效果甚好。公廁一側有塊小空地,老癲仙睡在上面。

冬春兩季,老癲仙住公廁,夏秋兩季,住公園。

公園沿河而建,不大,幽靜,綠樹修竹掩映,繞一圈十來分鐘。公園有三座圓形涼亭,一座廁所,一個露天舞池,還有一座小廟,很少開門,門前有條走廊,挺寬,一頭有墻,可遮擋風雨。老癲仙住在走廊有墻那頭。

我認識老癲仙。

老癲仙未癲之前,或者說未離家出走之前,住在原水泥廠宿舍。為什么叫原水泥廠?原因很簡單,倒閉了。原水泥廠是衫城納稅大戶,在那輪瘋癲般的國企改革中,賤賣給私企老板。私企老板靠倒賣設備和轉租地塊,賺爆了荷包賺粗了血管賺大了胃口。一千多號下崗工人猶如喪家之犬,夾著尾巴四處尋找生活的骨頭。

原水泥廠地處城市邊緣,在一輪又一輪改造和擴張中,非但沒有納入城區(qū),反而更加邊緣。原水泥廠宿舍,逐漸淪為村莊,垃圾遍地,狗奔雞突,一不小心踩上雞屎或果皮。

有一回,我踩到香蕉皮摔了一跤,身上沾了三泡雞屎,氣得我買來三包耗子藥伺機報復。耗子藥是在半夜偷偷投放的,一投完便狂風大作大雨傾盆,老天爺真是長了白內障。

宿舍外墻和樓道墻皮,爭先恐后脫落,裸露出暗紅色磚頭,仿佛惡狼齜牙咧嘴露出的牙苞肉,驚心而且惡心。低處未脫落墻皮,寫滿辦證、辦卡、補漏和通下水道的手機號碼,貼滿五顏六色小廣告,有治性病的、有開各種培訓班的、有招工的、有賣黑槍的。

最吸睛的,是美少婦征男人廣告:“由于我丈夫不能生育,現(xiàn)急尋一不無理取鬧的健康男子幫生孩子,事成之后一次性付款十萬元?!辈噬掌系拿郎賸D,酥胸高聳風情萬種。明知是騙局,還是令人想入非非。

我家內墻墻皮,則像敷在老婦臉上的面膜,皴裂起皺,吃飯、上廁所的時候,多看幾眼,會影響食欲和排欲。

除了糟糕的衛(wèi)生狀況,還要忍受農民兄弟打老婆罵孩子的噪音,以及高分貝的電視聲、地震般的關門聲,以及老癲仙的嘰哩呱啦。夜里稍有風吹草動,犬吠響成一片,還有半夜雞叫,酒鬼踢門聲,打麻將撲克發(fā)出的拍桌聲。稍微有點能耐的,都遷走了,剩下我這等老弱病殘窮,畫地為牢。

原水泥廠共有十棟宿舍,老癲仙住九棟二號樓道五樓左,我住十棟二號樓道六樓左,正對面,相距二十余米。這兩棟宿舍樓,是20世紀80年代末期建造的,三樓道六層,六十平米,當年是原水泥廠乃至衫城最好的住房,為了分到一套,工人爭得你死我活。

日后房價不斷攀升,城里一套同等面積二手房動輒賣到五六十萬,原水泥廠宿舍只能賣二十來萬,買家主要是老癲仙這樣的進城農民。

老癲仙入住同時,對門房子五度易主,住進一農戶。男主人奇瘦,瘦到露骨,都是筋。他早出晚歸做工,安靜得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女主人在一工廠上班,也是早出晚歸,經(jīng)常上夜班,如果不發(fā)聲,也基本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一旦發(fā)聲,那就是河東獅吼。其更為安靜的六七歲的女兒,偶爾發(fā)聲更為駭人,一邊嘶吼一邊猛跺樓板,好像在實施無麻醉手術。

