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炬
父親的頭發(fā)
宋阿寶從來也沒料到遭遇這樣的打擊:他的父親把他告了。
訴狀上說的話就是懷疑他不是親兒子,要求解除法律上的父子關(guān)系。
從字面看,這似乎是一樁家庭血緣糾紛,但里面隱藏的東西可不得了。
如果真的從法律層面,阿寶解除了和父親宋大生的父子關(guān)系,宋阿寶將面臨雪崩式的坍塌。
宋阿寶今年35歲,父親宋大生快70歲了。到這個年紀(jì),突然折騰這件事,狀告自己唯一的兒子不是自己親生,很多人要問,這是圖什么呀?宋大生抽的哪門子筋?
宋大生是在宋阿寶5歲的時候和妻子賈美蓮離婚的,離婚的原因是妻子有了外遇,讓宋大生堵在家里。怒不可遏的宋大生當(dāng)即提出離婚,并凈身出戶,把豆角胡同的一套平房留給了妻子和兒子。三十年來,宋大生遭遇下崗,自己做生意也不順,后來又結(jié)了婚,還生了一個女兒。現(xiàn)在宋大生得了病,膀胱癌晚期,切除了全套的下水器官,還要沒完沒了做放化療,沒幾天日子了,突然鬧出這樣一出,的確讓人十分費(fèi)解。
但宋阿寶知道,沒有人關(guān)心宋大生是否是他的親生父親,有人關(guān)心的是當(dāng)初父親離婚時給他留下的豆角胡同四合院的那套平房。那套平房要拆遷,補(bǔ)償款有一千多萬,人家是想從根兒上解除他和宋大生的血緣關(guān)系,從而把這筆財(cái)富奪走。
想奪走這筆財(cái)富的人是宋大生的第二任妻子生的那個女兒,宋阿麗。
面對法院傳票,宋阿寶突然發(fā)現(xiàn),布局早就開始了。早在兩年前,同父異母的妹妹宋阿麗就打電話給他,甜甜蜜蜜地叫他哥,并約他吃飯,他當(dāng)時做著生意比較忙,推了幾次,一直沒有和同父異母的妹妹吃飯,說實(shí)在的,當(dāng)時也覺得平時毫無往來的妹妹突然約飯,有些怪怪的。到今年三月份,她又說自己找了個男朋友,人家一定要認(rèn)識一下家哥,他實(shí)在推辭不了,就去星巴克一起喝了個咖啡,在喝咖啡的過程中,阿麗的男朋友死乞白賴地遞他煙抽,他不抽煙,但宋阿麗甜甜地說,哥,你就給我個面子,接了吧,哪怕抽一口呢!他接過煙,點(diǎn)著,吸了幾口,嗆得直流眼淚,掐滅了,放到煙灰缸里。
問題就出在那支煙上,宋阿麗拿著那支煙和父親的頭發(fā),去一個鑒定中心做了DNA鑒定,鑒定結(jié)果是宋阿寶和父親宋大生沒有生物學(xué)上的父子關(guān)系,也就是說宋大生不是他爸爸。
這個鑒定一出來,也把宋大生逼到懸崖邊上了,在強(qiáng)勢的妻子和女兒面前,他只好在起訴書上簽字。
人家說的有道理,他既然不是你的兒子,憑什么把偌大一筆財(cái)富白白給了外人?
