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祥

你知道嗎，我八歲的時候，和狼絆過跤，我一抱子抱著狼的腰，狼就被甩著翻了幾個跟頭。狼一看，這個粹慫子，咋這么厲害，就尾巴一夾跑掉咧。

哈哈哈，你吹的呢吧？八歲，有些娃娃還尿炕呢，見了狼，稀屎都嚇到褲襠里了，還敢和狼絆跤？

你這個小伙子，咋不信我老漢的話撒。我今年七十八了，再過兩年就八十了。八十歲的人了，騙人還有啥意思。你不要打岔，慢慢地聽我說。

那時候，我家里很窮，我大和我哥都給地主家扛長工去了，我家養(yǎng)的兩個乏乏沓沓的母羊，就只有我放了。我年齡小，不敢把羊趕到山里去，就把羊攆到東傍個的那個山溝溝里，早上趕出去，晚上攆回來。唉，那時候，也不知道是咋弄的，我家住的那個叫笈笈泉子的地方，狼太多了，離我家二百米的地方，就是狼窩，一到月亮出來，狼就開始嗥。狼嗥的時候，是對著月亮嗥的，也不知道啥意思，怪得很，只要一只狼一嗥，其他的狼就跟著嗥起來了，東一聲，西一聲，南一聲，北一聲，嚇?biāo)廊肆?。那天下午，太陽剛剛翻過西邊的梁，我大和我哥就回來了。我大一進(jìn)院子，看見我正拿著彈弓打雀娃子呢，一下就罵開了：你這個債娃子……

你先等一下，我先給你說說我大。我大這個人，厲害得很，他年輕的時候?qū)W過拳，是個拳幫手，打起人來狠得很，下死手呢。唉，也沒有辦法，我大奉行的是棒下出孝子的思想。他經(jīng)常說，我不打你們，你們成不了材，不成材，就得過窮日子，成材了，才能過上好日子。所以，我們只要有一點(diǎn)不稱他的意，他就施展開拳腳，三錘兩棒子，把我們撂倒。我大一發(fā)脾氣，我們都恨不得鉆到老鼠洞里去。

好了，接著剛才的話題往下說。我大剛剛罵了一聲債娃子，就聽到東傍個一個羊在喊，嗓子都喊直了。我大話頭一轉(zhuǎn)說，還不快跑，羊讓狼咬了。我和我哥二話沒說，拔腿就跑出了院子。放羊的地方離我家也就一二百米遠(yuǎn)，我們兄弟倆幾個縱子就躥到了羊跟前。羊真的讓狼咬住了！狼咬住了羊的尾巴，在和羊扽仗呢。羊是個狗尾巴羊，尾巴又粗又長。狼咬住羊以后，把牙一下拤在了羊尾巴的骨頭縫里，羊往前拉，狼向后拽，我一下，你一下，正拉鋸的呢。我哥一看這陣勢，一步跨過去就把羊抱住了，我一看我哥把羊抱住了，我二話沒說，想都沒想，跑過去就把狼的腰抱住了，然后往后一甩，就和狼滾到了溝底，我還沒有站起來，狼就夾著尾巴跑掉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郭老爺子，你也太厲害了吧！

不是我厲害。那個時候，莊子周圍狼太多了，我們見多了，知道了狼的習(xí)性，就不怕狼了。狼的頭厲害，腰軟得很，打狼的時候，你打它的頭，一點(diǎn)用都沒有，打它的腰，一巴掌就能把它拍趴下。所以說，狼是銅頭鐵脖子，腰里挨不住一勺子。狼還害怕軟軟的東西，像鞭子，狼見了就怕，一個響鞭扯過去，狼就跑得沒有影子了。狼還怕燙土，見到狼，你把燙土一揚(yáng)，狼就跑。冬天的時候，狼還怕雪，見到狼，你把雪一揚(yáng)，狼就不敢來了。有一條特別重要，就是見到狼了你千萬不要跑，你一跑，狼就知道你害怕呢，它就追上來，兩個前腿搭到你肩上，一嘴就把你的脖子咬住了。走夜路的時候，最好拿個棒棒棍棍的，見了狼，你把棍棍子一舉，心里也害怕呢，麻稈打狼兩家怕，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見到熊了，你不能往山上跑，往山上跑，熊跑得快，你往山下跑，熊就不敢跑了，因為它后腿長前腿短，往下跑，容易栽跟頭。那時候，我們那里，各種動物多得很，啥動物就得用啥辦法治，和治人一樣。

