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家在鹽城響水黃海農(nóng)場四分場住了三年。
進入臘月,大人們議論過年的事就多了。家里開始大掃除,洗洗刷刷積了一年老塵垢的油瓶、窗戶、被子、床單……我家姊妹多,門前的晾衣繩不夠用,洗好的床單、被面就蒙在了稻草堆上曬,像蹲了個大頭萌娃,圍著紅紅綠綠的花頭巾。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傍晚我們像從草堆上揭了一層鍋巴,被面硬邦邦的進不了家門。套好的被子居然有稻米的清香,太陽的氣味成了年節(jié)的記憶。過幾天,大人陸續(xù)拎回幾斤肉、幾條魚、幾只雞……有時玩一圈回來,家里就多了一大堆好吃的。父母有神奇的魔力,把年貨和年味一樣一樣領回家。腌魚咸肉被曬得冒油,我們和貓狗努力咽著口水,在陽光下仰頭渴盼,感覺好東西都在天邊正排著隊來,我們在墻下等,有意餓著肚子等,洗干凈了好多籃子等。
慰問軍烈屬是分場過年必有的項目,三年級時我參加過一次。一男二女涂紅臉蛋,扎紅領巾。四個大人,開車,打鼓,敲鑼,扛旗放鞭炮。坐在拖拉機上,北風呼呼地吹,紅旗獵獵作響,大雪一個勁地往脖子里灌,小手凍得像紫色發(fā)面糕一般??斓竭B隊時,我們鑼鼓齊敲,鞭炮炸響,就有許多人圍來。我們在圍觀中送上用紅紙扎著的肋條肉和魚,大糕和酒。再在人家的門楣處貼上“光榮人家”的門牌,放一掛鞭炮,再由我前走一步,敬隊禮,讀慰問信,開頭就是“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讀完再齊敲鑼鼓。光榮的人家就很自豪,帶頭鼓掌,忙前忙后,嗓門大大地招呼喝茶抽煙,還緊緊地拉著我們,往我們的口袋里塞糖、花生和瓜子。我們假假推擋,美美收下,像打勝仗進村的小兵張嘎。四個連隊都跑到,需要一天?;貋淼穆飞?,我們做了好事被熱捧,內(nèi)心激昂,迎風張揚,放聲歌唱。我們將好吃的分給大人們,他們便齊齊地夸贊,為我們“咣咣咣”“ 咚咚咚” 敲一通鑼鼓。
過年期間,玩花船、看電影、打撲克、輪流坐莊請客……一連隊的人在酒桌上紅著臉,勾肩搭背,吆五喝六,掏心掏肺,稱兄道弟,好像都成了一大家子。
那時父親剛恢復工作,人到中年,大展身手。姊妹健康,每天拔節(jié)成長。一切都好像剛剛蘇醒,許多好日子像過年一樣在前面等著我們。
80年代初,我家搬到十二分場,也許年長了許多,過年有了別樣的體驗。
在連隊里過年很奇怪,愈近年底人越少,越是冷清。先是老職工拖兒帶女,三三兩兩,響亮地打著招呼走,我們就沒了玩伴。接著就是知青,蘇州的、南京的、上海的,他們前呼后應成班成排成建制地跟車走了,許多天里我們就沒有歌聽,沒有戲看。在白雪的覆蓋下,樹木、房屋、田地都堆積寫意出圓潤的線條,一直畫到天邊。偶爾“噼”一聲,“啪”一響,那是孩子們很節(jié)儉地放著年炮。
農(nóng)墾本就是屯墾戍邊的延續(xù),絕大多數(shù)人非本地原住民,春節(jié)期間,他們東南西北地各自奔回老家,縫補一年的親情缺失,享受一年一度的團聚盛宴。
過年期間,我們請留守的知青吃年飯,吃著喝著,有人小聲抽泣,后來竟演變成集體地哭泣。許多年后我才體會到這種游子回不了家的心酸和苦楚。
