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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毛子溝

2021-02-27 10:26:18李建森
陽光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毛子

張木吃了早飯已九點多了。吃完,開開電視,躺在沙發(fā)上,看起了電視,看著看著,他便又睡了過去。

任二紅進了屋,伸手把電視關(guān)了。

張木睜開眼,挪挪屁股,問任二紅:“今兒個幾號了?”

“初六了?!比味t說。

張木說:“我問幾號了?”

“初六了?!比味t扭身出了屋。

張木伸頭對著門口晃悠的棉簾子看著,說:“你娘那腳。”

棉簾子不晃悠了。這個時候張木想起了毛子溝。張木覺著應該往毛子溝去一趟,他便站起了身。

順村子往南,多說也就是里把地,拐兩三個彎兒,毛子溝就到了。

毛子溝一彎一曲,寬窄不一,開闊處,有幾十畝地,麥苗一塌糊涂地綠了一溝子。

進了毛子溝,一座井架赫然闖進了張木的雙眼!他有些發(fā)呆,把伸出去的腳收住了,愣愣地對著那座井架看著。

頭幾天,張木正在床上躺著,錢文燦、馬兵進了他的屋門。張木看見他倆,從床上起來便坐到了屋中間一張小桌旁的小凳上,伸手拿過桌上的牌碼著,問:“樹仁呢?”

“今兒個休息?!瘪R兵說,“今兒個不學習?!?/p>

錢文燦坐到了張木的旁邊。

張木兩手碼著牌聽錢文燦把話說完,把牌扔到桌子上笑了起來。

“你甭笑?!瘪R兵說,“你放個屁。”

張木看著錢文燦笑著:“往毛子溝打窯,誰的主意?”

“我,馬兵,樹仁。”錢文燦說。

“您仨打您仨打去,我不打。”張木說,“打了幾年窯,我打夠了?!?/p>

錢文燦說:“你再說一遍?!?/p>

“說一遍就夠了?!睆埬酒鹕碛滞υ诹舜采?。

張木不知道毛子溝地下有沒有煤,地里耩上麥子出不了蜀黍是真的。如今有了糧食,馬兵、錢文燦、孫樹仁不會餓肚子,幾個人兜兒里沒幾個錢他是清楚的。那天錢文燦、馬兵去找他,說了和他合伙兒打窯的事,他便笑了,笑的就是這個意思。這些天錢文燦、馬兵、孫樹仁沒找他學習,他在家里窩著,窩得心里發(fā)慌,睡得糊里糊涂,沒想今兒個進了毛子溝,井架子豎了起來,真刀實槍干上了!張木站著看著,他覺著他犯了個錯誤,犯了思想錯誤。

張木扭轉(zhuǎn)身拐了回去,進了家,脊梁上背了個噴霧器出來了。

錢文燦聽見有人踩踏著麥苗走過來,斜眼看見是張木,掄起鍬撩過去一鍬紅土。

張木抬手撥拉著頭上的紅土說:“文燦你這貨,你往哪兒撩哩?!?/p>

張木上了井臺,走到馬兵身邊。馬兵手拽著井架上的棕繩,頭朝下勾著。張木頭伸過去,也伸頭朝下看著。下頭兩個人,一個握著把鍬站著,一個拿著把鎬往下掄著。倆人頭上戴著安全帽,看不清是誰。

“嗨!”張木喊了一聲。

倆人抬起了頭,一個是孫樹仁,一個是孫書奇。

張木說:“書奇,我找你找了半天了,手癢得想打人。”

孫書奇在下頭掄著鎬也不吭聲。

張木說:“別光干活,學習學習?!?/p>

孫書奇兩手掄著鎬還是不吭聲。

馬兵拽了張木一下:“掏根煙吸張木?!?/p>

張木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抽了一根銜在嘴上,便給了馬兵。馬兵抽了一根給錢文燦,錢文燦沒接,還往外翻著紅土。

張木說:“文燦你戒煙了?”

“沒戒。”錢文燦說。

張木有些尷尬,嘴角咧咧,下了井臺,兩眼看著一邊滾著的一塊石頭愣住了。趁錢文燦、馬兵不注意,他彎腰抓起那塊石頭裝進了兜里,抬腿朝他的麥地走去。

張木還沒走幾步,“咚”一聲響,一塊石頭落到了他的屁股后,他腿一軟,背上馱著的噴霧器里的藥水濺出來,弄了他一脖子。

“我日……”

張木看見馬兵彎腰抓了一把,忙把嘴閉上了。

“你日驢!你日!”錢文燦說。

張木說:“我日你老婆!”

“來吧。”錢文燦說,“我老婆正開著車?!?/p>

張木怔住了,抬手照脖子里抹了一把。他在井臺上沒注意車房,錢文燦說他老婆開著車,他有些后悔剛才說出的話。

“過來吧你?!卞X文燦說,“我老婆正開著車,我不騙你?!?/p>

張木咳嗽一聲,抬腳往車房走去。走近車房,伸頭朝車房里看了一眼,楊小玲端端正正在絞車旁坐著。

張木趕忙往后退了退,抬頭對著井臺上笑著:“文燦,我不會溜人家的房墻根兒。溜房墻兒根是門學問哩?!?/p>

錢文燦伸手從兜里掏出根煙放進了嘴里。

張木臉上還擠著笑:“這二年麥子的蟲真多哩。白粉病、赤霉毒、銹病、紅蜘蛛,不得了哩。再過二年,莫非這蟲子還要吃人不成?”

張木進了他的麥地,開開噴霧器,一手上下緊按,?一手在麥地里掃來掃去,濃郁的農(nóng)藥霧氣刺刺噴出,籠罩住了青綠的麥苗。

井臺上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張木轉(zhuǎn)身看著不遠處井臺上咧著嘴對著他笑著的錢文燦、馬兵,伸手撓了一下頭。錢文燦、馬兵轉(zhuǎn)過了身,倆人的屁股對著他的臉仍“嘎嘎”笑著,使他越發(fā)莫名其妙。張木轉(zhuǎn)著脖子對著四周看了一遍,連忙把噴霧器的開關(guān)關(guān)了。

張木拔腿走出了張保的地,走進他的麥地里,開開噴霧器,左右還沒掄開,他抬腳又走進了張保的地里,在張保地里掄著說著:“挺家里睡吧張保,吃麥——吃?吧吃!”

轟一聲炮響,張木手里的噴霧器手把掉在了地上。一股白煙從錢文燦、馬兵的井噴涌而出,跟著“嗡”一聲,井口的風機響了起來。

張木拾起手把,抬腳出了麥地。

回到家里,張木把脊梁上的噴霧器卸了,從兜里掏出那塊石頭仔細看了看,進屋拿出把斧子,一斧子下去,石頭便碎了。

那塊石頭不是石頭,是鋁礬土,灰紅色,泛著潮濕,有一絲說不出的味兒。張木兩眼從手里捏著的鋁礬土挪開,丟了鋁礬土,拍拍兩手,進屋躺到床上,嘴噗噗吹著煙霧。

一根煙吸完,張木起來翻箱倒柜翻了一陣,什么也沒翻出來,最后把任二紅新買的剛洗了一水的紅三角褲頭拿出來,兩手用力拽開,拿剪子鉸了幾剪子,塞進兜里,在院子里找了根米把長的小棍兒,肩上挑著副籮頭出了院子。

張木進了毛子溝,井臺上沒人,風機也不響了,也聽不見別的動靜。?他四處瞅瞅,放下籮頭,往籮頭里扒著紅土,自語著:“這土是紅哩,跟豬血一樣,和煤不著那才算怪?!?/p>

張木挑著紅土走了有二三十步,放下籮頭,把兜里那塊剪了的三角褲頭片子掏出來,在小棍的一頭綁了,走到他和張保麥地的正中間,用勁插進了泛著青綠的麥地里。

張木挑起籮頭走了,麥地中的小旗一動一動,懶洋洋的。

錢文燦井上配齊了人,一天二十四小時,三班不停,爆破聲隆隆響著,一股股塵土霧氣從井筒里躥出來,翻騰著冒出毛子溝又隨風散去。

紅土下去是鋁礬土。過了一星期,還是鋁礬土,鋁礬土比紅土稍微硬些,鉆桿吱吱鉆進去,井一米一米往下延伸。

到了月底,四點班快下班的時候,鉆頭打滑了。夜班民工接班干了一個多鐘頭,便刨出了青石。

煤鉆換了汽油鉆。打了三天,三天進了不到兩米。過了半個月,過了青石,仍是鋁礬土。

孫樹仁他爹孫大昌胳肢窩下夾著些柴火棍子,走到井口的渣堆旁,拾了塊青石砸在了值班室的石棉瓦上。

孫樹仁大罵了一聲,從值班室出來,看見孫大昌對他瞪著眼,他又鉆了進去。

“我不打了?!睂O樹仁說。

錢文燦看著馬兵:“馬兵?!?/p>

馬兵說:“我看還走不到掂棍要飯那一步,再說現(xiàn)在都有吃有喝了,掂棍要飯也落不了空。”

錢文燦轉(zhuǎn)了一下頭:“書奇,你表表態(tài)?!?/p>

孫書奇說:“還表啥態(tài),把褲子賠進去我也得打!”

錢文燦看著孫樹仁:“三比一,樹仁?!?/p>

“日死驢不解韁繩!”孫樹仁說。

錢文燦說:“就不解一回試試吧樹仁?!?/p>

錢文燦走出值班室,張木的背影在他眼里閃了一下,便不見了。對著張木消失的地方看了一會兒,錢文燦走到張木插的那小旗旁,勾頭看著晃動的小旗,手伸出去,旗尖繞在手指上用了用勁兒,棍拔了出來,他手一松,丟在了地上,腳踩上去走了過去。

錢文燦出井已經(jīng)七點多了。出了井,太陽光便射進了他的兩眼里。

太陽光像把刀一樣把毛子溝切成了兩半,半拉沒太陽光的毛子溝聳立起了一座井架,聳立在張木、張保的麥地中間。井架頂端插著一面血紅的小旗,小旗被風扯開,嘩嘩流水一樣流進了錢文燦的耳朵里。

錢文燦走到渣堆的邊沿,拿下頭上的安全帽,放到渣堆上,屁股蹲上去,從兜里掏出煙,吸著煙瞇著兩眼看著東邊新聳起的井架。

馬兵、孫樹仁、孫書奇過來圍住了錢文燦。錢文燦的頭被煙霧包圍著,看不清他的頭發(fā)和他的臉。一根煙快吸完了,錢文燦吐了嘴里噙著的煙屁股下了井臺,馬兵、孫樹仁、孫書奇跟下來,四個人踏著張木的麥苗走過去,圍在了新聳起的井架周圍。

井已挖了一米多深,挖出的土已有些泛紅。張木和一名民工在下邊挖著,張保和一名民工在上邊拿鍬把張木撩上來的土往外翻著。錢文燦、馬兵、孫樹仁、孫書奇在井周圍勾著頭往下看著,張保停了手中的鍬,從兜里掏出煙,笑著一根一根遞過去,錢文燦接過煙便扔進了井里。孫樹仁、孫書奇也扔了下去,馬兵扔在了張木的頭上,張木搖搖頭,煙滑到他的肩膀上,繼而掉在了他的右腳后跟邊。

張保看著,手里的煙盒攥成了一團,抬手要朝錢文燦砸去,張木喊了一聲:“張保!”制止住了張保,彎腰把煙一根根撿了起來,倆耳朵一個耳朵上夾一根,銜嘴里一根,吸著,說:“現(xiàn)在戒煙的人越來越多了,光我知道的村里就有五六個了,沒想到恁幾個也戒了。都戒吧,我張木不怕得癌癥?!?/p>

“張木?!卞X文燦從兜里掏出一副牌,在手里碼著,“好長時間沒學習了,今兒個天兒不賴,是學習的好時候?!?/p>

“改天?!睆埬菊f,“改天咱好好學習學習。”揚鍬撩上去了一鍬土。

“騾子貨你!”

