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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城悲歌

2021-02-24 00:23:01張凌云
延安文學 2021年6期
關鍵詞:安陽

張凌云

高鐵一路向北疾馳,前方已是河北境內。我的心陡然緊張起來,眼睛緊盯著窗外,希望能發(fā)現點什么??墒?,眼前除了一閃而過的干涸河床,便只有空曠的原野,其中偶爾有幾個土黃色的村落,同樣顯得有幾分焦渴。

沒有意外。剛剛懸著的心很快放下。是的,不會有意外的,早已被文史學界作出的定論,不可能在我一趟匆匆的旅途中出現反轉。不過,雖然明知徒勞,我還是希望借助現代交通驚鴻一瞥的視角,看出點新的東西,至少,滿足心底探索未知的那種好奇。

我想看見的,是一座城,一座湮滅了上千年的廢城,如果有,那當然是遺址。很遺憾,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關于它的一丁點兒東西也沒留下,就像一陣風,飄過以后,一切無影無蹤。

難以言說的悲涼充溢著我的胸腔。這是華夏城邦史上最大的悲劇,也是一部永遠無法平反的冤案,時至今日,沒有多少人知道它的故事,包括曾經響亮的名字也如此陌生,那個生僻的漢字,和滋育它的文明一道,被深埋在北國厚重的黃土之下,不露一絲聲色。

那個字,叫鄴,那座城,叫鄴城,或者直接稱為鄴。

翻開現代漢語詞典,對鄴的解釋很簡單。只有兩條,一是古地名,二是姓。鄴姓罕見,我是沒見過,估計也與鄴的地名有關,那么,鄴字在中國文化中的存在意義,只有一種解釋,古地名。

鄴,故址在今河南安陽北部和河北臨漳西南一帶。像春秋筆法,很精準,但到底到哪里,讀來一臉茫然。安陽尚可,臨漳又在哪里?即使道明是河北邯鄲下屬一縣,大多數人仍是不明就里。

這不能怪字典,字典解釋得無可挑剔,怪的是時間的冷冰無情。就像一件華麗的大氅,塵封得太久了,再拿出來,那些斑斕的飾紋也無人相識。于是我們能做的,是小心地撣去其上的泥塵,把那些斷裂的帛片一一拼結,并盡可能想象著各種褪去光澤的紋彩,終于,一件光彩奪目的出土文物還原在面前,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我們真是太愧對它了,這樣的一件無上珍品,竟有著如此煊赫的家世和醒目的標志。它的頭上,嚴絲合縫連系冠冕和毓珠,身上鑲有玉帶,腳底蹬著朝云靴,立起來,整個就是一副王朝的威嚴身架。接下來,正名,考證,又是一番手忙腳亂,總算理清了來龍去脈,所有人竟無語凝噎,不知道是該奔走相告還是視若未見。

剩下我,對著一群若有若無的聽眾,慢慢講述著一個漸行漸遠的傷感故事。

假若把鄴比做一個人,那么他有2700多歲了。鄴的名字脫胎于黃帝,相傳是黃帝之孫顓頊后代大業(yè)的居住地,鄴,業(yè)居之意。其地西周屬衛(wèi),春秋屬晉,城池最早由齊桓公所筑,這都是傳說,不足為證。但戰(zhàn)國時為魏地卻不容置疑,原因是出了個大名鼎鼎的西門豹。西門豹治鄴的故事從小便知,那也是鄴第一次在歷史上留下濃重的身影,從此,那條將巫婆投進水里的漳河和它身邊的鄴一起,構成了我對上古遺風的最早向往。

不過,其后鄴許久沒了聲音。直到東漢末年,群雄并起。

我一直認為三國是中國歷史上最奇瑰、最魔幻、最令人蕩氣回腸的時代。如果說兩漢王朝奠定了漢民族的根基,賦予了我們漢人的血統(tǒng)基因,那么,是三國讓我們清楚地意識到我們民族的輪廓與骨架,是三國,讓我們的漢人意識有了清晰的足跡,不再飄在云端漫無方向,卻與腳下的這片土地緊緊相融。

