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鐵
球場上,幾個低年級的小孩熱情高漲地打全場。戴棒球帽的那個個子最高,但動作不協(xié)調,常常被自己絆倒。有個小孩襪子一直提到膝蓋下面,異常興奮,邊叫邊跑,可惜老也碰不到球。他們兩個一隊,但又像是各自為政,自得其樂。另一隊是哥哥和弟弟。哥哥是個機會主義者,不怎么沖上去搶球,只是站在沒人的地方,等球滾到他這邊,他才活動一下。弟弟腳步靈活,左沖右閃,可惜個子太矮,常常被棒球帽帽掉。不過弟弟和棒球帽好像關系不錯,雖然一起摔倒了好幾次,但都沒有打鬧起來。
“那真是個長相奇怪的煙囪??!”
一位穿著T恤衫的老人,帶著濃濃的南方口音,對老徐說。他們坐在同一張長椅上。球場邊只有兩把長椅。另一把上坐著一位穿藕荷色連衣裙的女人,墨鏡很大,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只把紅紅的嘴露出來。
老徐點頭客氣了一下,不知道老人在說什么,沒有接茬。
球場的一邊是一些金屬的健身器械和滑梯,很多女孩子在玩單杠和爬竿,幾個男孩在互相追跑,有時會撞到女孩身上。球場的另一邊是一大片草坪,被柏油鋪的環(huán)形跑道包圍起來。草坪外面能看到幾家民房,屋頂上都有煙囪,有的家還有兩個,不過長相都是普通的長方形。老徐不知道身邊的老人什么意思。
球又一次自己滾到了哥哥身邊,哥哥正要彎身撿起來,弟弟卻早已經(jīng)風風火火地沖過來,輕盈地從地上抄起球,雖然面前沒有人,但還是身體左右一晃,躲開了假想的防守隊員,開始了他練習已久的三步上籃。邁到第四步時,穿長筒襪的小孩終于追上了他,撞到弟弟身上,一起摔倒了。棒球帽也來湊熱鬧,跑過來,腳下拌蒜,摔到了一起。球從他們身下滾了出來。哥哥已經(jīng)到了籃下,撿起球,球打板進框。一比零。
“說實話,那個煙囪看起來真的不正常。”
老徐不得不手指著草坪外邊房子的方向,疑惑地問老人是在說哪個煙囪。
“啊,你還沒有看新聞?!崩先艘贿呎f,一邊從屁股底下抽出來一張坐得有些發(fā)軟的《布鎮(zhèn)先鋒報》,“你拿著看吧,我已經(jīng)看完了?!?/p>
孩子們終于還是打起來了,不過是和一個高年級的男孩。這個穿紅色短褲的大小孩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和小孩子們一起玩起來,又不知為什么坐到了棒球帽的肚子上,雙手握著棒球帽的雙手,不知是在進攻還是在防守,不像在打架,倒像是在合演一出蹩腳的舞蹈。然后弟弟也加入了,應該是想保護棒球帽,不過嘴撞到了什么人的胳膊肘,立刻流了血。
籃球被什么人的腳踹了出來。哥哥撿起來,又進球了。
“是時候該回家嘍!”老人拍拍腿,站起來,對老徐說,“你小兒子籃球有兩下子!”
打球的里面只有兩個亞洲面孔的小孩,老人不用猜也能明白老徐是他們的爸爸。
穿連衣裙的女人也站了起來,緊身連衣裙把她臀部一下子包了起來,顫動著,像剛出鍋的嫩雞蛋羹,肥大得和頭上過大的墨鏡形成了很好的呼應。
他們分別把棒球帽和紅短褲帶走了。
弟弟眼淚汪汪地跑過來,嘴唇腫了,還掛著血。老徐想給他擦,在兜里摸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沒帶紙,只能用手給孩子抹了抹??赡苁悄ǖ臅r候把孩子碰疼了,他使勁打老徐的胳膊。
哥哥在旁邊用英語跟老徐說:“今天他被人打了。”
“我看見了!”
回家的路上,哥哥走在前面,弟弟耷拉著腦袋拖在后面。老徐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往常都是弟弟迫不及待地要在前面帶路,哥哥總對回家熱情不大。就算是剛才打球常常遭到封蓋, 也不該這樣垂頭喪氣吧。
老徐停了下來,等弟弟走到身邊,摟住他,問他怎么了。弟弟一下子哭了,但沒說話。老徐沖前面已經(jīng)走到路口的哥哥大喊:“你知道弟弟今天怎么回事嗎?”
“他被人打了。我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
老徐問弟弟是不是因為剛才嘴唇挨了一肘子。弟弟哭得聲音更大了,指著自己的眼角說不是。老徐這才發(fā)現(xiàn)弟弟的眼睛里有紅色的血絲,眼角也好像有點兒腫。他明白是白天學校里出事了,便問孩子是誰打的,老師有沒有管。
哥哥這時候已經(jīng)跑過來了,搶著說:“是約書亞!我認識那個小孩?!?/p>
“老師看見了嗎?你告訴你的瑪莎老師了嗎?她沒管嗎?”老徐幾乎是大喊地問,只是自己沒有意識到。
可能是老徐的語氣把弟弟嚇到了,孩子哆嗦著嘴唇哽咽地說:“瑪……瑪……瑪莎老……老師沒在,雷蒙德老師把我們叫到了一邊,不讓我們玩……玩……玩了?!闭f到不讓玩的時候,弟弟的聲音又顫抖起來。
哥哥在旁邊補充了重要的信息:“約書亞是在我們課間休息的時候打的他,然后雷蒙德老師就把他們倆兒叫到一邊去了。我還跟他說是約書亞先動的手呢,不過他好像沒聽見。”
每次孩子們跟他說英文的時候,老徐總是會說“跟我說中文”。但這次他忘了。老徐沒聽說過這位雷老師,當然也沒聽說過約書亞,他只是覺得腦袋騰地一下漲起來。他一把抱起弟弟,大步往回走。哥哥在后面一邊小跑,一邊說:“約書亞早回家了,我剛才看見他爸開車把他帶走了?!崩闲祛^也不回地說:“咱們找老師去,找校長去。”弟弟哭的聲音更大了。
小學的樓門已經(jīng)關了,傳達室也沒有人,不過老徐還是使勁按門鈴。哥哥把書包扔在地上,跑到門口的草坪上玩兒。弟弟已經(jīng)不哭了,可能知道和自己有關系,所以沒有跟哥哥去玩,而是和老徐一起站在透明的玻璃門外,等著看里面有什么反應。
老徐又按了幾次門鈴,隔著玻璃門,聽不見聲音,不知道門鈴到底響沒響。他跟弟弟說:“沒事,你去和哥哥玩吧?!钡艿苋玑屩刎摰嘏茏吡?。
教室和走廊的燈都還亮著。老徐趴在玻璃門上往里看,面對大門的一面墻上是三、四年級學生集體畫的一片森林,今年的主題是環(huán)保,哥哥告訴過老徐,里面有一棵松樹是他畫的,他很遺憾老師沒有讓他畫他自認為最擅長的飛鳥。地面反著光,好像是剛剛清潔過。教室的門都開著,廁所的門也開著,一個人也沒有。老徐沿著草坪的邊緣,走到樓的側面,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往里看,直到走到學校的食堂外面,才看到里面有一個穿灰色制服的人正把椅子扣在長桌上。餐廳很大,有很多桌子和更多的椅子,幾排椅子已經(jīng)撅著屁股跪在桌子上了,門口放著黃色水桶和棕色墩布,這里的工作才剛剛開始。老徐敲了敲玻璃窗,見沒反應,便跑到那個人對面的窗戶外面,更使勁地敲。
那個人看到了這個在窗戶外面張牙舞爪的中年瘦高的亞洲人,摘下大得夸張的紅色耳機,走到了窗戶旁。老徐在外面揮著手,嘴巴一張一合,像魚缸里缺氧的金魚。他把窗戶推開了一條縫,問老徐:“東西忘在學校了?”得知老徐要找雷蒙德或者瑪莎老師或者校長后,他又戴上了耳機,跟老徐說,“你看這里還有人嗎?你找到了告訴我?!比缓箨P上了窗戶。
天已經(jīng)黑了。弟弟邊喊餓邊小跑著想跟上大步往家趕的老徐。
老徐本來沒想要這么晚回家,所以沒穿外套,只穿了一件襯衣。太陽沒了,冷風順著領口往里面灌。老徐清醒了些,意識到自己有點兒反應過度,可能本來沒多大事,別再讓自己把小孩嚇壞了。