老癲仙樓下,也是進城農戶,兩老夫妻一幼兒,應該是爺爺奶奶和孫子。爺爺安靜似啞巴,奶奶不得了,分貝遠超對門鄰居和老癲仙。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四樓奶奶一聲吼宇宙也要抖三抖,超級抖音。

好在四樓奶奶發(fā)聲時不像老癲仙沒完沒了,也不像對門鄰居長篇大論,都是些截句,比如“吃飯了”“洗澡了”“不洗澡打死你”“不聽話是嗎,看我怎么收拾你”。

對門鄰居有個年齡和老癲仙相近的奶奶,是男主人母親女主人婆婆。這位奶奶耳背,跟聾子差不多,女主人的獅吼,主要針對她。有一回,對門門未關,我透過貓眼親眼看到,表情猙獰的女主人對著她耳朵獅吼了半天,長著這只耳朵的花白腦袋依然一臉茫然。真不知是婆婆的耳聾助長了媳婦的獅吼,還是媳婦的獅吼加劇了婆婆的耳聾。

可能受奶奶影響,或者汲取了奶奶的肺活量,孫子哭鬧起來那也是炮火連天。奶奶洗碗動靜也極大,那感覺好像剛被老板臭罵又克扣了工資的洗碗工,把委屈和憤怒都發(fā)泄到碗上,只要不打碎,能弄多大動靜就弄多大動靜。

幸運的是,四樓奶奶好像兩三天才洗一次碗。

樓下有個手壓深水井,當年電泵抽水供全廠飲用水,廠子倒閉后,不再電泵抽水,有機修工友將其改造為手壓水井。一則水好,二則節(jié)約,每天尤其夏秋早晚,總有一伙大媽聚積井旁,一邊浣衣洗菜一邊家長里短。

其中一位,嗓子超越鴨公直奔鵝公,豈止心驚肉跳簡直雞皮疙瘩。幸運的是,和兩三天才洗一次碗的四樓奶奶一樣,她也三兩天才到井邊浣一回衣洗一次菜。

她們制造的噪音皆稍遜老癲仙一籌乃至幾籌,老癲仙才是噪音之王。她們再怎么歇斯底里,也只是一只獅子在吼,老癲仙一張嘴一發(fā)聲,感覺兩只獅子同時吼。

老癲仙肯定不是當?shù)厝?,她說的鳥語,我一句聽不懂。通過陽臺上的觀察(觀察這個詞太溫情了,大多時候我怒目圓睜),可以猜出個大概,無非催促孫子睡覺起床、刷牙洗臉、吃飯出門,都是雞毛蒜皮。

四樓奶奶催孫子吃飯洗澡頂多催四五分鐘,四五分鐘過后還沒有效果,就動用暴力,一用暴力,孫子就老實聽話了。老癲仙光是催孫子起床,至少半小時,鬧鐘般提前開催,越催越急越催越緊,猶如進入高潮的京劇伴奏鑼鼓。

老癲仙身高一米五多一點,體重估計不超過一百斤,真是難以想象,這么小的個子,能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音,喉嚨好像裝了一個微型但功能強大的擴音器。她走下五樓,走出宿舍區(qū),我還能清晰聽到她的獅吼。

她那個孫子,胖得像只企鵝,行動遲緩,好像發(fā)條松了的老式鐘表,老癲仙得不斷擰著,才有動靜。當然,老癲仙從不動手,只動嘴。也有例外,實在催不動,她就背起孫子上下樓。看那架勢,并不怎么吃力。

背孫子下樓,是怕上學遲到來不及;背孫子上樓,是孫子放學回來磨磨蹭蹭不肯上樓。老癲仙實在催不動,就自己先上樓忙活,有時候晚飯做好了,她獅吼得聲嘶力竭,孫子依然無動于衷,她就咚咚咚下樓,背他上樓。