郭老爺子，人家說，調(diào)皮的娃娃都膽子大，你還干過啥懸事？

嘿，說起這個事情，懸死了，你聽我給你從頭說。那一年，我大和我哥給地主扛長工，扛得特別好，地主就給我家一匹老馬和一頭乏牛。我大把牛和馬像寶貝一樣趕回家，給我說，你好好給我放，要是有一點(diǎn)麻達(dá)，我要了你的狗命。莊子周圍草短得很，大牲畜掠不上，我就只好把牛馬伙到我大伯兒子的牲畜群里一塊放。一天下午，太陽落山了，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獾豬子洞，我一下來了興趣，撂下響鞭，就要挖獾豬子洞。響鞭你知道吧，就是把子短、鞭梢子特別長的那種鞭子。我最會做響鞭了，做下的響鞭，對著山洼里打上一鞭，聲音嘎嘣脆，比炮仗子還響，附近的狼聽見了，都不敢到跟前來。我要挖獾洞呢，我哥不同意，他一扭身，甩了個響鞭，趕著自家的牛馬走了。那一陣子，我真是鬼迷心竅了，不管不顧地挖起了獾洞。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抬頭一看，天黑了。再四周一看，我的牛馬沒有了。壞了，我心里一緊，嚇出了一身冷汗。我跳出獾洞，四周一片黑，遠(yuǎn)遠(yuǎn)近近都是狼的叫聲。我甩著響鞭，聲音都吼直了，在山梁上放趟子跑著找我的牛馬。也是合著該有事，我正跑著，就覺得腳下一空，撲通一聲，人就掉下去了。我心里一想，完了，掉到狼窩里去了，這一下小命算送掉了。你想一想，一個八九歲的娃娃掉進(jìn)了狼窩，還能活嗎？我嚇得尿都尿到褲襠里了。不行，我不能就這樣讓狼吃掉。我把響鞭別到腰里，一個蹦子躥起來，就抓住了狼窩邊的一撮蒿子，手心里一陣子鉆心的疼。我才知道我攥的不是蒿子，而是一把紅刺。我疼得不行，卻不敢松手。這個時候，為了活命，不說是攥了一把紅刺，就是攥著一塊燒紅的鐵也不能松手。我身子往上一縱，左手伸上去，又抓住了一把紅刺，身子左右一扭就爬出了狼窩。上了狼窩，我哪里還敢找牛馬，一個挖奔子就跑回了家。到了院子里，我一下清醒了，我這樣進(jìn)去，非得讓我大打死，不能進(jìn)房子。我悄悄地溜到房后，趴在后窗戶上，把窗戶紙捅了個洞洞。往里一看，我大、我媽、我哥、我大爹和我大爹的兒子都在呢。我大粗聲大氣地發(fā)火，這個債娃子，他要把牛馬丟了，我就要了他的命。我大爹在一邊勸著，你罵有什么用，我們還是分頭去找。勸了半天，我大就是不聽，還狠狠地說，你讓我找他，門都沒有，他讓狼吃掉才好呢。我大爹看勸不住，就唉了一聲出來了。我急忙跑到前面，趴在院門上，見我大爹出來了，就壓低聲音喊，大爹，大爹。我大爹嚇了一跳，一看是我，一把把我摟到懷里，我一下哭開了。我大爹一把捂住我的嘴說，悄悄，不要讓你大聽見了。你先在外面等著，等我把你大哄好了，咳嗽三聲，你再進(jìn)來。過了一陣子，我聽見房子里咳嗽了三聲，一推門就進(jìn)去了。我大一見我，一個蹦子就跳起來了。我大爹早有準(zhǔn)備，也給我媽我哥使好了眼色。我大一個蹦子跳起來，就被我大爹攔腰抱住了，我媽、我哥撲過來，一人抱住了我大的一條腿。我一看這個陣勢，兩腿一跪，放聲大哭起來。這時候，我覺得我傷心，我難受，說不出來的難受……

郭老爺子滿臉淚水，說不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郭老爺子抹了一把臉繼續(xù)說。

我一邊哭著一邊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我媽哭了，我哥也哭了。

后來，牛馬找見了嗎？

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一說，我大的氣消了，我們商量著到山上去找牛馬。一伙人剛出院子，就看見我家的牛馬在門前面吃草呢！把他家的，驚了一場，卻沒有出事，你說怪不怪！

郭老爺子，人家說，大凡能成事的人，干事都很執(zhí)著，這話應(yīng)在你身上，對不對？

你才說對了！我這個人啊，只要是認(rèn)準(zhǔn)的事，不管有多大的困難，多大的危險，我都不怕，都要干到底。那一年，是我十一歲的時候吧，我哥扛長工的那個陳地主家養(yǎng)著上百匹馬，每年的五十多個生馬子都是我和我哥調(diào)的。秋天里，我們把馬趕到馬圈灣。馬圈灣是個大草場，是馴馬的好地方?？梢哉f，陳地主家的生馬子，幾乎都是我馴出來的。越勞道的馬，我越要騎，就是摔下來，我還要爬上去。后來，我就變成了馬油子了，在馬背上我會做許多動作，什么蜻蜓倒立、鐙里藏身、飛馬摘花、左晃右飛，我全會。執(zhí)著的人，成事多。說起來，這些都是受我大的影響，我大那個人，就是一個不回頭的人。

郭老爺子，人家說調(diào)皮的娃娃都聰明，你小時候?qū)W過啥沒有？

哈哈哈，你這個人也聰明得很。我知道你們是干啥來了，你們是了解我唱曲子的事情來了。好了，閑話少說，書歸正傳，現(xiàn)在，就說說我學(xué)曲子的事情。

這個事情還要從我大說起。我大給地主扛長工的時候，認(rèn)識了一個給地主家打家具的木匠，一來二去，就和木匠混熟了。木匠白天做木工活，晚上就彈三弦唱曲子。我大聽了幾次，就迷上了曲子。大概半年的時間，我大就會唱會彈了。還有個事情我要特別說一下。我大唱了半年曲子，人的性情大變，變得溫和了，不打人罵人了。我家的人都覺得奇怪，我更覺得奇怪。我大不打我了，我就敢到我大跟前去了。有時候，我沒事情了，就往地主家跑，聽木匠和我大彈弦唱曲子。聽了幾次，我就被迷上了。大概是我十二歲的那年冬天，我?guī)缀跆焯於既ヂ犌?，一高興了，還跟上哼兩句。聽久了，曲子里的說教我也明白了不少，原來，曲子里講的全是教人為善、救苦救難、寬厚待人的道理，怪不得一學(xué)曲子，我大的性情就變了。弄清楚了這個道理，我就下了天大的決心，這輩子什么都不干了，就學(xué)曲子。有了這個心思，我大和木匠彈弦唱曲子的時候，我一門心思地學(xué)、看，在沒有人的地方放開嗓子唱。過了好長時間，他們唱的曲子，我就都會唱了，但是我大不知道，也可能是裝著不知道。一天夜里，他們唱的中間休息的時候，我偷偷地想把三弦試一下，我的指頭還沒有挨到弦上，就被我大喝住了。

我大看了我一陣子，對我說，你想彈？

我說，想彈。

你會唱？

會唱。

你知道啥叫板？

知道。

你知道啥叫曲子？

知道。

你知道啥叫調(diào)子？

知道。

我大問我的時候，木匠就站在旁邊笑盈盈地看著我。

我大把三弦遞給木匠，木匠雙手捧著，遞給了我說，我們注意你半年了，是騾子是馬今天你就給我們遛一趟。

話分兩頭，我現(xiàn)在先給你說一個人。原先的時候，雞心梁子有戶人家，生了一個瞎子，這個瞎子長到七八歲的時候，顯出了一個本事，驚動了十里八鄉(xiāng)。你猜猜是啥本事？那就是他的記性。真是十個瞎子九個聰，只要是他聽過的事情，一遍就記住了。那時候，我們東城子一帶廟多得很，什么娘娘廟關(guān)帝廟財神廟龍王廟，大概能有二十多座。那個瞎子小名字叫寶娃子，不管刮風(fēng)下雨，只要有廟會，寶娃子都要想盡辦法參加，因為有廟會就有戲班子，就要唱曲子。寶娃子是場場參加，場場不落。幾年時間，東城子一帶廟會上唱的曲子，寶娃子全都會唱了，并且唱的彈的都比別人好，幾年時間，他就在東城子唱紅了。老曲子他都會了，他不滿足，還想學(xué)新曲子。這時候，聽說甘肅敦煌有個曲子學(xué)校，寶娃子就在家人的幫助下去了敦煌。到了學(xué)校，人家一看他是個瞎子，就不想收。寶娃子說，你們讓我在學(xué)校待幾天，你們看一下，要是不行，我自己會走的。不待不知道，一待嚇一跳，一個星期下來，寶娃子就成了學(xué)校的名人了！

