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娛
一
不能說。一旦說出口,那群鳥就會飛走。
阿元一邊想一邊往頭上套毛衣。早春的靜電順著她的臉滋啦啦往下流,長發(fā)貼在臉上,繞住脖子,阿元胡亂抓了幾下,有些惱,見窗外的天從灰漿里一點(diǎn)點(diǎn)蘸出藍(lán),才又覺得清朗些。遠(yuǎn)方正被云團(tuán)裹挾著,再一點(diǎn)點(diǎn)撕開,變成阿元想象里清晰的形狀。
聽母親喚幾聲貓,沒有時間往那些形狀里加些色彩了。阿元用力吸了口氣。母親起床時總愛找貓,貓呢,故意躲起來,逗母親尋一陣,才搖著尾巴蹭上母親的腿。
——做了奇怪的夢。
阿元知道母親在等她開口問,可她看了看掛鐘,來不及了,只好假裝沒聽見母親說話,赤腳跑到門口套上鞋襪。
母親追了過來。
——我啊,夢見自己懷上個男孩,都快生了,可你們不讓我生,非要醫(yī)生落了他,我就在夢里又哭又鬧……
——生了?
——唉,到底生了沒有……忘了,你們都是壞心眼呢。
阿元笑起來,六十二歲的母親為這樣的夢哀嘆著,多少有些滑稽。
——你也做夢了吧,半夜里像是聽見你在叫我呢。
——大概吵鬧著叫你快落了沒出生的胖娃娃吧。
阿元知道母親非得打她幾下,趕緊開門跑了出去。
不能說。阿元又把昨晚的夢想了一遍,還好,那些鳥還在原地,一只也不少。
河邊的樹從冬的黑綠寬葉里發(fā)出一朵朵春才有的金綠,在清早蒙了水霧的光照里閃跳,像一團(tuán)團(tuán)正在破繭伸翅的蝶。一只松鼠呆站在樹下,大概也被這抹新鮮的色彩引去了。阿元順手撿了顆草果扔過去,扭頭再不看那些晃擺的樹。
往南邊小城去的火車到了眼前,可阿元還不確定要不要去見他,見了他該說些什么呢?
四年前的今天,兩人約定不再見面,斷了所有聯(lián)系,只記下四年后見面的時間和地址。
假如那時再見面,就能好好在一起。
當(dāng)時兩人做了相同的決斷,可如今,阿元并不把這次見面當(dāng)作重新開始的必要時刻。不過是舊時的友人。阿元反復(fù)確認(rèn)過自己的心意,這才松了口氣,提了箱包,坐上南去的火車。
要從新的地方,開始新的關(guān)系。沒有什么能真正分開他們,畢竟二人生來就擠在一張小床上哭鬧。
——這樣好嗎?
母親問過阿元,雙方父母都以為那場宴會是兩個人精心準(zhǔn)備要向大家宣布婚訊的。阿元和南樹要分開一段時間,這樣的事足以讓所有人驚異吧,倆人是抱著非要引起大家關(guān)注的、孩子氣的心態(tài)才下的決定嗎?阿元已經(jīng)忘了,可總要做一些不一樣的事吧,直到現(xiàn)在阿元還是這么想的。
二
太久沒有乘過火車,火車上的一切都是新鮮的,再沒有阿元記憶里的嘈雜、熱騰。地面上找不到條紋模糊變了形的瓜子殼、擦過辣椒油的廢紙巾,沒有孩童能把半顆腦袋伸到車窗外,再被大人一把扯回訓(xùn)幾聲。那些紅藍(lán)條紋的編織袋也都不見了,手推的餐車還是來來回回,但沒幾個人討要食物或飲料。車速提過幾次,無論去哪,大家都不必在這密閉的蛇腹過上幾天幾夜。誰也不想在這里多留一點(diǎn)與自己有關(guān)的碎屑,不與旁的人交談,等到分別下車時,也就不需要往行李箱里多放幾個再不會相見的姓名。
往南去,半截路在隧道里鉆。阿元把臉貼在玻璃窗上,飛竄的墻面生出棕紅的臉,怪鱗疊搭的脖頸,那里該有一雙眼睛。阿元拼命找,車廂卻總在阿元找到它以前回到清亮的光照下。阿元倦了,倒在座椅上。
不能睡著,阿元怕新做的夢會蓋住整片舊夢里的天空。她從包里拿出一本書,讀了兩頁,列車到站了。
上來的男女說著阿元聽不懂的方言。阿元知道,路程已經(jīng)過半。在他們絮絮抑揚(yáng)的話語里,阿元第一次完整地想起南樹的臉,她總覺得南樹也曾講過這樣的方言,在句尾放上幾個重音,詞與詞之間粘上點(diǎn)綴的鼻音。南樹瞞著自己去過那座南邊的小城吧,阿元反復(fù)想,在他們一起長大的二十五年里,自己有多少不曾告訴南樹的秘密。
火車又鉆進(jìn)隧道時,阿元重新找尋著不知形狀的眼睛。
“到了嗎?”
