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約熱《人間消息》虛構的八桂大地上的野馬鎮(zhèn)標志著其藝術世界的形成，創(chuàng)造出的兼具地方性和普遍性的美學空間標示出其卓異的藝術個性。一篇篇作品互構成野馬鎮(zhèn)的復調，由此帶來的人間消息匯成語言的濁流，彌漫著獨有的南方氣質。多聲部的野馬鎮(zhèn)以其對抗荒蕪的野性、野氣為中國文學地圖繪上奇異的一筆。

關鍵詞：文學桂軍 李約熱 野馬鎮(zhèn) 文學故鄉(xiāng)

獨創(chuàng)性是文學藝術的生命力所在，因為“文學作品作為獨特的精神生產，是一種獨一無二的現象”a。因此，作家個性的形成對于他在文學地圖中的獨特存在至關重要。而作家個性不是抽象空洞的，文學藝術的特性決定了它必須呈現為具體的藝術形象。因此，作家的成熟或者說藝術個性的形成往往有著展現其獨特存在的藝術形象，而這種藝術形象最為矚目之處在于其獨特藝術世界的構建，正如莫言以高密東北鄉(xiāng)為原型的紅高粱世界。李約熱歷時五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集《人間消息》，從世俗功利角度看其矚目之處在于獲得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但是其藝術上的成功才是之于李約熱最大的價值所在，因為獲獎的光環(huán)在時間的淘洗中可能褪色，而藝術的價值卻會在時間的磨洗中越加閃亮。這部作品虛構的八桂大地上的野馬鎮(zhèn)標志著他的藝術世界的形成，創(chuàng)造出的兼具地方性和普遍性的美學空間標示出其卓異的藝術個性。

一、安頓荒蕪的野馬鎮(zhèn)

野馬鎮(zhèn)文學故鄉(xiāng)的構建最容易使人產生誤解的地方在于李約熱是出于鄉(xiāng)土的懷念。因為這一野氣橫生的世界的確寄寓了作者的溫情與悲憫。如果我們因此就確定李約熱構建這一世界的動因，很容易過濾掉《人間消息》中的情感與內涵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從大的方面看，《人間消息》可以大致分為兩類：一類近乎野馬鎮(zhèn)獨特的風俗志，一類反映社會轉型階段知識分子身心的安放。只有厘清二者之間的關系，才能理解野馬鎮(zhèn)構建的動因?；氐絼?chuàng)作主體本身，不要忘了李約熱的身份本位——寄寓都市的知識分子。從大的創(chuàng)作脈絡看，他的創(chuàng)作動機與新文學之初的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遙相呼應。對于現代鄉(xiāng)土文學的誕生，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說：“蹇先艾敘述過貴州，裴文中關心著榆關，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xiāng)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面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眀僑寓都市的李約熱有著怎樣的生命感呢？

細讀《人間消息》中的《南山寺香客》《美人風暴》《人間消息》《二婚》等城市人生小說，我們會對他何以將其中《人間消息》作為小說總集名稱的原因有著會心，由此領悟其創(chuàng)作的現實意味。這些作品骨子里透出寄寓城市的生命荒蕪感，而與之相對的是只有野馬鎮(zhèn)才能帶來安頓內心的煙火氣。

作者將視角對準城市底層生命。面對剛出生、身患先天性腦積水的兒子，初為人父的男人痛苦而迷惘，第一時間的反應是乞求醫(yī)生把他的孩子處理掉。和他同樣痛苦的妻子打算把孩子扔給遠在幾里外的宣城福利院?！吧钜箖牲c，女人給孩子喂最后一回牛奶。男人下車，狗跳了起來，在他腳邊嗅來嗅去。男人打開汽車的后備廂，取出裝孩子的竹籃提到車門邊，鋪上毛毯。男人打開車門，從女人手中接過孩子，放在籃子里，再蓋上小棉被。男人提著籃子往福利院方向走，那條狗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跟著”。在都市空間里，道德與生存的拉鋸戰(zhàn)尤為激烈。高強度的生活壓力帶來的是濃重的生命荒蕪感。于是，那個與生俱來的鄉(xiāng)土在這一刻便具有返本的意味。

