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中國傳統(tǒng)的士林社會,想要有所抱負,除了自身的才能以外,也離不開獨具慧眼的伯樂?!妒酚洝芬匀宋餅橹行牡臄⑹履J?,繪制了一幅先秦至西漢初年的人物圖譜。在《史記》眾多人物形象研究中,“伯樂”形象的探討屈指可數(shù),這類人物廣泛分布在《史記》各篇章中,他們上至君王、下至群臣百姓,對于先秦兩漢士人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司馬遷對于這類人物形象的描寫首先是出于人物傳記情節(jié)推動的需要,其次在于凸顯先秦時期士人現(xiàn)實的生存狀態(tài)。此外也傳達出“伯樂”對于士人發(fā)展的重要意義以及其自身對明君賢臣的欽羨之情。
關(guān)鍵詞:《史記》 列傳 伯樂 賢士 君臣
《史記》既是一部紀傳體通史,同時也是人物傳記名著。以人物為中心的敘事模式把人作為重要紐帶,勾連起整個歷史事件的進程。列傳作為《史記》篇幅最多的部分,刻畫了眾生百態(tài)的社會場景,也描繪出眾多階層的人物形象。在眾多人物形象中有這樣一群人,我們可以稱之為伯樂,簡言之就是善于發(fā)現(xiàn)人才的人。伯樂乃是秦穆公時期的人物,原名孫陽,出身貧寒但善相馬,被他相中的馬乃謂千里馬。伯樂相馬最早始見于典籍《戰(zhàn)國策·楚策》,一名叫汗明的賢士欲借此寓言故事讓春申君明白尊賢重士的道理。此后伯樂相馬作為典故專指善于發(fā)現(xiàn)人才,而伯樂也就成為獨具慧眼的人的代名詞。學(xué)界對于該類問題的研究主要放在了司馬遷人才觀念研究當中,強調(diào)司馬遷“選賢任能”的觀點和“士為知己者死”的情結(jié),并未把這類人物作為單獨的群體加以研究和分析。士人從“常人”到“賢才”是一個發(fā)掘的過程,在《史記》中,這類“伯樂”式的人物,對于士人成就豐功偉績具有獨一無二的作用。此類人物主要涵蓋君、臣兩類人物,廣義來說就是指那個時代的各諸侯國君以及委命于下的官吏,他們通過一種上下交互式的行為,成就了名垂后世的人物。筆者欲通過《樂毅列傳》和《管晏列傳》兩篇具有代表性的篇目,探究《史記》眾多“伯樂”式人物出現(xiàn)的作用和意義。
一、 “伯樂”的類型
《史記》列傳中的“伯樂”形象總體分為君、臣兩類,他們或許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明君賢臣,但在關(guān)鍵時刻,卻都有著敏銳的目光和發(fā)現(xiàn)“才”的能力。在眾多“伯樂”中,燕國的燕昭王以及齊國的鮑叔牙卻無疑是明君、賢臣的代表人物,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看見這類人物的一些顯著特征。
(一)君中“伯樂”——燕昭王
樂毅作為戰(zhàn)國時期的名將,受到后人的追捧,諸葛亮曾就自比樂毅、管仲。他為弱小的燕國立下赫赫戰(zhàn)功,名顯于世。但在《樂毅列傳》中我們發(fā)現(xiàn),樂毅能有如此成就,得力于有燕昭王這樣一位“伯樂”式的君王。劉向曾云:“燕昭王用樂毅,推弱燕之兵,破強齊之讎,屠七十城,而惠王廢樂毅,更代以騎劫,兵立破,亡七十城?!睆那昂髮Ρ瓤梢钥闯?,樂毅在得到燕昭王的賞識和重用后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而燕昭王的逝去其實也宣告樂毅黃金時代的離去。起初“樂毅賢,好兵,趙人舉之”,其才干得到趙人的舉薦,但居趙期間卻并未有突出的表現(xiàn)。此后樂毅以魏國使者的身份進入燕國,“燕王以客禮待之,以為亞卿,久之”。在這里我們能感覺出樂毅身份的明顯轉(zhuǎn)變,也可以看出燕昭王獨特的眼光,在樂毅沒有實質(zhì)性成就的時候就委以大任。隨后在樂毅打敗齊軍之后,田單患之,欲離間之,但“昭王又賢,不肯聽讒”,封樂毅于昌國,號為昌國君。當樂毅走向人生的巔峰之際,伴隨而來的則是燕惠王的猜忌,從而使他被迫離開燕國委命于趙國。此外,從樂毅上書惠王的《報燕王書》中亦可看出燕昭王的幾個明顯特征,首先是有 “高世主之心”。 燕昭王是一個有著崇高理想的君主,他想要打敗齊國振興燕國。二是尊崇賢才。燕昭王對于自己發(fā)現(xiàn)的人才毫不吝惜,“裂地而封之”,使與小國諸侯比肩。三是遺澤后世。燕昭王去世后,“余教未衰,執(zhí)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從諸多方面澤被后世。以上特點是樂毅對燕昭王生平的總結(jié),讓后人深刻感覺到燕昭王不僅是戰(zhàn)國時代少有的賢君之一,也是君中“伯樂”的典型人物。
