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求緯,1946年生于重慶萬州。曾下鄉(xiāng)到大巴山區(qū)城口縣待了20年,后調回萬州日報(現(xiàn)三峽都市報)做編輯,已退休。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600余萬字,作品多次在全國各級大賽中獲獎,出版詩集、散文集、報告文學集10余部。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榮譽副主席、三峽都市報主任編輯。
滴雨為界
一邊是重慶武隆,一邊是貴州道真,大婁山,一道界梁橫在中間。
這就夠了。通常是山梁為界,山溝為界,河流為界,界石為界,何來滴雨為界?
界梁是巖石鋪成的,界梁是杜鵑林鋪成的,杜鵑林是風鋪成的。風把樹林傾下來,倒下來,伏在地上,一個姿勢,一個朝向,長,長,長……根上分須,干上分枝,枝上分丫,丫上長葉,丫上開花……
百年老樹啊,樹根老根串新根,大根連小根,明明暗暗伸出老遠;樹干老干連新干,大干壓小干,彎彎拐拐伸出老遠;樹枝老枝挑新枝,枯枝纏嫩枝,丫兒巴叉伸出老遠;樹葉這邊飄那邊,那邊落這邊,無所忌憚飄出老遠……
全是一邊倒。腳踩重慶(有的次生樹根也踩過了山梁),身倚貴州,把個山梁滿腹摟住,滿坡蓋住,滿地遮住——界梁呢?界碑呢?史上指手為界的信物呢?
我說是我的界,你說是你的界;我說是我的樹,你說是你的樹;我說這片林聽得見狗吠,你說那片林聽得見驢鳴……
罷罷罷,多老的親戚喲,多好的鄰居喲,憑啥為幾根樹棒棒傷了和氣?那就以雨滴為界吧,天雨是不偏的,天雨是垂直的,天雨是滋潤的,天雨是公平的,界梁上多是一邊下雨一邊晴,雨打杜鵑,那就是天意,那就是絕判。
這樣,自然就滴雨為界了。
這一片杜鵑林,那一片杜鵑林,你晴我落,你落我晴;你來我往,我來你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中不能沒有我,我中不能沒有你,根須相連,枝丫相依,花葉相纏,筋脈相通,呼吸與共,風雨同嶺,站就站在一起,倒也倒在一起,已經(jīng)是密不可分了。
渝黔界梁的杜鵑林,滴雨為界的杜鵑林,滴雨,真的能夠為界么?
不爭了。不指了。不分了。不管了。
蓋住界梁,滴遍界梁,忽略界梁,省略界梁,百年杜鵑林,就在這片共同的國土上一起生長……
大洞河
武隆過來一道大峽谷,南川過來一道大峽谷,交匯了,交匯了,成了一個威武的“V”字;
武隆過來一條河流,南川過來一條河流,交匯了,交匯了,成了一個躍動的“V”字。
兩“V”是一“V”,大山比劃的一個手勢,河流比劃的一個手勢,合力就是一種勝利,凝聚就是一種勝利,蓄勢就是一種勝利。
在哪里蓄勢?
就在“V”字的交叉點上,在一個大洞里暗中進行,以一種奇特的方式進行。洞里的巖壁阻斷了河水,巖壁的縫隙分解了河水,10平方米的一道縫隙啊,任你再多的水也能滲透進去,滲透進去就不見蹤影。洪汛季節(jié),大水充盈,走不贏了,回水了,回洞了,最多幾個小時吧,小小縫隙就能夠疏通,滔滔洪水就能夠消融,危機化解,洞里又恢復平靜,恢復正常的流程。
好神奇的一個“漏斗”!你以細密的篩落化解千軍萬馬,洞底陰河的低吟淺唱勝過洞外陽河的奔騰咆哮,誰給你四兩撥千斤的地心引力,誰給你海納百川的胸襟,你這洞中究竟有多少“毛細水管”,有多少玄妙的通道?
無人進出,無人知曉。僅僅一公里的長度,河水就在大山肚里經(jīng)過過濾、澄清,完成又一次重組,然后帶著魚蝦,挾著水草,純粹地潔凈著,厲害地透明著,噴涌而出!
——卻原來,這個勝利手勢的交叉處,還暗藏著某種天意的禪機……
石梯田
石梯田?梯田都是泥做的,真沒聽說過石梯田。
這兒有,龍?zhí)餃?,大洞河河谷上?公里處。12塊彎曲狹長的石田,塊塊相連,次第向上,彎得自然流暢,嵌得恰到好處,一弧扣一弧,一彎壓一彎,厚墩墩的,水汪汪的,遍布200余平方米,分明是大自然精巧的饋贈!
其實,梯田是梯田,石頭卻不是石頭,那是水中的礦物質沉積物日積月累所致。傳說12條神龍曾在此洗澡,一龍一池,一池一洗,搔首弄姿,搖頭擺尾,洗是洗了,爽是爽了,留下12塊梯田,山民接過來當“神田”。山民可沒有白白欣賞這袖珍梯田的雅致,山民要將它派上用場。
說來真奇,歲月層層彎著扣著就這么過去了,田水或多或少地囤積著,留存著,不能耕種,不能收割,那12塊梯田,可是農(nóng)家看天吃飯的寶貝疙瘩哩——
梯田從下到上代表12個月,哪塊田干了,那月就干旱;哪塊田水滿,那月就是澇災。這一塊農(nóng)事季節(jié)的晴雨表,百靈百驗,如有神助。再不信“有雨山戴帽,無雨下河罩”什么的農(nóng)諺了,叼個煙桿看看石梯田,看看水枯水滿,神就定了,心就安了,這一年的衣食就八九不離十了。
山民說不來鈣化池,只有喊成石梯田。山民犁不動石梯田,只有靠它看風水。山外的游人蜂擁而至的時候,點化了石梯田,炒熱了石梯田,12個月從頭到尾,莫非又有神龍降落其間,游走其間,撥弄其間,鼓蕩其間?
橙色卵石
上窄下寬的河谷,峭壁夾著,巖樹遮著,清澈的河水閃閃盈盈地從卵石上滑過。
且慢,這清清河水竟然全是五彩閃爍,陽光偶爾漏下來,發(fā)出夢幻般的色彩。水中,河灘,桌柜大的卵石,凳椅大的卵石,小凳大的卵石,拳頭大的卵石,密密麻麻,擠擠挨挨,齊刷刷全是清一色的——橙色!
橙色鋪就的河床,橙色鋪就的河灘。
水從河床上滑過,風從河灘上掠過,鳥從山谷間飛過,人從河谷間走過,全被染上一層暖色,整個荒涼冷僻的峽谷地帶變得溫暖起來,親切起來。
走過無數(shù)河灘,還真沒見過統(tǒng)一的橙色哩!
山里人說,大洞河上游峽谷外邊,早年開了許多鐵礦,后來全拆了,但雨后煤水順溪而下,長年累月,卵石被煤中的硫磺腐蝕而變成了橙紅色。
卻原來,千年卵石灘,在這冷僻之地待得寂寞了,躺得單調了,也想涂脂抹粉,收拾打扮,鍍上一層金,美美的想給人看看……
橙色珠璣,大顆小顆,不知將落入誰的玉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