憑心而論,這個鑒定對宋大生的打擊也是巨大的,他一直覺得宋阿寶是他的兒子,因?yàn)閺南嗝采现v,宋阿寶和他有很多相似處,也是大骨頭架子,也是高鼻梁,他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相信,叫了他三十多年爸爸的兒子竟然和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疑點(diǎn)也的確是存在的,前妻的確是背叛他的,而且后來查證,前妻在結(jié)婚前就和那個人好過,那個人也是大骨架、高鼻梁,兒子不是自己的,也確有可能。但在他心中,那個以前的家還是他的第一個家,在那個家里,留著自己青春的影子,有過那么多美好和憤怒,也有著那么多沉重的記憶。前妻和他離婚時,她哭,跪著求他原諒,他也哭了,他說咱們暫時離開一段,雙方都冷靜一下。她多次向他懺悔,多次求人說和。而且,她用了下半生在悔過,沒有結(jié)婚。他也覺得終有一天,會回到自己那套房子里呼吸那里潮濕而略有霉味的空氣。但歲月恍惚間就過去了,那個家似乎變成了生命那一端的一個記憶,仿佛成為一縷清風(fēng),一聲嘆息。
關(guān)鍵是后來自己得了病,又沒有了生活能力,一切要靠第二任妻子料理,自己在起訴書上簽字,也是多半被脅迫。女兒搞來那樣一份鑒定書,他是無路可退。當(dāng)然,內(nèi)心隱秘深處也有點(diǎn)想就此搞清楚這件事。不過,宋大生心里也不是滋味兒,想自己都這樣了,又折騰出來這樣一樁丑聞,自己也太失敗了。想到工廠那么多工友,都夸他老宋有個好兒子,而這一出,怎么向大家交待過去?臨了了,人就是死了,也要存?zhèn)€臉面在這個世上呀!
對于宋阿寶來說,這份訴狀比山還重,他覺得自己設(shè)定的美好生活一下子崩潰了。宋阿寶剛剛處了一個對象,倆人談婚論嫁,女孩兒長相甜美,有點(diǎn)明星范兒,之所以決定嫁給宋阿寶,這套即將拆遷的平房起了很關(guān)鍵的作用。如果法院判他和宋大生解除了父子關(guān)系,那么,宋阿寶不僅身無立錐之地,而且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都會立刻失去。還有,宋阿寶投資做了點(diǎn)生意,借了幾十萬,也指著拆遷款下來還債呢。
宋阿寶和媽媽住在一起,他媽雖說也快60歲了,面相依舊也存了俊俏,還是一身風(fēng)流樣。宋阿寶憤怒地問自己身份的事,他希望媽媽堅(jiān)定地告訴自己就是宋大生的兒子,但媽媽卻回避這個問題,她說:“他早干什么去了,我們等了這么多年,三十五年了,他管過你嗎?現(xiàn)在又來這一套!”這種答非所問的指責(zé)毫無意義,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套房子是當(dāng)初宋大生單位的房,房本名字一直是宋大生的,當(dāng)初這套平房不值錢,沒有人關(guān)注這套平房,但現(xiàn)在,不是值大錢了嗎?如果按常規(guī),宋大生可以主張把拆遷款兩個孩子一人一半,但現(xiàn)在,宋阿麗那頭是想完全獨(dú)占。只要宋大生勝訴,他就要乖乖離開這套住房。
宋阿寶真的是亂了,有個成語,六神無主,宋阿寶都崩潰了。
宋阿寶請的律師的主意是一個字:拖!
法庭第一次開庭,宋阿寶的律師指出,DNA物證來源可疑,無法證明那個煙蒂是阿寶留下的煙蒂。法院休庭,要求重新采證,必須是阿寶親自呈送的證物,或頭發(fā),或口腔拭子,或血液,而且在法院指定的時間內(nèi)在指定的鑒定中心做鑒定。
如果阿寶親自呈送的證物樣品仍然得出非宋大生的生物學(xué)兒子,那他必然慘敗。但如果他拒絕呈送證物樣品,卻是將自動判他敗訴。
這個美好的世界突然在阿寶心中傾斜了,搖晃了,生活這杯可口的美酒有可能被灑得一滴不剩。
宋阿寶強(qiáng)烈地預(yù)感待,自己真的要輸了!