寶娃子在敦煌學(xué)校待了兩年，在河西走廊聲名大震，甚至在包頭都有了名氣。但是，聲名再大，他也忘不了故鄉(xiāng)。五年后，他回到了木壘，回到了東城子。

寶娃子回到木壘的時候，正是我把我大和木匠肚子里的東西掏空的時候。

我大對我說，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去拜寶娃子為師吧，憑你的天分，寶娃子一定會收你的。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惺惺相惜。寶娃子一見我，二話沒說，就收了我這個徒弟。寶娃子收我為徒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大師了。我真是旱地里遇上了及時雨，一發(fā)而不可收。寶娃子在幾年的時間里，幾乎把他所有的曲子都傳給了我。

那時候，我們可忙了，除了趕廟會，還被那些有錢人家請到家里去唱，年頭節(jié)下，更是忙得腳不點(diǎn)地。經(jīng)常是這家還沒有唱完，那家就等在門外了，一場接一場，場場連軸轉(zhuǎn)，一個年節(jié)唱下來，嗓子都啞了。啞歸啞，一上場就好了。愛好，可以調(diào)動人的一切能量，可以讓人克服一切困難走向成功。愛好，還可以讓人有達(dá)到目的之決心和取得成果的幸福感。那段時間，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間，時光像蜜，歲月像花。

好景不長，“文化大革命”來了，說什么要“破四舊”。

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個工作人員了，在大隊當(dāng)干部。我這個人，不但愛唱曲子，還愛花草。我在大隊院子里種了一院子的花，可好看了?！捌扑呐f”的人來了，說曲子是“四舊”，花也是“四舊”。我把他家的，什么世道，曲子不讓唱了，花也不讓養(yǎng)了，把我拉上去要批斗，我?guī)煾敢矝]有逃過。師父不唱歌了，精神一下垮了。那一年冬天，師父喝了一些古城子酒，上炕睡覺的時候，衣服讓油燈引著了，趕人知道，人都燒成焦蛋蛋了！

我?guī)煾复竺麖埳敚馓栂拱私?，江湖上都叫他八斤，他是一九七四年死的。哎呀，我的苦命的師父?。?/p>

這時候，他老伴走過來，給他遞了一杯水。他喝了一口，把頭低下去，滿臉凄楚。一會兒，他抬起頭來，發(fā)著狠說，從那以后，我就發(fā)誓，一輩子再也不唱曲子了！我就是想不通，老百姓喜歡的東西，咋就成了“四舊”，咋就成了“毒草”！

師父死后我的心涼到了極點(diǎn)，我想，就是有人用八抬大轎抬我，我也不唱了。不唱曲子了，就得找個事情干。我在東城子上過小學(xué)，又在木壘縣上過兩年的高小，在當(dāng)時也算是個有文化的人。我先在外貿(mào)公司當(dāng)會計，后來又在縣委當(dāng)秘書，再后來就到經(jīng)貿(mào)委當(dāng)主任了。干了一圈子工作，總是覺得不稱心。其實(shí)呀，我今天給你說實(shí)話，我雖然發(fā)誓不唱曲子了，但是，我的心里還是裝著曲子！就這樣憋屈了四五年，就像心上長了一個瘤子，難受得不行。一九七八年，上面開始松動了，上面一松，下面也就動了。

有一天，我的一個唱曲子的朋友，跑到我家對我說，國家的形勢變了，曲子可以唱了，你還要憋到什么時候？前街上已經(jīng)有人組織了曲子隊，就等著你去領(lǐng)頭呢，他們讓我來叫你。你去還是不去，說個話！

我低著頭想了一陣子，對來人說，我不去，我不唱，我發(fā)過誓，這輩子再也不唱曲子了！

朋友說，好吧，你就裝吧，看你能憋到啥時候！

朋友走后，我把門一關(guān)，眼淚一下下來了。我憋屈，我心里難受，我都難受了四五年了！嘴上說不想唱，可是我心里天天都想唱。但是，我擔(dān)心?。?/p>

前面說的時候，一些細(xì)節(jié)我沒有說。曲子和花草成了“四舊”以后，我?guī)煾负臀乙簿统闪伺９砩呱瘢焯煲估锇づざ?，做“土飛機(jī)”，戴高帽子，受下的那個罪我就不想提了，現(xiàn)在回憶起來都膽戰(zhàn)心驚的。所以啊，一提起唱曲子，我心里就害怕，就有后顧之憂。有些事情說不清楚，就像軍人練習(xí)刺刀，一會兒往左刺，一會兒往右刺，全憑指揮的人說了算。我擔(dān)心，我剛剛拿起三弦，形勢一變，我就會一個狗吃屎趴到地下，再也起不來了。我得想一想看一看觀察觀察。

朋友走后，我就坐不住了，我穿了高領(lǐng)子衣服，捂了一個大口罩，就像電視上演的特務(wù)一樣，偷偷地找到他們唱曲子的地方。有一點(diǎn)我不是吹的，小小的木壘縣城，不管哪里有唱曲子的聲音，我耳朵一豎，就能聽個大概。所以我們朋友唱曲子的地方，我三拐兩拐就找到了。我不敢進(jìn)去，就溜到后窗外頭偷偷地聽。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他們哪里是在唱曲子，就是在糟蹋曲子。板也不對，調(diào)也不對，曲子也不對。有幾次我想破門而入，都忍住了。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失眠了，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我一遍又一遍地想，我得出去，我得給他們指出來，不能讓他們糟蹋了曲子。但是一想到“批斗”的事，我的腿就軟了，邁不出自家的門檻。就這樣又過了一個多月，朋友也沒有來找我，一個多月就像過了一年一樣。