母親發(fā)來訊息。阿元本想告訴母親去見南樹的事,可話到嘴邊卻變了樣子。
——要去海邊畫一群遷徙的鳥。
不能告訴母親的秘密大概夠堆滿一路的隧道了。
“沒有。貓好嗎?”
阿元知道母親這會兒定會為貓拍幾張照片,鄭重發(fā)過來。有貓陪伴母親,阿元才敢放心出門,這樣的話阿元絕不會告訴母親。
一年前冬日的一天,母親洗澡時照例喚阿元為自己擦背,阿元心不在焉答應(yīng)著,一邊翻動手中的書頁一邊往浴室走。快到門口時,一股熱氣沖上阿元的眼睛,那股潮味忽然讓她害怕起來,阿元不敢打開眼前浴室的門,直到那時她才意識到站在花灑下的不再是二三十歲的女人。門后是一堆積了巴掌厚的松垮脂肪,紋路怪爬往下墜的肉塊,恍然間阿元弄不清那里面的人究竟是誰。那些肉塊把母親藏到哪里去了?阿元想要摸一摸,用力撕開那些肉塊。母親在哪呢?那天,母親和平時一樣拉開門便自覺背過身去,阿元看到花灑下放了簡易塑料凳。
往后,母親每次洗澡,阿元都會和貓一起蹲在浴室門口,聽水聲變化里母親哼唱幾段戲曲,等水聲停了再悄悄走開。
漸漸地,阿元覺得母親變成了一座古舊的塔,擦出的皮屑是經(jīng)無數(shù)雙手膜拜祈求掉下的壁漆和土沙。母親重新回到阿元身邊,帶著一邊磨滅一邊再生的秘密。
隧道減少,窗外的山變得低矮、圓潤,不再是阿元見過的山的形狀。常見的色塊重疊融成新的色塊。也許到了另外的世界。阿元拿出紙筆,想把山畫下來,觀察一陣,又收回紙筆。就這樣記住吧,憑借自己的身體,像那個不能說出口的夢。阿元盯住那些說不出色彩的丘,一個挨一個爬過去。
——啊。
那是夢里的長云,不知從哪撲進(jìn)眼里。
——什么時候。
阿元驚詫地轉(zhuǎn)身,能告訴誰呢?身旁的座位只放著自己的筆和書。
——那是我夢里的長云啊。
阿元還是忍不住呼出聲。
云身像卷著一條大魚,隨魚游隱隱綽綽,魚尾拍打,云角就散一些。那里應(yīng)該有一群鳥。
——天鵝、火鳥、麻雀……
還有一種,阿元如何也想不起來。是什么呢?
阿元一半的神進(jìn)了舊夢里,一半還在眼前的長云上。有一個人,在那里還是這里。
里外漸漸模糊,阿元睡著了,做了新的夢。
夢里阿元在爬一座光禿禿的石山,南樹像在很遠(yuǎn)的山頂朝她招手。那里,太陽漲滿天空,一條蚯蚓似的怪蟲從太陽里扭爬出一截身子。
醒來時,身旁坐了個灰白頭發(fā)、戴墨鏡的男人,正捧著阿元的書。阿元見他看得入迷,待了好一陣才起身,麻煩男人讓一讓,自己要在過道里走走,稍微舒緩麻木的腿。再回到座位時,男人也并不急著把書還給阿元。
——去河島啊?