老徐放慢腳步,主動把兩個孩子的書包都拿了過來,然后左右手拉著哥哥弟弟,問他們:“今晚誰想吃漢堡包?”兩個孩子都歡呼起來,并要求一定要有炸薯條。
漢堡店里正在展出布鎮(zhèn)中小學殘障兒童的美術作品。弟弟很興奮,說上星期美術老師說起過,他差點就忘了,然后拿著漢堡,一邊吃,一邊一張張地看,竟真的找到了他認識的一個小孩的畫,大聲叫哥哥和老徐過去看。是一大團紅棕色,里面有幾個交叉在一起的圈,圈里面還有些黃色的點。老徐問孩子們這畫的是什么。弟弟無所謂地說:“什么都不是。他畫得不行!他拿筆的姿勢也不對。”老徐看著孩子還泛著血絲的眼,自己的眼睛突然濕了。
晚上,弟弟想跟哥哥睡一張床。哥哥很懂事地同意了。
老徐本想問弟弟在學校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忍住沒問,怕把孩子問哭了。他在弟弟和哥哥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說:“小心別從床上滾下來啊?!比缓箨P了燈,關上了門。 這是一個建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老房子,很小,一進門就是客廳,左手邊是廚房和一間只能放下一張小圓桌的餐廳,右手邊是兩間不大的臥室。臥室中間是廁所。雖然才9點,外面已經(jīng)一片漆黑了。起風了,風從樹杈間呼嘯而過,轉個圈,又
回來。去年,從芝加哥搬到布鎮(zhèn)的時候,他曾信誓旦旦地想要開始新的生活,但那股熱乎氣很快就沒了。現(xiàn)在,老徐覺得世界上只剩下他們三個人了,有時他也覺得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他倒了杯水,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這才發(fā)現(xiàn)褲兜里還一直塞著老頭給的報紙。打開,第一版上就是醒目的大標題:《尸體在煙囪里!》。原來是布鎮(zhèn)的警察找到了幾天前失蹤的四年級男生,竟然是卡在了一棟廢棄了的房子的煙囪里。報道里說,威廉姆斯周五就沒有回家,他父親說自己沒有立刻報警是因為小威經(jīng)常放學不回家,不過每次第二天都自己回來了。如果給警察打了電話,結果第二天孩子又出現(xiàn)了,那時他會覺得自己像個傻子,老威這樣說。警察費爾南德斯先生則表示,這個廢棄的房子就在小威家斜對面,周一接到報警來這里調查的時候,他就覺得這棟房子哪不對勁,但又說不清楚是什么?!巴砩咸稍诖采希磐蝗幻靼?,是煙囪,是煙囪看著很奇怪,”費爾南德斯先生說,“是上帝讓我第二天一大早就爬上屋頂,拿著手電筒順著煙囪往里面照的,就像也是上帝每天早晨讓我睜開雙眼迎接新的一天一樣?!睕]人知道小威一個四年級的小學生是怎么爬上屋頂又爬進煙囪的,小威的體育老師說他不愛運動,最怕練鞍馬,所以他認為要是沒有別人或者工具的幫助,小威自己一個人不可能爬上去。報道的最后是一個請大家捐款的網(wǎng)頁:小威葬禮的花銷老威還沒有著落。
老徐已經(jīng)很久沒讀報紙了,《布鎮(zhèn)先鋒報》這樣的小報雖然在各個超市門口都免費發(fā)送,他卻從沒有拿過。他覺得只有本地人才會看這樣的報紙,而自己算布鎮(zhèn)人嗎?如果不算,他又算什么人呢?老徐看完了占據(jù)兩個整版的故事,然后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他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小威要鉆到煙囪里去,為什么老威對孩子的安全那樣有信心,為什么上帝會關心費爾南德斯的工作,怕不怕練鞍馬與小威的死又有他媽什么關系。 他打開手機,搜關于這件事的新聞,結果都還不如《布鎮(zhèn)先鋒報》里報道得詳細。整件事像個打不出來的噴嚏讓他煩躁著急。
那個募捐的網(wǎng)頁上只有一張小威的照片,照片下面是生卒年月日和已募捐到的數(shù)量(一千五百塊),然后是“如果您想捐款,請點擊此處”。老徐沒有點開鏈接,只是拿著筆記本電腦,看著黝黑的窗外發(fā)愣。
第二天清早,老徐仔細觀察了弟弟的眼睛。已經(jīng)好了,一點兒血絲也沒有了,眼角也不腫,平滑得像瓷器一樣。
上學的路上,兩個孩子一直在激烈地討論中午休息時常玩的一種老徐從沒聽說過的游戲。討論的重點是個叫杰森的小孩,小矮個,但總是這個游戲的冠軍。他是兄弟倆共同的敵人。哥哥和弟弟一致認為杰森玩得好的原因就是他老耍賴,不過他們也承認杰森像猴子一樣靈活,總能躲開砸向自己的皮球?!暗蚺龅剿臅r候,他都說不算,重來?!钡艿軐Υ藨崙嵅黄?。一路上,兩個人都在手舞足蹈地設計打敗杰森的戰(zhàn)術,老徐想插話,但又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什么。
學校門口全是人。這是所公立小學。布鎮(zhèn)只有兩所公立小學,西邊一所,東邊一所。哥哥弟弟上的是東邊的這所,據(jù)說比西邊的好一些。各種各樣的家長穿著四季的衣服在送各種各樣的孩子,主要是白人,但也有黃色、棕色、黑色,以及這些顏色調和出的其他膚色的人,擠在校門外面。
老徐蹲下來,拉住哥哥弟弟,讓他們別和不聽話的小孩玩,讓他們離壞小孩遠點兒,如果有人欺負他們就趕快告訴老師。他們說都知道了,都知道了。他們眼睛忙亂地尋找著自己的同學,已經(jīng)等不及要離開老徐,混進那堆顏色里去了。8點45分,鈴一響,校門開了,孩子們呼啦呼啦地往里擠。一會兒,門前又恢復了原有的灰色。
老徐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敲門,走進傳達室。坐在門口的一位胸部巨大的中年女人,抬起頭問老徐:“給孩子送東西?老師叫什么?”老徐一低頭就看到她松軟的乳溝,只得很不自然地盯著她的額頭,說想要見一下雷蒙德老師。她回頭沖辦公室里大喊:“莎拉,雷蒙德老師今天來了嗎?”她身后擺著兩套桌椅,不過沒有人,后面有三間屋子,都開著門,一間是校長室,另外兩間沒有掛牌子。老徐聽到莎拉的
聲音從一間屋子里傳出來:“今天沒來,他上一三五?!?/p>
門口的女人沖老徐攤開手,抿了抿嘴:“你知道,他只是我們的兼職老師,他不是每天都來?!?/p>
這時候,校鈴又響了,女人立刻從桌子后面站了起來,用手把低領的毛衣往下拽了拽,很自豪地挺起露出一大半的胸。老徐剛要說話,就被她伸出的豐滿的右手制止住了。美國國歌已經(jīng)從看不見的地方涌出來,把整個教學樓灌滿了。老徐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雙手下垂放在褲子兩邊,面對面和她距離很近地站在一處,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轉過身,去看女人正在看的方向。國歌唱完一遍后,又唱了一遍,直到女人又坐下來,老徐才確定國歌唱完了。
女人低頭繼續(xù)手頭的事。老徐猶豫自己該不該走,但又覺得女人身后校長室敞開的屋門正張開手臂等他進去。他輕輕咳了一下,問能不能見一下校長。女人抬起來頭,看著老徐,好像很吃驚他還站在這兒。
“您有預約嗎?”