我不是對三國時代有意拔高。我的意思是,很大程度上在于《三國演義》的功勞,讓我們對于中國的地理坐標有了明確的認知。說簡單點,春秋戰(zhàn)國,以及秦漢的一些古戰(zhàn)場古地名,并不知道具體在哪里,而三國地名卻要清楚得多,我們對大城市,尤其是名城重鎮(zhèn)的認知,很多時候源于三國故事,并在相當程度上影響著對歷史走向的判斷。

三國鼎立,蜀都成都和吳都建業(yè)自然都是大城市。魏有五都,裴松之注引《魏略》:“改長安、譙、許昌、鄴、洛陽為五都。”譙是曹操故里,許昌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地方,論底蘊規(guī)模略遜,因此真正可相提并論的只有長安、洛陽和鄴。也可以這么說,如果從全國范圍內評五都的話,就是成都、建業(yè)、長安、洛陽和鄴。

面對這份名單,真希望時光就此凝滯不前。浩蕩兩千多年,西安、洛陽、南京已然是聞名于世的華夏四大古都其三,不在其列的成都,也一直是著名的歷史文化名城,唯獨鄴,不僅沒有被籠上崇耀的光環(huán),反而在歷史舞臺上消失。

中國的城市大多命運多舛,譬如南京,就是一座多次興廢的滄桑之城,但是,與南京相比,鄴城的結局更令人扼腕嘆息,畢竟,作為六朝古都,南京名揚天下,而又有多少人知道,鄴曾經也是六朝古都呢?

除了曹魏,鄴先后成為后趙、冉魏、前燕、東魏、北齊五朝國都,在前后四個多世紀的時間內,雄據黃河之北,俯瞰整個中原,堪當扛鼎之作的大城。中國歷史雖久,都城雖多,但能夠成為六朝以上的寥寥無幾,除了幾大古都,還有一座江陵城外,只有鄴。雖然,其中有幾個王朝相對陌生,但細揣起來,亦絕非泛泛之輩。

八王之亂以后,北方陷入五胡亂華時代,走馬燈似出現了十六個國家,除了前涼是漢人政權,其他基本是胡人所建,那是一部漢民族的蒙難史,我們記不住,也不愿記那些王朝,非要記的話,也只是幾個名字,巧的是,其中幾個最響亮的,恰恰與鄴有關。

以暴虐聞名的石虎,是后趙第二任皇帝,他的養(yǎng)孫,是頒布了殺胡令,救北方漢人于倒懸的冉閔,冉閔取代后趙,建立冉魏政權,冉閔覆亡,喪于前燕之手,貌似不太有名的前燕,一度是北方最強大的國家,它的西鄰,正是后來一統(tǒng)北方的前秦,而前秦的君主,則是生于鄴,后在淝水之戰(zhàn)中一敗涂地的苻堅。又過了100多年,取代前秦統(tǒng)治北方的北魏分裂為東魏西魏,東魏出了個權臣高歡,其子廢東魏自立北齊,而他的名字,是那位同樣以暴虐著稱的高洋。

算起來,鄴作為六朝都城共計140多年,其中純國都80年左右,不算長,但要看到的是,以鄴為都,特別是政權相對穩(wěn)定的前燕、東魏、北齊時,與其并列的國都是長安、建業(yè),鄴甚至取代了洛陽的位置,成為又一種意義上的三國鼎立。

如此煊赫輝煌的北方大城,到底是怎樣的一座城池?

嚴格意義上說,作為歷史遺跡,鄴留下兩座城池,鄴北城與鄴南城。曹魏、后趙、冉魏、前燕都北城,東魏、北齊都南城。北城系曹操在漢末鄴城的基礎上擴建,南城為東魏另址興建,兩城緊密相連,大體成“日”字形格局,北城的南墻就是南城的北墻。

曹魏鄴城東西七里,南北五里,共七門,以建春門與金明門為界,一條東西貫通的大道將全城分為南北兩部分,北部中心為宮城區(qū),西為苑囿,即銅雀園,東為戚里,權貴所居。南部為百姓街坊。城西北一帶,依托城墻,建筑了著名的三臺,金鳳臺、銅雀臺、冰井臺。鄴北城作為古都,最為人稱道的,是一反從前都城營建相對散亂,比如漢長安城依勢而造,長樂宮與未央宮平行排列的格局,首創(chuàng)了“中軸對稱,分區(qū)布局”的范例,對后代有深遠影響。唐長安城、洛陽城,明北京城,包括日本奈良等宮廷建筑,無不由此濫觴。鄴城規(guī)模宏大,宮城的中心是文昌殿,曰“天子朝會賓客,享群臣,正大禮之殿”,其實曹操作為魏王,曾在此接受匈奴單于朝賀,并設宴招待客人,所謂天子朝會,徒剩名耳。文昌殿東為聽政殿,日常議事的地方??梢哉f,作為曹魏實際的政治中心,在曹丕正式稱帝定都洛陽前,這里承擔著一個王權應有的全部功能。