張木抬頭看著錢文燦,兩眼瞇了起來:“你說我是騾子文燦?騾子,我是騾子,哈哈……”張木放聲大笑起來。

“騾子!”錢文燦說。

“哈哈,騾子,我是騾子,哈哈……”張木笑得彎下了腰。

“騾子打井,瞎雞巴折騰?!睂O樹仁說。

張木躥上去,走到錢文燦身邊,張嘴噴了錢文燦一臉熱氣:“我日你老婆文燦。”

錢文燦把手中的牌甩出去,落了張木一身。

張木抓了一張牌,對著牌面看了一會兒,說:“文燦你老婆沒在車房吧?”

錢文燦兩臂抱在胸前:“我老婆在車房里等著你哩?!?/p>

“那我去了。”

張木走到錢文燦的車房旁,朝里伸頭看去,楊小玲紅衣裳上的黑頭發(fā)遮著臉,倆手一動一動的正鉤毛線。楊小玲聽見聲音抬起頭,張木臉紅起來,紅著臉看著楊小玲。

“小玲?!卞X文燦立在井臺上,看著車房里的楊小玲,“張木想和你睡覺哩?!?/p>

張木扭轉(zhuǎn)身子,失急慌忙地出了毛子溝。

任二紅把午飯端進了屋里,張木睜眼看了一眼,屁股在沙發(fā)里動動,眼又閉上了。

張木不知道自己啥時候睡著了,一聲連一聲不緊不慢地扯著呼嚕,房舍、田地、樹木溶化成了濃稠的霧氣,天與地縫合在了一起,像裹好的被筒,把他裹進了里面,他心安理得地扯著呼嚕。

張木醒來的時候,窗外已有些暗了,玻璃窗泛著微弱的白光,外邊屋里電視機的聲音被墻壁過濾后傳進來,聲音虛弱了許多。

張木嘴巴蠕動了一下,他丟了煙,起身走出里屋,外屋的燈也沒開,任二紅像只貓一樣臥在沙發(fā)里,兩眼對著電視瞅著。張木撩開棉簾子出去,開開大門,一頭鉆進了黑夜里。

錢文燦三角架上的燈泡的光亮漫過毛子溝,染在了張木的臉上。張木在毛子溝上頭的土崖邊立著。錢文燦的井臺上沒人,井臺上邊的風機響著,值班室、車房的石棉瓦縫子往外冒著光,那邊他和張保新豎起的三角架被錢文燦井上的燈光映照著,孤零零的一座空架子越發(fā)顯得黯然失色了。

張木從土崖邊下來,進了他的麥地,還沒到三角架前,兩腿一軟,差點兒摔倒在地里。剛挖的不深的井被填了!井架中間隆起了一堆土,如一座新隆起的墳丘,赫然亮在他的面前!

土丘逼進張木的雙眼,把他的心封住了,他張大了嘴,舌頭伸了出來,—呼一吸喘著粗氣,走到三角架中間的土丘前,低頭對著土丘看了一會兒,彎下腰,跪在土丘上,兩手插進土丘里,一下一下扒了起來。

“張木,你扒元寶哩?”

錢文燦、馬兵、孫樹仁、孫書奇站在張木的屁股后,嘻笑著臉看著他。

張木扭過頭,在錢文燦、馬兵、孫樹仁、孫書奇的臉上看了一遍,嘴一動,嘴角拉出了一溜口水。

“扒吧?!卞X文燦說,“扒吧張木,你扒吧。”

錢文燦、馬兵、孫樹仁、孫書奇走了。張木跪在土丘上,插進土里的兩只手使勁扒了一下兒,他扒住了一樣東西!張木兩手抓緊,猛地往外用力,東西拔了出來,是半截木棍。張木放眼前仔細看了看,是半截鎬把。

張木把半截鎬把上的土捋去,像看一件新買的好東西—樣,放在臉前慢慢看著,看完了,兩手將半截鎬把扎在土丘上,撐起身子,躡手躡腳朝錢文燦的井場走去。

繞過井臺,張木看見了坐在車房里的楊小玲。楊小玲穿著黃色軍大衣,抄著兩手靠著椅子坐著。

“小玲,張木想和你睡覺哩?!?/p>

看著楊小玲,想著錢文燦說的話,張木臉有些發(fā)熱,兩眼在楊小玲的臉上溜來溜去。楊小玲好像看見了他,抬手把額前的頭發(fā)往后理了理。

張木兩眼從楊小玲臉上移開,繞到值班室的背面站住,呼嚕聲從屋頂?shù)氖尥呖p飄出來,風一樣刮進了他的耳朵里。他將半截鎬把攥緊,悄悄走到值班室門前,空著的左手剛挨到門,他的腿一下子軟了,差一點兒蹲在地上。張木愣了一陣兒,兩手抓緊鎬把使勁扎進了值班室的門前。

張木對著桌子上關(guān)著的電視,專心致志地看著沒有圖像的屏幕,灰黑的熒屏上有一個亮點,隱隱能看到里面模模糊糊的自己。

張木兩眼從電視上收回,瞇起眼喊了一聲:“二紅!”

屋里屋外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二紅!”張木聲音高了些。

任二紅進來了,張木欠了欠身子,看著任二紅的腳說:“過來二紅。”

任二紅站著不動。

“二紅?!?/p>

任二紅還是站著不動。

“二紅?!睆埬菊f,“整天看電視哩,看的破鞋底子。”

張木看著任二紅的臉,不動聲色地看著。任二紅背過了身,張木便看起了她的屁股。張木看著任二紅的屁股,小著聲叫了一聲:“二紅?!?/p>

任二紅轉(zhuǎn)過身,瞇著眼看著張木。

“你過來二紅?!?/p>

任二紅走過去,挨著張木坐下了,張木拉住任二紅的手,一下一下?lián)崤?,任二紅偎過去,張木胳膊一抬,攬住了任二紅的脖子,毛烘烘的臉使勁在任二紅的臉上蹭著,一只手伸進任二紅的衣裳里抓著她的一只乳房,抓了一會兒,丟下,又抓住了另一只,任二紅泥一樣癱在了張木懷里。張木低下頭,伸出舌頭在任二紅的嘴唇上舔了一下,任二紅的兩唇花瓣一樣張開了,張木嘴貼上去,噙住了任二紅的舌頭,用勁吮吸著,手還抓著任二紅的乳房。

任二紅從張木懷里掙出來,摸著張木的下巴:“張木你今兒個到底是怎么了?”

“錢文燦說我是騾子?!睆埬菊f。

“騾子……”任二紅的手從張木的下巴上滑了下來。

“錢文燦往我臉上抹屎哩?!睆埬菊f。

任二紅看著張木的鼻子。

“錢文燦把咱的井給填了。”張木說。

任二紅兩眼眨了一下,看著張木的嘴。張木的嘴角粘了些唾沫星子,下巴上的胡子也有些濕,這使得他的一根根胡子顯得黑亮起來。

“二紅?!睆埬景讶味t扳進懷里,“二紅,你去,你去錢文燦家里,好好跟錢文燦說說。”

張木凸出的倆眼珠子縮進了眼皮子里,半包不包的,就像鍋里煮過了的兩只爛了的餃子,攤在任二紅的兩眼里。任二紅掙出身子站起來,甩手照張木的臉扇了一巴掌,撩開棉簾子走了出去。

“我是騾子?!睆埬久l(fā)熱的臉,“錢文燦說。”

夜里十二點了,天黑得沒法兒再黑了,天上的星星也不見幾顆。張木在毛子溝坡口一側(cè)的麥地里蹲著。他已經(jīng)蹲了兩晚上了。

頭幾天張木害上了牙疼,左邊的半拉臉都腫了,弄得他坐臥不安,心煩意亂。去村衛(wèi)生所打針,去了幾回,也不見效。他去了縣城,弄了幾服藥吃了,稍稍有些見輕,藥一斷,牙馬上又疼起來。他不吃藥了,飯也不吃,躺進被窩里手使勁捂著臉來回翻身子。任二紅聽說生雞蛋能治牙疼,打了生雞蛋,叫張木吃,張木不吃,頭蒙在被子里露也不露,任二紅拉了被子,拿一個雞蛋打在了他的嘴上,他張開了嘴,吸溜著,往肚里咽著,手抹著脖子臉上的蛋青看著任二紅的臉。連著吃了幾天生雞蛋,張木的牙疼輕了許多,左邊腫著的半拉臉下去了,牙也不怎么疼了,有時候疼一下,馬上就去了。牙疼病輕了,他便蹲在了毛子溝坡口。

前天夜里張木十一點來的蹲到一點多,昨天夜里十點來的,回去也沒看表,他估計至少也有仨多鐘頭。今天夜里九點多他便來了。他估摸著,一個鐘頭,打一個生雞蛋進嘴里,他打了三個生雞蛋了,第三個生雞蛋進嘴里還沒過去多少時候,最多也是十分鐘。他伸出舌尖在嘴唇上下舔舔,轉(zhuǎn)著脖子往四周瞅了一圈,毛子溝坡口一道光亮一閃,張木的心“怦怦”跳了起來,手里抓著的一只生雞蛋爛在了手心里,撲撲嗒嗒往下滴著。

光亮忽悠出了毛子溝,張木屏住呼吸,兩手撐地一個箭步躥過去,扯了楊小玲披著的黃大衣,蒙住她的頭,抱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腳底生風,三拐兩拐,把楊小玲摁倒在一處土崖根里,解開楊小玲的褲腰帶,兩手拽住兩只褲管一扯,褲子給脫了下來。

張木一棵樹一樣倒在了楊小玲身上,忙不迭地褪著自己的褲子。褲子褪到了腳脖處,楊小玲扒開軍大衣,叫了聲:“張木。”手電筒伸了出來。

張木奪了手電筒,給弄滅了,卸了套的騾子樣癱在了楊小玲身上。

“張木?!睏钚×嵊纸辛艘宦?。

張木身子一抖,翻下了楊小玲的身子,楊小玲伸手拽住了張木的衣裳。張木腦子亂了,光屁股使勁往陰涼的麥地偎著。楊小玲拉住張木的手,貓一樣叫了一聲:“張木……”把張木拉了過去。

錢文燦的井過了兩層青石,打了六十多米深,打出的鋁礬土開始變黑了。越往下去,井幫滲的水越大,下雨一樣滴答著往下掉。錢文燦下去沒多久,衣裳便被淋透了。

錢文燦從井下上來,換了衣裳,回家掀開床上的褥子,他和孫樹仁、孫書奇、馬兵入股剩下的二百塊錢不見了。錢文燦揭了床上的被子、單子、褥子,翻了幾遍,也不見那二百塊錢,卻翻出了個煙盒。煙盒被擠扁了,里邊剩了兩根煙,錢文燦抽出一根塞進嘴里,把煙盒裝進了上衣兜里,掏出火柴點著吸著,伸手揭開席,二百塊錢在席下的床板上放著。錢文燦糊涂了,他記得他是放在了褥子下面,怎么會在床板上呢?他拿起錢裝進兜里,又把剛裝進兜的煙盒掏出來,對著煙盒看著出了屋。

錢文燦從鎮(zhèn)里買了幾件雨衣回來,交給在井口站著的工頭馬栓,馬栓拿著雨衣下去了。孫書奇走過來,對錢文燦說:“馬栓他嫌定額低?!?/p>

錢文燦說:“他咋說?”