“嗯?”
“那您有什么緊急的事嗎?”
老徐感覺出了語氣中正在不斷減少的耐心,抱歉打斷了她早晨的工作,然后語速很快地講述了自己二年級的小孩昨天課間休息時的遭遇,并表示自己只是想了解一下情況。
她一直看著老徐,老徐停下來后仍然盯著老徐,好像老徐還沒有說完,還應該繼續(xù)說點什么。
正在老徐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莎拉從后面一間屋子里走出來,一邊低頭在前臺女人的桌子上找什么東西,一邊說:“孩子在醫(yī)院里嗎?我們需要一張醫(yī)生開的檢查證明,”然后把一張表格放在老徐面前,“如果您想投訴的話,請?zhí)詈眠@張表,筆在那兒?!彼噶酥概_子上一個藤編的筆筒,幾根圓珠筆正懶散地斜靠在筆筒的邊沿,每根筆后面都綁著塑料做的向日葵花,像戴著黃草帽的狂歡節(jié)女郎。
莎拉的出現(xiàn)讓老徐有些措手不及,他回想自己剛才的話,怕有什么用詞不當,給人有要投訴學校的暗示,但又想不出來。他不是來找麻煩的,他只是想了解了解情況,老徐提醒自己。
“孩子已經(jīng)沒事了,我們也沒去醫(yī)院。就像我剛才說的,昨天晚上,他的眼角腫了,眼睛紅了,但今天早上已經(jīng)都好了?!?/p>
“哦,那太好了,這是我們都希望聽到的。但如果您還想提交投訴,好讓學校有個正式的記錄的話……”莎拉輕輕地把表格向老徐面前推了推,然后很優(yōu)雅地走回了她的辦公室。
又只剩下前臺女人和老徐了,她抬頭等著老徐,乳溝仍然很深邃地看著他。老徐知道現(xiàn)在該走了。他把空白的表格還給這個女人,說了聲“謝謝,打擾了”,然后往外走。
“如果要見校長,可以跟我們打電話預約?!迸嗽诶闲斓纳砗筇嵝阉?,聲音很大,好像是老徐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怕他聽不到一樣。
校園外面陽光明媚,停車場新鋪的柏油路面反著光,像湖水一樣。門前的草坪上擺了一堆花,可能是剛擺出來的,也可能一早就在那兒,只是老徐剛才送小孩上學時沒注意到。老徐走過去看?;ǘ阎醒霐[著一張孩子的照片,不大,也就是5×7的樣子,不靠近看根本看不出是小威廉姆斯。
照片下面有一長條打印出的文字:“他們在苦難中哀求耶和華,他從他們的禍患中拯救他們?!对娖?107》?!?/p>
花堆四周擺滿了小卡片。老徐拾起幾張讀,都是威廉姆斯的同學寫的。大多中規(guī)中矩,只有一張讓老徐心咯噔一下:“真希望今天我們中午還能玩……”后面是哥哥弟弟這兩天常提到的那個很擅長游戲的杰森的名字。
老徐沉重地把卡片放回原處,大步走回傳達室,找前臺女人要回了那張剛才沒填的表格,對折后,放進自己的書包里。
晚上,老徐給孩子們做他們最愛吃的意大利肉醬面。他們一般放學后會在操場上玩一會兒再回來,從廚房的窗戶能看到他們回家的路。天陰下來的時候,老徐看見哥哥弟弟還有一個黑人小孩一起有說有笑地走回來,他也住這片兒,和哥哥是好朋友。
老徐本想問問他們路上聊什么呢這么高興,不過哥哥一進門就大喊:“杰克今天又被人打了?!钡艿芤矐暥?。
老徐趕緊扔下炒菜的鏟子,跑出來。果然,還是昨天的地方,眉骨的上方鼓了一個大包,大包上裹著一塊方形的創(chuàng)可貼。弟弟哭著讓老徐給他換一塊創(chuàng)可貼,說里面特別癢癢。
老徐翻箱倒柜地找創(chuàng)可貼,卻發(fā)現(xiàn)家里面的全是小號、長條形狀的,不夠大。就在老徐找的時候,哥哥已經(jīng)幫弟弟把頭上的那塊揭了下來,扔到垃圾桶里了。弟弟頭上的包泛著青紫色,包的中央有條紅色的小口,看得出,老師已經(jīng)給擦洗過了,但老徐看到垃圾桶里的那塊創(chuàng)可貼上全是血。得知老徐找不到新的創(chuàng)可貼給自己換上,弟弟覺得更疼了,哇哇大哭,哭得老徐心一下子慌了。他把電視打開,跟哥哥說:“別和弟弟搶,看點兒弟弟愛看的,等爸爸回來。”又跟弟弟說,“我現(xiàn)在就去買創(chuàng)可貼,你千萬別撓,一撓就破了,感染了可就麻煩了?!钡艿軟_著電視點著頭,也不知道明不明白老徐的話。兩個人把書包扔在門口,已經(jīng)坐到沙發(fā)上了。
藥店很近,不過也得開車。沒有專門賣大號的,要想買,就得買一大包什么形狀、尺寸都有的那種。本來應該很快,結果前面一個人拿了一堆優(yōu)惠券付錢,收銀員一張一張地核對,花了很長時間。老徐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提醒自己別急,一邊等,一邊琢磨待會兒回家該問孩子什么、怎么問,別嚇著小孩。
回家的時候,遠遠就能看見哥哥弟弟都站在家門口的草坪上,邊上還站著一個穿背心褲衩的中年人左右張望,他家大門和客廳的窗戶也都開著。老徐不知所措地開上車庫前的水泥地,才聽見屋里的煙霧報警器正撕心裂肺地叫。他急忙打開車門,還沒來得及下車,嗆鼻的煙味和那個一直對他怒目而視的大褲衩就一起撲面而至。
“你是爸爸?你不要你兒子啦?”