八王之亂時,成都王穎占據鄴,鄴一度又成為西晉的政治中心,不過好景不長,兵燹之下,只有一堆斷壁殘垣,鄴城主要宮殿俱毀。西晉建興二年(314年),為避愍帝司馬鄴諱,鄴城改名,因其北臨漳河,遂改名臨漳,這也是臨漳的名字第一次出現。

短暫的沉寂后,鄴北城又迎來它的高光時刻。335年,石虎徙都臨漳,復改名鄴,鄴城進入第二期鼎盛時代,其奢華豪闊遠勝曹魏。石虎修筑大型宮殿九座,臺觀四十余所,小型建筑不可勝數,并對鄴城三臺進行重建加高,臺上增列樓閣亭榭。宮殿用漆涂飾屋瓦,黃金包瓦當,白銀裹楹柱,殿內安放白玉床,懸掛流蘇帳,造金蓮花覆蓋帳頂,珠簾玉璧,嘆為觀止。不僅如此,石虎還在城西建養(yǎng)有奇珍異獸的桑梓苑,在鄴與舊都襄國二百里內每隔四十里建一座行宮。對石氏鄴城的恢弘氣象,酈道元的《水經注》有記載:“飾表以磚,百步一樓,凡諸宮殿門臺隅雉,皆加觀榭,層薨反宇,飛檐拂云,圖以丹青,色以輕素。當其全盛之時,去鄴七十里,遠望苕亭,巍若仙居。”

鄴北城由于石虎的窮奢極欲空前繁榮,而時隔100多年,東魏于538年建造的鄴南城在規(guī)模上猶勝一籌。其東西六里,南北八里,傳說工程動工時掘出神龜,預示吉祥,所以城垣布局由方形改為龜形,并在考古挖掘中得到驗證。南城共有十一門,比北城增加東市西市,擴大商業(yè)和居民區(qū),加之北齊時另一位隨欲皇帝高洋精心營造,修建奢華建筑如太極殿、昭陽殿、仙都苑等,其富貴繁麗,令人不思北城當年。鼎盛時,鄴城共有人口40萬,是無可爭議的北方第一城,不僅突厥、回鶻等北方民族往來其間,更有中亞粟特、波斯等外國人士常住于此,四方商賈云集,天下奇珍匯聚,堪稱國際性大都市。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577年,北周武帝滅北齊。武帝驚嘆鄴城的奢華壯麗乃覆亡之道,遂下令將銅雀三臺和所有殿宇盡行拆毀,瓦木石料任由平民使用。

更大的劫難很快到來。北周大象二年(580年),相州總管尉遲迥在鄴城反抗時為隋公、次年建立隋朝的楊堅,兵敗被殺,楊堅為永絕后患,下令焚毀鄴城,“徙其居民南遷四十五里”至安陽,繁華故都付之一炬。

其后的故事未免凄涼。安陽取代鄴,成為相州治所和地區(qū)中心。鄴城所在設靈芝縣,又改鄴縣,北宋熙寧六年(1073年),改鄴縣為鎮(zhèn),鄴縣地并入臨漳縣,縣名迄今未變。而被毀棄的鄴城永遠在大地上消失,它靜靜地躺在今臨漳縣城和安陽市區(qū)之間,躲在那條不停泛濫搖擺又經常干涸的漳河之下,再無音訊。

從輝煌的頂點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鄴城是眾多古都中的唯一。我一直反復思索,為什么是鄴,而不是其他,成為無數盛衰輪回中最悲慘的一個。其他的古都雖也屢經烽火狼煙,屠滅夷平,卻能重新站立,何以只有鄴一把火燒了后一蹶不振。

