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清宇
北京師范大學
《破斧》詩篇正文出現(xiàn)了“周公”,我們便從《破斧》講起?!睹珎鳌氛f這是一首周大夫“美周公”“惡四國”的詩歌,“四國”有何“可惡”,以至于周大夫要作詩討伐?這與周公攝政初期遭遇的流言有關。白居易在詩歌《放言五首·其三》中曾說:“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zhèn)斡姓l知?!蓖趺г谖鳚h成帝朝中為官恭謹,禮賢下士,頗有口碑,光看此時,無人能想到日后他代漢自立,建立新朝。而“周公恐懼流言日”講的也是這樣一種“反差”,周公攝政7年,留下了東伐四國、營建東都、制禮作樂等諸多功績,但是在攝政初期,他也曾在流言中經(jīng)歷過“至暗時刻”。
同年,武王病逝,繼位的成王當時年幼,沒有執(zhí)掌朝政的能力,周公擔心消息傳開后,民心動搖,會對初創(chuàng)的周王朝造成致命的打擊,于是開始代成王當國執(zhí)政。武王開國,周公是“王弟”,比起同為監(jiān)國重臣的太公和召公,周公與成王有直接的血緣關系,加之能力優(yōu)異,是攝政的最佳人選,但周公攝政還是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首先表達不滿的就是同為“王弟”的管叔、蔡叔和霍叔。不滿的人也許不止這幾位王弟,但是他們與周公同樣是成王的叔叔,所以就站到前臺,開始在國中散布謠言,說“周公將不利于孺子”,這里的“孺子”,指的是年幼的成王。謠言的話外音就是周公要自立門戶,再走殷商“兄終弟及”的老路,這對力推周代新禮樂的周公來說,無異于誅心。流言之下,周公對召公、太公自陳心跡,說“我之所以弗辟而攝行政者,恐天下畔周,無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大意是我站出來攝政,并非出于對權力的私欲,而是出于對天下人叛離周王朝的擔憂,一旦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兄長建立不過兩年的新王朝就要在我手中毀于一旦,九泉之下,作為子孫,我實在無法對先祖太王、王季和文王有所交代。一番告白暫時敉平了朝堂對周公的質(zhì)疑。管叔、蔡叔一行看到流言無法動搖周公的攝政,就開始密謀發(fā)動軍事叛變。當時,周公才是掌握王朝大權的人,管叔之流手上可以調(diào)動的軍隊有限。那他們是如何發(fā)兵叛變的?這牽涉到了東方的淮夷人群。
西周王朝開國之后,對泰山和淮河上游進行封邦經(jīng)營,原來生活在淮河上游的土著人群有的臣服、成為新朝臣民;有的則選擇南遷到淮河下游,被周人視為“淮夷”?!蹲髠鳌氛f“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新住民的到來不一定受到所有原住民的歡迎。而且從歷史上看,周家建國百年后淮夷再次叛亂,周昭王死于南下親征,淮夷和周人、淮夷與東南原住民的矛盾一直沒有得到妥善解決。關于淮夷人群,還有一點是值得注意的。長子狗鼎、北子鼎等金文材料提示,淮夷人群中包含著殷商后人。《史記》記載在流言散布未對周公的地位造成實質(zhì)傷害后,管叔和蔡叔聯(lián)合商紂王的兒子武庚,“果率淮夷而反”?;匆闹杏心线w的東方土著和由于王朝更迭成為亡國遺民的殷商人群,他們對周王朝統(tǒng)治都有不滿。在管叔、蔡叔、武庚等人的煽動下,周王朝遭遇了開國以來面臨的第一次重大軍事威脅——武庚之亂。
傳[宋]馬和之:《豳風圖·破斧》(局部),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面對氣勢洶洶的叛軍,周公一心為國,決計率軍東征,親自平亂。出師前,朝中有臣子以“艱大,民不靜,亦惟在王宮邦君室”的理由勸周公停止出兵,說東伐艱難,民眾不得安定,認為管蔡叛亂是一場王室內(nèi)部的矛盾,不需要出動軍隊平叛。為此周公向朝臣做了一番動員陳詞,反問眾臣是否還記得文王為開創(chuàng)新朝付出的努力。并且,周公闡明,管蔡叛亂不只是王室內(nèi)部的不和,管蔡勾結殷商后裔、東南淮夷,直接動搖的是自文王始打下的新朝基業(yè)。周朝能從小邦變成大國,是得到天命的,“若有疾,予曷敢不于前寧人攸受休畢”。這個國家是在前人得到的天命降福中成長起來的。如今管、蔡作亂,國家生了疾病,接續(xù)功業(yè)的我輩哪敢不去徹底地清除這種疾病呢?周公還說,戰(zhàn)前的占卜出現(xiàn)了吉兆,這就是“天亦惟用勤毖我民”,是上天在驅(qū)使周民為邦國勤奮奔走,由此,大戰(zhàn)必打,而且必勝。周公的一番話,態(tài)度堅毅,鏗鏗然擲地有聲,打消了反對出征的聲音。