他用手重重地在老徐車的前蓋上拍了一下,不等他搭話,或許是不屑于聽到他的解釋,就光著腳走回了老徐隔壁的房子。搬到布鎮(zhèn)后,老徐雖然也遇到過他幾次,但從沒說過話,這還是第一次。鄰居站在自己的屋檐下,回過頭,用手指著老徐,大喊:“下次再這樣,我就報警啦!”
老徐覺得自己該說點兒什么,至少該說聲謝謝,但那個人已經(jīng)重重地把門關上了。孩子們光著腳站在草坪中央,湊在一起,不敢動。他們沒哭,但眼圈紅腫著,能看得出剛才肯定是嚇壞了,沒少哭。炒西紅柿肉醬的平底鍋正安靜地坐在草坪上,肉醬已經(jīng)煳成了一塊黑餅,鍋底下一圈的草也給燙蔫了。老徐跑過去,摟住兩個孩子,一屁股坐在草坪上,抱著孩子們的頭說,對不起,對不起,爸爸太不小心了。這下,孩子們又開始哭起來。
天已經(jīng)黑了,各家的燈都亮著,能看見馬路對面的幾家人正在各自的餐廳里吃飯。路邊的兩排樹枝肥葉滿,風一吹,嘩啦啦地動,像飄在半空中的河。老徐等到孩子們都哭不動了,才回屋把所有房間的窗戶都打開,然后帶孩子又去了昨天光顧的漢堡店,坐在昨天孩子們研究過的那一大團紅棕色的抽象畫下面,本來想好了要問弟弟的問題,都問不出來了。飯后,老徐破例帶他們去了旁邊商場玩投幣游戲機,竟然在那里還碰到了剛才和孩子們一起回家的黑人小孩,一起又叫又笑地玩了很久才回家。
電視還開著,剛才走的時候忘了關。煙味基本上沒了,但一直開著窗戶,屋里有點冷,老徐趕緊把空調的暖風打開,沒吹多會兒,兩個孩子就都喊熱。睡前,老徐又給弟弟換了一塊創(chuàng)可貼,傷口好像已經(jīng)好了,看不出紅色了,腫也消了一些。 弟弟笑著說:“今天可真夠刺激的?!备绺鐔枺骸懊魈爝€能去商場玩嗎?那兒太好玩了!” 老徐說:“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現(xiàn)在好好睡覺?!比缓笤诤⒆觽兊哪橆a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老徐關上孩子臥室的門,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拿出早上從學校取回的表格,看著慪氣。他琢磨了半天該如何措辭禮貌又有力量,然后把表格平鋪在餐桌上,拿著自來水筆在廢紙上畫了幾下,確定好使,才開始寫。剛填完日期和聯(lián)系方式,弟弟就穿著小褲衩鉆出來,跑到門口,從自己的書包里拿出一張紙,交給老徐:“老師說要你的簽字,明天交回去。”然后又扭著小屁股跑回屋,咣當一聲帶上了門。
現(xiàn)在,老徐看著兩張紙,慪氣。弟弟剛拿出的這張很小,也就便簽大小,是校衛(wèi)生站寫的,老徐以前也收到過。課間休息的時候哪兒摔破了,上體育課時受傷了,或者頭疼腦熱哪兒不舒服,衛(wèi)生站做了包扎或給了什么藥之類的,都會給家長發(fā)通知。這次也一樣,日期,時
間,然后是一小段文字:孩子中午飯后室外休息時,發(fā)生了意外,左眉骨上方受傷,已經(jīng)消毒、處理了。最后是校醫(yī)的簽名,下面還有一塊空白,留給家長簽字用。
“意外?!崩闲煜乱庾R地念出聲來。
“什么叫意外?一而再,還要再而三嗎?”他自言自語,仿佛有人正和他辯論一樣。
老徐憤怒地把投訴的表格和通知單揉成了一團,并決定不簽字,好像簽了就是對孩子的背叛,簽了孩子就白挨打了。他想好了,明天就去找校長,不預約,沒法預約,這是意外!那個胸部巨大的胖女人不讓進,他就沖進去,莎拉攔他,他就把她也一起拽進校長室??偟糜腥私o他解釋解釋什么叫意外!大不了,這個學校我們不上了。大不了,布鎮(zhèn)我們不待了。大不了,我們搬家。他媽的,當初來美國就是個意外!
老徐知道自己想多了,想遠了,想的凈是些沒用的,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連早上填個投訴的表格都不敢。屋子太小了,空氣太少了,他悶得慌,憋得慌。他得出去。
小威廉姆斯住的地方離學校和老徐的小區(qū)都不遠,但明顯破敗了很多。捐款的網(wǎng)頁上有他家的地址,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這是一棟和老徐家很像的小房子,四四方方的,沒什么特殊的設計。這樣的房子在布鎮(zhèn)很多,大概都是同時期修的。老徐本以為他家門前會像學校一樣擺些花什么的,但什么都沒有,只有塊巨大的樹根像只墨色的章魚趴在草坪中央。對面就是那棟廢棄的房子,裸露在月光下。周圍的房子都亮著燈,只有這棟黑乎乎的,反而映得屋頂上的月光格外亮。
這是棟普通的房子,門和窗戶都被木板釘上了,可能是怕有流浪漢進去,以此為家。除此以外,它和周圍的房子幾乎沒什么兩樣,和老徐的家也沒什么兩樣。正門前的臺階上全是墨綠色的苔蘚,門窗外面的木板上畫著各種涂鴉,有人用噴漆筆在兩扇窗戶之間寫了一個大寫的“操”,有面木板上寫著“無望的人不會反抗,因為革命是滿懷希望的人的斗爭”,可能是那些老徐在新聞里聽說過的無政府主義青年寫的。老徐沒想到月光竟然能把一切照得這么清楚。已經(jīng)很晚了,外面一個人也沒有,但他覺得有人正從馬路對面哪棟房子的窗簾后面盯著他。
老徐突然像變了個人,很興奮地繞著房子轉,像頭巨大的犀牛挺著頭前的獨角四處亂撞,想要沖進去。轉了兩圈找不到缺口后,他從草叢中搬出幾塊大石頭,堆在房子側面的窗臺下面。這里的窗臺比其他地方的寬大,可能是房子的主人用來放花盆什么的。他使足了勁爬上窗臺,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夠上面的屋檐。就在自己像張剪影一樣貼在窗戶外面的木板上,上下不得的時候,不知是股什么力量先是推他的屁股,然后托著他的腳,愣是把老徐頂?shù)搅宋蓓斏稀?/p>
屋頂?shù)钠露群苄?,老徐站了起來,放眼望出去,成片的房子像一群巨大的烏龜縮著脖子,躺在月光里曬背。每家都有煙囪,很不和諧地鼓出來,好像龜殼上長了蝸牛的觸角。
這家的煙囪的確和別家的不同,肥大了很多,像是兩個煙囪擠在一起。煙囪不高,剛好到老徐的胸前。老徐扒著邊,往里看,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出來。老徐想起了小威廉姆斯那張面無表情的照片,突然覺得煙囪里面正有什么黑乎乎的東西看著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
還是同樣的花圍在小威廉姆斯照片的周圍,幾朵昨天還盛開的白百合現(xiàn)在已經(jīng)掉下花瓣來。寫著悼念之詞的小紙片好像更多了些,可能是怕被風吹走,用線穿在了一起。國歌響起來的時候,紙片和還在頑強堅持的花瓣在風中顫抖,仿佛在尋找著音樂的節(jié)拍。停車場上只有老徐一個人。他倚著旗桿,等國歌唱完,才推開學校的大門。
昨天坐在前臺的女士不見了,換成了莎拉,坐在門口,正低頭忙什么事情。她身后的兩張桌子仍然空著,校長室的門半開著,但看不見里面有沒有人。
“您又來了!”莎拉看到老徐,笑了。
老徐愣了一下,突然有點兒不好意思,好像個健忘的小孩又犯了同樣的錯誤,但書包里那張揉皺了的通知單讓他找回了已經(jīng)醞釀了整晚的怒氣。