老癲仙的兒子,是個禿子和瘦子,瘦似鉛筆禿如雞蛋。他沉默寡言,早出晚歸,上下樓輕飄飄的,跟我對門男鄰居一樣,可能是個力不從心的體力勞動者,看上去病懨懨的。

老癲仙的媳婦,是個胖子,不是肥胖,而是唐朝天寶年間,楊貴妃似的肥美。她晚出早歸,可能是個夜晚工作者。她喜歡穿高跟鞋,上下樓的時候,鞋跟撞擊樓梯,猶如榔頭敲打釘子。如果動靜小些,我蠻喜歡看她上下樓梯的樣子,挺性感的。

幾年后,老癲仙兒子不見了。又過了一年,老癲仙也不見了。沒多久,她樓下的孫子也不見了,估計到了上學年齡,到父母那兒上學去了。他的父母,也許在某座城市打工吧。孫子一走,奶奶失去獅吼對象和動力,立時安靜下來,要不是洗碗時偶爾弄出點動靜,我還以為她怎么著了。

盡管對門鄰居和鴨公嗓還在,時不時驚天動地一下,我還是有一種一九四八年的感覺,什么意思呢?馬上就要解放了嘛,至少解放了一大半。不說換了整個人間,總算換了大半個人間。我祈求,老癲仙再也不要出現(xiàn);我禱告,孫子再也不要回來。

老癲仙并未走遠,我很快在街上看到她。我害怕她重返家園,向老癲仙對門鄰居——我的工友打聽。這位工友,下崗之前是個窯工,窯工工作環(huán)境極其惡劣,粉塵霧霾般濃重,巨大磨機發(fā)出的噪音堪比全速行駛的高鐵動車,經(jīng)年累月,他的聽覺嚴重麻木或者退化,老癲仙們發(fā)出的噪音,絲毫影響不了他。別說獅吼,就是炮轟,他照樣呼呼大睡,我那個羨慕妒忌恨啊,簡直無以言表。

工友說,老家伙癲了,聽我老婆講,媳婦怎么勸她,也不肯回家,送她去養(yǎng)老院,當天翻墻逃了,她喜歡露宿街頭,討厭回家害怕回家。我滿心喜悅,不動聲色道,那她兒子呢,去哪兒了?好久不見了。工友翻了個雪白的白眼,她兒子去哪里,我怎么知道,關我屁事。

我說,那她媳婦呢,是干什么的?工友說,我看這女人不是什么正經(jīng)貨,很可能是干那種事的,她老公怕是眼不見為凈。喂,我說你這個文人騷客,一肚子花花腸子,是不是看上她了?我靠,她那個胸脯和屁股,翹得跟香腸一樣。

我呸道,你才看上她了呢。工友壞笑道,我是看上她了,可是她看不上我啊,上下樓碰面,面對面碰面,我跟她打招呼,愛理不理的。一眼看穿我是個窮光蛋,我靠,這年頭,笑貧不笑娼……

清明到了,我到陵園給父母掃墓,意外看見發(fā)現(xiàn)老癲仙兒子。我看到的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而是墓碑上的他。墓碑上有他照片和姓名,千真萬確,是他,我雖然陌生他的姓名,長相卻是熟悉的。

我認識的禿子不多,頭上長瘢的禿子,只認識他一人。有一回,我在大門口與他交匯,看見他腦門上有塊戈爾巴喬夫似的瘢。只不過戈爾巴喬夫的瘢像世界地圖,他的瘢像一灘血跡。

從生卒年月看,他死于半年前。奇怪,他死的時候,怎么一點動靜沒有?揣測過去,要么病故于醫(yī)院,直接從醫(yī)院送火葬場;要么死于意外,直接從事故現(xiàn)場送火葬場。

我欲打聽,卻找不到打聽對象,工友也于大半年前搬走了。我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感覺自己無能到無恥地步。妻兒早已棄我而去,我越來越不愛出門,越來越怕碰到熟人,我沒臉見熟人,每個熟人都比我混得好,一看到熟人我恨不能從地上裂開一條陰溝,好讓我鉆進去重新做人——裂開也鉆不進去,我太軟。