與《東山》篇有關的是《伐柯》?!稏|山》末尾講“親結其縭,九十其儀”,“縭”指已婚女子隨身攜帶的圍裙帶,周代成婚時有“結縭”的儀式,新娘的母親給新娘系上“縭”,同時傳授家庭相處的注意事項?!坝H結其縭,九十其儀”講的是士卒參戰(zhàn)三年歸來后舉行婚禮的景象?!斗タ隆吩娖v的可能就是周公在東征時傳授給行伍士卒們關于選擇妻子的智慧。詩歌首章講“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用伐柯需要有斧子這個現(xiàn)象,比喻娶妻之事需要有媒人,第二章寫“我覯之子,籩豆有踐”,寫的就是婚姻的生活智慧。正如李山先生在《詩經(jīng)析讀》中的解讀:“就像所伐之柯的短長可以取決于手持的斧柄一樣,從日常的生活能力,即可以判斷女子的賢能與否。女子過門后要負責家庭中饋庖廚之事,《小雅·斯干》不是說女子‘唯酒食是議’嗎?從她在家時的籩豆之事,不就觀察到結婚之后的婦德了?!崩钌较壬€指出,《東山》與《伐柯》內(nèi)容上的關聯(lián)可能與它們的演奏順序有關,如果西周中期周王朝舉行了紀念周公的儀式,《伐柯》可能在《東山》之后歌唱。周公在東征時向士卒傳授了婚姻生活的智慧,所以后人才會把周公之禮與夫妻家庭生活關聯(lián)起來,所以將《伐柯》詩歌與娶妻智慧關聯(lián),是有一定合理性的。
事實真的是這樣嗎?流言確實可畏,可如前文所述,周公已經(jīng)通過東征粉碎了流言,也懲戒了散布流言的人,流言散布、武庚作亂之時,局勢都在周公的掌控之內(nèi),詩歌何至于連用9 個“予”痛陳境遇的艱難?詩中的“未有室家”和“風雨所漂搖”指的又是什么?詩歌文本本身透露出它在為周公鳴不平,而這種“不平”指向的不應該只是周公攝政初期遭受的流言,周公應該還遭遇過更大的,讓后人難以釋懷的冤屈。
[清]徐鼎纂輯《毛詩名物圖說》中的鴟鸮
毋庸置疑,以功績論,周公是一個優(yōu)秀的政治家,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與周初諸多同樣對朝政具有重要影響力的顧命大臣毫無矛盾。舉一個例子,周朝開國,如何面對殷商遺民是一個大問題。據(jù)《說苑》記載,在關于處理殷遺的問題上,太公的態(tài)度是“咸劉厥敵,靡使有余”,召公的態(tài)度是“有罪者殺之,無罪者活之”,周公的態(tài)度是“使各居其宅,各田其田,無變舊新,惟仁是親”。青銅器《史墻盤》銘文表明,最后武王采納了周公的意見,讓他負責安頓殷商遺民的工作。從這里就可以看出,周公在具體事務上與其他大臣存在意見上的出入。《尚書》中有一篇《君奭》,《史記》認為周公攝政,“召公疑之”,周公作了《君奭》自陳。1993年于湖北發(fā)現(xiàn)的郭店楚簡中亦有《君奭》是“道不悅之司(詞)”的記載,這樣的記載更說明周公攝政時的所作所為可能得罪了部分同僚,招致了不滿,但是這樣的不滿在周公仍處于攝政之位時是不太可能發(fā)作的,畢竟有管蔡流言、周公親征捉拿罪犯的前車之鑒在。而等到周公返政之后呢?這些不滿周公的臣子就可以借已經(jīng)親政的成王之手“清算”當年的“老賬”了。這就說到了周公返政后的出奔。
關于周公出奔,《史記·魯周公世家》記載“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說的就是在成王親政后,朝中有人詆毀周公,周公出奔到了楚地,《史記·蒙恬列傳》和《論衡·感類》中也同樣記載了周公出奔之事。關于此事,《左傳·昭公七年》的記載中說,魯昭公受邀前往楚國,大臣就是否出行進行了一番論辯,梓慎的話中提到“襄公之適楚也,夢周公祖而行”,這說明周公曾經(jīng)去過楚地是魯國眾人皆知的事件。
周公出奔為什么目的地要選擇楚地呢?金文的記載可以給我們提示。國家博物館館藏器物《柞伯鼎》的銘文中記載,貴族虢仲用周公“廣伐南國”之事激勵周公的后裔柞伯參與對南淮夷的戰(zhàn)爭。這是金文中第一次出現(xiàn)周公南征一事,而“南國”的范圍,根據(jù)朱鳳瀚先生的說法,就包括了楚地,可以推知周公攝政期間曾經(jīng)領兵到過南方地帶。而在周公南征時,就有在楚地建立周朝據(jù)點的可能性。返政后,在遭到成王和同僚的懷疑和“清算”威脅到自身安全的時候,周公出逃到楚地,是符合情理的自保選擇。
傳[宋]馬和之:《豳風圖·九罭》(局部),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結合上述文獻,我們可以勾勒出周公的后半生:周公在返政后遭到猜忌,為了自保南奔赴楚,直到辭世,都沒有回到王都。周公在返政后遭受到的冤屈,直到辭世都沒有被洗刷。洗刷和呼告周公至死不白的冤屈,此為《鴟鸮》一詩想要向后世表達的含義。