孫書奇說:“他說每米再長二十?!?/p>

錢文燦進了值班室,看著床上坐著的孫樹仁、馬兵:“馬栓他嫌定額低?”

孫樹仁說:“合同上寫明了的,板上釘?shù)尼?,他想怎么著就怎么著??/p>

錢文燦說:“馬栓啥理由?”

馬兵說:“他嫌下頭水大,進度慢?!?/p>

孫樹仁說:“唐僧肉好,他去吃去!”

錢文燦說:“叫馬栓上來,把合同拿出來,叫他念一遍?!?/p>

馬栓上來進了值班室,看著錢文燦遞過來的合同,他沒伸手接,他說他對民工再好好說說,便出去了。

到了下午四點,下班的人走了,接班沒人接,窯停住了。

錢文燦、馬兵、孫樹仁、孫書奇蹲坐在井臺上,吸著煙,東瞅西看的。孫樹仁瞅著三角架上不動的鐵輪子打起了呵欠,呵欠沒打了,放出個屁,挨著孫樹仁坐著的馬兵起身下了井臺,進值班室抓了副牌上來,在錢文燦身邊蹲下,地下鋪了塊水泥紙,牌放上去,說:“來來,學習學習。”

錢文燦抓了牌,起身走到井口扔進了井里。

天快黑的時候,馬栓趿拉著步子上了井臺。馬栓掏出煙給錢文燦一根,接著給馬兵,馬兵攥了拳朝馬栓的胸口沖過去:“敢停老子的窯,反了你了!”

馬栓在井臺上翻著白眼看著馬兵,馬兵上前抬腳又給了馬栓一腳:“蔣介石臺灣島拍桌子,嚇唬人哩你。”

錢文燦走過去把馬栓拉了起來:“說吧馬栓,干還是不干?”

馬栓撲打著身上粘的鋁礬土,靠在了三角架上。

錢文燦說:“我話給你說透了馬栓,真要不干,連根屌毛你也拿不走!”

錢文燦說完,下了井臺回家去了。

楊小玲做中了飯,下的面條。錢文燦對楊小玲說:“我不想吃面條,打倆雞蛋吧?!?/p>

楊小玲添上鍋,等鍋里水滾了,打了雞蛋端進屋,錢文燦在床上已扯起了呼嚕,楊小玲把碗放在桌子上,伸手推了推錢文燦,錢文燦翻了個身,呼嚕扯得更大了。

錢文燦醒時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他把雞蛋茶喝了,出了屋門,拐過孫大昌的豆腐作坊,去了毛子溝。

進了值班室,見孫樹仁、孫書奇、馬栓和另外幾名民工在里面蹲坐著。錢文燦看著馬栓說:“思想通了?”

馬栓給錢文燦遞著煙呵呵笑著:“后半夜班的人都來了?!?/p>

“通了下吧?!卞X文燦說,“下力不吃虧。”

馬栓和另外幾個民工出去了,錢文燦又把馬栓喊進了值班室,手里的煙卷點著馬栓的鼻子:“四點班的事不能算完,一百塊錢罰款!”

馬栓仍笑著:“你老板隨便吧?!迸ゎ^出去了。

孫樹仁、孫書奇回家去了。后半夜三點左右,馬栓撞開值班室的門,掀了錢文燦的被子,拽住錢文燦的胳膊把錢文燦拽了起來,把一個炸藥紙包甩在了桌子上。

錢文燦看著馬栓結(jié)巴著:“馬馬栓,你,別別胡,胡來?!?/p>

馬栓仰臉哈哈笑了起來,伸手抓過桌子上的炸藥紙包,猛地揭開,錢文燦一下子跳了起來,大叫一聲:“馬栓!”張嘴朝炸藥紙包著的煤塊咬了一口。

錢文燦嚼著煤末嚼了一陣,“呸呸”地把煤末吐了出來,對馬栓說:“馬栓!一百塊錢罰款免了!”

馬栓說:“老板該多給倆?!?/p>

錢文燦抬手在馬栓膀子上拍了一下:“好處在后邊哩馬栓。你下去對伙計們說,甩開了膀子給我干吧!”

馬栓又下井了,錢文燦拿起桌子上的煤塊看了一會兒,躺進了被窩里。沒過多大時候,他又起來了,拿著煤塊對著燈泡仔仔細細看著,看完了,用炸藥紙包住,胳膊夾著打著手電出了毛子溝。

進了村,錢文燦開開大門,走到屋門口,鑰匙插進鎖眼里擰著,卻咋也擰不開,他把炸藥紙包放在地下,倆手捏著鑰匙擰,還是擰不開,他把鑰匙拔出來,用手電照著看著,這時一陣呼嚕聲從門縫擠了出來。錢文燦手握著鑰匙耳朵貼著門板聽著一陣高過一陣的呼嚕聲,心里的火呼呼躥了起來。

錢文燦把炸藥紙包放在了窗臺上,悄沒聲地出了大門。

過了大約半個鐘頭,任二紅披散著頭發(fā)敞著懷跟著錢文燦進了院子。

任二紅走到院里,前后左右轉(zhuǎn)著看了一圈兒,問錢文燦:“張木到底出啥事了文燦?”

“沒事,沒出啥事?!卞X文燦說。

任二紅問:“張木在哪兒?”

錢文燦走到窗戶旁,將手里握著的手電筒顛倒了,猛地往窗戶上撞去,窗玻璃嘩啦一聲粉碎了,錢文燦伸手把里面的窗簾拽了,把手電筒給了任二紅。

任二紅打著手電伸進去,看了一陣兒,回過身看著錢文燦“嘎嘎”笑了起來,笑得腰彎了下去,頭發(fā)挨著了地,直起腰,仰著臉還“嘎嘎”笑著。

錢文燦說:“你撿了元寶還是得了外甥?”

任二紅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倆眼像問號一樣看著錢文燦:“文燦你叫我看張木和小玲睡覺哩?”

錢文燦說:“好看不二紅?”

任二紅說:“好看?!?/p>

錢文燦說:“好看?”

任二紅說:“是好看。”

錢文燦倆腳往一邊挪了挪:“你接著看吧二紅。”

任二紅拿著手電照著錢文燦的臉,錢文燦伸手在臉前遮擋著,任二紅甩手把手電筒摔在了地上,手電筒在地上滾著,光亮在地上畫了個圓弧。

天剛泛明,毛子溝里響起了鞭炮聲。鞭炮劈里啪啦炸響著,淡藍的煙霧漫出了毛子溝,順風飄進了村子里。

八九點的時候,張保慌慌張張進了張木的院子。

任二紅正在院里洗頭發(fā),長發(fā)蓋住了她的一張臉,水順著頭發(fā)往下滴著。

“我哥哩嫂子?”

任二紅兩眼在頭發(fā)后面看著張保:“他死了?!?/p>

張保撩開棉簾子進了屋,看見張木坐在吃飯桌前,靠著椅子仰著臉。臉上一臉小米湯,濃稠的小米湯把他的臉皮、胡須都蓋住了。

張保進門后張開的嘴閉了好一陣才又張開了:“錢文燦的窯出煤了!”

張木身子動了一下,臉上的小米湯滴到了脖子、衣裳上,又順著衣裳掉在了地上。

張保把一包炸藥擂在了吃飯桌上:“這窯還得打,窯不打我是頭豬!”

張木伸手抹了一下臉,眼慢慢睜開,一股股氣從倆鼻孔出來,鼻孔下面粘著的小米湯一動一動動彈著。張木仰著的臉勾下來,看著吃飯桌上的炸藥包。小米湯順臉滴滴答答往下掉,張木擰著脖子蹭著掉進脖領(lǐng)里的小米湯。

“我不服他錢文燦馬王爺六只眼!”張保說。

張木舌頭伸出來,把嘴唇周圍的小米湯舔去了,說:“甭打窯,弄副牌找人打牌去吧?!?/p>

張保往張木身邊走了一步:“你是不是糊涂了?叫小米湯給弄糊涂了?”

張木說:“有吃有喝的打哪門子窯?不打牌,在家守著老婆打老婆的窯多好?!?/p>

張保說:“你糊涂了,說胡話哩?!?/p>

張木說:“干啥都比打窯強。”

張保一字一頓地說:“你軟蛋了,我不軟蛋!”抓起吃飯桌上的炸藥包扭頭便往外走。

“張保!”張木站了起來。

張保站住了。

“放下!”

“沒那一說!”

張木一步躥到張保跟前,奪過炸藥包,手拽住張保的胳膊往里用力甩去,張保的兩腳在水泥地上滑開,撞在了吃飯桌上,吃飯桌連同張?!皣W啦”一聲倒在了地上。

張木把炸藥包扔在了沙發(fā)上:“做人處事不能急。心急喝不了熱糊糊這話你就沒聽說過?回家去吧,回去把你麥地的蟲好好打打。”

錢文燦和楊小玲離婚了。

任二紅撩開被子,對床上躺著的張木說:“錢文燦和楊小玲離婚了。”

張木陷進眼窩里的眼珠子翻了一下,直看著任二紅的嘴,看著,張木的眼皮子把眼珠子包住了,拉被子蒙住了頭。

任二紅扒開被子,說:“我成全你張木,你和楊小玲結(jié)婚躺一個被窩里吧?!?/p>

張木坐起來,瞪著眼看著任二紅的臉看了一會兒,下了床出去了。

張木房子也不要了,又給了任二紅十萬塊錢,住進了張保家里。

張木住進張保家里第三天,便盤起了爐灶搭起了帳篷。

張木和楊小玲結(jié)婚那天,長空無云,艷陽高照,三眼銃沖天一聲長嘯,鑼鼓大作,二十面彩旗開路,三班嗩吶隊肚皮、腮幫子鼓著出了錢文燦的家。

楊小玲轎里坐著,張木頭戴禮帽,身穿長衫,騎一匹棕紅色大馬尾隨其后,浩蕩的娶親隊伍繞村子轉(zhuǎn)了一圈兒,緩緩地進了張保的大門。

花轎落地,楊小玲頭搭紅布,身著紅襖、紅褲,腳踏紅繡鞋出來,一團火一樣飄進了新房。

天近晌午的時候,院里院外一下子熱鬧起來,錢文燦、任二紅喜笑顏開,一左一右并排進了張保的院子。

錢文燦刮了胡子,推了個平頭,著一身藍西服,任二紅涂了口紅,長發(fā)披肩,圍著條白圍巾,著一身黑西服,高跟鞋嗒嗒響著和錢文燦進了張木、楊小玲的新房。

張木、楊小玲迎到錢文燦、任二紅面前,四雙眼對望著,像認得人叫不出對方的名字一樣笑望著對方。

錢文燦倆眼眨眨,從西服里掏出一卷紙,遞到張木面前:“張木你知道我是個窮光蛋,送不了你好東西,我買了幅畫當鵝毛送給你和小玲?!?/p>

張木接過畫,眉頭皺了一下,看著錢文燦。

錢文燦說:“你看看,是張好畫?!?/p>

張木展開畫,“當啷”一聲,半截鎬把從畫里出來掉在了地上,張木、楊小玲、任二紅都低下了頭。錢文燦湊在張木身邊,手指著畫:“張木你看看,畫上的兩只貓畫的跟真的一樣?!?/p>

張木看著畫不住地點頭:“好,好好。”

任二紅看著掉在地上的半截鎬把有些熟悉,她彎腰拾了起來。這是張木在鎮(zhèn)煤礦挖煤時拿回來的鐵鎬的把。把頭處有個奶頭一樣大小的圓圓的窟窿。任二紅看看錢文燦,看看張木,張木拿過她手里的半截鎬把,把畫卷了,遞給了楊小玲。

任二紅把一個塑料包遞到了楊小玲面前:“小玲,這是我今早去縣城買的一套衣裳,面料還說得過去,穿你身上肯定年輕好看?!?/p>

“叫你費事了二紅?!睏钚×峤舆^塑料包,看看錢文燦,又看看任二紅,說:“啥時候喝你倆的喜酒?”