其中跟水系有關。回溯一下鄴的前世后生,略可瞥見其中的端倪。

自西門豹治鄴始,說到鄴,必然聯想到漳河。而將視野延拓,離黃河并不遠的鄴,倚靠的是整個黃河以北,或者所謂冀州。

冀州為古九州之首。三國盧毓《冀州論》:“天下之上國也……唐虞已來,冀州乃圣賢之淵藪,帝王之寶地。東河以上,西河以來,南河以北,易水以南,膏壤千里,天地之所會,陰陽之所交,所謂神州也?!?/p>

這不是過譽之辭。冀州幅員遼闊,沃野千里,在漢分天下為十三州之前,差不多占據半個北方。即使后來從冀州中分出幽并二州,狹義的冀州依然不容小覷,它雄襟大海,睨視河洛,地當華北平原的精華,幽州冷僻,并州苦瘠,黃河之北最有分量的代言,只能是冀州。

而鄴城堪當打開冀州大門的那把鎖鑰,因為它離黃河太近,可以就近潤滑它的鎖孔,既而保持戶樞暢通。官渡之戰(zhàn)后,袁紹身敗已死,曹操進攻袁紹幼子袁尚固守的鄴,在黃河邊的黎陽用大木枋作堰,遏淇水東入白溝以通糧道,并決漳河水灌鄴,終告城破。其后勢如破竹,短短數年,一統(tǒng)北方。

平定袁紹后,曹操大修水利,引西北的漳河水灌鄴,三臺中的銅雀臺與金鳳臺之間,流經入城的就是漳河。不僅如此,曹魏開鑿的一系列運河,如汴渠、平虜渠、泉州渠等,連接已有的邗溝,從而直接通達江淮,將錢糧稅賦系為一體。

其時隋煬帝的大運河尚未出世??梢灶A見的是,如果鄴靠近隋煬帝的那條大運河,即便不再成為帝都,肯定也是一座繁華商埠,最起碼會起死回生,可惜鄴離那條大運河有些遠了,更要緊的是,它離黃河也越來越遠了。

黃河改道太頻繁。除了奪淮入海,總的趨勢是越來越南。漢魏時期,今日黃河下游的兩座大城鄭州濟南,離黃河不比鄴近,甚至更遠。當時鄭州籍籍無聞,濟南因地處濟水之南聞名,另一座名城開封,離黃河也遠,因此雄扼整個河北地區(qū)的鄴城才能脫穎而出。遺憾的是,隋唐以后,洛陽雖短暫繁榮,但大勢不可違,隨著大運河的舍彎取直,赫赫東都也已是回光返照,何況不在黃河岸邊,又離大運河越來越遠的鄴城?鄴城既毀,那些修鑿的運河也都消失無蹤,曾經發(fā)達的水系逐漸干枯,就像一個人的眸子越來越暗淡,最后終于失去了光澤。

但這不是唯一的理由。漳河還在,盡管不是那么豐潤。更耐人尋味的是,為何鄴城南北的邯鄲和安陽都延續(xù)至今,冠以歷史文化名城的榮光,唯獨其間的鄴不能存世?

這實在有些詭異。也許理由是文明重心南移,以北方的資源稟賦,養(yǎng)活不了太多大城市。邯鄲離安陽不過五十公里,這么短的間距,很難同時供養(yǎng)三座名城,今天的邯鄲安陽也只是普通的中等城市而已。所以按照正常的邏輯,它們是一種競爭關系,有衰落的,才有崛起的。

最直接的后果是安陽替代了鄴。這里不得不對安陽多說幾句。在國人心中,安陽是著名古都,殷墟的所在地,但是,假若楊堅不將鄴城遺民全部遷至安陽,安陽不繼承了一座煌煌大城的全部衣缽,很難說它會有怎樣的地位。事實上,安陽成名雖早,3000多年前即作為商朝中興的象征,但其精彩僅此而已,殷商衰敗后,秦時設安陽縣,直至北周,安陽始終只是默默無聞的縣邑,更有數百年連縣邑都不置,若不是上演出一場“借尸還魂”的好戲,一個普通不過的小縣城,很難與重要古都劃上等號。

