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如果穿越時空來到先秦時期的長安、洛陽或臨淄，吃貨們可能會失望了，因為那時中原地區(qū)的畜牧業(yè)并不發(fā)達，肉類只能在年終或重大祭祀時才能吃到。蔬菜的種類也偏少，土豆、辣椒、菠菜、胡蘿卜、茄子、南瓜還沒有引種，就連我們現(xiàn)在最常見的西瓜、香蕉、菠蘿、草莓、杧果等水果也都沒有。在那些為數(shù)不多且能大飽口福的水果中，桃大概是最美味的一個了。

無論是作為時令水果，還是觀賞花卉，“桃”長期以來都為中國人所喜愛和歌詠。成書于漢代的儒家經(jīng)典《禮記》將桃奉為“五果”之一；清代文人李漁在《閑情偶寄》中直言說“凡言草木之花，矢口即稱桃李，是桃李二物，領袖群芳者也”。生活中，中國人用“投桃報李”來表達相互之間的尊重，用“面若桃花”來形容女孩子的美麗，用“桃園結(jié)義”來代指異姓兄弟的情誼，用“桃花源”來描述理想的烏托邦，用“蟠桃”比喻長生之果，用“桃木”作辟邪之物……據(jù)統(tǒng)計，僅《全唐詩》中與“桃”相關的詩就多達1324首，位柳、竹、松、荷之后，列第五位，足見詩人們對它的喜愛。

早在絲綢之路興起之前，中國人就留下了吃桃的記錄。如《韓非子·外儲說左下》中就記載過魯哀公賜孔子桃，《周禮·天官·籩人》中也說給周王進獻水果竹器籩中就有桃，“饋食之籩，其實棗桃干榛實”。最遲在2世紀前后，桃子就已沿河西走廊，經(jīng)新疆進入印度，后又傳播到波斯、羅馬和希臘，15世紀又由歐洲殖民者傳播到美洲大陸。所以至今，印度北方語系中仍將桃子稱為“至那果”（意為“中國果”）。而在英語、法語、葡萄牙語中，桃子對應的單詞都為“Peach”及其變型。從詞源上看，桃（Peach）與波斯（Persia）密切相關，其原意就是“波斯果”。不同語言對桃子的不同稱謂，清晰流露出桃子旅行的古老信息。

桃子的中國旅行

西方農(nóng)藝學家比較一致的觀點認為，桃樹栽種培育的起源地在中國。進化論的提出者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指出，由于“桃”沒有地道的梵文和希伯來名字，因此不可能原產(chǎn)于亞洲西部，而只能來自中國。通過對中國水蜜桃、重瓣花桃、蟠桃等生育特性的研究，以及與英國、法國桃樹特性的比較，達爾文認定歐洲的“桃”都延續(xù)著中國的血緣。近代瑞士—法國植物學家德堪多（1778—1841年）在其《農(nóng)藝植物考源》一書中明確指出：“某敢深信桃樹之原產(chǎn)系在中國而非西亞也……中國通西域之路開辟極早，則以桃核越山渡嶺而傳入喀什米爾、不花剌（Bokhara），及波斯諸國自屬可能之事。推測其為時當在梵語民族遷徙與波斯、希臘交通往還時代之間。”

那么，在地大物博的中國，桃樹最先是從哪里開始栽培的呢？從文獻的角度看，西周初年的《詩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有了桃子的身影。如《詩經(jīng)·魏風》中有“園有桃，其實之殽”這樣的人工栽培桃樹的描述；《詩經(jīng)·周南》篇有“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歌頌桃花美艷的詩句。其中“魏風”所指的是黃河以北及山西廣大區(qū)域，而“周南”則為洛陽以南，直到江漢一帶，包括了今河南西南部及湖北西北部等地。也就是說，3000多年前，桃樹已經(jīng)在長江以北的廣大區(qū)域被廣泛栽種。1972年，在河北藁城臺西村的商代遺址中，就發(fā)現(xiàn)了距今3000年的人工栽培桃核，這也證實了《詩經(jīng)》所言不虛。