我經(jīng)常給回老家過年的人看家。開窗通氣曬被褥,給他們照看雞鴨鵝,喂養(yǎng)那些郁郁寡歡的貓貓狗狗。雞們一喚就回家,撒一把糧食,便是一片歡騰,它們一邊頻頻啄食,一邊咕咕叩謝。唯獨狗,天性不能一生侍二主,遠遠地看看我,看看食,我前走兩步,它后退三步。實在饑餓難耐,才疑疑惑惑地靠近,叼一口就跑。有的狗寧愿打野食,也不愿吃我這個陌生人的東西。有時甚至能看到,在連隊的土馬路上,一條老狗獨坐風雪中,一動不動地眺望遠方……
萬物有靈,世界相通,完滿一家才是最幸福的時光。
進了城,安了家,我每年都要回農(nóng)場過年。
小哥總要打幾個電話詢問幾號回來,幾點能到家。也總是報告,老媽坐在院子里又喊啦,曬被子啊,老五回來要蓋的?;丶液?,那些曬過多日的被子,蓬松脹大,煊和輕飄,清新的太陽味給我溫暖,助我入眠。
農(nóng)場回城的班車四點五十準時開動,幾十年未改。早先過完年都是母親送我。夜里三點多,她窸窸窣窣地摸黑下床,輕聲開門、關門,去廚房煮好面,四點準時喚我。然后,她就坐在廚房門口看我吃飯,小花狗依偎并搖尾。母親連連地講,快快地說:該找對象啦,工作好好干,年貨在包里……接下來,母親就拎東西,推三輪車?!斑选钡囊宦曣P上院子鐵門的暗鎖。小花狗歡歡地跑,母親慢慢地騎,我快快地走。頂著寒星,照著彎月,走過小橋頭……
不知從何時起,母親不再送我,只是二點多,她就披衣坐起,在黑暗中,努力壓抑著連串的咳喘聲,就這么坐著,等著,低咳著,偶爾看一下表,三點五十準時開燈,喚我的乳名,又是連連地講,快快地說:帶好孩子,保重身體,好好做事……我們一家忙忙地吃,亂亂地找,直到“哐”的一聲關上鐵門,奔自己的前程去了。
許多年里,過年就是不顧一切,溯流而上,涌流裹挾,漫天飛舞,晝奔夜趕地回家,吃大餐,睡大覺,曬太陽,再大包小包,悵然若失地回城。一直以為生活就是這樣平常往復、春水東流般理所應當?shù)剡^下去,直到2010年,母親與我陰陽兩界,永遠斷離,從此再也沒人催我回去過年。別人過年我過關,接受和再適應這世間一一到來的冷暖。人最滴血的疼痛莫過于眼睜睜地看著卻回天無力,最噬人心的莫過于曾經(jīng)習以為常的家長里短會成為經(jīng)年的懷想和奢望。
平日里身兼數(shù)職,事情擠占了每個時間格。唯到年節(jié),一卸到底,返還本真,思念萌生泛起,像一樹繁華落盡,滿是情感枝杈向天的宣示和渴望。
春節(jié)前,我也會抓緊洗被子,拍拍打打,里外翻曬,讓世代接力的愛意和陽光滲透到被子的每個縫隙,填滿每個蜂房,被褥像個發(fā)酵烤好的大面包,涂上了一層太陽味。詢問孩子飛機的行程,計算到每個時間點,跟蹤到每個落腳地,及時給予指導,直到安全到家。努力讓自己忙活起來,做一大堆好吃的,設計一些快樂的情景和活動。過年要熱鬧,生活要繼續(xù),孩子正在灌漿成長,也正在刻錄和享受我們曾有過的歡樂和美好……
忽有一晚做夢,夢回黃海農(nóng)場,我家院落依舊。陽光灑滿,燦爛光明,所有物體熒熒散光。院中柿樹亭亭,墻上掛滿流油的雞鴨、肉魚。呂齊三四歲樣子,撅著屁股擺弄一地玩偶,小花狗圍著他嬉鬧。我媽坐門口曬太陽,抱捂一杯熱茶,臉色紅潤,瞇眼打盹,突然沖里屋喊一聲:曬被子,老五回來要蓋啊……
呂煥剛: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做過教師、工人、編輯,現(xiàn)供職于企業(yè)。發(fā)表詩歌、散文、新聞等作品數(shù)千篇,多次獲全國散文大賽獎。
編輯 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