——嗯。
——海是絕美的。
男人低頭摸了摸書頁,又翻到新的一頁。阿元把臉轉(zhuǎn)向窗外,丘的顏色鮮明了些,云變成小塊,偶爾能見幾個高過丘的煙囪,冒著灰藍(lán)的煙。
——五年前我在河島工作。日日出海運(yùn)輸,也捕魚。那里的海,千變?nèi)f化,沒有一天相似的。
阿元轉(zhuǎn)過身,男人也不看她,繼續(xù)翻著手里的書。
——變化的不僅僅是海的顏色。海啊,不完全是水。質(zhì)地也會跟著變,像織染的布料,不同的色澤,不同的染料能讓布也變了形態(tài)。出海時我總坐在甲板上,有時釣魚,有時發(fā)呆。海變成空氣的質(zhì)地,能看見幾百米深處錯落的巨型神像,海也能渾濁堆起沙漠。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海里面,大得很,發(fā)出一種我們看不見的光亮。海會移動,但和實(shí)實(shí)在在的物體的移動不一樣。
阿元沒有見過海,更不明白海有水以外的質(zhì)地。男人大約靠想象編撰了故事,但阿元著實(shí)喜歡這個故事,也就任由男人講下去。
——海邊的人也不一樣,不能說是人,大約只能稱為動物,也有身體上生長植被的。他們天生就和大海一樣,生有海岸線一樣的肩臂,波浪一般的瞳紋。也是嘛,從海里爬出來,也會回到海里去。他們繁衍,生出和椰子一般的蛋,棕須包裹。
——為什么離開河島?
阿元小聲問,男人并不答。
在關(guān)于大海的修辭里,阿元又看見夢里的長云,斜鋪在阿元和南樹從小生活的院落上空。
——阿元,阿元。
阿元不想理南樹,向后擺了擺手,她知道南樹一定在樓梯上看著自己。得趕快回家去,再不畫下來,那群鳥就要飛走了,可它們從哪兒飛走呢。
——為什么要離開?
再醒來時,男人不見了,阿元的書照舊放在一旁的座位上。窗外是一片看不見邊界的水霧,和幾座被霧氣遮擋了大半截的長橋,偶有人影穿行,隱現(xiàn)間總像是去過別的地方。
河島站,到了。
三
=
出了站,大橋就在眼前,左右空曠,鵝黃的沙與灰藍(lán)的石攪灑在風(fēng)片里,不停撲撞上阿元的臉,再飛向前。橋的另一頭就是河島,但不知為何,兩端陸地沒有貫通的鐵路,也沒有渡船,只有稀疏的汽車往返拉客。阿元不愿坐車過橋,一步步追著沙石踏進(jìn)海霧里。
橋上能見度不過一米,行人稀拉,阿元越往前越像獨(dú)自一人在一團(tuán)鼠灰的異間邁步。走著走著,腳尖也難辨。阿元扶上一旁的欄桿,漆色格外鮮亮,橋外橋下哪里看得到海與天?阿元想起那位戀慕河島的旅人,海啊,無論如何都不現(xiàn)形,若此時出海,又是何種景致?阿元感到海底矗立的百尊神像齊齊生長,她將手伸出欄桿。南樹也會經(jīng)過此處吧,在看不見的海面上,兩個人的倒影重合在一起。
——南樹果然沒什么變化。
——怎會沒什么變化呢?
兩個人從小連體似的長大,但11歲以后就不再日夜?fàn)坷p。獨(dú)處時戀人間的舉動是有的,卻在其他時候各自戀愛生活。兩個人性格相似,好奇心、感知力也都大同,這些并沒有讓彼此生出厭煩。
——大概是同一棵樹上的兩片葉子吧。南樹曾說。
相距在兩條分杈的枝干上。
——我和你不一樣呀。
11歲的阿元和南樹背著大人偷偷一起洗澡,這是倆人的秘密。第一次一起洗澡的場景阿元已經(jīng)不記得了。
——那時還不滿一歲吧,正午的光在澡盆里嘩啦啦地響,像你后來喜歡收集的糖紙,泛起五彩。我們誰也沒有哭,可大人們總想看我們哭,他們往你頭上淋水,你還是不哭。后來你就睡著了。
——那你呢?