晚上十點之后,我必去公園散步。散步一小時是我每日功課,一天到晚坐在家里碼字,晚飯后不出來走走,會把自己坐病坐死。我惹不起生活,更惹不起病魔和死神,富人失去健康還有錢,窮人失去健康赤貧如洗。

十點之后才出來,還是老毛病作怪。這個鐘點,哪怕夏天,公園人也不多,若是冬天,幾乎沒人。幽暗的公園里,越走人越少,越走越安靜,這正是我喜歡的。

這個公園,就是老癲仙夏秋兩季安身的公園。公園離原水泥廠宿舍三百多米,她好像徹底迷路,從未回過家,至少我沒看到過。有時候,我會走近涼亭,就著幽暗的燈光,居高臨下打量著半坐半躺的老癲仙。老癲仙目空一切,嘴里嘰里呱啦不停。她偶爾抬頭看我一眼,爾后低頭繼續(xù)嘰里呱啦。

有一回,老癲仙突然站起,惡煞般指著我嘰里呱啦,嚇我一大跳,以為她要動武,連忙后退幾步。老癲仙非但不追趕,反而調轉方向,指著一棵大樹嘰里呱啦,幾片樹葉嚇得掉了下來,枝條簌簌發(fā)抖,一只鳥振翅逃離。

我不時帶點吃食送給老癲仙。每次接過,她照例嘰里呱啦一番,不知是罵我還是謝我。我不在乎,我這么做,并非出于善良,而是出于好玩。就像動物園里,游客投喂動物一樣。當然,我也有那么一點善良,從來不給過了保質期的食品。這種善良,類似游客投喂動物之前,剝去食品的塑料包裝。還有就是好奇心驅使,我想弄清她的身世。

一天,我到郵局取稿費。如今的稿費,百分之九十九電子轉賬,這家刊物奇葩,稿費低得令人發(fā)指,卻從郵局匯款,實在麻煩。我發(fā)誓,它的稿費即便提高十倍,也不再投稿。

眼看就要到領取期限,那天陽光燦爛,我戴上遮住半張臉的大墨鏡,這還不夠,還罩了頂長沿太陽帽,再熟的熟人也認不出我,半路上,連擦肩而過的大哥也沒認出我。

快到郵局時,發(fā)現(xiàn)老癲仙正在寫字。她不是在地上和紙上寫,也不是在墻壁上寫;不是用粉筆和簽字筆寫,也不是用毛筆寫,而是用右手中指在玻璃上寫。玻璃不是門窗上的玻璃,而是汽車后窗玻璃。

那是一輛??吭诮诌叺睦吓f商務轎車,車身和車窗沾滿灰塵,輪胎幾乎被黃泥包裹。老癲仙踮起腳尖,在后窗玻璃上奮指疾書,很快寫滿——左右兩側玻璃已經(jīng)被她寫滿。

老癲仙甩了甩手指,似乎沒寫過癮,向旁邊汽車走去。旁邊汽車玻璃都很干凈,寫不出字,她嘰哩呱啦一輛輛找下去,越走越遠,消失在我視線中。

我摘下墨鏡,湊上前仔細辨認,老癲仙寫的是天書,我一個字也認不出。但發(fā)現(xiàn)她寫的是同樣三個字,也就是說,她不斷重復寫著三個字。

正看得焦灼,耳畔響起一聲怒叱,喂,看什么看。我嚇一大跳,偏頭一看,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站在面前。我連忙說,沒看什么沒看什么,隨便看看隨便看看,邊說邊開溜。漢子罵了聲神經(jīng)病,打開車門,坐上駕駛室,轟地發(fā)動車子,開走了。

車子發(fā)動剎那,我的腦子好像也發(fā)動了,靈光一閃,認出或者說想出其中一個字,池。沒錯,千真萬確,是池字。老癲仙的兒子姓池,墓碑一清二楚刻著。老癲仙寫的應該是孫子姓名,至于名字是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認出姓就足夠了。