宋阿寶一個人在馬路上走著,他身子直發(fā)飄,他好幾天沒怎么吃飯了。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一夜之間將變成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更想不明白,在心中一直依賴的那個男人,馬上就會是一個毫不相干的記憶。記得父親住院前,專門給他打了電話,讓他趕過去,是他推著手術(shù)車送他進(jìn)的手術(shù)室。父親做完手術(shù)后,腿痛,腰疼,發(fā)燒,腎積液,是他一夜夜守著他,替他按摩,又替他排尿、換管兒。又想起來自己小時候,那時父親和母親突然離了婚,他還天天來接他放學(xué),父親踩著自行車到離家不遠(yuǎn)處的小賣店,給他買一根他最愛吃的花臉雪糕。后來,父親又結(jié)了婚,他們的來往少了,但他的生命記憶中,不管他去了哪里,不管他跟誰結(jié)婚,他永遠(yuǎn)是父親。但這個父親,突然要永遠(yuǎn)地去了。而且,這個失去竟然是如此的無情,帶走他的一切。
下一步怎么辦?阿寶,你失去的太多了。你如何面對你的未婚妻和她的家人,你如何面對那些朋友?
阿寶想了三天,實(shí)在是想不出方向,他覺得無路可走了。他真想這樣了斷自己。他實(shí)在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他先見了女友,告訴了她即將發(fā)生的一切,女友說:“既然這樣,也沒什么可說的了,你自己想辦法吧!”女友迅速離去,果斷拉黑了他。女友的決絕讓他失去了最后一點(diǎn)掙扎下去的信心。
他想到了媽媽,他想,這是對她當(dāng)年風(fēng)流放蕩的懲罰,也沒有什么的。她欠了人家的,最后讓他來還,這是應(yīng)有的懲罰。
那就走吧!他自己慘笑著說。
他在郊區(qū)的曠野里來回走了好久,他覺得真是沒路可走了。他覺得如果被人當(dāng)眾剝奪一個人做人子的名分,和被人剝光衣服趕出人類沒有區(qū)別。又像是自己被剝奪了地球居住權(quán),孤零零拋入太空無所歸依。他沒有力量去忍受那份宣判,那個宣判比死都要可怕一百倍。恥辱!被人剝奪一切,還要以法律的形式。這份恥辱太沉重,也太過分!
但心里唯一沒清理干凈的卻是又住進(jìn)醫(yī)院的宋大生,這個即將不是爸爸的男人。他在做手術(shù)前,那么用力握住宋阿寶的手,仿佛溺水者抓住一塊救命的木頭。當(dāng)時,宋阿寶用堅(jiān)定的目光回應(yīng)著他,給他鼓勵,當(dāng)時,父子的交流仿佛一種依賴,宋阿寶回握著父親的手,暗示他要勇敢面對,戰(zhàn)勝病魔。啊,此情此景,歷歷在目,讓人淚目。他想在法院判決以前,見他一面,跟他來一次情感上的了斷。如同兩個相依相伴35年的朋友,來一次訣別。
他來到醫(yī)院了,宋大生的病床前沒有人。蒼白的頭,無力地壓在病床上。他上前低低叫了一聲爸,宋大生睜開了眼,吃驚地掙扎著要坐起來,他上前扶住父親,他的手間感覺到他在顫抖。
宋大生說:“你怎么來了?”
“爸爸,我看看您,今后可能看不了您了?!彼@樣說,淚流了出來。
宋大生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說:“你恨我嗎?”
“爸,我不恨您,可是我從此就沒有爸爸了!”他突然悲從中來,嚎啕大哭。再也止不住悲傷的淚水,他這一哭,宋大生也把頭扭過去。
宋阿寶哭夠了,抽噎著說:“您給我當(dāng)爸35年,我給您當(dāng)兒35年了,再過幾天,咱倆就可能不是父子了,我今天再給您當(dāng)一天兒子,爸爸在上,兒子不能給您養(yǎng)老送終了,兒子給您磕幾個頭,也別等法院判了,法院我肯定不去了,那樣太殘酷,我先和您了斷咱們的父子之情吧!”