老伴看我不吃不喝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樣子，就勸我說，上面的壞人都打倒了，氣候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們既然請你，你就順坡下驢去就行了，不要再憋屈自己了。你這個人，我太了解了，你嘴上說的不唱，心里恨不得天天都唱，你不唱曲子會憋死！

我繃著臉說，不去，不唱，我發(fā)過誓，這輩子再也不唱曲子了。老伴說，你是死鴨子嘴硬呢，我看你能憋多長時間。

又過了一些日子，我的那位朋友突然來到我家，硬拉著我去給他們教曲子，我開始還是不答應(yīng)。老伴一個勁地擠眼睛，我裝得看不見。老伴一下發(fā)火了，你去不去，你到底去不去，不答應(yīng)是吧？好吧，既然你不答應(yīng)人家，我就露你的底了。老伴要抽我的底板，我一下慌了，對朋友說，我去可以，但是我有個條件：我給你們教可以，我每天晚上偷偷地去給你們教，你們不能往外說，不能讓別人知道。

朋友說，行行行，只要你答應(yīng)，你提出什么條件都行。就這樣，我又和曲子搭上了界，天天晚上偷偷去給他們教曲子教三弦。后來我才知道，是我老伴背著我找到了我的朋友，把我在家里的情況說了，朋友才來找我的。我老伴背著我，是對我好。說起我的這個老伴，就得多說兩句了。自從我們結(jié)婚后，我的這個老伴時時處處都關(guān)心我、支持我、順從我，是一個善良的寬厚的細(xì)心的善解人意的大好人。你看吧，我曲子唱紅的那幾年，不斷有女的靠近我，有結(jié)過婚的，也有沒結(jié)過婚的，其中有兩個還提出來要和我過日子，對這樣的事情，我一律回絕。我的老伴是世界上最好的老伴，就是仙女下凡我都不會要，我要和我的老伴過那種最浪漫的日子，就是那個——手牽手慢慢變老。

人不能過河拆橋，不講德性，不然活著還不如畜生。

話趕話趕到這里了，我就多說了幾句，就此打住，我們繼續(xù)說唱曲子的事情。我給他們偷偷教了一段時間，讓縣上的領(lǐng)導(dǎo)知道了，真是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h上的領(lǐng)導(dǎo)鼓勵我，還到家里來看我，我感到撥開云霧見到了太陽，一下把自己放開了，多少年聚集的力量爆發(fā)了出來。我們原來的班子只有四個人，我去了幾天就發(fā)展到十幾個人，現(xiàn)在有三十個人，我們班子的名字叫木壘縣秦聲劇社。開始的時候，我們沒有固定的房子，今天在這里蹲幾天，明天又搬到那里，劇社成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搬了二十多次家了。初期沒有服裝，我就到處化緣，買齊了家當(dāng)。我們這個劇社不是吹的，幾十場演下來，在木壘縣就赫赫有名了。今天這個鄉(xiāng)，明天那個鎮(zhèn)，一場接一場，不但在縣內(nèi)演，還應(yīng)邀到縣外演，白天唱，晚上還唱，許多人都得了慢性咽炎，我的咽炎就厲害得很。我不但和劇團(tuán)一起唱曲子，抽空子還要辦學(xué)習(xí)班，到目前為止，我已經(jīng)辦了二十八期學(xué)習(xí)班，培養(yǎng)了二百六十個演員，有十七個三弦傳人，免費(fèi)錄送四百多張曲子碟子。二〇〇八年我被民政部命名為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曲子代表性傳承人。二〇一二年我們的劇社正式更名為新疆木壘縣曲子傳承社，由我任社長。我花了很長時間整理出版了《新疆曲子》一書，第二本關(guān)于曲子的書也即將出版。

郭老爺子，我們一口氣喧了快四個小時了，你老人家累不累我不知道，我累了，肚子也餓了，我們一起出去……

郭老爺子把手一擺說，你先等一下，我還想說幾句。我看了一眼陪我的木壘縣委宣傳部余主任，她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坐在對面的郭老爺子的老伴說，好了吧，快中午了，工作的人都要按時吃飯呢。

郭老爺子說，不耽擱，不耽擱，我就說幾句。

就在我的事業(yè)最輝煌的時候，我們家里卻連續(xù)發(fā)生了幾件大事，差一點(diǎn)把我這個老頭子打倒。

什么事啊，你這么堅強(qiáng)的人還扛不??？

不要說了。郭老爺子的老伴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已經(jīng)是眼淚汪汪了。

我急忙說，好了好了，我們?nèi)コ燥埌伞?/p>

郭老爺子說，不行，我要說。

那一年，正當(dāng)我的事業(yè)紅紅火火的時候，我的四個家人中有腦溢血的，有讓車碰了的……

你不要說了。老伴已經(jīng)哭開了。

郭老爺子不管不顧地說，就連我也被一輛拖拉機(jī)撞了個滿身是血，幸好沒有傷著骨頭。這幾年我經(jīng)受的打擊太大了！

既然家里出了這么多的事，就把劇社的事暫時放一下吧。

老伴說，他這個人一輩子都犟得很。

郭老爺子說，不是我犟得很，我認(rèn)為這是老天對我的考驗，越是這樣，我越要把劇團(tuán)的事情干好。人一輩子能把一件事情干好，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說得好！

郭老爺子，你是東城子的名人，也是木壘的名人，還是大西北的名人，更是絲綢之路上的名人，現(xiàn)在是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請你下館子喝幾杯吧。

郭老爺子欣然同意。

酒桌子上，我端起一杯酒，恭恭敬敬遞給郭老爺子。我說，你是四大名人，我先敬你一杯，還要送你一幅字。

郭老爺子接了酒，我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幅字，打開，念給郭老爺子：

奇人郭天祿

家住東城子

出口千古事

名震絲綢路

郭老爺子猛地站起身來說，太好了，你是大文人，我是小文人，我要恭恭敬敬地給你鞠三個躬。說著，就把端著的那杯酒放到桌子上，兩手并在大腿側(cè)，滿是白發(fā)的頭就向我的前方傾了下來。我急忙上前一步，抱住了郭老爺子說，你不能開這樣天大的玩笑！