——我盯著你看,覺得你可真難看,但我還是親了親你。
阿元不信南樹說的???1歲的阿元真的在澡盆里哇哇大哭起來。
——我和你不一樣呀。
紋絲不動的水塊里,蚯蚓紅的血絲蕩在倆人中間。過去,一起洗澡時倆人說的秘密,講的笑話,正正經(jīng)經(jīng)學(xué)著大人們的樣子仔細(xì)討論要完成的功課,全隨著阿元變化的身體,走了聲調(diào)。
那以后,倆人再沒有一起洗澡。
秘密照樣交換。只要南樹把看見的,聽見的統(tǒng)統(tǒng)告訴阿元,阿元就能悄悄變成南樹。
——為什么離開?
海霧散了一半,河島就在眼前,地勢比橋身矮許多。阿元站在大橋上能俯瞰大半個河島。河島,像一只團(tuán)身臥眠的虎斑貓,島上建筑物的顏色、形狀規(guī)律有秩,少有高高聳起的樓房。阿元調(diào)整了呼吸,和風(fēng)一般起伏,島似也跟著阿元一起吐納。阿元知道,南樹一定會來。
下了橋,阿元乘上河島特有的觀光車,像一節(jié)節(jié)火車車廂,四圍車壁低矮,只到座椅上一段,頂棚可折疊收放。由于霧氣還未全散,遠(yuǎn)處的房屋顯得平面不立體,加上色彩失真,在風(fēng)里更顯得東搖西晃。真像在搭好的棚景里穿行。
——島上居民少,大多是來旅游的,這季節(jié)偏又是淡季,路上沒什么人。
司機(jī)大約以為阿元對眼前蕭索的街道有些失望。
——剛下過雨,明天的河島會好看許多。
阿元不明白司機(jī)說的好看是指什么,但也不想多問。總會知道的,這世上所有的事都一樣,被海霧籠罩,可霧散去時全成了道具紙板糊的房子。
中學(xué)以后,阿元漸漸能聽懂父母的交談。他們時常說起南樹家的事,用一些隱秘的暗號。如此,阿元當(dāng)然無法參與他們之間的談話,不能發(fā)問,更不能關(guān)切。父母為什么不想讓阿元知道,卻又要在阿元面前談及?有段時間南樹的父親很少回家,又過了段時間,南樹的父親帶回一個比南樹大不了多少的姐姐,那位姐姐很少出門。
——遠(yuǎn)房親戚家的侄女兒,高考沒考上,在他們家補(bǔ)習(xí)一年。
外人都這么說??砂⒃獜母改傅脑捓锔兄侥蔷褪悄蠘涞慕憬?,這些年被送到哪兒?為什么不和南樹一家一起生活?阿元不敢問。那期間,阿元和南樹也少見面。南樹喜歡隔壁學(xué)校的女孩,常常跑到女孩家過夜。阿元若是問,南樹一定會告訴她。但她不問,南樹也就不說。只有一次,南樹坐在家門口,看放學(xué)回來的阿元,一步步走上樓梯。
——鞋子臟了。
南樹莫名說了一句,阿元也不理他。南樹爬過來就搶阿元的鞋子,阿元踹了他一腳,跑回家,把腳上的鞋從窗口扔下去。過一會兒再想去撿,鞋子不見了。
兩天以后,南樹笑著把洗好的鞋還給阿元。
那個夏天,南樹的姐姐離開了,南樹的父親也不見了。南樹整日和阿元膩在一起,再不往隔壁學(xué)校跑,也不提家里發(fā)生的事。
阿元刻意不問南樹。這是他們之間第一個秘密,阿元得小心翼翼,像護(hù)燭焰一樣護(hù)住它。她知道,南樹也和自己一樣,怕它泄露。
沒過多久,南樹的父親回來了。這一次,母親叮囑阿元不可在南樹面前提起那位姐姐。
天暗下來,海的鳴叫也更清晰。阿元仿佛看見苔綠裹挾的巖礁借了海浪拼命掙扎。只要浪再急一些,被推打的灰石就能拔起,往更深處掉。那里有比島更大的神像。旅館樓下的街道上,藍(lán)白相間的燈像一盤沒下完的棋局,微微閃幾下,熄了一盞。阿元感到自己也隨那盞熄滅的燈暗下去。明天就是約定的日子。
南樹在哪呢?