從整體結構看，野馬鎮(zhèn)是針對都市的荒蕪感生存而建構的。在這一點上，它與沈從文的湘西有著類似的原理，只是沈從文的重心在于開掘新鮮透明的生命泉水，而李約熱則是于荒蕪中尋求身心的安頓。

二、留在記憶的野馬鎮(zhèn)

如果作品僅停留于這一層面，那么《人間消息》帶給我們的生命氣息還不夠豐沛。鄉(xiāng)村真的能安頓身心的荒蕪嗎？真的是與都市對立的家園嗎？李約熱開篇就把我們帶進另一個荒蕪的世界。鄉(xiāng)土逼人的真實，與“我”記憶中的野馬鎮(zhèn)大相徑庭。更為巧妙的是，作者采用“扶貧”這一視角展開敘事。而扶貧實則是城市對鄉(xiāng)村的觀照。鄉(xiāng)村在扶貧者的視野里，展現出另一種荒蕪：一種“生老病死都過于波瀾不驚”、平庸循環(huán)近乎荒誕的自閉圓環(huán)。這一視角《人間消息》講述的是在封閉的環(huán)境里人性與命運苦苦糾纏的故事。

《村莊，紹永和我》中的“我”是單位派去扶貧的干部，村莊是駐扎點。村莊遠看清新迷人，近觀骯臟混亂，不僅野性不足，而且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深沉麻木。十幾年前的一起群體中毒事件像一把尖刀，層層剝開村莊的真面目。老實巴交的海民農藥中毒，老婆美雪深夜送他去醫(yī)院，慶幸撿回一條命，請朋友們到家中喝酒吃飯慶賀。誰知道這一頓酒飯又把七個朋友直接送進了醫(yī)院，冠遠的兒子忠發(fā)還因此送命。后來才發(fā)現，海民的酒是罪魁禍首，他不小心把斷腸草的根當成八角樹的根泡在酒里。更為深刻的是，悲劇并非偶然，類似事件屢屢發(fā)生，其必然性在于村莊的孤獨，以連環(huán)死結的方式鎖住了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渠道。

作品道出了內在的悲涼：“這個村莊的每一家每一戶，所有的苦難都自己消化。每個苦難都有來路和歸途，像雨融于土地……這個孤獨的人間。我以為自己已經懷揣這個村莊的心事。如果把這個村莊當成一個人，那這個人也可以是我?！闭缋罴s熱自述親身扶貧的感受：“駐村兩年時間里，我切實挑起擔子，撲下身子，真正進入到第一書記的角色中去，和鄉(xiāng)村干部、駐村工作隊員一道親身參與了脫貧攻堅全過程。駐村讓我看到了脫貧攻堅的真實場景，也看到了精準扶貧的復雜性和艱巨性。貧困戶尚未確定時，我在村里見到的是一種眼神；貧困戶確定后，我看到了兩種甚至是三種以上的眼神，這些眼神常常令我徹夜難眠?！?/p>

而記憶中的那個野馬鎮(zhèn)在哪里呢？那個美麗迷人而又野性十足的野馬鎮(zhèn)在哪里呢？伴隨著又一重荒蕪感，作品進一步敞開了另一個維度。

三、堅韌頑強的野馬鎮(zhèn)

面對雙重荒蕪，李約熱更深入地走進愛恨生死，最終感受到一個傷殘但依然葆有傲氣的野馬鎮(zhèn)，一種熱烈而堅韌的民間精神依然頑強。這是野馬鎮(zhèn)的底層靈魂，于此他體驗到超越荒蕪的精神維度。

《人間消息》推出的《龜齡老人邱一聲》《情種阿廖沙》《幸運的武松》《你要長壽，你要還錢》等作品將我們帶進煙火人生的野馬鎮(zhèn)。從鄉(xiāng)情、愛情、友情、親情的角度，重返野馬鎮(zhèn)的精神源頭。