我對老癲仙更加好奇了。

有那么一周,我到外地參加筆會。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出遠門,也是第一次出門這么久。其間,我唯一思念的人,竟是老癲仙。

回家那天,下了火車,我直奔公園。已是凌晨一點多鐘,老癲仙睡了,呼嚕響似敲鑼打鼓。我的眼角莫名其妙溢出兩行熱淚,望著她好一會兒,才有氣無力回家。

真是不可思議,那以后,一天不見老癲仙,一天不聽她嘰里呱啦,便如隔三秋悵然若失。老癲仙遷徙公廁后,我每天散完步,都要去看看她。公廁離公園不遠,步行二十幾分鐘可到。老癲仙跟農民(本來就是農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棲,天一黑,絕對回據(jù)點,我總能看到她。

重感冒,散不成步了,一周之后見到老癲仙,她正握著手機嘰里呱啦。世界變化真快,癲子也用上手機了。一想,不對,她連三百米之外的家都不懂得回,怎么會用手機?哪來的手機,誰給她繳費,打給誰,誰聽得懂?

老癲仙嘰里呱啦半個多小時,才放下手機。我連忙遞上幾塊面包,趁機問她能不能把手機借我一用?這是我第一次跟她說話。之前,見過好心人跟她說話,問她有沒有兒女,有沒有家,冷不冷餓不餓,她要么置之不理,要么嘰里呱啦。我估計,就像我們聽不懂她的話,她也聽不懂我們的話。所以我從未想過要跟她說話,這回好奇心急劇膨脹,再不開口就要爆炸了。

奇跡發(fā)生了,嘰里呱啦幾句后,老癲仙把手機遞給了我。手機是真的,老掉牙的摩托羅拉翻蓋手機,蓋子和屏幕龜裂,機體斑駁似白殿風患者皮膚。屏幕一片漆黑,沒電,自然沒信號。

若沒猜錯的話,手機是她撿來的。翻撿垃圾,是老癲仙的功課。前面說過,老癲仙積累了兩大包衣被,遷徙時人隨包走。其實她還積累了兩大包垃圾,遷徙時分兩趟運輸,第一趟挑衣被,第二趟挑垃圾。天氣晴好的時候,她把垃圾一一取出翻曬,主要是玩具和動漫書。

老癲仙接過手機,又貼在臉上嘰哩呱啦起來。老癲仙打手機的樣子笨拙滑稽:左手托著下部,右手捧著上部,仿佛抱著一個嬰兒。我繞公園走了三圈,她還拿著手機嘰里呱啦。天啊,手機要真能用,得花多少話費。

一連三夜下雨,未去散步。第四天傍晚,雨過天晴,空氣清新似嬰兒呼吸。我等不到十點,吃過晚飯,天一黑便來到公園。老癲仙的頭發(fā),不知是被雨淋還是洗過,濕漉漉冒著熱氣。老癲仙正站得筆直打電話,這次是右手握手機左手拿照片,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哭得驚悚笑得悲涼。

我不斷打著手勢,表示想看老癲仙手中的照片。她置之不理,忘我地哭著笑著嘰里呱啦著。暫時作罷的我,繞公園走了一圈,老癲仙依然故我,走了兩圈,依然。走完第四圈,老癲仙背靠墻,無聲無息坐著,手機和照片放在身邊。我打著手勢大聲問她,照片能不能給我看看。一臉肅穆的老癲仙沒反應,我拿起照片,她還是沒反應。

天已黑熟,燈光昏暗,高度近視的我,還是一眼看出那是她孫子的照片。孫子右手抓著一個變形金剛,左手握著一本動漫書,笑得碧波蕩漾。剎那之間,我的眼淚洶涌而下。

是夜,轉輾難眠,無限感慨。感慨什么,說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感慨。那感慨像重感冒時的鼻涕和口痰,又多又稠。夜半,一道閃電劃過腦子,一個絕妙的主意,興奮得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我已經(jīng)多年沒有這么興奮過了,吸了毒似的——雖然我從未吸過毒。