余主任后來對我說，你哪里來的那么大的魅力，讓一個老爺子給你鞠躬，他真敬佩你?。?/p>

我說，他敬佩的不是我，是文化！

狗剩

狗剩一手下去就把他們?nèi)胰艘院蟮纳钭サ绞至?。狗剩不迷信，但信命。他覺得抓鬮可以定命。抓到好地，是祖上有蔭，抓不到好地，也怨不得別人。命里有時終會有，命里沒有，走到天盡頭也沒有。昨天夜里，他為抓鬮的事，折騰了半個晚上，剛剛迷糊過去，就夢見了他爹的大紅棺材。夢見棺材是好兆頭，他今天一定能抓到好地。狗剩把紙蛋蛋攥到手心里的時候，心跳得厲害。他把攥著的手按到心口上，心跳一下一下在搗他的手，好像有個聲音在耳朵邊上悄悄地說著，好地，好地，打開，打開。他左手抓右手，把紙蛋蛋移到左手里，把緊攥著的左拳頭，慢慢地舉到眼睛跟前，從大拇指開始，五個指頭依次慢慢打開，然后用右手的食指一下一下地把紙蛋蛋摳開。狗剩一眼看到紙蛋蛋上面寫著的地號，高興得跳了起來——他抓到了蒲秧溝最好的地。在狗剩后面跳蹦子的是王五——王五也抓到了一塊好地。兩個人蹦跳著像兩個氣球，蹦著蹦著就蹦到了一起，兩個人的氣球一碰之后，雙方都后退了一步，然后定在那兒，睜大了眼睛看著對方，那架勢很像兩只斗架的公雞。他們這樣盯了足足有五分鐘，誰也沒言傳就擠出了會場。

狗剩鉆出會議室，就向他抓到的地里走去。他步子邁得很大，整個身體向前一晃一晃的，樣子很好看。多少年了，狗剩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很精神地走過路。以前，地是公家的，好地壞地都一個樣，種好種壞不用操心。農(nóng)民就像拉車的老牛，讓拉什么車就拉什么車，讓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長著個大腦袋，根本不用想事?，F(xiàn)在不同了，閑著的腦袋該用了，自己的事情該干了，狗剩感到渾身充滿了勁兒?？熳叩降乩锏臅r候，他覺得有個人影跟在他后面，他的腳步?jīng)]有停，頭卻扭到了后面。只略微掃了一眼，就知道跟在他身后的人是王五。狗剩剛把頭扭過來，腳下一絆，一個狗吃屎摔倒了。狗剩絆倒在一墩芨芨上。爬起來，狗剩使勁踢了幾腳芨芨墩，嘴里罵道，你媽的王五。狗剩把怨氣算在了王五的頭上——王五不跟在后面，他就不會回頭，不回頭，就絆不到芨芨墩上，他也不會摔個狗吃屎。他覺得王五是喪門星，是他的災(zāi)星。他有什么好事，王五就來攪和。

狗剩想起了抓魚的事情。那年運(yùn)河停水，他在一個大坑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大魚。他一個人心驚肉跳地摸了一個上午，就是抓不住那條大魚。有幾次，他的手都挨上那條大魚了，大魚卻嗖地竄了。他憑感覺知道，那條魚至少有半個锨把長。狗剩覺得這條魚太滑了，手根本抓不住，想回家拿個筐子來，又怕別人發(fā)現(xiàn)了占了先。想來想去，就想起了自己的褲衩。他左右看了看，大中午的，也沒有什么人，就把褲衩脫下來，兩只手兜著套魚。剛剛彎下腰，就覺得大魚碰了一下他的腳，他猛地?fù)湎氯?，就把魚頭摁住了。激動得他喘不過氣來?！肮肥?，你干啥？”這一聲來得大來得猛。他一抬頭，坑邊上站著王五。就這一閃念的時間，手下的大魚尾巴一甩，從他的手里滑脫了。狗剩氣得大罵：“王五，你個狗日的！”罵過之后，狗剩又覺得不對，急忙換了笑臉說：“我在洗澡哩?！?/p>

王五笑瞇瞇地說：“水淺得漫不過膝蓋，咋洗？”

狗剩說：“趴下洗?！?/p>

王五說：“趴下溝子露出來了，咋辦？”

狗剩說：“沒女人，怕啥？”

王五說：“我也洗?！?/p>

狗剩急急地說：“你別下來，坑太小了！”狗剩說著，一個馬趴撲進(jìn)了水坑。狗剩兩個胳膊張得很開，以此來證明坑太小。沒想到，他這一下去，卻驚動了水里的那條大魚。大魚猛地躥出水面老高，白白的魚鱗十分耀眼。

王五大聲地說：“狗剩，坑里有大魚！”說著，就要撲下來。其實(shí)，王五在坑邊已經(jīng)站了好長時間了。他知道狗剩在抓魚，但他沒想到坑里的魚那么大。這么大的一條魚，誰看了都會動心。

狗剩急了，猛地從水坑中站起來說：“你你你，你不能下來。”

王五說：“為啥？”

狗剩說：“魚是我先看見的。”

王五說：“水坑不是你家的?！?/p>

狗剩說：“魚是我先看見的，魚就是我的。”

王五說：“不行，誰抓住就是誰的?！蓖跷逭f著，連衣服都沒脫，就一個蹦子跳到了水坑里。

狗剩見王五下來了，就撲過去和王五扭到了一塊。兩個人你來我往，在水坑里大戰(zhàn)了無數(shù)個回合后，都癱坐在水坑里了。滿頭滿臉都是泥水的狗剩和王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還是講和了：兩個人合起來抓魚，抓到了兩個人分。這時候，水坑里的水被兩個人攪渾了。水下的魚因為缺氧，憋不住，頭就浮出了水面。兩個人悄悄地起來，同時撲過去，四只手把魚按住了。上岸的時候，四只手都不松開。上了岸，四只手還緊緊地按在魚身上?？蓱z那條活魚，被四只手按了半個小時后，腮幫子就不動了。