是鄴賦予了安陽新生。從此,安陽不僅堂而皇之地簡稱鄴,而且將鄴曾經的輝煌攬至自己名下,鄴的六朝風云與殷都的遠去崢嶸相疊加,產生更加光粲的效應,安陽,無可置辯地在中國文化史上占據一席之地?!耙筻捯惑w”的說法也日漸深入人心,后代文人們在文學表達時,喜歡用鄴代指安陽,如杜甫《石壕吏》中“三男鄴城戍”,明人謝榛有《鄴下秋懷》詩,清末創(chuàng)辦有《鄴華日報》,直至民國,鄴一直是安陽最廣泛的別稱。

安陽將鄴的名字承接了下來,這當然是好事。可惜只是一副軀殼而已,它不可能承接鄴的靈魂。我始終認為,安陽是安陽,鄴是鄴,二者有著本質的區(qū)別。打個比方,如果當年楊堅不是將鄴地舊民南遷安陽,而是北遷邯鄲,鄴是不是也可作為邯鄲的代稱呢?至少我難以接受。要知道,邯鄲可是中國屈指可數的從未更名的城市之一,且流傳至今的成語極多,如邯鄲學步、黃梁一夢等,號稱成語之都,往這座城市身上強加別的記號,豈不猶如一潑臟水?

安陽亦然。作為殷墟故地,這就夠了。無論邯鄲安陽,都有著輝煌的歷史與獨特的符號,沒必要再摻雜別的東西,何況,鄴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那潑臟水。那么,鄴的消失,是否暗藏著某種宿命?

從歷史平衡論的角度看,有這種可能。夾在趙國都城和殷商國都之間,鄴的出身要顯得卑微,后來卻突發(fā)光芒,凌駕于二者之上,這就打破了某種默契。而且從地理學的角度看,其中也有一些微妙的講究。鄴地處河北河南的邊緣,假若鄴繁盛至今,河北一側便有邯鄲和鄴兩座名城,河南只有安陽,將鄴并入安陽,再將安陽由縣抬升為和邯鄲一樣的府城,恰好達到了某種平衡。

還有文化心理的深層暗示。除曹魏時期,鄴基本作為胡都存在,更由于幾個著名皇帝的暴虐荒淫,這就給鄴留下了一種不太好的形象。所謂“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太過昭彰張揚的東西,是沒有什么好結局的,隨著大分裂時代的結束,在漢人故土上聳立起的這樣一座七寶華塔,和親手堆積它的異族梟雄們一起走向崩塌。

也許,楊堅只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

無論如何,鄴終究是沉寂下去了。鄴的沉寂,代表著冀州文明,乃至黃河文明的隕落。

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自荊軻身后那條寒光凜凜的易水起,河北的這片土地,就充滿一言難盡的味道。胡馬悲風,白楊荒草,游俠并縱,高墳累冢,這樣肅殺蕭索的氛圍里,無論是人還是城,都賦予了某種特定的氣質,用個可能不太恰當的比喻,有些像干雪,很硬,但也容易散碎,碎成沙子一樣。

譬如城市。冀州地界,除了鄴,北宋出過大名府,號稱北京,一時風頭無雙,可繁華褪盡,還是安心做它的小縣城。巨鹿廣宗只在戰(zhàn)爭時稍有名氣。再往前,中山國名頭不小,它的國都卻無人知曉。保定出名是清代以后的事了。至于石家莊,成名更晚,不是建國后定為省會,沒有多少人知道它與常山趙子龍的淵源。

如此,一直能叫得出的只有邯鄲。但邯鄲的風光也早已過去,因此素有“沃野千里,民人殷勝,兵優(yōu)糧足”之譽的冀州,事實上處于一種集體噤聲失語的狀態(tài),與曾經古九州之首的地位形成極大的反差。

回頭再看鄴。鄴不僅是冀州的南大門,相當程度上更是冀州唯一的招牌,鄴的倒塌,代表著它身后的冀州整個倒塌,偌大的河北平原,再也尋不著一座像樣的明星城市。這不僅是冀州的悲哀,更是黃河——中華民族母親河的悲哀。

黃河自洛陽以下,似乎心力即將耗盡,再也翻卷不出多少浪花了,今天的鄭州濟南,包括其他城市,喝的并不是黃河水,甚至連黃河流域都不是,盡管它們與黃河近在咫尺。鄴是她最后的眷念。沖出桃花峪的黃河,在反復的搖擺中,尋找能夠垂愛的孩子,她發(fā)現了鄴,并且以全部的奶水滋養(yǎng)他,將他撫養(yǎng)成人。鄴也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他成長為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令天下萬邦傾倒膜拜,用母親源源不斷的乳汁,延伸出黎民蒼生的不竭血脈。

