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建德之行,印象最深者,是梅城?!鞍僬梢娪西[”的江水之畔,這座親切小城,我在夢中似乎到過。
梅城,千年古邑,是昔日建德縣治和嚴州府治所在地。在梅城,我暗暗驚嘆于古人擇地的眼光。古梅城之址,實在是隱于青山秀水間的一處東南形勝。
城,北倚高大雄偉的烏龍山(“一郡之鎮(zhèn)山”),南面“清溪清我心”的新安大江,而從更南處注來的巨流蘭江,恰在城下匯入新安。站在半朵梅花形的南城墻上,可俯臨清流,遠眺一帶連綿案山。江水東流,南峰塔和北峰塔夾江而立,送水東去,形成雄秀之水口。
當?shù)厥咳?,也自豪于梅城潛在的王氣:烏龍山為巨大臥龍,梅城東西兩湖系龍之雙目,新安江和蘭江是龍之雙須,而南峰和北峰雙塔,則為龍之雙角。
龍形之地的梅城,古樸深厚,卻又回旋著無處不在的朗朗清氣。
這座微型卻奇異的山水古城,還讓我深記的,是它護佑過中國文學史上的一部不朽杰作:《聊齋志異》。
完整的《聊齋志異》在蒲松齡(1640年—1715年)中年時期即已完成。只因家貧,“無力梓成”。蒲松齡謄清后,共四函八冊,分藏于兩只樟木匣內(nèi),作為蒲氏傳家之寶,囑其子孫保藏。期間,陸續(xù)有親友借抄,遂以手抄本的形式,有限地流傳于世。
蒲松齡辭世半個世紀之后,他的一位山東老鄉(xiāng),在浙江梅城,替他完成了刻書的夢想。蒲松齡的這位老鄉(xiāng),叫趙起杲(1715年—1766年),山東萊陽人,平生喜讀聊齋。
乾隆十一年(1746年),趙起杲從朋友處得到兩冊手抄本,欣喜異常,只遺憾不是足本。后來,他又在福建和北京各找到一個抄本,互相???,形成了一個比較完善的《聊齋志異》抄本。
乾隆三十年(1765年),趙起杲調(diào)任梅城,做嚴州知府。嚴州素有刻書傳統(tǒng),以此地利,他遂下決心,在嚴州刻印家鄉(xiāng)前輩的這部著作。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五月,十二卷本刻成,命名為“青柯亭本”(青柯亭,嚴州府衙后院中的一個亭子)。正當趙起杲四處籌措資金,準備續(xù)刻余下的四卷時,不幸突然病逝。趙起杲為刻《聊齋志異》,耗盡家財與心血,甚至無力回葬故鄉(xiāng),至今安息于梅城南門外新安江畔。半年后,十六卷本《聊齋志異》在他朋友們的通力協(xié)作下,終于告成。
“壘壘遺冢,寂寞江濱,可哀也已!然而苦心勁節(jié),已足與云山江水俱長。”(鮑廷博《青本刻<聊齋志異>紀事》)蒲松齡辭世之年,正在趙起杲出生之際,這是否可算是冥冥中的一份深緣?
梅城誕生的青柯亭本,是《聊齋志異》所有刻本中的祖本。此后數(shù)百年間,青刻本被不斷翻刻重印,徹底挽救了《聊齋志異》被湮滅的命運。
建德江水安靜深流。夜晚,在城側(cè)的江上,靜下心來,依然能夠感受到活著的中國水墨畫,感受到活著的中國唐詩。
夜的江水,仍如清澈之墨,仍可供人萬代書寫。眼前清澈的江水之墨,寫在宣紙上的,似乎就是這樣二十個漢字: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這是建德江貢獻給這個世界的簡潔、偉大的漢語詩篇。孟浩然,這位唐朝的襄陽人,在此地,在江水之上,為我們說出:“日暮”之時,永遠有新生的“客愁”。
也許,這就是宿命,這個星球上所有朝代的所有人無法逃躲的宿命。
黑陶:1968年出生于江蘇宜興丁蜀鎮(zhèn),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出版?zhèn)€人作品“江南三書”:《泥與焰:南方筆記》《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憶阿炳》,散文集《燒制漢語》《中國冊頁》,以及詩集《寂火》《在閣樓獨聽萬物密語》等。獲三毛散文獎大獎、《詩刊》年度作品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萬松浦文學獎等。
編輯 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