這條大魚，在村長的主持下，被一分為二地分給了狗剩和王五。村長決定，把魚從中間弄斷，各拿一半。魚是狗剩先發(fā)現(xiàn)的，魚頭的那一半給狗剩。王五不同意，說魚是他們一塊抓住的，這樣分不合理。村長無法，只好把魚從脊梁上劈開，狗剩和王五才不說話了。因為是條大魚，魚泡泡也特別大。狗剩和王五因為魚泡泡的事又當(dāng)當(dāng)了起來。村長這下來了氣，抓起魚泡泡打在了狗剩和王五的臉上說：“把你們八輩子祖宗的臉都丟盡了。你們這兩個摳搜鬼，虧了是兩個魚泡泡，要多一個，你們還要鬧到法庭上去？”村長這一罵，兩個人才不言語了。但村長一轉(zhuǎn)身，兩個人還是一人搶到了一個魚泡泡。

吃魚的時候，狗剩和王五都分別把村長請了去。村長在狗剩家吃了半個魚頭，又在王五家吃了半個魚頭。村長說，大魚的魚頭吃起來就是香。

狗剩心里一直窩著這件事。要不是王五，那條大魚他們一家人能吃三天。狗剩算來算去都覺得吃虧：一條大魚，一半分給了王五;另一半，雖說是在他家的鍋里煮熟了，但一半的一半讓村長吃了，自己還搭上了一瓶酒。

狗剩雖然讓芨芨墩絆了一跤，但當(dāng)他的腳踏進(jìn)屬于他自己的那塊地時，心里還是舒坦的。黑油油的土地，畢竟是蒲秧溝最好的地??！

王五的地和狗剩的地隔著一條埂子。這條埂子很高，是蒲秧溝標(biāo)準(zhǔn)的大埂子。狗剩在抓鬮的時候就想著，千萬不要和王五的地抓在一起。他不想和王五地挨地，他討厭王五。 在他眼中那條埂子突然變大了，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一條多么大多么好的埂子啊。有了這條埂子，就像有了一堵墻，把他和王五隔開了。鄰居高打墻，鄰地高打埂子。他媽的，就應(yīng)該這樣。狗剩心里慢慢地舒坦了。

這是把土地分給農(nóng)民的第一個夏天。狗剩的地里種苞米，王五的地里也種苞米，兩家地挨地，苞米都長得好。以那條大埂子為中線，兩邊的苞米像士兵一樣整齊地站立著，讓人咋看咋舒坦。苞米每天都在噌噌地往上躥，蹲到苞米地里，能清楚地聽到苞米稈稈拔節(jié)的聲音。等苞米抽出穗子的時候，橫在兩家地里的那條埂子就幾乎看不見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埂子兩邊長起的苞米倒變成了兩條綠色的埂子，中間原來的高埂子，卻變成了一條渠。兩邊那些長得更粗壯一些的苞米的葉子，像突然見面的好友，盡力地伸著手，想要握在一起。風(fēng)一吹，苞米葉子嘩啦啦地響著，綠色的長葉又變成了牛舌頭，你舔舔我我舔舔你。這讓狗剩感到氣憤。狗剩想把自己地里那些伸出去的葉子打掉。苞米長成了，打掉幾片葉子沒有什么妨礙。狗剩又一想，我為啥要打掉自己家苞米的葉子，應(yīng)該讓王五把他的苞米葉子打掉。狗剩經(jīng)常在自己的苞米地里轉(zhuǎn)悠，王五也經(jīng)常在自己的苞米地里轉(zhuǎn)悠。狗剩知道，只要他在苞米地里，王五也一定在自己家的苞米地里。苞米葉子的事，狗剩想了幾天，終于憋不住了。狗剩隔著埂子喊：“王五，王五?！焙傲藘陕?，王五就從自家的苞米地里鉆出來了。王五手里拿著一把扯扯秧說：“咋了？”

“你家的苞米葉子伸到我的地里了。”狗剩指著一埂子的苞米葉子說。

王五說：“又不是我讓伸的?！?/p>

狗剩說：“反正伸過來不行?！?/p>

王五說：“那你先管好你家的苞米葉子?！边@句話一下把狗剩噎住了。狗剩憋了半天說：“那……那就誰管誰家的葉子?！?/p>

王五說：“又不是人，咋管？”

狗剩說：“把葉子打掉。”

王五說：“你先打?！?/p>

狗剩說：“為啥我先打？”

王五說：“是你先說的?！?/p>

狗剩別不過王五，咬咬牙，先打掉了自家的一根苞米葉子。狗剩舉起那根綠油油的葉子說：“你咋不打？”

王五彎下腰去，把自家的一根苞米葉子很費(fèi)勁地打掉了。其實(shí)，王五的心思和狗剩的一樣，早就討厭那些伸過來的葉子了。

一個上午，狗剩和王五你一根我一根地打著苞米葉子。兩人的眼睛盯得死死的，誰都不多打一根。中午飯都過了，他倆才把伸到埂子上的苞米葉子打完。臨走的時候，狗?？赃炅艘粫?，王五就磨蹭著不走。后來，兩個人實(shí)在餓得發(fā)慌，才各自背著一捆苞米葉子一前一后地回家去了。

狗剩有事沒事就在自家的苞米地里侍弄。狗剩心里清楚，他費(fèi)多少工夫，王五也會費(fèi)多少工夫。種莊稼跟抓娃娃一樣，只要用心，就有好收成。狗剩一棵一棵地侍弄著自己的苞米。他像熟悉自己的手指頭一樣，熟悉這大片苞米地里的每棵苞米。哪棵苞米結(jié)著一個棒子，哪棵苞米結(jié)著兩個棒子，狗剩都知道。讓狗剩高興的是，他的地里有四十四棵長得最好的苞米，每棵上面都結(jié)著三個棒子，三四一十二，四十四棵苞米就是一百三十二個棒子?？匆娺@些苞米，狗剩心里就說不出地興奮。

他王五，哼，八輩子都種不出這樣的苞米。狗剩的心思老往王五的苞米地里竄。有幾次，狗剩想偷偷地竄進(jìn)王五的苞米地，想看看王五的地里有沒有結(jié)三個棒子的苞米。他的腳剛踩到埂子上，就聽見王五的苞米地里有響動。他知道王五在苞米地里，過去了，被王五發(fā)現(xiàn)，說不清楚。狗剩只好把這份心思按到心里。狗剩想，王五啊王五，我的四十四棵苞米就能把你打倒，不信咱們秋后算賬。