鄴城消失,傷心的黃河母親沒有了幻想,她瞥過這片曾經深愛的土地,毅然決然地奔向大海。而被黃河改道一次次分割破碎的河北,逐漸成為一個越來越虛化的文化名詞,它的重心慢慢北移,昔日無足輕重的海河映入眼簾,常年躲在冀州身后的幽州走向前臺,并帶來了一位近800年來的主角,北京。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崩畎滓回灥睦寺髁x背后,不知是否有著一語成讖的意味。唐代的黃河可能還不像今日高懸地上,但李白洞若觀火,他從大唐的盛世繁華背后,早早看出了一條大河注定的命運。黃河之水,來自天上,也回歸于天上,另一端水天一色的大海,與周圍的土地沒有關聯,即使有,也是浮在過去或傳說之上。

從層疊糾纏的歷史迷霧中擺脫,鄴,更像是一個寄托遺憾和不甘的地方。

無人能夠復原鄴往昔的繁華,對它法度謹嚴的宏篇巨制和錦繡斑斕的麗瓦飛甍,也只有停留在地圖和想象里。事實上,它們過于繁復,令人眼花繚亂,于是,只有那些最有代表性的東西才能牢牢占據印象,比如銅雀臺。

的確,鄴的一切都被解構了,只留下一座遙對天空的銅雀臺。

作為三臺中的主臺,銅雀臺修建于210年。其時赤壁之戰(zhàn)已過,曹氏一統(tǒng)江山的宏愿破滅。雖然銅雀臺建成,曹操邀百官游賞,曹植洋洋灑灑作《銅雀臺賦》:“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水之長流兮,望果園之滋榮。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獲逞……”,并不能澆滅曹操心中壯志難酬的不甘。將這種心理具象化的,是電視劇《三國演義》中的經典一幕。

皓月當空,澄江如練。大船之上,手執(zhí)長槊的曹操將酒爵瀟灑一拋,沉吟出那首最有名的詩篇:“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闭靡忾g,一旁的樂師師勖說有幾句既不符合雅樂規(guī)范,于大軍征戰(zhàn)之際也大不吉利,曹操大怒,一槊將師勖刺死。

劇中曹操橫槊賦詩的故事發(fā)生在赤壁之戰(zhàn)前,詩是《短歌行》。橫槊賦詩出自元稹和蘇軾關于曹操的描寫,“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槊賦詩”,“(曹操)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可見地點并不固定,內容更未專指?!度龂萘x》將時間放在赤壁之戰(zhàn)前,內容選取膾炙人口的《短歌行》,應該說非常成功。但是,這只是從戲劇效果考慮,如果認真細究,并不是那么回事。

《短歌行》的創(chuàng)作時間不可考。而從內容來看,更像作于赤壁之戰(zhàn)之后。通篇充斥著歲月不居的無奈和烈士暮年的惆悵,固然曹操詩風以滄桑悲涼見稱,但如果作于赤壁之戰(zhàn)前,眼見即將江山一統(tǒng)以遂夙愿,調子總會有些亮色,就像被貼上沉郁頓挫標簽的杜甫,遇到好事,不也寫出了《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快意之作么?

不論《短歌行》的是是非非,也不論橫槊賦詩的前因后果,選一個最能代表曹操心志的所在,正是銅雀臺。

因為這里無限接近宇宙。有時,我會將銅雀臺聯想到陳子昂的幽州臺,它們都在河北,不知是不是一種巧合。

記不得看《三國演義》那一幕的具體時間了,不過,我常會想到《短歌行》,尤其是在夏日的夜空。

當我躺在老家的平臺上仰望蒼穹,看著繁星璀璨,一條銀河從南向北縱貫天空,我會感到身子逐漸變輕,虛無縹緲的感覺開始上升,繼而,耳邊會響起曹孟德的“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似乎找到了某種寄托,心思慢慢回歸清寧。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悖論。明明繁星滿天,與月明星稀相互矛盾,而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怎么就找到了寄托?