任二紅笑而不答,拽拽錢文燦的衣袖,倆人并排一左一右出了張保的院子。

推土機轟鳴著,像切豆腐一樣把毛子溝切開了道口子。

錢文燦在駕駛室里司機的旁邊站著,排氣管噴著黑煙,履帶滾滾,土一塊塊切下來,被推到了毛子溝下面。

“這玩意兒真不賴?!卞X文燦說。

錢文燦點著根煙送到司機嘴邊,司機張嘴噙住,腳向下慢慢踩去,推土機咆哮著,毛子溝顫抖了起來。

錢文燦兩眼透過玻璃看見井臺上站著的孫樹仁、孫書奇正忙不迭地對著他打手勢,他把一盒煙塞進司機的上衣兜里,跳下了推土機。

井下出水了。

巷道朝東進到二十多米處,煤鉆鉆了個炮眼,鉆桿還沒拔出來,水破開煤層涌進了巷道,井下九名民工上來了八名,另一名手扒著井筒的井木爬到半腰又掉了下去。

錢文燦脫光了衣裳,甩著兩臂,伸著兩腿,腹下的老二蛇一樣來回搖擺著。他接過孫書奇拿來的繩子在腰里系了,和馬兵伸腿踩進筐里,滑下了井。

過了不到十分鐘,錢文燦、馬兵兩腿伸在筐外,那名民工蹲臥在筐里上來了。

出了井口,錢文燦吆喝著:“快送衛(wèi)生所!快!”

孫樹仁背起那名民工,孫書奇在后邊托著屁股,蹚開了步子,繞過推土機不見了。

錢文燦進了任二紅家的大門,不由得扭回了頭。

這些天他每次從這里經(jīng)過,都見任二紅的大門開著,兩扇門大開,像伸出的兩臂一樣。他今天走進來,便回過頭看著漆得紅亮洞開的兩扇門。

錢文燦進了屋,坐在沙發(fā)里的任二紅伸了伸手,錢文燦便在任二紅身旁坐下了。

任二紅上穿紅衣裳,下著黑裙子,裙子下的兩只腳套著一雙白皮鞋。錢文燦看著撩動的裙邊,說:“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了個人她說她叫任二紅?!?/p>

任二紅裙子里的右腿壓到了左腿上,扭臉看著錢文燦。

“任二紅上穿紅衣裳,下著黑裙子,她坐在沙發(fā)里伸了伸手,我便在她的身旁坐下了?!?/p>

任二紅右腳一伸一伸,腳上的白皮鞋一閃一閃的。

“任二紅倆眼像燈泡似的看著我說‘夜里我老是睡不著覺。”

任二紅兩眼撲閃著,咯咯地笑了。

錢文燦往任二紅身邊靠靠,胳膊伸過去,摟住任二紅的脖子,“好二紅……”

任二紅掙開,往一邊挪了挪。

錢文燦嘻嘻笑著,頭伸著,湊到了任二紅的臉上。

“一邊去!”

錢文燦張嘴親住了任二紅的嘴,兩條胳膊把任二紅摟住了。

任二紅憋紅著臉,用力推開錢文燦,胳膊一掄,手扇到了錢文燦臉上。

錢文燦伸手摸了一下臉,說:“我做了個夢,大白天做了個夢。”

“我好像也在夢里。”任二紅說。

錢文燦抓住任二紅發(fā)紅的手一下一下?lián)崦骸敖栉夜P錢二紅?!?/p>

任二紅說:“人不是救活過來沒事了嗎?”

錢文燦說:“井里的水得抽出來,抽水得買泵,我沒錢買泵?!?/p>

任二紅說:“得多少錢?”

錢文燦說:“七千。”

任二紅進里屋拿了一沓錢出來,放在茶幾上:“這五千塊錢你拿著?!?/p>

錢文燦說:“五千塊錢辦不成事?!?/p>

“那你把窯停了吧?!比味t說。

“二紅……”

任二紅打開了電視,喧鬧聲一下子涌滿了屋。

錢文燦從兜里掏出筆,寫了一張紙條遞給任二紅,任二紅接過看了一眼,把紙條撕了,扔到了地上。

錢文燦走了。

任二紅伸手關(guān)了電視,屋里又靜了下來。

張木的井場炮響的時候,錢文燦還在值班室的被窩里。昨天晚上一直忙到后半夜將近兩點,泵出水,馬兵、孫樹仁、孫書奇都回家去了,錢文燦對著泵口洗了臉,洗了腳,便進值班室睡了。張木井場鞭炮剛響的時候,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劈里啪啦響了一陣,兩耳才隱隱聽見了,鞭炮放完了,他睜開了眼,外邊天已亮了。

錢文燦上了井臺,先看見了楊小玲,接著看見了張木,還有馬栓和馬栓領(lǐng)的一幫民工!

馬栓正掂著鍬挖填進井口的土,馬栓看見了錢文燦,像沒看見一樣甩著膀子只管挖。楊小玲看見錢文燦,便換了個位置,背對著錢文燦站著。張木握著半截鎬把,對著挖開的井口看了一陣,走到井架旁,舉起半截鎬把敲了下去,“當”一聲響,井架上落著的一只麻雀給驚飛了。張保和另外兩名民工推著車子往井場里運磚。石棉瓦已經(jīng)弄來了,就在一邊放著。

馬兵七點半左右來了。

馬兵上了井臺,錢文燦扭頭說:“看見了吧馬兵?”

馬兵扭頭看了張木的井一眼,脫了一只鞋,放在一塊煤矸石上,蹲下去,兩手抱著臉,看著東邊。馬兵的頭看上去不像是長在脖子上,像是在他的兩只手里放著。

“走,過去看看?!卞X文燦說。

馬兵坐著不動。

錢文燦低頭看著馬兵的頭,馬兵的頭發(fā)黑得跟煤一樣,發(fā)著黑光。

“走吧,過去瞅瞅?!卞X文燦說。

馬兵還是不動,也不看錢文燦,兩手抱著頭看著張木的井場。

錢文燦伸出手伸到了馬兵的頭頂。他想扳起馬兵的頭看看馬兵的臉,手剛挨到馬兵的頭發(fā)就停住了,在馬兵頭頂懸了一會兒,又縮了回去,裝進了褲兜里。

錢文燦抬腳下了井臺,踏著麥苗走過去,在張木挖開的井口旁站住,嘿嘿笑著:“馬栓,歇會兒?!?/p>

馬栓抬頭笑著,還撩著土:“剛干一會兒?!?/p>

錢文燦掏出了煙:“歇會兒,歇會兒吸根煙。”

“才扔?!瘪R栓說。

錢文燦手伸過去:“吸根煙能耽誤大多會兒工夫?”

“嘴干。”馬栓說,“說不吸就不吸。”

錢文燦抬手把煙甩在了馬栓的鼻子上:“你這貨不識抬舉你!”

馬栓停止了挖土,說:“文燦,你井出水了,弟兄們總不能張嘴瞪眼等老鴿往下屙吧?”

“你別給我啰嗦!”錢文燦說,“想甩手走你就甩手走!我還是那句話,一根屌毛你也甭想拿走!”

“你老板隨便吧。”馬栓挖了一鍬土撩出去。

錢文燦鼻子哼了一聲,站在了撩土的地方。

一鍬土過去,沖向了錢文燦的襠處,錢文燦腳往?后退退,絆住了個坷垃,差點兒倒在地上。

張木走過來,掂著半截鎬把搗到了馬栓的脊梁上:“馬栓!你別忘了,這是我的地盤,耍威風輪不到你!”

“好!”錢文燦說,“好,張木。漂亮!”

張木說:“文燦我聽你說話跟唱歌一樣,真是好聽?!?/p>

“是嗎?”錢文燦說,“我這人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哪如有些人霸人家的女人,拉人家的民工,這種人還算不算人?”

“你說這話不對了吧文燦?”張木說,“你這么說我不是成了黃世仁了嗎?我是黃世仁嗎?我去貧下中農(nóng)家里搶人了嗎?我繩捆了馬栓逼馬栓來我井上干活了嗎?現(xiàn)在是什么年月,自由年月,自由這道理你該不會不懂吧文燦?”

“好?!卞X文燦說,“說得真好張木,你說話跟戲臺上書生說的一樣,有板有眼?!?/p>

張木說:“我說的是實話?!?/p>

“屁話!”

張木掂著半截鎬把走近錢文燦:“你說啥文燦?”

楊小玲走過去,站在倆人中間,說:“少說廢話,該干活兒干活兒?!?/p>

“文燦,小玲說得對?!睆埬菊f,“少說廢話,該干活干活。”

“好,一唱一和,好好。”錢文燦呵呵笑著往回走去。

錢文燦剛走出張木的井場,兩腳便陷進麥地里走不動了。

任二紅穿著白上衣紅裙子站在北邊的麥地里,紅裙子一飄一飄的飄著。

任二紅咳嗽了一聲,蹲在井臺上的馬兵扭頭看了一眼,起身掂著鐵鎬、鐵鍬朝北邊走去。

馬兵在任二紅面前站住,任二紅手朝臉前的麥地點了一下,馬兵鍬尖點住地腳踩上去,“噌噌噌”,不多會兒,麥地里便出現(xiàn)了一個圓坑。

馬兵扔了手里的鍬,任二紅撂他給一個紅布包,馬兵接過抖開,將鞭炮掛在脖子上,掏出火點著,鞭炮炸開,騰騰煙霧把馬兵、任二紅罩住了。

鞭炮響完了,馬兵把包鞭炮的紅布綁在了一根小棍上,在圓坑的一旁使勁扎兒了進去。

錢文燦走過來,對著任二紅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說:“二紅,我鬧不清你現(xiàn)在唱的哪一出。”

“我不是唱戲,我這是打窯?!比味t說。

錢文燦翻著眼皮看著任二紅:“你要打窯?”

“沒錯。”任二紅說,“你都看見了,窯口我已經(jīng)破了?!?/p>

錢文燦看著面前的圓坑:“真的要打窯?”

“你今早喝糊涂了吧?”任二紅說。

“我沒糊涂二紅?!卞X文燦手指指馬兵,“馬兵這是干嘛?”

任二紅說:“馬兵跟我一塊兒打窯。”

“好哇!”錢文燦跳了起來,“張木把我井下的人拉走了,你把馬兵拽進了你懷里,我錢文燦的頭是不是太好剃了?”

任二紅說:“張木把你井下的人拉走了?”

錢文燦手指著張木的井:“你的眼沒瞎!”

“馬兵?!比味t對馬兵說,“你還回你的窯上去吧馬兵。”

“我的腿我管著,我想往哪兒去往哪兒去!”馬兵抄起地上的鍬,朝手心吐了口唾沫,跳進圓坑掄開了胳膊。

錢文燦蹲下了身,看著馬兵干著。馬兵撩了土,掂鎬,扔了鎬,拿锨,頭也不抬。錢文燦看馬兵的頭沁出汗了,他站起來,哼哼了兩聲:“有句老話叫‘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咱走著瞧吧!”