秋天到了，金燦燦的苞米豐收了。狗剩通過村長的嘴知道，王五的十畝地打了八噸一苞米，而自己的地只打了八噸，整整少了一百公斤。村長問狗剩苞米打了多少，狗剩只說比王五多。狗剩說這話的時候，村長露出了不易察覺的暗笑，只是狗剩沒有看出來。狗剩當(dāng)著村長的面不想說實(shí)話。他不想在村里丟人。來年看，來年一定要比過王五。

這年冬天，蒲秧溝人過得很舒暢，臉上都露出了真實(shí)的笑容。作為莊稼人，他們有了真正的自由。他們有了自己的地，種下的東西自己又可以放心地去賣，賣了的錢都揣進(jìn)了自己的腰包，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好長時候沒有過了。全村人殺豬宰羊，喝酒吃肉，很快就把日子過到了春天。

春天，開犁翻地的時候，狗剩就動了私心。他趁王五不注意，就把埂子邊上多翻了一犁鏵。這條埂子很長，一犁鏵下去，少說也會多出一分地來。狗剩把大埂子犁掉了一犁鏵，王五竟然沒發(fā)現(xiàn)。他媽的王五，你也有眼拙的時候。狗剩為這事整整高興了一個夏天。播種的時候，聽人說今年棉花價格好。狗剩把十畝地全種了棉花。狗剩隔著埂子看到，王五的地里也種著棉花。狗剩想著多出來的那一犁鏵地，心里就暗暗高興。他媽的王五，我今年的棉花一定比你收得多。

秋天很快過去了。狗剩的十畝地棉花賣了一萬一千五百塊錢。而王五的十畝地棉花卻賣了一萬一千七百塊錢，整整多出了二百塊。狗剩想不通，他的地比王五多了一犁鏵，為啥少收二百塊呢？狗剩為這事想了一個冬天。他吃肉不香喝酒不辣，想得頭昏腦脹，就是沒有把這里面的道道想明白。一個夏天，播種、鋪膜、放苗、間苗、施肥、脫皮、打頂尖、打農(nóng)藥，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和王五做得一樣，為啥就少收了呢？何況自己還多了一犁鏵地，這里面一定有鬼。

第二年，狗剩又照著那條大埂子，多犁了兩犁鏵。但秋后一算賬，他和王五的收成卻差到了四百塊。狗剩有了心病，王五的收成咋就比他多呢？日怪的是，種了兩年棉花，他多出了三鏵地，收入?yún)s少了六百塊。六百塊，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哩。狗剩想把事情給村長說說，又一想，這話說不出口，萬一傳出去，村里人咋看他狗剩。狗剩終于把事情憋在了心里。狗剩不想想這事，一想這件事就想起王五，但他越不想，王五的影子就越在他的腦子里晃蕩。狗剩憋悶得不行了就喝酒，喝醉了，王五就從他的腦子里搖晃走了，但一覺醒來，王五又會鉆到他的腦子里?！八麐尩耐跷?，走著看?！惫肥＝?jīng)常在心里罵王五。

狗剩罵著罵著就罵到了春天。第三年春天翻地的時候，狗剩一咬牙，把那條埂子多翻了三犁鏵。播種的時候，相安無事，間苗的時候相安無事。澆水的時候卻出了大事。那天澆水，狗剩家澆水排到了晚上十二點(diǎn)。和往常一樣，狗剩把水打到地里，撒了五袋子化肥，就開始睡覺。他不擔(dān)心跑水，因為埂子大，水根本跑不掉。十畝地的水，夜里三點(diǎn)鐘就可以澆完。狗剩放心地睡過去。一覺醒來，剛好三點(diǎn)鐘。狗?？钢F锨，在棉花地里剛剛轉(zhuǎn)了半圈，就覺得不對勁，他的棉花地才進(jìn)了不到一半的水。狗剩急急地沿著埂子跑過去，跑了十幾步，就聽到了嘩嘩的水聲。他蹚水過去，呀的一聲叫了起來。原來那條大埂子被水沖開了一條大口子，水都流到王五家的地里去了。狗剩一下慌了神，一锨接一锨地?fù)颇喽聣危闪艘魂囎?，水不但沒堵住，豁口更大了。草，對，草能擋著水。狗剩鏟來一抱又一抱子草，壓一層草，墊一層泥土。這樣一下起了作用。狗剩摸著黑拼命地干著。他的地肥，澆水前，又在地里撒了五袋子化肥，他的地里的水要都跑到王五的地里，那就等于給王五的棉花上了一次肥，王五的便宜占大了。年初就打算，今年的棉花一定要超過王五。他有三犁鏵地的埋伏，不愁超不過王五。不能讓自己的肥水流到王五的地里去。這樣想著，狗剩的干勁更大了。他像瘋子似的抱來一抱又一抱草，墊上一層層泥土，最后終于把拉開的口子堵上了。狗剩剛剛松了一口氣，又聽到前面嘩嘩的流水聲。他急忙跑過去，原來這里又被水沖開了一條口子。狗剩一急，一個馬趴撲過去，用身體堵到了水口子上。水是堵住了，但他又聽到了前面的埂子倒掉的聲音。狗剩翻起身來，抱草堵壩，這邊堵住了，又跑去那邊堵，好不容易把這個口子堵住了，前面又拉開了。整個晚上，狗剩就這樣一個口子接一個口子地堵。大水無情，水好像故意找狗剩的茬子，他堵住一個口子，就又拉開一個口子，就這樣一直折騰到天亮，精疲力竭的狗?；仡^一看，哇的一聲就坐倒在泥水里。狗剩一個晚上的工夫都白費(fèi)了，往日高大的埂子蕩然無存。狗剩和王五兩家棉花地中間的那條埂子變了，變成了一條渠，明晃晃的都是水。狗剩大喊一聲：“王五！我日你八輩子祖宗?！比司鸵粋€仰絆子倒進(jìn)水里了。