那么是否意味著桃子是從北方旅行到全國的呢？恐怕還不能，因為近年來的中國古植物考古發(fā)現(xiàn)又提供了不同的“桃源”視角。如2014年，浙江考古所的工作人員在杭州蕭山區(qū)湘湖村的跨湖橋新石器時代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7500年前的桃核。2015年7月，中科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古生態(tài)組的科學家周浙昆、蘇濤在英國著名《科學報告》雜志上發(fā)表題為《中國西南化石證明：桃子比人類先達》的論文，稱在昆明發(fā)現(xiàn)了迄今世界上最早的桃核化石，化石距今已有260萬年！凡此種種，似乎說明南方才是桃樹的最早栽培地區(qū)。

有趣的是，古人關于桃子起源還有著東、西兩個方向的描述和推測。大約成書于東晉年間的《漢武帝內(nèi)傳》中有這樣一則桃子的故事：“七月七日，西王母降，命侍女索桃果。須臾，以玉盤盛仙桃七顆。大如鵝卵，形圓青色，以呈王母。母以四顆與帝，三顆自食。桃味甘美，口有盈味。帝食輒收其核，王母問帝，帝曰‘欲種之，母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實，中夏地薄，種之不生?！?在故事中，西王母贈送仙桃給漢武帝品嘗，這些桃子個大味美，但無法在中原栽種，只能產(chǎn)自西王母修行居住的地方。那么西王母住在哪里呢？《山海經(jīng)》說：“西有王母之山，壑山，海山?！睆拇笾挛恢脕砜矗魍跄笐摼幼≡诠糯L安以西的遙遠地區(qū)。

由于“桃”“道”諧音，隨著道教的興起，桃被賦予了不少神秘功能，如辟邪、長生等。桃樹的栽培地也被附會到了海島之上。在宋代羅愿的《爾雅翼》中，桃樹就生在東海：“桃能去不詳。故古者植門一桃梗，出冰一桃弧，臨喪以桃穢?！兜湫g》曰‘桃者五木之精，仙木也，故厭伏邪氣，制百鬼或曰‘東海中有度朔山，上有大桃木，蟠居三千里，其枝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碑斎唬啾扔谖鞑?，我國東部自然環(huán)境更加優(yōu)越，更適合桃子的生長。明代王象晉在《群芳譜》中就收錄了數(shù)十種桃，其中大部分來自東部地區(qū)，如他指出“水蜜桃，獨上海有之，而顧尚寶西園所出尤佳。

總而言之，在外來果蔬大規(guī)模地進入中國之前，桃子就已經(jīng)旅行到全國多個地區(qū)，可謂“桃滿天下”，堪稱早期中國的“國寶級”水果。

西行路上的中國桃子

對羅馬人而言，桃子來自東方的波斯，所以他們把桃子稱為“波斯果”。自然史學家老普林尼（公元23—79年）在他的《博物志》中就描述了幾種生長在羅馬的桃子。他還認為，和蘋果、梨一樣，桃子是和凱撒的軍團一起穿越歐洲的。

對于波斯地區(qū)產(chǎn)桃，中國史書上也有記載：“至十一年，其國（康居國）獻黃桃，大如鵝卵，其色如金，亦呼為金桃，詔令植于苑囿?！?這則記錄來自北宋初年王傅撰寫的《唐會要》，說的是唐貞觀十一年（637年），中亞的康居國為了表示向唐帝國臣服，特意向唐太宗供奉當?shù)氐奶禺a(chǎn)—“金桃”。作為唐代經(jīng)營西域的重要證據(jù)，這則記錄一直受到人們的重視，稍后的《太平寰宇記》《冊府元龜》等都原文轉(zhuǎn)錄了它。美國漢學家謝弗甚至以此為題，寫下了著名的中西交流史專著《撒馬爾罕的金桃》（漢譯版譯名為《唐代的外來文明》）。

中亞古國康居，又稱“悉萬今”，或翻譯為“撒馬爾罕”，位于今天的烏茲別克斯坦。從時間上看，唐初的撒馬爾罕正處于波斯薩珊王朝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那么撒馬爾罕的金桃是自身培育的還是外部傳播而來的？歷史資料顯示，金桃有可能是從印度北部的旁遮普傳播過去的，因為早在貴霜王朝的第三代國王迦膩色迦王（約78—120年）時期，桃子就已經(jīng)從中國來到了印度北部，為桃子的繼續(xù)西傳奠定了基礎。