錢文燦兩手背在身后回他的井上去了。

錢文燦走不多一會兒,張木掂著半截鎬把走了過來。

張木繞著圓坑轉(zhuǎn)了一圈兒,對著錢文燦的井看看,對著他的井看看,轉(zhuǎn)身看著任二紅:“二紅,你畫了個三角,正經(jīng)一個標準的三角形?!?/p>

任二紅默不作聲地看著張木。

張木拿著半截鎬把指著說:“你破的口正好在我和文燦井的中間,這邊和文燦的井連成了一條線,這邊和我的井連成了一條線,我和文燦都在底線上,你呢,在三角的頂端,你把屁股壓在了我和文燦的頭上?!?/p>

任二紅說:“是嗎?”

張木朝任二紅面前走了一步:“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一撇一橫勾成了你任二紅,這些年我眼沒瞎跟瞎著沒兩樣,沒把你任二紅給看透!”

“我是塊石頭?!比味t說。

“石頭?”張木看著任二紅的白上衣紅裙子,“你越來越好看了?!?/p>

任二紅背過了身,長發(fā)像一道簾子一樣把她遮住了。

“馬兵?!睆埬巨D(zhuǎn)身看著馬兵。

馬兵頭也不抬,只管挖土。

張木說:“上來歇會兒?!?/p>

馬兵一鍬跟一鍬往外撩土,撩了,又掂起了鎬。

“我張木的眼真是瞎了。”張木說,“女大十八變,沒想到馬兵也變了?!?/p>

馬兵一鍬土朝張木撩去,張木拔腿跑了。

張木沒跑幾步,收住腳站住了。

錢文燦、孫樹仁、孫書奇在張木的地邊自南而北列成一條線,一人掂一把鍬,挖出了一道半米來深、半米來寬的溝。

“好哇,要斷老子的路!”張木臉上的肉擠成了一道道棱子,“斷吧,煤運不出去,我用飛機!直升飛機運!”

張木撒腿跑開,半截鎬把從手里飛出,畫了—道弧線,栽在了麥地里。

錢文燦井里的水抽了一星期了,泵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水嘩嘩的跟老牤牛尿一樣尿個沒完,錢文燦、孫樹仁、孫書奇吃了飯來了便先把頭伸進井里,井下明晃晃的,看不出個究竟。踩進筐里下到下邊看看,又鎖眉嘆氣地出來。天也不是多冷了,仨人身子丈量著井臺,臉對著天,瞇著眼,曬日頭的三只蛤蟆一樣。

錢文燦明顯地瘦了,倆眼窩像倆坑,兩頰兩個凹,胡子懶得去刮,毛烘烘爬滿了一臉。

錢文燦進了任二紅的值班室。

任二紅在椅子上坐著,馬兵蹲在地上正修煤鉆,修著煤鉆若無其事地朝任二紅的黑裙子里瞅一眼,任二紅耷蒙著眼,手不時把黑裙子撩上來放下去。錢文燦進了值班室,掏出煙放嘴里吸著,往一邊吐著煙霧。

“馬兵?!比味t眼皮抬了抬,身子往椅背上挺了挺,“拿井臺上去修吧?!?/p>

馬兵出去了。錢文燦坐到了床上,看著任二紅捏著黑裙子的右手,說:“借我點兒錢二紅?!?/p>

“泵不是出水了嗎?”任二紅說。

錢文燦說:“我還得加臺泵。”

“去把你挖的溝填了?!比味t說。

錢文燦說:“我挖溝你明白二紅。別人不讓走,我能不讓你走?就是我不走也得先讓你二紅走?!?/p>

“去填了去?!比味t說。

錢文燦手指彈了一下煙頭:“我是榆木疙瘩二紅,我鬧不清你心里繞的哪道彎兒?!?/p>

“我心里有彎兒嗎?”

“鬼知道?!?/p>

“你心里有彎兒沒?”

“我心里有彎兒,彎兒也是直彎兒?!?/p>

“你填不填?”

“錢文燦挖了能再給填了?”

“你出去。”

“坐會兒不礙你事吧?”

“出去!”

“你是個妖精!”錢文燦站了起來,“白骨精托生了個你任二紅!”

任二紅張嘴大笑起來,笑了了,突然站起身,兩眼盯著錢文燦:”文燦你不會把我的路也給斷了吧?”

錢文燦把煙頭扔到地上,手插進褲兜里走了出去。

錢文燦、孫樹仁、孫書奇掂著鐵鎬、鐵鍬、斧子、鋸,進了錢文燦家,把院子里的樹刨了,出了院子,去地里把地頭的樹也刨了。接著去孫書奇家里,把孫書奇家里、地頭的樹也全刨完了。到了孫樹仁家,刨倒了一棵,孫樹仁拿斧子正往另一棵樹根上砍著,孫大昌賣豆腐回來,放下賣豆腐車子,走到孫樹仁背后,抬腳照孫樹仁的屁股踹了一腳,孫樹仁頭栽在了樹上,爬起來繞到另一邊又砍起來,孫大昌罵著把腿伸了過去。錢文燦、孫樹仁、孫書奇出了院子,到了孫樹仁的地里把留給孫大昌做棺材的兩棵兩摟粗的桐樹給刨了。

第二天孫大昌進了毛子溝,低著頭看著兩腳走著,上了錢文燦的井臺,兩眼一閉,伸頭朝井里跳去,正在井臺旁的孫書奇眼疾手快,跨過去一把抓住了孫大昌的衣裳,孫大昌嘴里噴著唾沫星子,日天罵地還要往井里跳,孫書奇把孫大昌拽到一邊,伸手把井蓋拉住了。孫大昌一趔身子,躺在井臺上叫了起來:“孫樹仁逼我哩,睜著眼不如閉了眼去。逼我哩孫樹仁,我眼不閉他眼不亮……”

孫大昌叫了一陣,眼閉上,慢慢扯起了鼾聲,鼾聲由小至大,風一樣在井臺上刮著。

北邊任二紅的井一聲炮響,把孫大昌給驚醒了。孫大昌起來,拍拍身上粘的煤,拾起塊兒煤矸石砸到了值班室的石棉瓦上,罵罵咧咧地走了。

孫大昌走了沒多大工夫,錢文燦、孫樹仁把新泵弄回了井場。

錢文燦走到正抽水的泵口處,頭伸過去,兩手抹著洗了頭臉,捋著頭發(fā)上的水上了井臺。

一聲轟鳴,錢文燦抬起頭,溝東邊一臺推土機噴著黑煙吼叫著朝溝里推過來,張木立在溝邊兩手指劃著,駕駛室的玻璃光閃射進毛子溝,酸棗枝子連同黃土“唰唰”掉了下來。

還是錢文燦開路用的那臺推土機,轟隆隆響雷一樣滾動著鉆進了錢文燦的耳朵里。

孫樹仁走到錢文燦身邊,往東邊看著說:“張舅開路,和咱較勁哩?!?/p>

錢文燦進了值班室,身子一趔,倒在了床上。

麥說熟就熟了。

割了麥剛種上蜀黍,張木的窯便透了。煤出了井,日頭照著,黑明發(fā)光地刺眼。張木把民工領(lǐng)到村口張富定的飯館里大吃了一頓,天還沒黑,電影布便扯在了毛子溝里。

村里人吃了晚飯,毛子溝里鬧哄哄起來,電影機正對著影布,馬兵離了毛子溝,進了任二紅家的大門。

屋里屋外漆黑一片,馬兵站在院子里愣了一陣兒,叫了聲:“二紅!”

話音剛落,屋里的燈便亮了。馬兵走進去,見任二紅手里握著個橡皮人躺臥在沙發(fā)里瞇縫著眼。

馬兵說:“張木喊你看電影哩二紅。”

“我不愛看電影?!比味t握著橡皮人的手慢慢用力,橡皮人放屁一樣響了一聲。

“張木說是好電影?!瘪R兵說,“他把凳子都擺好了?!?/p>

任二紅說:“你跟張木說我睡了?!?/p>

馬兵站著,嘴里喘起了粗氣。任二紅張嘴打了個哈欠,把眼閉上了。馬兵繃住嘴,一步躥過去,把任二紅摁住了。

“馬兵!”

馬兵鼻子嘴噴著熱氣,膀子抵著任二紅的胸脯,伸手去扒任二紅的裙子。

“馬兵?。 ?/p>

馬兵吭哧著,兩手像鉗子樣,抓著任二紅的裙子使勁往下拽。

橡皮人響了兩聲,屋門一閃,馬兵左腿抖了一下,兩手松了裙子。任二紅起身坐在了一邊,馬兵像堆衣裳一樣堆在了沙發(fā)旁。

橡皮人又響了一聲,馬兵翻過身來,一條大黃狗立在他面前,伸著舌頭搖著尾巴瞪著兩眼看著他。馬兵蜷縮成一團,緊往沙發(fā)上靠著。

任二紅擺了一下手,大黃狗掉轉(zhuǎn)頭出了屋門。

任二紅往馬兵身邊靠了靠,低頭看著馬兵的左腿:“沒事吧馬兵?”

馬兵跟死了一樣歪靠著沙發(fā),屁股偎著地動也不動。

任二紅伸手去撩馬兵的褲腿,馬兵抓住她的手腕給甩開了。馬兵說:“你另找人吧任二紅!”

“找人?”任二紅說,“我找誰去?”

馬兵說:“你想找誰找誰?!?/p>

任二紅說:“我還找馬兵。”

馬兵一下子站了起來:“老子不干了!”

任二紅說:“真不干了?”

馬兵說:“老子連頭騾子都不如!”

任二紅說:“你別小看了自己馬兵,你是咱窯上的大爺!”

“我是窯上的大爺?”馬兵一口唾沫吐到了任二紅的腳前,“屌毛!你另找大爺吧!”

任二紅說:“你不在我窯上做大爺,你去哪個窯上做大爺?”

馬兵說:“我想去哪兒去哪兒,輪得上你費心思?”

“去吧馬兵?!比味t伸手指著屋門,“你去錢文燦的窯上做大爺吧,去張木的窯上做大爺我也沒意見,去吧?!?/p>

馬兵掏出煙噙嘴里吸著,吸了幾口,扭頭走了出去。

馬兵到了毛子溝,擠過看電影的人群,對坐在電影機旁邊的張木說:“二紅睡了,她說她明兒個晚上一定來看。”

張木拉住馬兵的衣袖,看著一旁空著的椅子說:“坐下看吧馬兵?!?/p>

馬兵坐下去,伸著脖子往前頭看著。

第二天晚上,張木、張保、楊小玲、任二紅、馬栓正在一塊兒看電影,馬兵擠過來,趴在任二紅的耳根說:“窯透了二紅!”

任二紅一驚,起身和馬兵擠出了人群。

進了值班室,任二紅脫了上衣,脫了裙子,換上工作衣,扣上安全帽,拿著手電和馬兵上了井臺。

罐籠慢慢下滑,炸藥的霧氣往上涌著,任二紅手里的手電筒一明一滅,馬兵發(fā)紅的臉一閃一閃。

到了井底,出了罐籠,任二紅蹲下身抓起一把煤,用手電照著看著,看了一陣兒,又抓起一把,手扒拉著,說:“這不是黑土吧馬兵?”