(二)臣中“伯樂”——鮑叔牙
管仲,春秋齊國名相,幫助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可以說他的貢獻是巨大的,然而歷來為大眾所稱道最多的卻是他與鮑叔牙之間的故事?!豆荜塘袀鳌芬怨苤懈Q豹的方式,重在描寫管鮑之間的日常之事。整個行文邏輯看似以管仲為中心,實則凸顯了鮑叔牙的價值。齊桓公最終能稱霸諸侯雖曰管仲之功,而管仲能發(fā)揮作用乃是鮑叔多善遇之。我們可以說鮑叔乃是管仲人生的伯樂。鮑叔牙具備以下特點:一是獨具慧眼。管仲“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能透過現(xiàn)象看到一個人的本質(zhì),說明這個人也是個智者。出于此,鮑叔牙常被欺于管仲,他也不以為然。二是就大義而舍小節(jié)。傳中以“不以我為貪”“不以我為愚”“不以我為不肖”“不以我為怯”四個示例,從側(cè)面表現(xiàn)出鮑叔牙寬廣的胸懷,他能清晰地看到管仲“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成大事者則不能拘泥于小事,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的人太多,鮑叔牙認為管仲有這樣的毅力,因而他愿意成就其大義。三是公而忘私,成人之美?!豆荜塘袀鳌酚醒浴磅U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的行為,在《齊太公世家》中鮑叔明確指出曰:“君將治齊國,既高傒與叔牙足也。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彼苷f出這樣的話首先是了解管仲,其次在于他了解齊桓公的理想和自身的實力。鮑叔與管仲分屬兩位公子,他有幸做了齊桓公的重臣,本因凸顯自己從而權(quán)傾一方,而他卻跳脫出這樣的藩籬,站在客觀的立場舉薦管仲,從而達到了既成就管仲又成就齊國的目的。鮑叔牙也因此成為眾多文人心中“賢臣”“知己”的典范。
二、 《史記》“伯樂”的文學(xué)內(nèi)涵
《史記》中的“伯樂”首先是被作為推動人物傳記情節(jié)而存在的。有時他們在故事中出現(xiàn)的頻率并不多,但出現(xiàn)得恰到好處,作為分水嶺,起到前后對比、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此外,眾多的“伯樂”形象既是時代特征的寫照,也是司馬遷自身價值觀的表現(xiàn)。
(一)情節(jié)推動的重要手段
《史記》作為以人物敘事中心的史傳著作,其故事情節(jié)成為整篇內(nèi)容的主體?!稑芬懔袀鳌芬詷芬愦髷↓R國作為節(jié)點,形成了前后兩種反差巨大的變化。在燕昭王的欣賞和大力支持下,樂毅攻下齊國七十多城,名噪一時,而在遭受燕惠王猜忌后,恐誅,只能受降于趙國。這前后不同的境遇是如此的明顯。此后在樂毅的《上燕王書》中,也用了大量的篇幅歌頌了燕昭王的豐功偉績,并借以表明自己的價值追求。從前后的內(nèi)容可以看出,燕昭王一直都是被作為敘事的主體而存在,樂毅的價值和品質(zhì)也是借由與之相關(guān)的事件凸顯出來的?!豆荜塘袀鳌分絮U叔牙也是這樣的形象。司馬遷說:“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列傳?!惫荃U之交成為敘事主題,與其說寫管仲,不如說是通過對比來襯托出鮑叔牙這樣一位“伯樂”式的朋友。“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與其說是管仲對于這位朋友的感嘆,不如說是司馬遷對于本篇主旨的升華,同時也表達出本人對于此種境遇的羨慕之情。此外如《孫子吳起列傳》 中的齊使,也能讓人感到這類人物的作用。齊使只在敘述中出現(xiàn)過一次,司馬遷僅用“齊使以為奇,竊載之與齊”八個字來表現(xiàn)其行為活動,但我們可以說沒有這樣一位無名“伯樂”的幫助,之后孫臏逃亡齊國的一系列事跡將無從展開。