帶著至死不白的冤屈,周公的人生戛然而止,可是這個故事還有后續(xù)。前文我們提到《鴟鸮》是一篇為周公鳴冤的詩歌,詩中諸多語句暗示了周公返政后悲慘的境遇。詩歌開頭寫“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是在請求貓頭鷹不要傷害自己的孩子,如果詩歌如前文推斷的那樣,是對成王及對心懷不滿其他臣子的呼告,《鴟鸮》開頭的“既取我子,無毀我室”,就有可能是在請求成王對自己的子孫后代、對整個周公家族手下留情。
這就值得我們追問,周公出奔、客死他鄉(xiāng)之后,周公家族的后裔得到了怎樣的對待?《尚書》有《顧命》一篇,講成王去世、康王即位。在如此重要的儀式上,卻沒有見到周公后人參加。前文曾經(jīng)提到,武王在位時命令周公主持東方事務,可是在《顧命》中,帶領東方諸侯參與新王即位儀式的人換成了畢公。周公一脈的沒落,在傳世的青銅文獻中也有展現(xiàn)。周公是武王、成王時期的輔政重臣,其中還曾攝政七年,歷數(shù)康王時期的青銅器物,周公家族的成員卻無一人有器物傳世,這是令人生疑的。參照《顧命》提出的信息,我們不難勾勒出周公家族在周公出奔后的遭遇。家族中心成員用“出奔”這樣決絕的方式逃離了周代政治中心,作為子孫和同族,他們只能逐漸歸還天子賜予的權力,變成周王朝貴族中的沉默者。
注釋:
[1][2][3][4][6][9][10][11][12][13][14][15][16][17][19]
[20][22][23][24][31][34][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50頁、850頁、416頁、416頁、418頁、4128頁、422頁、423頁、423頁、843頁、844頁、844頁、843頁、844頁、852頁、852頁、844頁、842頁、418頁、4448頁、3954頁。
[5]《史記·魯周公世家》:“周公旦者,周武王弟也。自文王在時,旦為子孝,篤仁,異于群子?!盵漢]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515頁。
[7]關于成王此時的年齡,歷來說法眾多,《史記》說成王此時尚在襁褓之中,《琴操》、干寶、失傳的真古文《尚書》各有七歲、八歲、十三歲的說法,《禮記·文王世子》記載周公攝政時用“君臣、父子、長幼之道”教導成王,據(jù)此,雖然我們不能明確得知成王的年齡,但是他此時應該不是襁褓中的嬰童。
[8][28][30][漢]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518頁、1549頁、1520頁。
[18]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中西書局2010年版,第158頁。
[21]李山著:《詩經(jīng)析讀》,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377頁。
[25][26][27][漢]劉向撰:《說苑校證》,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99頁、99頁、99頁。
[29]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68頁。
[32]朱鳳瀚:《柞伯鼎與周公南征》,《文物》,2006年第5 期。
[33]王暉:《周原甲骨“汝公用聘”與魯國初封地新證》,陜西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陜西師范大學古代文獻研究論集》,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1頁。
[35][宋]朱熹撰:《詩集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頁。
[36]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705頁。
[37]唐蘭著:《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2頁。
[38]關于豳風詩歌的寫制年代,與周公相關的六首詩在用詞、句式上體現(xiàn)出了諸多西周中期青銅銘文及《詩經(jīng)》創(chuàng)作于西周中期的大雅篇章才有的特征,所以我們將它們斷定為西周中期的作品,具體論證,因本文篇幅有限,暫不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