狗剩是被王五發(fā)現(xiàn)的。王五來澆地，見到自家的棉花地被水澆了個透，正高興的時候，碰到了倒在水里的狗剩。王五把狗剩撈起來，手在狗剩的鼻子上試了試，見狗剩還有氣，就倒提腿子把狗剩喝進(jìn)肚里的水倒出來，背著狗剩跑到了衛(wèi)生院。

狗剩一直昏睡到半下午的時候才醒過來。狗剩一醒來，拔了針管子就往外跑，醫(yī)生攔都攔不住。狗剩一口氣跑到村長家，把王五告下了。

村長覺得這是一件不小的事，立刻打發(fā)人把王五叫來。王五一進(jìn)門，狗剩就撲了過去，嘴里罵三罵四地要打王五。王五也不示弱，喊著：“狗剩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编秽坏亟兄獡溥^去打狗剩。村長大喊一聲：“你們都給我滾！”村長這一聲把狗剩和王五鎮(zhèn)住了。

狗剩低著頭說出了事情的經(jīng)過。狗剩提出了兩個要求：一是賠水費(fèi);二是賠化肥。

王五不答應(yīng)狗剩的要求說：“埂子不是我挖的，水是自己流的，為啥要我賠？”

狗剩說：“我撒了化肥，水澆到你家的地里，你不賠誰賠。”

王五說：“我救了你的命，又咋說?！?/p>

狗剩說：“救命是救命，賠錢是賠錢，各不相干?！?/p>

王五說：“你不講良心，我就是不賠?！?/p>

村長一拍桌子說：“王五，你敢說你沒有錯？”

王五看了一眼村長，立刻把頭低下去說：“我沒錯?！?/p>

村長生氣了：“王五，你當(dāng)我不知道。那么大的一條埂子，讓你犁得只有胳膊粗了，不說是大水，就是一股尿也沖開了，你他媽還裝蒜?！?/p>

狗剩一聽村長的話，又跳了起來說：“操你八輩子祖宗，王五，原來是你做下的孽！”

村長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狗剩說：“你也不是省油的燈?！?/p>

狗剩坐下來，憋了半天說：“反正——反正他得賠。”狗剩說完這句話，嗚嗚地哭起來。狗剩覺得冤枉，狗剩覺得窩囊，狗剩覺得自己是一頭大笨豬，狗剩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堆狗都不吃的屎。三年了，他在這邊的埂子上多犁一鏵的時候，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他做這些事的時候，王五也做著同樣的事，并且還做在了他前頭，難怪他的收成超不過王五。狗剩呀狗剩，只配老老實(shí)實(shí)地種地。狗剩一邊哭一邊想著這些事，越想越傷心，越傷心哭聲越大。

狗剩的哭聲把村長惹煩了。村長大聲說：“狗剩呀狗剩，你這個狗吃剩下的，你哭個啥哩，你是豬八戒倒打一耙，你是驢乏了賴臭棍?！?/p>

聽了村長的話，狗剩突然不哭了。他抬起頭來，一手抹了滿臉的泥淚說：“村長，你不要偏刃子斧頭往歪里砍?！?/p>

村長問：“我偏誰了？”

狗剩指指王五說：“偏他了?！?/p>

村長問：“為啥？”

狗剩說：“我不是豬八戒倒打一耙?！?/p>

村長問：“你的水咋流到他的地里去了？”

狗剩說：“是他把埂子犁壞了?！?/p>

王五接上了話說：“我犁了，你也犁了?！?/p>

村長接著王五的話說：“對，你也犁了?！?/p>

狗?？纯创彘L，又看看王五說：“反正，反正要賠?！?/p>

村長看狗剩軟下來了，就正了正身子，一臉嚴(yán)肅地說：“狗剩王五你倆聽著，狗剩家沒澆完的棉花地，王五給澆了。各家的水費(fèi)各家交。王五給狗剩兩袋化肥?！?/p>

狗剩插話說：“我撒了五袋化肥?！蓖跷逡步由狭嗽捳f：“我沒看見?！?/p>

村長喝道：“媽媽的，都把嘴夾緊。那條埂子已經(jīng)沒有了，你們兩家各出勞力，一邊加一條小埂子，把那個地方弄成渠。誰也不準(zhǔn)再當(dāng)當(dāng)。聽明白了沒有？”

狗剩不吭聲，王五也不吭聲。

村長又大聲地問：“都啞巴了？聽明白了沒有？”

狗剩不吭聲，王五也不吭聲。

村長生氣地說：“你們這兩個牲口東西，不吭聲就是沒意見。都滾吧！”

狗剩和王五前腳后腳走出了門，村長很得意地點(diǎn)了一支煙。其實(shí)，村長早就想在狗剩和王五的地中間修一條渠。他倆土地下游，還有近二十畝撂荒地，因為澆不上水，一直閑撂著。村長本來想給狗剩和王五做做工作，把那條大埂子改成渠，但村長知道那兩個家伙難纏，就一直把這樁事放在了心里。三年前，他發(fā)現(xiàn)狗剩和王五為了貪便宜，都在偷偷犁埂子，村長就暗暗地高興。他媽的，兩個愣頭最終會落在我手里。村長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噴出一大團(tuán)煙霧。

沒想到，三天后，狗剩又把王五告下了。回到家的狗剩，越想越覺得不公正。他明明撒了五袋化肥，為啥只給賠兩袋。狗剩告到鄉(xiāng)里說：“王五淹了他家的棉花，村長向著王五說話。”鄉(xiāng)里一聽有這事，就把牛副鄉(xiāng)長派來了。牛副鄉(xiāng)長先找了村長。村長把事情說了，只是隱瞞了撂荒地的事。牛副鄉(xiāng)長又分別找了狗剩和王五，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牛副鄉(xiāng)長把村長、狗剩和王五叫到一起做了最后的決定：維護(hù)村長的決定，由村里再給狗剩三袋化肥。這是最后的決定，以后誰都不許提這事。蒲秧溝的一件大事就這樣解決了。

一年后，狗剩和王五才反應(yīng)過來，他們都讓村長算計了。村長利用那條由大埂子改成的渠，把下游撂荒的二十畝地變成了村里的機(jī)動地，以每畝二百五十塊錢的價碼承包了出去，村里每年多了五千多塊的收入。

蒲秧溝人說，還是村長日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