說完,阿寶跪在地上,以頭撞地,砰砰砰,給宋大生磕了三個響頭,床上的宋大生已經(jīng)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宋阿寶站起身來,要給宋大生做一次按摩,當(dāng)他剛伸手去按宋大生的腿時,他的手又一次被宋大生抓住了。宋大生說:“兒呀,我這樣做把你逼到絕路上,是我錯了。這些天,我也在掙扎。說實(shí)在的,關(guān)于你的血緣問題,我早就掙扎,掙扎了幾十年了。我早就想做一個鑒定,搞清楚,但是我不敢呀,我是個男人,大丈夫,我不能丟這個人。另外,我就當(dāng)你是撿來的,抱來的,不也是我的兒嗎?俗話說,生親不如養(yǎng)親,無論如何,我也養(yǎng)過你,帶過你,我當(dāng)你的爸爸習(xí)慣了,我不能失去一個兒子啊,不是他們逼我,我怎么能這么干呀!”
阿寶說:“事已至此,已無路可退。法院再判了,您老也沒臉,我也沒臉了?!?/p>
宋大生目光炯炯地盯著宋阿寶:“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回答我,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以兒子的名義給我立個碑,每年的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給我上墳?據(jù)說,到了陰間,女兒燒的紙錢,當(dāng)?shù)氖詹坏?,只有兒子燒的紙錢,當(dāng)?shù)牟拍苁丈?,才能花用。?/p>
阿寶又哭了,阿寶想說自己都要了斷了,怎么可能做這些事,但他還是說能。他虛弱地說:“一定,那是一定。”宋大生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這是你做兒子的承諾,你可記好了,你要給我燒紙?!?/p>
宋阿寶又點(diǎn)了一下頭。
宋大生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紙包,遞給宋阿寶,說,“這是我年輕時就準(zhǔn)備好的頭發(fā),這個頭發(fā)一直是要送到鑒定中心和你的頭發(fā)一起做鑒定的,現(xiàn)在用來救你了。救你,也救我,更救咱原來那個家。你記著給我的承諾,到節(jié)日燒紙??熳甙?!”
宋阿寶在法院指定的時間提供了這個紙包里的頭發(fā),說是自己的頭發(fā)。宋阿麗又提供了在病床上提取的宋大生的頭發(fā)。鑒定結(jié)果是宋大生和宋阿寶的生物學(xué)親子關(guān)系為99.999%,宋大生是宋阿寶的親生父親。
……
幾年后,宋阿寶攜妻子給父親上墳,他對孩子說,記住,這是你爺爺?shù)膲?,每年都要來掃墓,燒紙,咱要燒多多的紙,幾億,幾百億,讓他在陰間不受罪,有錢花。
父親的仇恨
“你媽讓狗日的欺負(fù)了?!蔽野终f。
此時的場景是在一個名叫工農(nóng)兵大食堂的小飯館,整個大堂空空蕩蕩,只有我和我爸。破舊的桌上是一盤魚香肉絲兩碗大米飯。我大口吃著魚香肉絲,我從來沒有吃過這么香的菜。
這是我爸第一次領(lǐng)我下飯館,也是我見過的他第一次喝酒。
那年我14歲,我爸39歲。
那菜真香,我從來沒吃過這么香的菜,把魚香肉絲拌上米飯,太香了。我爸沒帶弟弟妹妹來,讓我一個人偷吃這么好吃的飯,對我可真好。
“狗日的,我要弄他,弄死他?!蔽野执鴼庹f,又一口喝了大半杯酒。他眼都紅了。
他惡狠狠地盯著我,說:“你別光吃菜,一盤菜都讓你吃了。我說話你聽見了嗎?你媽讓沈副站長欺負(fù)了,我叫你到這兒來,不是為了給你解饞的?!?/p>
“噢,我聽見了,她們不是經(jīng)常遭人欺負(fù)嗎?”