“因為我兒子又被打了!”他把皺巴巴的通知單放在莎拉面前,他要見校長。
問清緣由后,莎拉請老徐坐下來等一會兒,根本沒有提預約的問題,還反復詢問了孩子的情況,通情達理得讓老徐有些措手不及,本來想好的強烈言辭一點都沒用上,只得抱著書包老老實實地坐在了靠門的椅子上。
不時有老師和帶著各種各樣問題的學生進進出出,每個人都會看看老徐,有的還會和老徐打招呼。有個小孩遲到了,一臉茫然地推開門,走到莎拉面前。莎拉遞給他一張紙條,讓他填寫遲到的原因,然后交給班主任。小孩一下子無聲地哭了,拿著綁著向日葵花的圓珠筆,蹺著腳尖,趴在臺子上顫抖地寫字,然后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鼓鼓的書包墜在背后,像只滿腹怨氣的小烏龜。一個穿著一身運動服的男孩被老師領出來,坐在老徐對面的椅子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四處張望,腳后跟一直磕碰著椅子腿,發(fā)出不大但惱人的聲音。不久,一個穿著高跟鞋和西裝的金發(fā)女人匆匆地跑進來,看了眼那個男孩,然后接過莎拉遞過來的紙條,連說抱歉地又出去了。男孩懶洋洋地站起來,也跟了出去。莎拉在他身后喊,“想想你都干了什么,吉姆!”然后,沒有鈴聲,沒有任何提示,老徐突然感到腳下的地面和身后的墻壁都動起來,緊接著是悶悶的轟鳴聲,像火車正穿過很長很長的隧道。老徐禁不住站了起來,看見樓里面的教室門都開了,走廊里全是孩子伸展著他們年輕的四肢。
老徐又坐了下來,正準備著要長久地等下去,莎拉站起來,很正式地對老徐說:“抱歉讓您久等了!現(xiàn)在,校長先生可以見您了。”
一個清瘦的中年人已經(jīng)站在校長室門口,戴著眼鏡,剃了平頭,米色的棉布襯衣和淺色的牛仔褲。隨意的穿著讓老徐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校長,不過辦公室里沒有別的人了。
校長請老徐坐下來,然后自己也斜坐到轉椅上,雙腳交叉在一起,伸到桌子外面。那張皺巴巴的通知單不知什么時候從莎拉的桌子上挪到了校長的辦公桌上,旁邊是一沓報紙,最上面的是《布鎮(zhèn)先鋒報》,能看見首頁的頭條還是小威廉姆斯的事。
“莎拉告訴我您是來談您孩子的事……”
老徐不知道該從何談起,也不知道校長都知道了什么,他決定不繞彎子。
“校長先生,”老徐這才意識到就是這位每年開學前都會給所有家長發(fā)出歡迎致辭的校長先生,這位學期結束時在每個孩子的成績單上簽字的校長先生,自己竟然連人家的名字還沒有記住,“對不起占用您的時間。我來是想詢問一下咱們學校關于校園霸凌的管理條例?!?/p>
老徐停頓了一下,想看校長有什么反應,可對方專注的神情讓他只得干咳了一聲,接著說:“您看,是這樣的,我兒子杰克這兩天一直被一個叫約書亞的小孩欺負,頭都被打破了,作為家長,我覺得有必要來學校了解一下情況?!?/p>
校長把手平鋪在桌子上,等了一會兒,確定老徐說完了,大喊:“莎拉!”
莎拉好像早已待命多時了,輕盈地走進來,把一張A4大小的復印紙放在老徐面前,然后對校長說:“迪克?”校長嗯了一下。
校長示意老徐讀一下面前的東西,見老徐有些疑惑,又像安撫孩子一樣,細聲細語地解釋:“迪克是咱們學校的校警,他或許也能幫助回答您的疑問。”然后又一次示意老徐讀讀眼前這張復印紙上的信息。
老徐突然覺得有點頭暈,他把復印紙拿起來,認真地讀,是關于反校園霸凌的規(guī)定,他每個詞都認識,每句話都懂,但讀完一句忘一句,他腦子很亂,像被捅了很多窟窿的塑料袋,什么也裝不下。校長似乎對他的來訪早有準備,還是這都只是例行公事,這讓老徐有些不知所措。他看著眼前復印紙上密密麻麻的黑字母,仿佛一個沒有復習好的學生在考試閱讀理解,但又找不到問題。他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有點反應,哪怕舉手問個問題也好,爭取個印象分,但他只是流著汗又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迪克人高馬大地走進來:“徐先生,您好!我是這里的校警。您叫我迪克就好!”然后五指分開地伸出手,和老徐重重地握了兩下。
“我們學校是布鎮(zhèn)第一所出臺了反校園霸凌規(guī)定的學校,我們是一所對校園霸凌零容忍的學?!钡峡俗聛砗?,校長很驕傲地介紹起了學校在反霸凌上的成績,說了很久才最后繞回到了杰克身上,“我們會密切觀察,現(xiàn)在,就像您剛才提到的,近期的意外只發(fā)生了兩次,而霸凌是一種反復出現(xiàn)的行為模式,我
們需要小心區(qū)分普通的矛盾沖突和霸凌,因為孩子如何自己找到處理矛盾的方法對他們未來的成長至關重要。您說對嗎?當然應對霸凌行為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們會密切觀察,這是迪克的聯(lián)系方式,我的電子郵箱和電話您應該早就有了,請隨時聯(lián)系我們。保護孩子們身體和心理的健康是我們的首要任務!”
老徐不住發(fā)出“嗯嗯”的聲音表示同意,猶豫再三后,還是趁校長咽唾沫的停頓,問了自己最想問的問題:“那請問學校能把約書亞家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嗎?我想和他的家長溝通一下,看是否有什么誤會?”
“這是絕對不允許的,您知道,學校有保護您孩子隱私的責任,也有保護別人孩子隱私的責任。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會密切觀察孩子們的行為,請您放心并隨時和我們聯(lián)系?!闭f著,校長和一直沒說話的迪克同時站了起來,老徐也慌忙站起來,一邊點頭示意,一邊抱著書包,走出校長辦公室。
出門時,老徐才注意到莎拉一直站在門口,把剛才的談話記錄在案。
又趕上課間休息,奔向操場的學生互相推搡嬉鬧地融匯成一只有無數(shù)手指的大手,裹挾著老徐,把他扔在校門外面。
可能真是自己想多了,老徐上了一天班,一直心不在焉,反復琢磨校長的話,覺得人家說得都對,至少不應該輕舉妄動,要耐心觀察。自己小時候又不是沒跟別的小孩打過架,而且還沒少打,小孩子之間太正常不過了。這樣的想法讓他放松了一些,不過一會兒他剛剛放下的心又被自責拉著懸了起來。自己的小題大做,肯定給孩子帶來了無形的壓力,自己的緊張也傳染到孩子們的身上。是啊,自己為什么總是這樣緊張兮兮,生怕出現(xiàn)一點意外,走錯一步,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小事呢?是跟自己孤身一人帶著孩子生活在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有關吧?擔心孩子們在學校里受別人找碴欺負,也和自己在這里舉目無親、沒有朋友,所以格外害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異類的心理有關吧?