從根本上說,這反映出人在無限和永恒面前,所能獲得的一種相對平衡。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當我們以凡眼瞻望星空,除了感慨自身的渺小,更多是一種虛空虛無,乃至恐懼,就像莊子所言“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既然有限終不能戰(zhàn)勝無限,那么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

于是我會想到曹孟德,想到他的《短歌行》。我把烏鵲南飛當作在茫茫浩宇閃爍的一抹亮色,這個世界,總歸有一些能夠證明價值的所在,哪怕無枝可依,那不停的飛翔就代表著意義,更關鍵的是末兩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原來,人類的大同,是我們向這個無限宇宙能夠作出的最好抗爭。

我可能有些美化曹操了。不過,這是我將所有的蕪雜旁枝剔除后得到的最純粹的東西,這有些像人類的終極理想,有些像激勵我們活下去并畢生為之努力的某種象征,做一只翱翔天際的大鳥,無論精疲力竭,孤獨無依,終會守得東方既白,天下歸心。

再回到銅雀臺。沒有比這里更合適的地點了,這里比江面更清靜,更高聳,也離天空更近。當曹操閱盡人世滄桑,于垂暮之年登上這座代表他榮耀頂峰的露臺時,他到底會想到什么?我想,鐘磬悠揚他聽不見了,盔甲如林他看不見了,位尊極品山呼海應的身份他也忘卻了,富貴榮華如過眼云煙,人世代謝如晨露草芥,他把所有的一切視而不見,手中的酒杯或長槊只是借口,他踉踉蹌蹌地走在高臺上,老態(tài)盡顯,涕泗滂沱,惟對著蒼天發(fā)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悲鳴。

這不是幾句簡單的詩,卻類似屈原的天問,只是沒有答案,也不可能有答案。它不僅屬于曹操個人的慨嘆無奈,也是屬于所有人的悵惘遺憾。幾百年后陳子昂登上離此不遠的幽州臺,詠下一首所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登幽州臺歌》,其實不過在追隨曹操的影子。

可以說,這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銅雀臺,是不論怎樣重構或毀棄都無法改變的銅雀臺,某種程度上,鄴城只剩下一個點,卻也是最重要的一個點,就像阿基米德心中能撬起地球的那個點,它力敵千鈞,光焰萬丈,接受著眾人的朝拜仰望,并在眾人的仰望中越壘越高,千秋百代,無法逾越。

我們要感謝杜牧,是這位晚唐詩人一句“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讓銅雀臺變得廣為人知,但是,這只能說給銅雀臺增加了一層浪漫色彩和想象空間,并沒有觸及銅雀臺堅硬的內核,那座鏤空在時光深處的銅雀臺,顯然需要更多的透視。

現在,我總會想起杜牧的另一首詩。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p>

詩名叫《題宣州開元寺水閣》。宣州,今安徽宣城,開元寺,當時城里的一座寺廟。我沒有去過宣城,更不知道開元寺在哪里,但是,從讀到它的那一天起,就被其中的意境深深吸引,有時不禁詫異,這樣的詩風,怎會出自那位以豪宕艷麗著稱的杜牧筆下?

一句話,我感覺面對的是一片廢墟,一片綠草萋萋、人跡罕至卻鳥鳴啁啾的廢墟。這種感覺,堪比姜夔的《揚州慢》,“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廢池喬木,猶厭言兵”,蕭瑟愴然的景象如出一轍,而且,姜夔在詞里又提到杜牧,“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不知是不是杜牧深刻影響了姜夔,還是冥冥之中寓合天意,需要杜牧魂兮歸來,再次面對一片他后輩眼中的廢墟。

這個世間很多東西都是相通的。姜夔寫杜牧,肯定是因為杜牧與揚州的淵源,但是兩首詩詞中營造的那種氣氛,卻是如此相似相同。六朝的崢嶸已經遠去,在宣州這樣的小城,自然剩不了多少東西了,不過又怎樣呢,天淡云閑還在,山光鳥語還在,只有一汪湖水,偶爾泛過人聲笑臉,讓人想到昔日繁華,但轉瞬即逝,一切恢復平靜。

杜牧這首詩給人一種長歌當哭卻欲哭無淚的感覺。更加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六朝背景是南京,我卻由此想到鄴。