“不是黑土?!瘪R兵說,“是黑煤。”

任二紅站起來,對身旁的民工說:“都上去跟著馬兵去張富定的飯館!”又對馬兵說:“張木電影完了把電影接過來?!?/p>

馬兵和民工上去了,任二紅滅了手電,靠著井幫站了一陣兒,褪下褲子嘩嘩尿了起來。

天色略模糊了些,張木、張保、楊小玲、錢文燦、孫樹仁、孫書奇便都來到了任二紅的井場。

任二紅、馬兵坐在中間,靠任二紅一邊坐著錢文燦、孫樹仁、孫書奇,靠馬兵一邊坐著張木、楊小玲、張保,鞭炮一響,電影便開始了。

演的是部外國片子,光膀露腚的、摟摟抱抱的事在影布上繚亂著,都瞪眼看著,誰也不吭聲。馬兵張著嘴看著,看得心血奔涌,渾身燥熱,看到熱鬧處,他扭頭看了任二紅一眼,暗光里任二紅的臉顯得越發(fā)耐看了。馬兵小著聲咳嗽了一聲,手伸過去,擱在了任二紅的大腿上。任二紅好像沒覺出來她的大腿上放上了一只手,兩眼只管看電影。馬兵的膽子大了,手在裙子外面揉了一陣,把裙子拽上去,手伸在里面,雞爪刨食樣忙活著。任二紅仍然坐著不動,啥事也沒有地只管看電影。

張木斜著眼看著馬兵。馬兵的手伸過去,他便看見了,他看著馬兵忙亂的手,心里亂糟糟的,屁股在凳子上蹭過來蹭過去。張木使勁咳嗽了一聲,馬兵好像沒聽見,手還在任二紅的大腿上忙活著。張木又咳嗽了一聲,手伸過去把馬兵的手抓了過來,馬兵掙出手,攥了拳朝張木的臉砸了過去,張木屁股離了凳子,歪倒在了地上。

楊小玲把張木拉了起來,張木手摸著臉瞪眼看著馬兵,馬兵低聲說:“你舅子霸得太寬了!”

“電影真好!”任二紅叫了一聲,拉過馬兵的那只手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張木屏著氣看著電影,啥也沒看進去,只看見影布上一晃一晃的,電影里人說話的聲音進了耳朵,成了嗡嗡一片的雜音。

馬兵手摸著任二紅的大腿,湊到任二紅耳根問:“你啥時候養(yǎng)了條狗?”

任二紅說:“看電影吧。”

張木拉著楊小玲站了起來,剛挪開步,停電了。

毛子溝里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見了。

任二紅打著了手電筒,站起來,對馬兵說:“你去井口看著些?!?/p>

馬兵去了,任二紅拉住張木和楊小玲的衣袖:“等會兒,稍等會兒?!?/p>

張木說:“沒意思,不看了?!?/p>

任二紅說:“等會兒,我有話跟你說?!?/p>

張木說:“說吧?!?/p>

任二紅把張木摁在了凳子上,自己也坐了下去。

等了一陣兒,仍沒來電。張木對任二紅說:“有話說吧。”

任二紅站起來,說:“咱不等了吧?”一手拉住張木的手,一手拉住錢文燦的手,說:“窯透了,我買了酒在值班室里,你倆和我一塊兒喝兩盅去。”

張木說:“我不想喝酒?!?/p>

任二紅說:“不想喝少喝點兒?!?/p>

錢文燦說:“黑燈瞎火的,不喝了。”

“有蠟。”任二紅說,“走,說走就走?!?/p>

張木仍站著不動。楊小玲說:“去吧張木?!睆埬具@才抬起了腳。

進了值班室,任二紅點著了蠟,點了三支,將蠟摁在桌子上,三支蠟燭著著,任二紅、張木、錢文燦的影子在墻壁上晃來晃去。任二紅說:“這是井口的三只燈泡,一只是我的,另兩只是恁倆的。三燈齊明,光芒四射!”

張木低頭吹滅了一支。

任二紅又點著了,舉到張木臉前,蠟芯吱吱響著,張木鼻子里跑出來的氣把火苗給弄得一歪一歪的。張木臉扭到了一邊,燭光把張木的半拉臉照得通明透亮。

“看臉見心?!比味t說,“喝酒吧張木,多喝點兒?!?/p>

任二紅把蠟摁在了桌子上,從屋角搬出一箱酒,拿出幾瓶,用螺絲刀撬了蓋,倒進三只塑料杯里,倒?jié)M了三杯。任二紅給張木一杯,給錢文燦一杯,又端起一杯,說:“文燦的窯透了,張木的窯透了,我的窯也透了。我不會喝酒,恁倆知道,今兒個我也勇敢一回。來!”

任二紅“咕咚”了幾口,一只手揉著脖子咳嗽起來。

張木把杯里的酒潑在了地上,亮著杯底看著任二紅:“酒你端給我了,現(xiàn)在杯里沒酒了,等于我張木喝了?!?/p>

任二紅看著張木的嘴,張木的嘴露著兩顆黃牙,張木不想讓任二紅看他嘴里的黃牙,嘴唇咂吧了一下,黃牙藏進里面不見了。

任二紅看著張木的嘴笑了,“嘎嘎”大笑了起來。

張木的臉背向了一邊,任二紅收住了笑,說:“張木?!?/p>

張木扭過了臉。

任二紅說:“你的話如菜里的味精?!?/p>

張木的臉又背向了一邊。

“我來巴結(jié)巴結(jié)張木?!卞X文燦倒了一杯,給張木遞過去。

張木接過了杯,說:“文燦給端的酒我不能不喝?!?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全倒進了嘴里。

任二紅說:“文燦,給張木倒!”

錢文燦又倒了一杯遞過去:“喝,張木,不喝白不喝?!?/p>

張木說:“你這話有理?!苯舆^杯喝了,自己又倒了一杯喝了。

錢文燦看著張木說:“張木,你看我能不能當官?”

“你現(xiàn)在不就是官嗎?”張木說,“你是礦長,管著一群人,多好的一個官?!?/p>

“刁官!”錢文燦說,“你看我能不能當大官?”

“你有野心?!睆埬菊f。

“昨夜我做夢當上了縣長,上邊下來人說我胡球弄,把我訓了一頓拍屁股走了?!卞X文燦說,“看來當縣長還不中,還得當大官。”

“那也不是不可能!”張木倒了一杯給錢文燦,“為你可能,這杯你得喝?!?/p>

錢文燦咕咚咕咚亮了杯底。

張木說:“再來一杯!”

錢文燦仰臉一飲而盡。

任二紅倒了一杯端給張木:“你還沒喝我端的酒呢張木。”

張木對著任二紅看了一會兒,接過,看著杯里的酒:“你端的酒,我得慢慢喝?!?/p>

張木喝一口,停停,喝一口,咂吧咂吧嘴,說:“好像還有點兒味道?!?/p>

錢文燦說:“有味道繼續(xù)喝!”

任二紅又遞給張木一杯,張木接過,說:“你杯里的酒還沒喝呢。”

任二紅端杯和張木碰了一下兒,倆人都仰起了脖子。

第四瓶酒還沒喝多少,張木、錢文燦便癱在了地上,嘴角拉著口水,呼嚕呼嚕睡著了。

任二紅看看張木,看看錢文燦,端杯又喝了一口,這時燈泡大亮,她低頭把桌子上的三支蠟吹滅,把杯里剩的酒潑在了張木、錢文燦的臉上,出了門對蹲在井口的馬兵說:“去,下去轟轟,別叫他們都睡著了。”

錢文燦、張木、任二紅的井場馬達轟鳴,絞車飛轉(zhuǎn),三盤井口煤堆成了三座山,汽車、拖拉機噴著黑煙,嗚嗚叫著在毛子溝兩側(cè)躥來躥去,煤塵滾滾,籠罩了整個毛子溝。

三盤井形成了個三角,三盤井都在往三角地帶突進,錢文燦、孫樹仁、孫書奇輪流跟班下井,一天二十四小時在井下督陣,張木、張保提高產(chǎn)量定額,工資—班一開,任二紅、馬兵把牛肉燒餅送到了井下,民工的腳步把巷道踏得山響,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三盤井的電鈴聲此起彼伏,一派喧鬧。

任二紅安全帽下一張黑臉露著白牙,握著手電筒在巷道里掄來掄去,到了個僻靜處,從兜里掏出一卷衛(wèi)生紙,褪了褲子塞了進去。

進了掌子面,馬兵手握著煤鉆正在鉆炮眼,任二紅把馬兵推開,兩手抓了鉆把,手指扳住開關(guān)收緊,“嗡”的一聲,任二紅兩手被甩開,煤鉆哼哼著停了。

“抓緊,胳膊用力,抓住別放手!”馬兵說。

任二紅叉開雙腿,兩手抓住鉆把,咬牙手指扳住開關(guān),煤鉆轟轟響著,任二紅胸脯子晃蕩著,鉆桿吱吱往里扎。

“真來勁。”任二紅說。

馬兵說:“再鉆一個!”

“你來?!比味t把鉆給了馬兵。

馬兵接過鉆鉆了個眼,對民工說:“囤藥,囤實。”

炮眼囤進炸藥,塞進雷管,囤好,人撤出掌子面,馬兵把兩根線頭伸進閘刀里,“轟”一聲巷道抖動了一下,一股氣流撲了過來。

任二紅說:“記住,我既要安全,又要產(chǎn)量!”

“我記著哩?!瘪R兵說。

任二紅踩著煤筐頭剛冒出井口,便看見了挨著井欄子站著的錢文燦。

錢文燦走近任二紅:“我想請你去喝酒?!?/p>

任二紅拿下安全帽,手捋了一下頭發(fā),吐出一口黑痰,看著錢文燦:“請我去喝酒?”

“還有張木?!卞X文燦說。

任二紅說:“聽說張木的小樓開工了?”

錢文燦說:“我也是才聽孫書奇說?!?/p>

任二紅跟著錢文燦進了值班室,見孫書奇一個人在里面,桌子上擺了仨瓷碗,酒已經(jīng)倒上了。

錢文燦對孫書奇說:“去喊張木來喝酒?!?/p>

孫書奇出去沒多大工夫,張木手握著半截鎬把進來了,張木說:“我正想喝酒哩,想不到文燦已準備好了?!?/p>

錢文燦說:“二紅窯透了請我們倆喝酒,我的窯也出煤了,我不能不請恁倆喝回酒?!?/p>

錢文燦端一碗給張木,端一碗給任二紅,然后把桌子上的一碗端了起來。

“喝!”錢文燦說。

張木喝了一口,停下了,問錢文燦:“你這是酒嗎?”

錢文燦說:“你沒品出來?”

張木說:“里面沒毒藥吧?”

錢文燦說:“你怕有毒藥你潑地上?!?/p>

張木又喝了一口,抬手把碗里的酒潑在了地上,說:“文燦你沒錢買酒吭一聲,我張木別的沒有,酒還是有的?!?/p>

錢文燦把碗里的酒喝完了,扭頭看著任二紅。任二紅把碗放在嘴邊,喝了個凈光,手抹了下嘴唇,把碗放在了桌子上。

錢文燦笑了,笑著看著張木:“你說對了張木,我錢文燦是沒錢買酒,我的窯出水,所以弄了水叫恁倆喝?!?/p>

張木說:“我看你甭打窯了,以水充酒,弄出去賣酒多來錢?!?/p>

“那勾當咱干不了?!卞X文燦說,“我想問問恁倆,我抽著水,恁出著煤,夜里恁倆就睡得著覺?”

張木說:“你井里的水你抽,張木暈了睡不著覺?”