等到老徐意識到這樣的胡思亂想不僅于事無補,而且只能讓自己更緊張、心跳更快時,已經(jīng)到了接孩子放學的時候了。
趕到校園,看到停車場上停滿了食品販賣車,草坪上搭起了各色的帳篷,老徐才想起來今天有家長聯(lián)合會組織的游藝會,E-mail通知早就接到了,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凈。
到處都擠滿了人,手里拿著熱狗、漢堡、可樂、奶昔、冰激凌,在停車場和草坪間穿梭,有人帶了折疊椅和遮陽傘,隨處安營扎寨,有人帶了自行車、滑板車、輪滑鞋還有狗,在人群中見縫插針地亂竄,草坪上有志愿者家長準備的各種游藝項目,射擊、套圈、飛鏢、迷宮之類,據(jù)說所有收入都會捐給學校,用于圖書館購買新書。
老徐在籃球場找到了哥倆兒,籃球場上也全是人,一堆小孩在籃筐下擠成了一鍋粥,老徐看了半天才把哥哥弟弟分辨出來,大喊他們的名字。
“你怎么這么晚才來?”哥哥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問。
弟弟則更直截了當:“有零錢嗎?”
然后孩子們手里攥著錢,頭也不回地帶著老徐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轉,把各種游戲玩了個遍。
老徐已經(jīng)很久沒有參加過這樣的集體活動了,即使是公司里組織的團建活動,他也是能躲就躲。他幾乎忘了在人群中眼睛該看哪,手該怎么放,碰到了人要不要說對不起,排隊時要不要和前后的人寒暄,雖然語言早已不是障礙——可能語言從來就不是障礙——但多說一句總比少說一句麻煩。他總覺得有人在觀察著他,有人在什么地方悄悄地對他的行為打分,這種芒刺在背的感覺讓他幾乎是以感激的心情欣賞著哥倆,一路在前面旁若無人般地蹦蹦跳跳,像雨天里的蚯蚓在濕潤的泥土中自由滑行。他聽著孩子們叫嚷著同學的名字,和他們擊掌相慶嘻嘻哈哈,他看著孩子們矯健的四肢在空氣中上下左右地伸展,肥大的T恤衫如同手中的折紙不斷變形,他緊跟著他們細碎唐突的腳步,竟也在人群中進退自如,他能感到自己幾天來一直緊繃著的神經(jīng)正在一點點松弛下來。
最后一項活動是“搶蛋糕”,哥倆兒從一開始就想玩,可是排隊的人太多,快六點了,人群慢慢變得稀疏,這邊的隊才短了一些。這是個
美國派對游樂會常有的活動,你交錢入場,圍著大桌子排隊轉圈走,桌子上擺了蛋糕,音樂停的時候,蛋糕在誰身邊就歸誰。其實蛋糕還沒有入場券值錢,但能看著自己拿了獎品而別人兩手空空總會增加人的快樂,自然也該多收些費用吧。孩子已經(jīng)各就各位了,里面是最后剩下的五六個蛋糕,都扣在透明的塑料罩里,外面是一圈或興奮或疲倦或不屑一顧的家長等待著游戲的開始和結束。因為是最后一次了,活動的管理者想多等一會兒,看還有沒有遲到的參賽者。孩子們自然無所謂,前后左右地聊天,家長們也沒有辦法。
老徐雙手拿著孩子們剛買的草莓冰霜,擠在人群中。傍晚時分,天藍得格外深沉,遠處是一片颯颯作響的樸樹,眼前白色帳篷像個巨大的蘑菇罩著一圈充滿期待的小孩子,老徐嘗了一口哥哥的冰霜,感到愜意的涼爽。
“你肯定是杰克的父親吧?”很洪亮的聲音,亞洲人的面孔,如果不是下巴多出一塊三角,幾乎是完美的正方形,紅通通的臉。
老徐很是意外地扭過身,點頭稱是。
“我是約書亞的爸爸?!蹦莻€人指了指蛋糕桌旁的孩子們,然后把手伸了過來。
老徐慌亂地彎腰把手中的冰霜放在地上,和這個陌生人握了手。
這時候音樂響起來了,《跳舞的猴子》,一個最近特別流行的歌,老徐聽哥哥哼過?!芭叮铱匆娔?,看見你,每次我看見你,我都想哭,現(xiàn)在,我求你,我想看你再為我跳一次舞?!焙⒆觽円苿悠饋?,有表現(xiàn)欲的還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扭動身體,舞蹈著前進。
“我知道杰克和約書亞是好朋友,總在一起玩。這真是太好了,真讓我們高興,”男人握著老徐的手說,“我們知道杰克是個好學生,他對約書亞是個很好的影響。他們能玩到一起,我們特別開心!”他穿著運動衫,沒有任何口音,看不出是中國人還是韓國人或者什么其他可能出現(xiàn)在這個小鎮(zhèn)上的國籍或族裔的人。
老徐使勁看著轉圈的小孩們,想找到約書亞,應該就是弟弟身后那個吧,和弟弟一樣高一樣瘦,留了偏分的長頭發(fā),眼鏡蓋住了半張臉,兩個人一邊走一邊扭著頭說笑。
相遇突如其來,本想說的話說不出來了,老徐只是重復了好幾遍“我也是,我也是”。
音樂結束了,弟弟抱著裹滿了糖衣的蛋糕,得意揚揚地跑回來,哥哥知道也能分一杯羹,所以并沒有太失望。孩子們和約書亞各自擁抱告別,老徐和約書亞的父親寒暄了兩句,說要約著一起去附近的森林公園爬山,看到對方手里有卡通綠巨人形象的書包,才想起來光顧著和孩子們玩了,兩個孩子的書包早不知扔哪去了。
還好,人走得差不多了,哥哥很快就在小威廉姆斯的留言卡片邊找到了他們的書包,照片旁的鮮花像狂歡過后累了,懶散地躺了一地。
已經(jīng)告過別的約書亞又跑了回來,攏著弟弟的肩膀,在他耳邊小聲地說話。然后弟弟興奮地大聲跟老徐說:“爸爸,他們知道‘死人屋那兒!離這不遠,他們可以帶咱們走過去看!咱們能去嗎?”