天一亮,我來到公園,老癲仙比我更早,不在。估計覓食或者逛街去了。等了一個多小時,還不見她回來,我回家吃早飯。吃完早飯,迫不及待來到公園,還是不見老癲仙。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我離開公園到附近找了找,仍不見蹤影,于是我垂頭喪氣回到家里。

我中魔似的,每隔兩小時去一趟公園,始終不見老癲仙。直到晚上九點,老癲仙才出現(xiàn)。那一刻,猶如久別母親的游子,我竟然有一種沖進她懷抱的沖動。老癲仙已經(jīng)睡著了,呼嚕好似冰雹砸在鐵皮上。我站了一會兒,踽踽離去。折騰了一天,我不那么興奮了,晚上睡了個好覺。白天碼了不少字,碼得挺順。

次日傍晚,我提著一袋吃食奔向公園,老遠聽見老癲仙的嘰里呱啦。我心里一喜,又興奮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見到老癲仙時,我一下失望了,失望得不想把吃食給她。她沒有一手拿照片一手握手機嘰里呱啦,而是赤手空拳嘰里呱啦。

我打著手勢提醒她,把手機拿出來,打電話。不知老癲仙有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反正她既沒有拿出手機也沒有拿出照片,卻對著我指手畫腳嘰里呱啦一通,口氣甚是嚴厲。

不再捉迷藏了,兜底吧,那個絕妙的主意的是:用我的手機把老癲仙打手機時的嘰里呱啦錄下來,發(fā)到微信上,讓萬能的朋友圈翻譯。

那以后,再沒看到老癲仙打手機,也沒看到她寫字。本來,我可以把她不打手機時的嘰里呱啦錄下來,發(fā)到微信上。但是奇怪得很,我只想錄她打手機時的嘰里呱啦,不打手機時的嘰里呱啦,一點興趣沒有。

我甚至不想再見老癲仙,不再到公園散步,舍近求遠,到郊外散步。原水泥廠宿舍背后,是個美麗鄉(xiāng)村,道路拓寬了,路燈豎起來了,公園散步,偶爾還能遇到個把熟人,郊區(qū)散步,半個熟人也遇不到。

老癲仙離家出走后,我?guī)缀鯖]見過她孫子。也難怪,他早睡早起早出早歸,我晚睡晚起晝伏夜出,不是一條道上的,離得再近,也見不著。比如對門男鄰居,每天感覺到他進進出出,卻十天半月難得照上一面。

老癲仙媳婦倒是見過幾次,胸脯和屁股好像更大更翹了,高跟鞋撞擊樓梯的聲響更鏗鏘了。有時還有一個大她十來歲的男子陪著她,男子腦袋雖然花白,卻不禿頂,頭發(fā)還挺茂盛,身板也挺強壯。每次都是開著車來,車挺氣派。

改變散步路線不久,對面?zhèn)鱽碓覊碗娿@聲,側耳一聽,是老癲仙家發(fā)出的。接著,挑著碎磚垃圾和沙子水泥的民工,從他家進進出出,從樓道上上下下,始終不見她媳婦和孫子身影。

不用說,房子轉手了。

轉眼又過了兩年。那晚鴨公嗓和對門鄰居一起發(fā)聲,吵得我恨不能拼個你死我活,很遲才入睡,早上正睡得昏沉,樓下隱隱傳來熟悉而陌生的嘰哩呱啦,起床打開陽臺窗戶一聽,天啊,是老癲仙,肯定是她絕對是她百分之百是她。

但是我看不到她,樓下越長越高的梧桐和違章搭蓋的簡易房遮住我視線,我飛快穿上衣服,顧不得洗臉刷牙,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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