《情種阿廖沙》以“我”的回憶呈現出野馬鎮(zhèn)人奇特的情感邏輯。和“我”同一天入職的年輕同事阿廖沙跟如春米粉店老板娘夏如春相愛，而夏如春丈夫劉鐵和警察沖突，失手殺死對方，正坐牢等待判決。夏如春為丈夫的案子四處奔波，拖著她和劉鐵所生的三歲兒子艱難度日。阿廖沙與夏如春此時相愛，阿廖沙的父母強烈反對。身為婦聯工作人員的阿廖沙的母親以同為人母的名義跪在地上求夏如春放過她的兒子。夏如春經不住求饒，答應與阿廖沙分手。然而，意外出現了，阿廖沙喝了事先準備好的農藥，經過搶救才死而復生。阿廖沙的母親在兒子以死相拼之下讓步，夏如春也收回對阿廖沙母親的承諾。阿廖沙之所以愛上夏如春是因為配合公安抓捕劉鐵時，看見夏如春在劉鐵被抓后聲嘶力竭哭喊的場面。他被她對丈夫的愛感動，進而愛上她。夏如春既要對劉鐵盡一個妻子的責任，也不放棄和阿廖沙的愛情。由于死者家屬不肯饒恕，夏如春和阿廖沙所有的努力白費，劉鐵還是被判死刑。一年后，阿廖沙和夏如春結婚生子。多年后劉鐵的兒子也結婚生子，阿廖沙順利當上爺爺。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一波三折，表面上看似乎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但是，內里作者所要展現的卻超出情愛本身。在民間底層不管有多少困難都要克服的野草般的生存里，一切回到了源頭：據說祖輩是石達開部隊傷兵的野馬鎮(zhèn)人堅韌的生，勇敢的死，決絕的恨，熱烈的愛，尤其那種在重壓之下寧折不彎的生命力。

《龜齡老人邱一聲》中的孤寡老人邱一聲，因為長壽和失憶，竟然活成野馬鎮(zhèn)的驕傲?！扒褚宦暿俏覀円榜R鎮(zhèn)年紀最長的老人，70歲的時候，他的兒子阿牛跌河死了，從那時起他開始失憶。野馬鎮(zhèn)的人喜歡跟他對話，他們問他今年高壽，他永遠都這么回答：今年70?！贝藭r的邱一聲以“上帝”的形象將野馬鎮(zhèn)每一個人的苦難盡收眼底，卻不做任何評論，以冷靜的旁觀視角，將眾人的苦難層層疊加，最終烘托出雖受盡凌辱但仍堅韌頑強的野馬鎮(zhèn)。

于此，《人間消息》有了新文學史的一種貫通，相類于沈從文湘西世界里的水手、莫言紅高粱地里的土匪的原始生命力凸現出來。高度的現代文明固然精雅，但也失去了豐沛元氣，底層民間固然粗糲，但野馬般的野性閃動著生命本能的強力，正是這種本能才護佑著人類綿延不息。如果說沿此還有藝術發(fā)展空間，那么便是將這種野性升入一種形上的生命體驗，正如沈從文于湘西世界構建后進入“超越言說，超越時間與空間，帶著天啟般的頓悟與迷狂”c，但那也許是未來的李約熱。

總體來看，《人間消息》中的一篇篇作品互構成野馬鎮(zhèn)的復調，由此帶來的人間消息匯成語言的濁流，彌漫著獨有的南方氣質。這八桂大地上的多聲部的野馬鎮(zhèn)以其對抗荒蕪的野性、野氣為中國文學地圖繪上奇異的一筆。

a 錢中文：《文學原理——發(fā)展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159頁。

b 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劉運蜂集：《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80頁。

c 唐東堰：《論沈從文的思維特質及其對創(chuàng)作與思想的影響》，《中國文學研究》2016年第1期。

基金項目： 本文為廣西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研究課題“新時期以來廣西鄉(xiāng)土作家群創(chuàng)作實踐多維研究”（17BZW001）階段性成果

作 者： 宋輝，玉林師范學院教育技術中心教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