我爸是紅云火車站的養(yǎng)路工,我媽是職工家屬,沒有工作,她每天和鐵路家屬掃車底,有煤掃煤,有糧掃糧,年年我家腌的酸菜,也是掃車底來的。這里解釋一下,掃車底就是運(yùn)貨的車卸了以后,卸不干凈留下的殘貨,這些車站家屬們就打掃戰(zhàn)場。當(dāng)時糧食不夠吃,掃車底的糧食,那是在車站有關(guān)系的人才能夠得上的。當(dāng)然,這和裝卸工們關(guān)系很大,有時裝卸工們心情好,就故意把裝糧的口袋戳破,讓車底留下很厚的糧食,后來,站上知道這個情況,就不讓車站家屬去掃車底,但家屬們沖破監(jiān)視和封鎖,趁站領(lǐng)導(dǎo)不注意,去搶掃車底。漸漸地掃車底變成了搶車底,家屬們和站上管事的沖突經(jīng)常發(fā)生,一旦沖突,吃虧的人肯定是這些職工家屬。我媽被欺負(fù)不是一回了,有時口袋讓人撕了,有時簸箕被人沒收,我爸說她遭欺負(fù),我一點(diǎn)都不驚訝。
我爸說:“你就是個飯桶、吃貨,木頭,我說話你沒聽懂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聽得懂。
我把盤底兒倒進(jìn)半碗米飯里,說實(shí)在的,我真想再來一份魚香肉絲。
“吃,就知道吃!咱家出這么大事,你就知道吃!”他憤怒地盯著只剩一點(diǎn)醬油的空盤說。
我不敢吃了,我認(rèn)真地看著他的臉,他的眼珠子真紅。
“你媽讓狗操的欺負(fù)了,他把你媽叫到他辦公室,嚇唬她,說她偷了半袋子大米,要抓她,然后他就把她欺負(fù)了。你懂了嗎?”他嚴(yán)厲地看著我,看得我心發(fā)虛。
“噢!我知道了,他把大米和口袋都扣下了,他自己留下了!太欺負(fù)人了,那是我媽掃的?!蔽艺f,“還有,咱家那條花布口袋,比別人家的都結(jié)實(shí)。”
我爸一順手把半杯酒潑在我臉上,一把揪住我的衣領(lǐng),目光冒出火來。
“口袋,大米!你就知道大米和口袋!是你媽!除了大米口袋,你還知道啥?家憑長子,國憑大臣,你能干啥?是你媽!”
我在家是長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們都沒有榮幸來吃魚香肉絲。但我不知道我爸為啥發(fā)火,一點(diǎn)也不明白我哪兒錯了。
看見飯館有人來看熱鬧,他一把拽起我來。
“跟我走?!彼?yán)地命令我,我跟他走,心里還是惦記這沒吃完的半碗米飯,但我不敢說。我們走回了我家,他沒進(jìn)主屋,直接進(jìn)了院頭的小涼房,他遞給我一把明晃晃的斧頭,那是一把木工斧,我爸的愿望是培養(yǎng)我當(dāng)個木工,因?yàn)槟竟とフl家干活,都有肉,有酒,有饅頭,有白米飯,有的還能往自家?guī)Щ攸c(diǎn)讓家人解饞。
“拿上。”他又遞給我一把鋒利的鑿子,他自己則拿了一把洋鎬。
“搞死個狗操的?!彼樅芗t,說話時一副狠巴相。
“不就是把大米背回家嗎?拿這么些家伙干嘛?”
“別問。走你的?!?/p>
我拎著斧頭,攥著鑿子跟著他走,他扛起洋鎬在前面大步走,走了幾百步,他的腳步慢下來,回頭跟我說:“你說得有道理,沒必要帶這些家伙去。回去,送回去,你把鑿子送回去,別弄丟了?!?/p>
我小跑著把鑿子放回涼房,拎著斧子出來了,他一見我,就皺眉頭說:“怎么沒放下,我不是讓你放回去嗎?”
我說:“你沒說讓我把斧子放下呀!”