沒有哪座城市比鄴更契合這樣的情境,充滿一種深沉到無法排遣的悲憫感。仿佛無盡的青草將其覆蓋,所有的故事都深埋在無邊的綠色之下,看不到任何痕跡,而綠色又是如此蒼翠欲滴,讓人想到春天,充滿希望的春天。

鄴城就躲在春天身后。它離春天如此之近,但永遠無法出場。從表面看,似乎是一句“銅雀春深鎖二喬”的暗喻決定了它的命運,二喬,變成了一種象征,由兩位美麗的女子,上升到一座城,讓人們對愛和美天生的憐憫,覆蓋在這座不再醒來的城市之上。我明白這種感覺。我見過小喬墓,那是一次不經意的邂逅,隱在綠樹叢中的寂寞小墓,讓人對這位早逝的周瑜夫人多了幾分嘆息,何況對于曾經幾度輝煌的大城。而如果往深處看,不僅是鄴,許多類似的東西同樣有著春天的外衣。

比如前面提到的兩首詩詞?!额}宣州開元寺水閣》的背景是秋天,“深秋簾幕千家雨”說得很明白?!稉P州慢》更有意思。引子部分開頭寫道“丙申至日”,至日就是冬至,后面又有“夜雪初霽”的補充,時令必是隆冬無疑了,但正文一句“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卻讓人總以為發(fā)生在春天,其實這個“春風十里”是“春風十里揚州路”的濃縮,代指揚州城,并不是一路春風的意思。

姜夔沒有犯錯,倘若認真一點,理解也不會犯錯,但是,慢慢地,我們都開始犯下一個美麗的錯誤,真的將春風十里看作是駘蕩怡人的春風了,我們的眼里浮現出那個柳色冠天下的揚州,浮現出那個煙花三月里的揚州,即使沒有了樓臺寶閣,沒有了夜舞笙歌,只有薺麥青青。

這其實是一種常見的移情現象。再如杜甫的《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也是這個道理。人心都是趨善的,無論殘破的家國還是沉淪的理想,都希望裹上一層明亮的底色,因為惟有如此,才能讓人在幻滅中有所寄托,不管多難的東西,總歸有點憧憬在里面。

在這個層面上,杜牧眼里的宣州、姜夔眼里的揚州、杜甫眼里的長安和鄴并沒有多大區(qū)別。凡是那些消逝的美好事物,我們都可以認為它埋葬在春天里,哪怕時間再久,也會有醒來的一天。

對鄴來說,我希望來一場奔放的春雨。

它沉睡的時間太久了,以至于忘了從哪里出發(fā)。它周圍的這片土地也實在太渴了,漳河已經哭干了淚水,如形容枯槁的老婦,只有夏天時偶爾的暴雨,才能讓她恢復生機。大部分時間里,躺在地下的鄴與干燥的黃土相顧無言,任憑頭頂交織的火車汽車轟隆而過。

需要一場朦朧而沁入骨髓的雨意,舒展一下它麻木的筋骨,也滋潤一個民族變得遙遠的記憶。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這里沒有江,黃河也早已遠去,但是,我還是愿意借用吟詠它的南方兄弟,那位至今還呼應著它的名字的金陵城的詩句來形容鄴(南京老城區(qū)之一叫建鄴區(qū),是全國極少包含鄴字的地名)。如詩如畫的雨境里,我從西門豹的故事緩緩走來,我看到一條咆哮而清澈的上古之水,我看到一場北方一統(tǒng)的狼煙之戰(zhàn),我看到一座對酒當歌的巍峨高臺,我看到無數精彩絕倫的華美宮殿,我看到一派萬邦來朝的恢宏氣度,我看到一擲萬金與百姓苦難的強烈對比,我看到雷霆震怒后的付之一炬,我看到灰飛煙滅后的一去不返,我看到這片土地的蒼涼依舊,我看到歷史角落的闃然無聲,我看到廢墟之上建起了鄴城博物館,我看到三臺遺址所在地香菜營鄉(xiāng)更名為鄴城鎮(zhèn),給了鄴最后的正名,末了,停留在空空的漳河岸邊。

天空有一群排成人字形狀的飛鳥,它們來回盤旋,不時發(fā)出尖銳的啼鳴,久久回蕩在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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