阿元把自己關(guān)進(jìn)浴室,閉上眼睛,等島上的聲音漸漸消失,才悠緩睜開來。飛散的霧珠卷起圈層,那是另一片海。阿元在那里看見南樹的臉。
——阿元,阿元。
就是那一天,南樹站在阿元面前玩笑似的不停喊叫阿元的名字,一遍一遍。阿元能從南樹的眼睛看到自己,但她直覺南樹正在叫的并不是自己。穿過阿元的身體,南樹在向往更遠(yuǎn)處的阿元。海旋過魚群,游浮在阿元四周,阿元變成一株困在海底的珊瑚,動不了。
——阿元,阿元。
她想叫喊,想和南樹爭吵,想問問隔壁學(xué)校女孩喜歡的漫畫,愛聽的音樂,臥室的墻紙是哪種顏色。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正被那些秘密撐開,她想倒掉所有秘密,但什么也抓扯不出來。
——你是透明的啊。
南樹曾經(jīng)說過。南樹明明說過。
——鞋子臟了。
阿元只看到南樹不斷開合的嘴角,什么也聽不見了。
四
第二天,光亮如金箔碎紙一般淋進(jìn)窗口,讓阿元以為自己睡在粼粼的海浪里,恍然變成一只飛撲進(jìn)銀河的鰩,扇騰的巨翅攪起星粉??焱O聛?。阿元不想驚了那群棲落的鳥,窗外的天空和那晚夢里的一樣——阿元還是想不起來那只丟了名字的鳥。
是什么呢?
海霧通通散去,天藍(lán)得有些稀薄,煙帶似的云也越飄越淡。街道上來往的都是島上居民,他們互相問候或攀談幾句日常,阿元不懂,但很愿意聽一聽。她隱約感到河島方言里聲調(diào)的細(xì)碎,像輕輕收漁網(wǎng),也有一些歡騰的魚,由于網(wǎng)孔大,噗通跑了幾條,剩下的就澆上一瓢海水,切成塊,細(xì)細(xì)嚼碎。
阿元往海邊去,路走一段就窄一些,顯得兩邊的房屋高起來,零星幾間店鋪半開著門,光和影左右兩邊來回晃擺,映上什么就變成什么的顏色。阿元抬起頭,細(xì)致琢磨頭頂一戶人家種的花草,影子的色彩在其間隨海風(fēng)變幻。
——媽媽,想吃螃蟹。
——螃蟹可都在海里呢。
一對母女經(jīng)過阿元身邊,母親的膚色像打磨過的海螺,漿白里透著鵝毛黃,女兒的臉比母親更亮一些,倆人都有較常人更大的黑褐眼仁。阿元陷在那位母親的眼睛里,看到無邊際的海。
——海在哪里呢?