記錄桃子西游記的，正是玄奘法師。他在《大唐西域記》卷四“至那仆底國”中記錄道：“昔迦膩色迦王之御宇也。聲振鄰國，威被殊俗。河西蕃維，畏威送質(zhì)。迦膩色迦王既得質(zhì)子；賞遇隆厚。三時易館，四兵警衛(wèi)。此國，則冬所居也。故曰至那仆底（唐言漢封）。質(zhì)子所居，因為國號。此境已往洎諸印度，土無梨、桃。質(zhì)子所植，因謂桃曰‘至那你（唐言漢持來）。梨曰‘至那羅阇弗呾邏（唐言漢王子）。故此國人，深敬東土，更相指語：‘是我先王本國人也?！币馑际钦f在迦膩色迦王統(tǒng)治時期，聲望震懾鄰國，來自今中國新疆地區(qū)的某個國家，畏其聲威而送去本國王子當人質(zhì)。迦膩色迦王對于遠道而來的人質(zhì)相當禮遇，讓他居住在至那仆底（意思是“中國領地”，位于今印度旁遮普邦的費羅茲普爾）這個地方。這里原來沒有梨、桃等水果，正是這位人質(zhì)王子從中國帶來梨樹、桃樹并栽種于此，才使此地有了梨和桃。

關于這位“河西蕃維”的“質(zhì)子”，有學者認為他很可能是東漢時西域疏勒國國王的舅舅臣磐。因為《后漢書·西域傳》明確記載：“安帝元初（114—120年）中，疏勒王安國以舅臣磐有罪，徙于月氏。月氏王親愛之?！标P于月氏與貴霜的關系，歷史學家徐文明認為“中亞史上，月氏始滅大夏，后又為先據(jù)大夏的貴霜所滅，然后又由小月氏取代貴霜王朝，復興月氏王統(tǒng)，期間曲折復雜，難以悉知”。從地理位置上看，疏勒位于今新疆喀什，扼守中亞與中原交通要道，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位置。西漢時中央王朝就在這里設立西域都護府，從東漢永平十六年到永元十二年（73—100年），定遠侯班超就一直駐守在這里，所以疏勒國質(zhì)子自稱“漢王子”是極有可能的。2020年7月30日的《中國科學院大學學報》發(fā)表了關于新疆桃樹考古的最新成果，文章稱“考古發(fā)掘顯示，新疆的（庫爾勒）營盤墓地、（和田）山普拉墓地均出土過桃核遺存，其年代最早可以追溯至漢代”。無疑，歷史記錄和考古發(fā)掘都證實了玄奘的記錄：即桃子是漢代經(jīng)中國新疆南疆地區(qū)先傳播到印度北部，然后再由印度北部旅行到波斯的。

美國歷史學家、《中國伊朗編》的作者勞菲爾也認為：“玄奘在公元630年記述的五百年前發(fā)生的故事，雖是他在印度無意聽說的口頭傳說，但是他這人是確實可靠，已久經(jīng)考驗……我之所以接受玄奘的記載，有著兩個原因：從植物學觀點來看，桃樹不是印度土生的，在印度只有栽培的桃樹，而且生長的不茂盛，果實質(zhì)量不高，而且味酸。這樹也沒有古梵語的名字，它在印度民間傳說里也不像中國那么重要?！?/p>

桃子由東向西旅行，而沒有自北而南，可能與氣候環(huán)境關系密切。明代多次追隨鄭和下西洋的馬歡，在他的《瀛涯勝覽》中記錄說，中國向南的區(qū)域基本上沒有看到桃樹或桃子，如爪哇國（今印度尼西亞爪哇島）“其余瓜、茄蔬菜皆有，獨無桃李韭菜”，蘇門答臘也是“桃李等果俱無”。而在絲綢之路沿線的不少國家卻有桃子的身影，如阿丹國（今亞丁灣西北一帶）“果子有萬年棗……桃杏之類”，天方國（今沙特阿拉伯）“果有蘿葡，萬年棗，石榴，桃子有重四五斤者”。