(二)先秦士人生態(tài)的真實寫照
周朝衰微,禮崩樂壞,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在那樣一個時代,士階層逐漸開始成為一個獨立的群體游走于各個諸侯國之間。尤其是到了戰(zhàn)國時期,隨著各諸侯國的變革,對于賢才的需求與日俱增,君王常問的是“何以利吾國”,“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用吳起,戰(zhàn)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而諸侯東面朝齊”,這些國家的強盛都是因為任用賢能的結(jié)果。對于一個賢明的君主,他們渴望得到賢才,他們想要去發(fā)現(xiàn),想要得到旁人的舉薦。舜發(fā)于畎畝之中,唐堯發(fā)現(xiàn)了他,功繼萬世。百里奚舉于市,秦穆公發(fā)現(xiàn)了他,秦國稱霸諸侯。正如韓愈所說:“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贝呵飸?zhàn)國時代,不乏眾多優(yōu)秀的人才,無論商鞅、吳起,抑或是樂毅、管仲,他們都屬于其中的佼佼者,但唯有他們遇到智慧的君王抑或是知己,才最終發(fā)揮出自己的才能。而對于有恒心而無恒產(chǎn)的士階層來說,尋找施展自己才能的平臺尤為重要。很多賢能之士由于沒有更高的社會地位,沒有機會把自己推薦給君王,他們只能通過依附君王身邊的重臣來作為跳板,最終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目標。而引薦之人也可被稱作伯樂。由于時代特殊,就造就了一批這樣的人物,李克之于吳起、王稽之于范雎、鮑叔之于管仲,都是這樣的例子。故而《史記》中有諺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北M在身邊而不察,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這其中的巨大反差都是“伯樂”在其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三)司馬遷人才觀的真實反映
通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司馬遷對于人事有一些獨到的判斷。首先,出于對“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質(zhì)疑,他在《伯夷類傳》提出:“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xué),附驥尾而行益顯?!币簿褪钦f,即使個人人格高尚、博學(xué)篤實,不附青云之士亦不能顯于當世。司馬遷從“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狹小空間中抽離出來,把視野投放到諸多階層的人物當中,旨在傳揚對歷史進程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常人。其次司馬遷深刻認識到在歷史中“伯樂”對于士人的重要性。《佞幸類傳》開篇就說道:“‘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無虛言?!焙笕藢τ跇芬愕南矏酃倘辉从谒t良的品質(zhì)、赫赫的戰(zhàn)功,但使之名顯于諸侯的乃是燕昭王的選賢任能,若沒有燕昭王的禮賢下士、知人善任,樂毅就沒有自己施展才能的機會,更不會名噪一時。管仲亦是如此,管仲本是公子糾的陪臣,糾在王位爭奪中敗給了公子小白,管仲也應(yīng)就此丟掉他自己的性命,他卻遲遲不肯自殺,同時恰巧自己的知己鮑叔牙又是齊桓公的重臣,鮑叔牙對于管仲乃有知遇之恩,若無鮑叔牙何來之后的齊國稱霸天下、九合諸侯。此外,司馬遷自身的痛苦經(jīng)歷也讓他在這類人物身上寄托著欽羨和贊揚的特殊情感。