幼女的聲音把阿元從那片幽灰海水里拽出來。
——海啊。
女人笑起來,那笑容又把阿元重新帶進(jìn)那片不起波浪的海面。女人的肩胛變成悠長的海岸線。
——那里的人生出椰子一般的蛋,棕須包裹。
阿元回過神,女人已經(jīng)帶著幼童走遠(yuǎn)了。
終于到海邊時,太陽中正懸在頭頂。
似有大魚裹挾著風(fēng)沖下深海,碎成白亮的玻璃渣噴灑上岸,轟隆滋啦的聲響盤繞在阿元頭頂,大海被阿元不曾見過的植被圈圈層層遮掩著。比蘆葦粗壯許多的枝干上插滿鴿子尾羽似的葉,風(fēng)來如刀劍摩擦。無論如何要見一見海,阿元四下里尋找能穿過密林的通道,百米遠(yuǎn)處有一座燈塔。
越是走近,塔壁越顯得藍(lán),像是什么人正從塔尖向下成桶潑灑淡藍(lán)的油漆。等阿元站在塔下,塔頂已經(jīng)完全浸在天空里。
進(jìn)了塔,光亮只從塔頂幾扇窗交錯向下跑。塔內(nèi)只有環(huán)繞向上的階梯,下定決心攀登塔頂?shù)陌⒃窭г谕料碌难棵?,順著泥土的縫隙鉆爬。階梯并不險陡,但怪扭不成規(guī)則地轉(zhuǎn)著圈,像是刻意繞開塔里什么暗室。阿元仔細(xì)摸找墻壁上的暗門,一無所獲。
阿元幾次向上看,光還在原來的位置,并無接近。她有些害怕,像走進(jìn)怪蛇迷宮似的腹中,出口和入口隨時變換。阿元想向下逃,可回頭,看不見來時的階梯,只剩一個龐然的黑洞,追著阿元一路吞上來。
——慢一點(diǎn),阿元,等等我啊。
南樹的聲音從黑洞里噴涌,流進(jìn)阿元耳鼻里。塔壁外一定是絕美的海,阿元一邊捶打塔壁,一邊放慢腳步。
——南樹。
阿元走調(diào)的叫喊回蕩在塔里,化成千百句。
阿元蹲下身,捂住雙耳,只怕要死在這里了。
黑暗里,一只手拍了拍阿元的頭。
守塔的老人帶著阿元爬了沒幾步就到了塔頂。
——這塔好久沒人上來了,也就不大開燈。
他抱歉地看著阿元,說話一字一頓,大概久未出塔。
向海的窗在老人身后從一個光點(diǎn)慢慢綻放開,阿元朝光點(diǎn)走去。
嘩啦——
一群分不清色彩的鳥沖向塔頂,卻像碰上氣流,從窗口齊齊豎直向上沖開。
零散的羽毛左右蕩下,阿元朝那些羽毛伸出手。海,一定在眼前。
——幾年前,龍二就坐在這扇窗邊負(fù)責(zé)記錄每天窗外的變化。其實(shí),哪有什么變化。
阿元下塔時,老人打開塔里的燈,人造的光追著阿元的腳步,阿元這才看清塔壁上各形各色的字跡。
——從前,孩子們都愛來這兒。后來,他們長大了。他們知道了。
所有人都知道,南樹一定也知道。
——南樹。
阿元轉(zhuǎn)身向上喊,塔里只有自己的聲音,重疊追打。
阿元一路跑下塔,蹲在塔底,喘不過氣。塔壁上寫滿的字,和龍二日志里的圖景盤錯在阿元眼前。
騙子。
騙局。
——大海啊,哪里都是沒有的。
守塔人告訴阿元,這里根本沒有海。窗外是永遠(yuǎn)散不去的大霧。這里的人從未見過?!鞘侵挥旋埗芸匆姷暮?。
——海是絕美的。
阿元知道,南樹一定在島上。
為什么離開。
五
四年前,青空里忽然出現(xiàn)蓋過一切的日暈。日暈停留許久。城里每個人都在討論奇景,阿元和南樹卻絕口不提,哪怕見面時,日暈就懸在二人頭頂。兩個人都在心里把它當(dāng)成一個絕不能告訴對方的秘密。
不能說。只有這樣,倆人才能維持最親密的關(guān)系,只有這樣,日暈才能永遠(yuǎn)籠罩在城市上空。這樣的道理不知何時成了他倆之間的默契。
——分開吧。
那天以后,兩個人一同做了決定。但始終沒有人提起那團(tuán)日暈,那片規(guī)整的圓形鏡面,不留縫隙地將倆人圍困在其中。分開后,才漸漸碎散去。那時,阿元竟覺得輕松起來。