錢文燦說:“你真是打窯時間長了張木,說話臉不變色心不跳?!?/p>

張木說:“張木不偷不搶,用不著犯緊張?!?/p>

錢文燦說:“你舌頭不打彎兒,你再說一遍我聽聽?!?/p>

張木說:“說過的話,再說就跟放屁一樣,沒意思?!?/p>

“好,張木!”

錢文燦起身出去,進了車房,到電盤前抬手扳了兩把閘刀,井臺上嘩嘩流水的兩個泵口不流了,炮筒子一樣往一邊照著。

張木、任二紅站在值班室門前對著泵口看著。錢文燦出了車房,直著身子,也不看張木、任二紅、進了值班室,脫了鞋躺到了床上。

張木說:“房子開工了,我事多著哩!”兩手背到身后,抓著半截鎬把走了。

“張木!”任二紅叫道。

張木低著頭只管走。

“張木!”

“張木死了!”張木說。

任二紅回頭進了值班室,對床上躺著的錢文燦說:“你借我那五千塊錢我不要了。你去開泵!”

錢文燦說:“五千塊錢明兒個就還你。泵不開!”

任二紅靠近了床:“開不開?”

“不開!”

任二紅拿起桌子上的碗朝錢文燦的臉砸去,錢文燦伸手擋住,碗掉到地上碎了。

到夜里十二點下班的時候,錢文燦、張木、任二紅的井下巷道差不多都積了二尺來深的水,零點班接班的民工來了,又都回去了。

張木一個人站在井臺上拿著半截鎬把在三角架上敲了一陣,停住不敲了,說:“停吧,停到母雞發(fā)牙狗下蛋,老子怕?哩!”

第二天中午馬兵把泵買了回來,天還沒黑泵便出水了。

任二紅進了錢文燦的值班室,對躺在床上的錢文燦說:“我的泵出水了?!?/p>

錢文燦說:“我說叫你買泵了?我說了沒有?”

任二紅說:“夏天雨多,少不了得有臺泵備著。”

錢文燦說:“想那么遠費那份腦筋干嘛?說不定今兒晚上過去明兒個就伸腿瞪眼了?!?/p>

任二紅說:“你去開泵,兩臺泵開開。水抽完了,往后你開一臺,我開一臺?!?/p>

錢文燦說:“要開你開,我不開。泵銹到窯里算?!”

任二紅出來進了車房,伸手把兩把閘刀推了上去。

錢文燦站在門口看著泵口流出的水,抬腳往地上跺了一腳:“張木舅子不是個人種!”

任二紅走到錢文燦跟前:“想不想喝酒?”

錢文燦紅著兩眼說:“我不但想喝酒,我還想吃人哩!”

錢文燦跟著任二紅進了值班室,任二紅從桌子下的紙箱里拿出瓶酒,撬了蓋,拿過一只杯子往里倒,錢文燦奪了酒瓶,仰起臉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大半瓶,愣著看了任二紅一陣,身子扛了任二紅一下,搖晃著出去,喝一口酒,仰臉朝天上吐一口,喝一口酒,仰臉朝天上吐一口,走到值班室門口,身子挨住門框,便順勢倒了下去。

三臺泵抽了一夜,早上八點錢文燦、任二紅的民工便都下了井。

錢文燦看民工都下去了,兩腿一彎,蹲在井臺上,臉對著張木的井,一根接著一根抽煙。

張木井上沒一個人影,到了十二點多,張保上了井臺,手抓著把鐵鎬出了毛子溝。

任二紅吃了午飯,躺坐進沙發(fā)里,手拿著橡皮人,一下一下捏著,聲音從橡皮人的屁眼里出來,在房間里響著,圈了一屋子橡皮屁味兒。捏了一會兒,她不捏了,把橡皮人放在茶幾上,動也不動地看著,橡皮人夸張的圓圓小臉住下墜著,兩只眼珠溜圓溜圓瞪著她,她伸手把橡皮人轉(zhuǎn)了過去,仰身靠在了沙發(fā)上。

“二紅?!?/p>

張木進來了。張木以為任二紅睡著了,試著叫了聲。

任二紅似乎沒聽見門響,張木便進到了屋里,她抬頭看了張木一眼,頭又靠下去,兩眼的睫毛粘合在了一起。

“二紅?!?/p>

任二紅像個橡皮人一樣無動于衷地躺坐著。

“二紅?!?/p>

任二紅打了個哈欠:“房子開工了?”

張木也打了個哈欠,嘴那么咧著咧了好長一會兒,說:“開工了?!?/p>

“你去吧,下午四點窯開始吧。”

“二紅……”

“去吧。見了文燦就說我說的?!?/p>

“二紅,你,文燦恁倆泵水的電費我掏了!”

“我有點兒想瞌睡了?!?/p>

任二紅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進了里屋。

張木看著里屋關(guān)上的門看了—陣兒,扭轉(zhuǎn)身出去,去張富定的飯館里扛了一箱酒,扛到毛子溝,進了錢文燦的井場,錢文燦正好從值班室出來,張木低頭進了值班室,把酒放在了桌子上。

錢文燦跟進去,看著桌子上的酒問張木:“你這是干嘛?”

張木憨笑著:“干窯人沒酒喝不中,得閑了樹仁、書奇恁幾個喝兩杯?!?/p>

“拿走!”

“幾瓶酒沒啥大不了的,你別介意?!?/p>

“沒酒我不喝。你拿走!”

“煙酒不分家,你這不是見外了嗎?”

“你打你的窯,我打我的窯,用不著來這事?!?/p>

“我跟二紅說了,二紅,你,泵水的電費我掏了?!?/p>

“張木你別胡扯!有錢我打窯,沒錢我關(guān)門回家!讓你拿電費,掏你的腰包,我不成了小偷了嗎?”

“哪兒的話,哪兒的話?!睆埬咀叩藉X文燦身邊,趴在他耳根說:“小玲懷孕了?!?/p>

錢文燦血往上涌,臉色通紅,眼窩里的眼珠子凸放著白光。

張木扭身走了出去。

“張木!”錢文燦抱著那箱酒走出來,“你拿不拿?”

張木走著回頭說著:“你看你文燦,我拿來了還能再拿回去?”

錢文燦舉起酒箱,兩臂用力摔下去,酒瓶碎了,濃烈的酒氣一下子罩住了毛子溝。

張木轉(zhuǎn)回身對著地上破碎的酒瓶看著,他吸了吸鼻子,說:“這酒興許是假的吧?”

馬兵夜里在井下蹲了一夜,出了井吃了飯,便在值班室睡了。

馬兵睡醒已經(jīng)下午一點多了,醒了,也不想起,睜著眼想著睡著時做的夢,他咧著嘴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襠里的老二像氣筒子往里輸著氣,撐著褲子豎了起來,馬兵伸手扳了一下,老二又彈了上去。馬兵翻身趴在了床上。

停了一陣兒,馬兵下了床,掏出鑰匙開開抽屜,拿出兩根火腿,從桌子下的紙箱里拿出瓶酒,撬了,嘴對著瓶嘴喝著酒,慢條斯理地吃著火腿。馬兵不太愛喝酒,火腿吃了,酒只喝下去三分之一不到。馬兵抹抹嘴,拿瓶蓋把酒瓶蓋住了。

馬兵又想了一會兒夢里的事,覺著沒剛醒時想著有意思,便不去想了,趿拉著鞋走了出去。

天陰著,像要下雨的樣子,馬兵站在門口仰臉看看天,低頭看起了張木的井。張木井臺上一個人也沒有,馬兵看了會兒,便抬腳走了過去。

值班室的門開著,馬兵伸頭看看,里邊也沒人,燈泡亮著,被子窩了一團堆在床上,床后貼著一張女人畫,露著個肚臍,圓溜溜的,馬兵的兩腳沉重起來,便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

上了井臺,一個黃色塑殼安全帽下滴溜著的燈泡也著著,馬兵拽著棕繩,趴著往井里伸著頭,伸了一會兒,直起身,看見西邊孫樹仁在井臺上正看著他,馬兵喊了一聲:“樹仁!”

“我不和叛徒說話?!睂O樹仁下了井臺,進了值班室。

馬兵離了張木的井場,進了錢文燦的值班室,問坐在椅子上的孫樹仁:“誰是叛徒孫樹仁?”

“你!馬兵!”

“你放屁!”

孫樹仁椅子上的屁股抬抬,放了一個屁,說:“馬兵跟在任二紅屁股后,等屁吃哩?!?/p>

孫樹仁笑了起來,馬兵過去伸手撥拉了一下孫樹仁的頭,孫樹仁歪著頭問:“任二紅放屁不放馬兵?”

“任二紅褲襠里放著個大蝎子!”馬兵低頭朝孫樹仁耳朵里吹了口氣,轉(zhuǎn)身出去了。

出了毛子溝,進了村,馬兵走進任二紅的屋,屋里空蕩蕩的。馬兵叫了聲:“二紅。”

“進來吧?!?/p>

馬兵推開里屋的門,進去,兩腿抖顫了一下,站在了一邊。

任二紅一絲不掛,光著身子趴在床上。粉紅緞子被子綴著金色花朵在床上開放著,任二紅趴在被子的中間,挨著被子的身子部位被抹得粉紅粉紅,長發(fā)在她脖子、膀子上繞著,兩臂平伸,兩腿并攏,屁股高高隆起,一座小山丘一樣。

任二紅臉側(cè)向床里,說:“坐吧。”

馬兵僵著兩腿,走近椅子,坐下去,說:“防水炸藥用完了。”

“該買你買?!?/p>

“還得再買幾把鎬把?!?/p>

“買吧?!?/p>

“東上山巷往南又新開了道巷?!?/p>

“新開巷里的煤咋樣?”

“煤沒說的,也沒石頭。”

“西下山呢?”

“現(xiàn)時大部分是吃那里的煤?!?/p>

“昨晚我夢見冒頂了?!?/p>

“我記著安全哩?!?/p>

馬兵的心“咚咚”跳著,兩眼一眨不??粗采系娜味t。腳、腿、屁股、脊梁、頭發(fā)遮蓋著的沒遮蓋著的膀子、脖子、兩臂……馬兵的呼吸變得粗了起來。

“馬兵,你去開開抽屜?!?/p>

馬兵站起來,走到桌子旁,拉開了抽屜。

抽屜里放了不少錢。

“給你的,你拿著吧?!?/p>

“給我的?”

“給你的?!?/p>

“二紅……”

“裝兜里吧?!?/p>

馬兵抓著抽屜里的錢,一把一把塞進了上衣、褲子的兜里,裝完了,合上了抽屜。

床上響了一聲,像屁一樣,馬兵兩腿抖了一下,靠在了桌子上。

任二紅的身子翻了過來。翻過來的身子和剛才趴著的身子的姿勢一樣,鋪展在開著金色花朵的粉紅色被子上。任二紅的乳房,紅紅的乳頭,叉開的兩腿都涌進了馬兵的眼里。

馬兵咽了口唾沫,手摁著胸口,脖子伸著,腳抬起來,往前走了一步……

“窯上有別的事沒?”