司馬遷二十歲便游歷河山,觀圣賢之遺跡,此后又傳承家學(xué),繼承家業(yè),擔任太史令一職。其愿望乃是“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但李陵事件的經(jīng)歷讓他認清了兩個現(xiàn)實:其一,漢武帝的專橫固執(zhí);其二,朋友的人情冷暖。司馬遷理想中的君王應(yīng)該具有禮賢下士的品質(zhì)?!稑芬懔袀鳌分醒嗾淹鯇芬愕闹鲋椋荚诒砻魉抉R遷認為君臣之間應(yīng)以“義”字為本,即孟子謂“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伯樂”式的君王對于他所發(fā)現(xiàn)的人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種憐愛,出于此所表現(xiàn)出的則是對賢才的愛惜,對其身心的一種觀照。而漢武帝恰是一個窮兵黷武、自矜功伐的帝王,他雖有雄才武略但終究難成君臣之義。司馬遷遭遇李陵之禍入獄以后,朝中大臣、朋友都避而遠之。“郊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讓他深刻感受到失望和無助。因此他在《報任安書》的開頭就感嘆道:“‘誰為為之?孰能聽之?蓋鐘子期死,博雅終身不負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他渴望有這樣一位敢于直諫的大臣替他申冤,有一位知己能感受到他此時的痛苦,然而現(xiàn)實終究是讓他失望了。所以《史記》中才有 “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理也,有何怨乎?”的言論,這或許就是司馬遷內(nèi)心的真實體會。
三、 結(jié)論
通過對兩篇列傳中“伯樂”式人物的分析我們不難看出,“伯樂”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對于國家和士人仕途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推進作用。司馬遷在《史記》中或濃彩重墨,或輕描淡寫,展現(xiàn)了豐富多彩的“伯樂”形象,這不僅是他撰寫《史記》人物、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同時也從另一方面反映出司馬遷自身作為士大夫期望遇明主、得知己的現(xiàn)實渴求?!皩W(xué)而優(yōu)則仕”在中國傳統(tǒng)的士族社會始終就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因為肇始于先秦的士人群體,從他誕生之初就是與政治集團聯(lián)系緊密,政治生活始終占據(jù)了他們?nèi)松拇蟛俊H欢鵁o論是先秦士人相對獨立的階段,還是兩漢后士人逐漸淪為統(tǒng)治集團的附庸,能有所建樹的賢士終究占據(jù)整個士林階層的少數(shù),因此“士不遇”的主題始終是古代文學(xué)的普遍主題之一,《史記》中眾多悲劇人物,如馮唐、李廣、孟子、孔子等,都說明了這樣的問題。但司馬遷在《史記》中大量的“伯樂”形象,又從另一個角度向人們展示了士人群體在追逐功名中的不易,以及他們對于理想“伯樂”的向往?!坝觥焙汀安挥觥本腿缤瑔栴}的兩面,始終貫穿于古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當中,如延至唐代,古文大家韓愈就在自己散文名篇中提出了后世熟知的“伯樂與千里馬”的著名論斷,影響頗為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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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何雨盎,北方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xué)。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