桃子的美國之旅

桃子旅行到美國的時間相對較晚，16世紀上半葉，隨著大航海時代和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歐洲殖民者踏上了美洲大陸，桃子也從歐洲來到北美洲。人們比較一致的觀點認為，1539年，桃子來到今美國的佛羅里達州。

1539年，西班牙征服者埃爾南多·德索托率領600人在今天的佛羅里達坦帕灣附近登陸。登陸之后，他們用了3年時間在許多原屬印第安部落的領土上探險，并不時突襲當?shù)赝林?。為了能占有整個北美東部的廣闊土地，西班牙人引入疾病，使成千上萬的美洲原住民喪生。除此之外，埃爾南多·德索托還引入了兩個物種來改變美國東南部荒野的景觀：豬和桃樹。由于沒有天敵，這兩者都迅速蔓延，深遠地改變了美國東南部的大地景觀。

也有一些歷史學家認為，桃子是在1562年和法國探險家一起來到北美洲的。這些法國人在今天阿拉巴馬州的莫比爾地區(qū)建立了定居點?？偟膩砜?，桃子首先出現(xiàn)在美國的東海岸。新大陸似乎是桃子生長的天堂，這里的氣候、水源和生態(tài)都適合桃子的生長。于是，這種新的水果及其種子沿著由南向北的貿(mào)易路線傳播。

從地圖上看，美國的佛羅里達州、佐治亞州、卡羅萊納州等地是桃子最先旅行到達的地區(qū)。北美作家托馬斯·阿什（1836—1889年）曾記錄說：“在1682年的卡羅萊納州，在野外生長的桃樹數(shù)量很是驚人?！蓖?，東澤西省副省長托馬斯·魯?shù)聛喌拢?640—1690年）也記錄了在今新澤西州森林里的大量野生桃樹。1683年，北美殖民地時期著名政治家和社會活動家威廉·佩恩（1644—1718年），觀察到在今天費城的倫納佩斯周圍也有桃子：“這里的桃子既解渴也解饞，一點兒也不遜色于英格蘭的桃子。它們不僅味道鮮美，而且數(shù)量很大。一眼望去，每一個印第安種植園都種桃子……人們只要花很少的錢就能吃到它們。”

隨著桃樹的大面積種植，桃樹作為一種入侵植物的特征開始顯現(xiàn)，1709年，英國探險家約翰·勞森（1674—1711年）寫道：“人們不得不非常小心地把桃樹拔除，否則它們會使我們的土地變成一片桃樹的荒野?！钡?787年，植物學家路易吉·卡斯蒂格利奧尼（1757—1832年）指出：“弗吉尼亞州的桃樹生長得太快太多了，以至于砍倒一棵松樹……桃樹立刻會長滿整個地區(qū)?！睆纳鷳B(tài)學的角度看，17—18世紀美國東南部的桃子已經(jīng)成為一種成功的入侵物種。和其他一些入侵物種（如葛根、野薔薇等）一樣，桃子對人類的有用性促成了它的快速傳播。

砍伐桃樹的除了種植園主，還有士兵。1779年夏天，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統(tǒng)帥喬治·華盛頓派遣一支由約翰·沙利文領導的軍隊對塞內(nèi)卡、卡尤加等地的印第安部落進行了懲罰性的襲擊，因為他們在美國獨立戰(zhàn)爭期間站在英國一邊。華盛頓下令，這些部落的土地應該被徹底摧毀，當士兵到達紐約州西北的手指湖（Finger Lake）地區(qū)時，他們驚訝地看到這里有成千上萬的桃樹。為了懲罰這些部落，大量桃樹被士兵捆綁、焚燒或砍倒。

到了19世紀，美國人才開始重視桃子，不僅因為桃子美味，更因為桃子可以制作白蘭地，桃花也成為吸引游客的重要資源。1907年，在盛產(chǎn)桃子的佐治亞州瓦利堡小城，培育出了北美最著名的埃爾伯塔桃。1889—1924年，瓦利堡的桃樹種植面積增加了5倍。從1922年開始，瓦利堡每年都舉辦桃花節(jié)。節(jié)日期間，不僅有花車游行和州長（或國會議員）的演講，還有熱鬧異常的桃文化盛會。隨著桃花節(jié)影響力的擴大，瓦利堡也成為全美著名的“桃源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