“‘死人屋,爸爸!求你了!”哥哥也在一旁幫腔。
約書亞的父親有些無可奈何地說:“學校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小孩去看過了……倒是不遠。”
房子本身自然是沒什么可看的,小威廉姆斯和孩子們不是同一年級,廢棄的建筑并沒有引起特別的悲傷,不過墻上的涂鴉和門窗外面的護板,還是讓孩子們有種冒險的興奮,瞪大了眼睛,繞著房子轉了好幾圈,弟弟甚至提出要爬上屋頂看看,被雙方的家長一致否定掉了。
對面威廉姆斯的家,仍然是死寂無聲,窗簾都拉著,門口也沒有任何特殊的裝飾或紀念。
回家,孩子們又有說有笑地一起走了一段路,步伐歡快,每一次騰空的腳都仿佛厭倦了地面,不愿回來。看來弟弟在學校里和約書亞的問題不大,如果有問題,也已經(jīng)成功地解決了,孩子們輕松的背影讓老徐也輕松了很多
老徐的家在一條死路里,路口有此路不通的標志。進出的車全是幾家鄰居的,大家都認得出,很少有陌生的車開進來,所以一拐上他家這條小路,老徐就注意到了停在他家門口的一輛灰色福特。不過他沒有太在意,徑直走回了家。
關上門,孩子們坐在沙發(fā)上準備看電視,如釋重負的老徐正要開始做飯,門鈴響了。
一男一女站在門口,三十來歲的樣子,女人是黑人,男人是白人,都穿著灰褐色的西服。
老徐以為是摩門教的傳教士——之前來過幾個了,不過好像都更年輕些,都穿著白襯衣,吊帶褲,戴著紅領帶——想著禮貌地聽幾句布道,把人送走就行了??蓻]想到,來客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你是徐先生嗎?”
老徐有些發(fā)蒙,嗯了一聲。
女人繼續(xù)說:“我們是市兒童服務處的,我叫杰西·杰克遜,他是我的同事,埃里克斯。”并把自己的名片遞給老徐,又把一張?zhí)自谕该魉苣z袋里印有市徽圖樣的工作證在老徐眼前晃了晃,然后接著說,“我們需要向您了解一些信息,您現(xiàn)在有空嗎?”
女人毫無表情的語氣沒有留給老徐拒絕的選項,他把兩個人請進屋。沙發(fā)已經(jīng)被孩子們占領了,老徐有些尷尬地把餐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股腦兒地抱起來,搬到了廚房里,然后請兩人坐了下來。
“是這樣的,我們接到舉報電話,說昨天晚上您的疏忽使得您的兩個孩子處于了危險的境地,”女人開門見山,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我們想和您核實一下。您能告訴我們昨晚發(fā)生了什么嗎?”
白人男子一邊點頭,一邊從書包里拿出黑皮本和鋼筆。
孩子們正在看關于野生動物的節(jié)目,老徐滿腦子都是電視里傳出來動物嚶嚶的叫聲,面對猝不及防的問題,他張開嘴卻出不出話來。
“您昨晚把孩子們留在家里,自己出去了,對嗎?”
“對?!备绺缤蝗唤辛艘宦?,好像是在替老徐回答,又像是在和電視對話。
“違法嗎?”老徐不知怎么冒出這么一句,剛說出口就后悔了。
“徐先生,我們只是想和您核實一些問題,我們是政府兒童保護服務機構,負責防范兒童虐待、忽視等形式的家庭暴力,至于是否邀請警方介入,我們會在調查后提出我們的建議。”黑人女子很平和地說著,然后低頭從地上撿起剛才老徐碰落在地上的報紙,放在餐桌上,指著上面的報道,接著說,“小威廉姆斯的悲劇,您肯定也聽說了,現(xiàn)在市長先生要求我們重視所有的舉報線索,一定不能讓類似的慘劇再發(fā)生?!?/p>
“就是那個離家出走的小孩,警方正在審問他的家長呢?!卑兹四凶右贿呍诒咀由蠈懼裁礀|西,一邊插話。
老徐覺得自己的腦袋要炸了,他猛地站起身,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攥著拳頭跟兩個抬著頭盯著他的訪客解釋:“是的,昨晚發(fā)生了意外。孩子放學時,我正在做飯?!?/p>
“是做意大利面!”沙發(fā)上的弟弟突然說。
老徐扭過頭,看見哥哥的頭全露在沙發(fā)靠背上面,弟弟只露出了一點兒頭發(fā),電視上,一家蜜獾正在享受一條花蛇。
“是,我正在炒番茄肉醬。孩子們回來了。我小兒子的頭被別人打破了,被約書亞打的,對了,我有學校醫(yī)務處的證明,”說著,便在書包里翻找,找了半天才想起來,今天早晨交給校長了,只得又接著說,“我得給他換創(chuàng)可貼,可是家里沒有大號的,我就立刻出去買,出門時忘關火了?;貋淼臅r候,警報器已經(jīng)響了,鄰居幫忙把火關上了,還把兩個孩子都帶到了草坪上。就這樣?!?/p>
“火是我關的?!备绺绾艿靡獾夭遄臁?/p>
“所以您出門的時候,沒有關火。您有沒有開窗戶呢?您有沒有想過在您離開的這段時間請位臨時的保姆或您的朋友來幫忙照看孩子?”
老徐沒有回答。
“您是幾點出的門,幾點回來的?”
“您每天都是讓孩子自己走路回家嗎?從您家到學校的距離是多少?”
“類似的情況以前還發(fā)生過嗎?”
看著老徐不知是憤怒還是詫異的表情,女人繼續(xù)問:“那我們能不能看看孩子的傷口?”
沒等老徐叫,弟弟和哥哥都跑了過來,和老徐站在一起。
“您剛才說傷口是在額頭上?”
額頭上什么也沒有,沒有創(chuàng)可貼,也看不見傷疤。老徐掰著弟弟的腦袋看,似乎可以隱約看到眉骨上方有道淡淡的褐色印記,但實在沒有什么說服力。剛才他提到的醫(yī)務處證明自然也拿不出來。
“這是怎么回事?”女人突然指著弟弟上臂
的一塊瘀青問,“也是在學校弄的嗎?”
老徐順著女人染了白指甲的手指看,的確是塊青黑色的瘀血,平時被T恤衫擋著,老徐沒注意。他拉著孩子的胳膊,沒有控制住情緒,幾乎是暴躁地問:“約書亞又打你了?”
弟弟在眾人的目光下?lián)u著頭,眼圈紅了,但強忍著沒讓眼淚流下來。
“不是。爸,這都有好幾天了呀,”哥哥自作聰明地跟老徐解釋,“你以前沒看見?”
“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是哪天弄的?”老徐沒理哥哥,單腿跪在地上,搖晃著弟弟的手臂,想讓他抬頭看著自己,卻沒有意識到自己過高的音量。
這下,弟弟徹底哭了起來。
不知為什么,哥哥也跟著哭起來,可能是為了陪弟弟。
等兩個孩子哭完了,女人跟老徐說:“所以您沒有注意到孩子身上的傷痕,您不知道孩子是哪天受傷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受傷的,學校給您的通知您也找不到了,對嗎?”