“沒,沒啥事?!?/p>

“你去吧?!?/p>

馬兵的兩眼從床上挪開,一步步出了里屋的門,在外屋站著愣了一陣兒,他仰起臉兩手蓋上去,出去了。

外面的天還陰著。

天陰沉了兩天,雨終于下了下來。

雨下的不算大也不算小,有時候還拋來一兩聲悶雷,雨點撲打著蜀黍葉片子唰啦啦響著,最后落在地上,奔流著,四散而去。陰雨籠罩著的毛子溝里的馬達隆隆,鈴聲當當,天上打著的悶雷像被雨浸濕了的鞭炮響得有氣無力。

天亮的時候,仨井口被淘空凹進的三角區(qū)內(nèi)積了大片的水。張木打著傘站在井臺上看了一陣兒,進了值班室,把張保叫醒,跟張保交待了兩句,張保打著傘出去了。

張木掂了把鍬出來,跑到錢文燦的值班室把錢文燦叫了出來。倆人進了任二紅的值班室,里面沒人,馬兵下井了。張木上了井臺,下了井,馬兵正在掌子面里掄著鐵鎬,張木大喝一聲:“馬兵!”

馬兵一驚,回過頭緊握著手里的鐵鎬,眼睛瞪著張木:“你下來干嘛?”

“天要塌了!”

張木拽著馬兵出了井,立在井臺上的錢文燦說:“只有從兩邊挖兩條溝把水引出去。”

張木說:“中間不能再叫進水了,說挖就挖!”

馬兵仰臉看看天,拿起井口旁的一把鍬下了井臺。

雷聲像車輪子一樣在毛子溝里滾過來滾過去,和著絞車馬達的轟鳴,井口“當當”不停的鈴聲,毛子溝變成了一鍋燒開的油,煙霧翻騰著滾了開來。

錢文燦、孫樹仁、孫書奇、張木、馬兵在溝兩邊排開,用鐵鍬往外翻挖著泥土,沒多長時間,馬兵的一張黑臉便被雨澆白了。張木挖了一會兒,把上衣脫了扔到了一邊,光著脊梁兩條胳膊掄來掄去,孫書奇扔了鐵鍬,捋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彎腰扳住墊路的一塊煤矸石,煤矸石的角被搬掉了,他一頭栽在了泥水里,血從額頭、鼻子里出來,把一張臉都弄紅了。

張保從縣城買回來潛水泵、管子已經(jīng)九點多了,幾個人拿著繩、杠子,把泵和管子從公路上抬進了毛子溝,十點多一點兒,三角區(qū)內(nèi)積的水便開始往外流了。

幾個人馬不停蹄挖到下午將近兩點,兩邊的溝挖通了,毛子溝里的水,從錢文燦、張木開路滾下來的水,被擋進了新挖的渠溝里,繞過三角區(qū),朝下邊流去。

雨越下越大,井里的三臺泵,還有張保新買的泵,可著管子往外涌著,三盤井出的煤,被雨打濕,冒著白氣。

張木挽挽褲腿,拿起一旁扔著的上衣,兩手擰了擰,穿在了身上,拽住錢文燦、馬兵的手腕:“走!咱都去張富定的飯館!”

張木、張保、錢文燦、孫樹仁、孫書奇、馬兵進了張富定的飯館,用毛巾擦了手臉,濕屁股偎坐在椅子上,在飯桌旁圍了一圈兒。張木先拿了兩瓶酒,一人倒了一杯,一個個端起來,灌進了肚子里。

“這酒不咸?!睂O樹仁喝了幾杯,捏著酒杯說。

張保說:“酒不咸?”

“這酒不咸。”孫樹仁說。

張保說:“我頭一回聽人說酒不咸?!?/p>

“你喝過咸酒嗎?”孫樹仁問。

張保說:“沒喝過?!?/p>

“我也沒喝過。”孫樹仁又倒了一杯灌進了嘴里。

馬兵說:“孫樹仁放屁,臭氣熏兩公里半?!?/p>

菜端了上來,端了滿滿一桌子,張木又掂了兩件啤酒,吃著劃著拳吆喝著,飯桌上弄得到處都是啤酒沫子。

酒肉吃得差不多了,又端上了燴面,都不再喝酒,筷子扒拉著夾著菜往嘴里胡嚕著,馬兵胡嚕得臉上明光光的,胡嚕完了,把筷子扔在了桌子上,拿起桌上放著的煙抽出一根填進了嘴里。

“我說句話大家聽聽。”張木拿了根牙簽在嘴里挑著說,“飯吃了了,咱誰都不準回家!往窯上去,守著窯!”

“誰回家先把老二割了留下!”錢文燦說。

馬兵站了起來:“我去叫任二紅去?!?/p>

錢文燦說:“你去叫任二紅在窯上摟著睡覺哩?”

馬兵起身便往外走。

孫樹仁說:“把馬兵老二割了留下!”

馬兵蹚著雨水進了任二紅的院子,推開屋門,那條大黃狗在門里站著,伸著舌頭瞪著眼看著馬兵,馬兵趕緊拉上了門。

“二紅!”馬兵在院里叫了一聲。

話音剛落,狗撞開門躥了出來,馬兵扭頭便往外跑,出了大門,腳一滑摔在了地上,大黃狗調(diào)頭進了院里。

進了毛子溝,井臺上沒人,空筐在井架中間滴溜著,井蓋合上了。馬兵進了值班室,一位民工正靠在床上嗑瓜子,他問:“窯咋停了?”

“任二紅叫停了?!?/p>

“任二紅來了?”

“她來了,叫人都上來了,說天晴了再來,便打著傘走了?!?/p>

民工下了床,也走了。馬兵去值班室西邊的澡堂洗了洗,回值班室偎坐在了被窩里。

天黑吃了晚飯起了大風,風嗚嗚叫著刮了一陣兒,一道閃電把毛子溝照了個透亮,跟著一聲霹靂,雨嘩嘩流了下來,值班室的石棉瓦乒乒乓乓跟落石頭一樣,雨點濺進了屋里,濺在了馬兵的頭上、被子上。

錢文燦、任二紅、張木井臺上的燈泡接二連三爆炸了,風吼著,雨借風勢,一股腦兒地往毛子溝里傾瀉,黑洞洞的毛子溝被風雨攪得透不過氣來,溝兩邊的土崖被雨水刷落呼嗵呼嗵掉下去,一棵棵蜀黍棵子被砸趴在了地上。

張木、張保、錢文燦、孫樹仁、孫書奇打著手電都上了井臺,絞車開開,把井下民工拉了上來。

馬兵掂著鍬剛跑出值班室,屋里的燈泡嗵一聲炸響,然后滅了,馬兵回頭看看,右腳的膠鞋陷進了地里,腳拔了出來膠鞋沒出來,他頭也不回光著腳跑到了西邊的渠溝旁。

張木從值班室抱出一捆麻袋、編織袋,抱到煤場,民工們過來,撐開袋子裝進煤,抬著扛著,碼擺在兩邊的渠溝上。

張木、錢文燦拿著手電掂著鍬在渠溝兩邊躥來躥去,可著喉嚨吆喝著。雷電如鼓,暴雨如注,毛子溝里的人被鎖進了雨網(wǎng)里,四處撲騰著。

夜空剖開一道縫隙,“咔嚓”一聲爆響,毛子溝一下子暴露了出來,兩條新開的土路變成了兩條河流滾滾而下,土路被沖毀,渾濁的水打著旋兒涌向了毛子溝。

毛子溝在一片呼叫聲中,渠溝破了,兩條土路涌下來的兩股水抱成一團沖向凹進的三角區(qū)內(nèi),涌過井場外的蜀黍地向下?lián)淙ァ?/p>

民工們喊叫著四散而去。

張木、錢文燦、孫書奇躥到了井臺上。錢文燦上了井臺,靠著井架喘著氣蹲坐了下去,張木手里的手電照向三角區(qū)內(nèi),雜草、蜀黍棵子、棍棒交織涌動著,一頭死豬夾雜其中,四條腿伸著飄在水上,離死豬不遠還飄著一只拖拉機輪胎。

張木握著手電的手腕一晃,三角區(qū)內(nèi)騰起一股白氣,轟隆一聲,三角區(qū)內(nèi)的水沒了,張木腳下一陣松軟,三角架傾斜了下去。

撲通!撲通!另兩座井架也相繼倒下了。

一道閃電劃過,毛子溝空中飄落下一把紅傘,紅傘落進渾濁的水中游蕩了一陣,被沖得無影無蹤了。

大風呼嘯,雷雨交加,毛子溝一片汪洋……

太陽出來了,天上沒有了一絲云彩,毛子溝像剛洗了澡的女人袒露在太陽光里。

毛子溝沒了聲息。毛子溝上邊的兩側(cè)地里隆起了三座土丘,錢文燦、孫書奇、張木被壓在土丘下面,吮吸著泥土的氣息睡去了。

任二紅帶著她的影子進了毛子溝,她的影子跟在她的身后略往左偏一點兒,區(qū)別不出她的身高和影子的長度的長短。毛子溝里有一絲風,任二紅的紅裙子和她的長發(fā)微微晃著,使她影子的曲線有些紊亂。她站著,看著前面,前面什么也沒有,是兩側(cè)土崖夾著的毛子溝的空間。毛子溝沒了煤塵,陽光無所顧忌地跳躍著,一口口吞噬著濕漉漉的空氣。寂靜如網(wǎng),撒進了毛子溝,包圍了任二紅,任二紅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從嘴、鼻子里出來,風一樣刮了開來,呼呼叫著,撞擊著溝兩邊的土壁,在土壁夾著的空間里盤旋著。任二紅張開了嘴,濕潤的雙唇和她身處的毛子溝一樣敞開著,她張了好長一會兒,使勁吸了一口氣,慢慢翕合住了。

一溜弧圓的花瓣一樣的鞋印開放在地上,終止在了一個小圓坑里??硬淮?,不深,鍋一樣的一個坑。任二紅高跟鞋里的兩只腳摁在了里面。她扭頭去看她剛才站的位置,剛才的位置丟在了她鞋印的后邊,丟了,看不見了。她枉然地看了一會兒,頭又扭了過來。陽光在她的臉上撫弄著,把她的臉弄得緋紅發(fā)亮起來,風過來了,她的頭發(fā)亂了,下面耀眼的紅裙子如一面旗,從她身上展了開來。

一只鳥叫了一聲,飛進了毛子溝的上空,任二紅抬起頭,看著飛著的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鳥,她也沒聽見過這種鳥叫的聲音,平淡得如嬰兒咿呀的奶音。鳥兒就叫了一聲,不叫了,也不見了,一縷余音在她的耳畔縈繞著,久久不去。她勾下了頭,兩眼眨了一下,看見前面兩三米處的土里露著一把鎬把,把頭處一個乳頭大小的圓圓的小孔,她走過去,彎腰拔了出來,半截鎬把上粘滿了泥土,一溜泥巴一樣在她手里攥著。

任二紅把半截鎬把上粘著的泥土捋去,右手攥著出了毛子溝。

進了村子,她看見孫樹仁他爹孫大昌撅著屁股往豆腐鍋的爐灶里填柴火,她走過去,立在孫大昌的屁股后看著。孫大昌填著柴火,覺出身后有一個人,他扭過頭,看見了任二紅,起身進了豆腐作坊里面。任二紅走近爐灶,彎腰把半截鎬把填了進去,半截鎬把在爐灶里冒了會兒濕氣的白煙,慢慢著了起來。任二紅看著它著著,直到它完全著完,半截鎬把變成了一截灰白發(fā)黑的炭木。

離了孫大昌的豆腐作坊,進了家門,大黃狗伸著舌頭搖著尾巴朝她迎了過來。

李建森:河南省新密市人。曾在《清明》《莽原》《百花洲》《大家》《文學界》《天津文學》《福建文學》《安徽文學》《山東文學》《陽光》《星火》《雨花》《延河》《天涯》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出版小說集《冬天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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