可現(xiàn)在。
只有說出口,才能逃走。
一只鐵皮青蛙咔塔咔塔,跳跳停停,等待阿元追上去。阿元跟著青蛙往河島小巷里鉆。一定要找到南樹。
阿元知道,他會在西邊一家街口小店采買顏料和畫筆,蹲在下一個路口畫下屋頂不知名的群鳥,云的影子,孩子手上窸窣的蟲籠。那時,他想借蟲籠瞧一瞧,孩子卻笑鬧轟跑開,他假裝追過幾步,在左邊這家苔藻爬滿屋壁的糧油店,買透明尖細(xì)的米粒,回去像往常一樣,用一口很小的鍋慢悠悠蒸煮米飯。
一整個下午,他看著樓房間翻閃慢移的光,一動不動。像成天蹲在窗邊,去往另一個時空的貓。
咔——塔——咔——塔
咔塔——咔塔
咔塔、咔塔、咔塔、咔塔——
青蛙越跳越快,看不到蹤影。河島的風(fēng)攪著雨絲呼嚕嚕越過阿元耳邊。南樹一定在什么地方偷翻阿元的日記,紙頁摩挲。都看見了吧,可那些字句一筆一畫藏起來了。
——快出來!阿元喊叫著。
它們一定躲在某扇門后面,等南樹不耐煩了才彼此飛撞著爬出來.非要嚇?biāo)惶J鞘裁疵孛苣兀?/p>
——啊。
阿元一腳踩進(jìn)路邊水洼里。
——鞋子臟了。
阿元把鞋脫下來,索性坐進(jìn)水洼里。
雨不知何時停下來,水洼映出顫抖著散去的云,像被風(fēng)吹開的葉,刀片剔走的魚鱗。阿元想起島邊鴿羽似的密植,忍不住朝水里的云片伸出手去。手指觸到水面時,四圍房屋街道間的光影就隨水紋蕩開。
六
——顛倒著,一切都相反了。夢里,天空是一面傾斜的鏡子。天鵝、火鳥、麻雀,還有一種忘了名字的鳥都在云端喝水,低頭整理羽翼。近旁天空的鏡子里映出鳥的姿態(tài)。我得趕快回家去,把那面鏡子畫下來,可你總在身后叫我。我不能讓你抬頭看一看天上的鏡子,我不能說,一旦說出口,那些鳥就會飛走。我旋跑著下樓,你的叫聲緊緊追著我。真煩人。
阿元看著對面低頭擺弄玻璃杯的南樹,笑起來。
那時,坐在水洼里的阿元像一艘沉入海底很久的漁船,鰩魚和水母的磷光在她眼前穿游。蔓生出來的,和被船燈吸引集聚過來的,大大小小海體里的生物早已附著擠進(jìn)她的筋骨,打開阿元的身體,完完全全。周圍漸漸暗下來,阿元才看清一把把細(xì)密規(guī)整的線條。
咔塔咔塔。五色青蛙正蹬踏著穿梭織海。她原有的鋼筋木板焊接的身體一面清空,一面填塞,一旦上岸,便會腐化成碎末。
——南樹,南樹。
阿元起身,帶著新舊交替的身體走向和南樹約定的地方。
——阿元,那是我的妻子。
隔壁餐桌的女人對阿元笑了笑,懷里的幼童睡熟了。阿元覺得自己輕了些,卻直直向下沉。
——那時候,我們每天都去公園里喂鴿子。有一天,你忽然抓住一只鴿子的翅膀,我趕緊拿了布袋罩住它。一路上我們誰也沒說話,帶著鴿子回到你家,關(guān)進(jìn)竹籠里。第二天,那只鴿子不見了。你的外公說,鴿子是自己頂開籠子飛走的。
那只鳥原來是鴿子啊。阿元也想飛,或許再努力些就能抖落身上的密藻。
——鴿子,是我放走的。
鴿子飛走的那一天,阿元盯住天空。那只鴿子仿佛就站在對面屋頂上。飛遠(yuǎn)一些吧。阿元那時想。
——我以為它會在竹籠里撲棱掙扎,可我從縫隙里瞧它時,它正拼命把頭往羽翅下鉆,還不時拔掉一些羽毛,它想藏到那里去。那時,我打開竹籠,讓它飛走了。
阿元看著南樹背后云霧又纏裹在一起的天空和那座隱現(xiàn)的燈塔。她知道,大海就在那片云霧里。
阿元沒有告訴南樹,她早就知道鴿子是他放走的,可她始終相信外公說的話。
——果然是夢啊。
阿元感到清空的身體仍在下墜,夢里的鏡子越來越遠(yuǎn)。那些鳥還在鏡子里,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