白人男子一直低著頭在黑本上記。
看老徐一聲不吭,女人微笑著對孩子們說:“好了,你們現(xiàn)在可以接著看你們的動物世界了。”
女人又問了很多別的問題,老徐在哪里工作,工作性質如何,每天的日常安排,跟孩子在一起的時間有多少,現(xiàn)在是否單身,有沒有固定的伴侶之類。
老徐沒有了怒氣,軟軟地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回答所有的問題,對白人男子的插問也都一一作答。他腦子里全是弟弟胳膊上那塊瘀青,自己怎么會沒注意到呢?到底是不是在學校弄的?直到女人說了第二遍:“好了,我們的問題暫時問完了?!彼欧磻^來,站起來準備送客,卻發(fā)現(xiàn)兩位訪客并沒有起身的意思。
“我們還想和您的兩個孩子聊聊,”女人很有禮貌地說,“當然,是有您的許可的話。如果您同意,我們希望和孩子們單獨談談?!?/p>
老徐愣了一下,腦子一片空白。他默默地走到沙發(fā)后面,拍了拍孩子們的腦袋,說:“他們想和你們說話。”然后獨自穿過廚房,走進臥室,關上了門。
他躺在床上,房里空曠得難受,四壁都離自己很遙遠,他覺得自己一點點下沉,只有外面模糊的聲音像根線一樣牽著他,拽著他,讓他浮在水面上。電視里的聲音和談話混合在一起,什么都聽不清,偶爾傳來的笑聲,卻十分清晰,他能分辨出哪個是弟弟的哪個是哥哥的。他想快速地想清楚這一切都意味著什么,想明白最壞的情況會是怎樣,但他的思路被客廳里的聲音牽引著,纏繞成一團。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老徐覺得很長,不過也可能沒多長——老徐聽到外面的人喊“徐先生”,拉開門,看到孩子已經(jīng)坐回到沙發(fā)上,電視節(jié)目變成了本地新聞,畫面里有好幾輛警車。
“完了?”老徐問。
“完了。謝謝您的合作!”女人和男人已經(jīng)收拾妥當,站在門口,“需要跟您說明一下,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會聯(lián)系孩子們的學校,還有您的鄰居,繼續(xù)收集信息。然后如何處理,我們或者我們的同事會再聯(lián)系您的。”
“您知道我們兒童服務處的責任是要幫助所有的孩子,您的孩子,別人的孩子,所有人的孩子,不論國籍、種族,都能在健康、安全、充滿愛意的家庭和社區(qū)中快樂成長,”白人男子握著老徐的手說,“我們都是按規(guī)定行事,請您不要太介意?!?/p>
“晚上咱們吃什么呀?”門剛關上,弟弟就大叫。
老徐這才想起剛才拿出的一塊凍豬里脊還一直放在案板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化了,有血水流到了地上。他跪在地上把血擦干,然后把肉放回冷凍層,拿出了一兜速凍餃子。
“我們剛才光說你好來著!”哥哥一邊把電視的音量重新調高,一邊似乎不經(jīng)意地說。
“對,我們凈夸你來著!”弟弟笑嘻嘻地隨聲附和。
老徐攥著凍成一坨的餃子,哽咽地說:“咱們吃餃子!”
這引來兄弟倆兒一致的反對之聲。
好幾天過去了,弟弟胳膊上的瘀血已經(jīng)消了,也沒有增加新傷。他和哥哥還有同樣住在小區(qū)里的那個黑人小孩一起在草坪上打水仗。正午的陽光下,萬物顯得光怪陸離,巨大的樸樹投下蛇一樣的陰影從剛剛修剪過的草
坪上爬過,柏油路面反著水一樣的白光,貓如蜻蜓點水般優(yōu)雅地橫穿馬路。
老徐站在窗邊看著孩子們,心里想著昨晚做的夢。他夢見孩子們吵鬧著又要去看那幢“死人屋”。他匆匆忙忙帶他們趕過去時,卻發(fā)現(xiàn)房子前面圍滿了人,他看見了校長,校警迪克,美麗的莎拉小姐,連戴著很大的紅色耳機的清潔工都來了,他還看見了約書亞和約書亞的爸爸,他們也來了,還和自己打招呼。這里好像在舉行什么活動,有音樂,很熱鬧的感覺。兩個孩子已經(jīng)跑走了,可能和約書亞在一起。他擠開面前的兩個人,回頭一看,竟然是兒童服務處的那兩個人,然后他才看到了那所房子。早已不再是廢棄的樣子,墻上的涂鴉、窗戶外面的木板、臺階上的苔蘚都不見了,整個房子涂了新的油漆,粗俗地煥然一新。不過煙囪沒有了。然后,不知什么時候,他站到了屋頂上。原來煙囪還在,只不過涂成了藍色,和天空的顏色一樣,剛才沒看見。老徐摟著煙囪,站穩(wěn)了,沒有人注意到他。他低頭想找自己的孩子,但下面只是一片黑點,他抬頭想看遠處,遠方卻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沒有。
他還沒有收到兒童服務處或警察局的通知。
這幾天,他旁敲側擊地問同事關于這類事情的處理,有人說兒童服務處根本沒什么實權,有的卻說他們權力很大,可以讓政府把任何人的孩子拿走。有個年齡很大的女同事告訴他,自己一個親戚的孩子自己從滑梯上掉下來,摔傷了胳膊,送去醫(yī)院,結果護士懷疑是家暴,把警察叫來,還把孩子送到鄰市一所更大的醫(yī)院復查。調查結束前,家長不能和孩子接觸,連同乘一輛車都不行。晚上,父母兩人只能開著自己的車遠遠地跟在醫(yī)護車后面,一路開到另外一個城市,又自己開回來。最后兩人花了不少錢請律師,費了很多周折,才又和孩子回到一起。
老徐自然是越打聽心里越亂,晚上睡不好,白天猛喝咖啡強打精神工作,孩子放學后寸步不離,生怕出什么差錯。
那天,兒童服務處的人走后不久,隔壁鄰居帶著一身烤肉的炭香味來了,告訴老徐是自己打的電話:“24小時熱線電話,你能相信嗎?沒想到那么晚了,還真有人接!”他說那天夜里他睡不著,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什么人,這是自己作為公民的責任,絕不是針對老徐。老徐說:“是的,要是換成我,我也會這樣做的?!?/p>
那天老徐本來想問孩子們那兩個人都問了他們什么問題,不過他沒問,孩子們盤子上剩的餃子也沒有像往常那樣逼他們吃干凈。那晚,孩子們睡著后,老徐走進孩子們的臥室,打開臺燈,被子被踢到地上,弟弟幾乎是橫著躺在床中間,頭懸在床的邊沿,哥哥則直溜溜地擠在床和墻之間的縫里。老徐把兩個孩子全身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別的傷痕才回屋。
新買的滋水槍,火力兇猛。孩子們都已經(jīng)濕透了,黑人小孩脫了上衣,哥哥弟弟的T恤衫和短褲則像泳裝一樣包在身上。他們在草坪上的樹影間閃躲騰挪,上躥下跳,大呼小叫,水珠從頭上從全身各個部位飛出來。
有警笛聲忽遠忽近地在空氣里盤旋,然后又消失了。
一輛老舊的灰色福特慢慢地駛過,在老徐家草坪外面的兩棵樹之間停下來。老徐恍惚的神經(jīng)突然繃緊了。是來找他的嗎?是兒童服務處的人吧?
不過沒人從車里下來,只是副駕駛的門推開了,半截身子歪出來,弓一樣彎著,一只手延展出來,在兩棵樹中間的草地上插了一面巴掌大的國旗,然后半截身子熟練地縮回車里,不慌不忙地緩緩開走了。
為什么在我家門口插?
老徐心跳飛快,血往頭涌,光腳大步跑到草坪上,左右張看。那輛灰老鼠一樣的福特車停在隔壁鄰居家門前,同樣那只手正插著另一面小旗,其他很多家門前的草坪上也立著同樣的東西。老徐想起好像是一個什么美國節(jié)日快到了,松了口氣。一股冰涼的東西準確地扎在他的后背上,接著,強有力的水柱從不同方向射在他身上,射進他嘴里、眼睛里。
老徐神經(jīng)質地抖動雙臂,模仿被子彈擊中后的抽搐,然后撲倒了離他最近、笑得最瘋狂的孩子,一起翻滾在已經(jīng)變得泥濘的草地上。
2020年9月16日 改于布魯明頓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