他啪地給了我一個嘴巴:“你頂嘴,你敢頂嘴?”他又連著打了我?guī)讉€耳光,我立刻又小跑著把斧子送了回去。剛放好斧子,見他已經(jīng)回來了,他把洋鎬倒立著往地上墩,洋鎬頭就下去了,他手里剩下光禿禿的洋鎬把,他用手掂了掂,把洋鎬把遞給我,說:“拿著,照他頭上打,打倒了再往胸口砸,砸斷他的肋骨?!?/p>
我們往車站走,這回是我在前他在后。
我來到車站副站長沈浩江的辦公室前面,那會兒紅云站還是平房,我想立刻沖進(jìn)去,一腳踹開門,舉柄痛砸。這時,我爸拉住我的胳膊說:“等一會兒,這會兒人多?!?/p>
后來,我跟著他來到沈浩江的后窗,屋里電燈很亮,他用的是公家的電,燈泡當(dāng)然很大。沈浩江正和一個人說話。我看了又看,說:“沒看見咱家的米口袋呀!”
我爸說:“米讓你媽背回去了,他沒敢扣咱家米口袋。”
我嗯了一下,心想,既然口袋和大米都回去了,那還打嗎?
我爸說:“你是不是怕了?你怕他什么?打了也白打。”
又過了一會兒,我說:“他辦公室就剩他一個了,咱過去動手吧!”
我爸說:“再等等,再等等。”
我們又等,這是冬天,西北風(fēng)很大,我凍得直抖,那鎬把握在手里,冰得手生疼,只好摟著。我有點(diǎn)著急,不知我們在等什么。突然,窗里的沈浩江站起身,拎起大衣,披在身上,又一把拉滅了燈,關(guān)上門出去了。
眼前頓時黑了,我說:“我現(xiàn)在沖過去,截住他,一棍子打倒,你隨后趕過去?!?/p>
我爸突然低聲喝道:“別動,站著別動!”又說,“你能打倒他?你能打倒他?”
我說能,一棍子就干倒了,萬一干不倒,你拿塊石頭,咱倆肯定行。我爸說:“不行,再等等?!?/p>
又等了一會兒,我實(shí)在凍得嗆不住了。我說:“要么砸他玻璃吧!今晚凍他個半死!”
我爸說:“有用嗎?砸他玻璃有用嗎?這是公家的玻璃,不損他一根毫毛,咱砸了還得賠。”
我說:“那干什么?總不能白來呀!”
我爸說:“再等等,我再考慮考慮?!?/p>
夜風(fēng)起來了,我聽見我的牙直響。他考慮了一會兒說:“他又跑不了,咱多會兒想收拾他就多會兒收拾他,他就是咱盤里的魚香肉絲?!蔽野终f這話時,為自己的幽默竟然露出得意的笑。不過那笑容后面的臉是扭歪的。此時是晚上了,月亮出來了,夜風(fēng)吹得頭頂屋瓦發(fā)出凄厲的鳴響。我說:“太冷了,爸!”
我爸說:“你又怕冷,又怕餓,有什么出息?你怕冷,咱回家,有的是機(jī)會,早晚收拾他,早晚。咱回家?!?/p>
我摟著洋鎬把在前邊走,把我爸拉下一大截,我站在那里等他,聽見他腳步拖拖拉拉,看見他的腰彎了似的一拱一拱地走近來,嘴里喘著粗氣,在月光下,我看見他的胡子上全是晶瑩的冰珠,多少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他的淚。
“這件事,任何人都不要說,也不要問你媽,你就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蔽野终f。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想,明天家里有大米飯了,那花布口袋也沒丟。
幾年后,我才明白了這件事。但我和我爸一樣,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這是我和我爸共守的一個秘密,但這個秘密像一塊毒冰一樣存在我的心中,一直不能融化。多年來,我不和我爸一個桌吃飯,我們互相躲避對方的目光。直到30年后的一天,腰已經(jīng)佝僂得直不起的他輕輕對我說:“狗日的死了,癌癥!”我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我一句話也沒說。我爸飛快地看了我一眼,便閃過了目光。他老了,腰彎得更低了。而且目光一直向下。
還要說的是,自那個夜晚后,我爸和我媽就分房睡,直到死,二人也沒有回到一個床上。
安葬我爸時,我媽對我們說:“他恨我,恨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