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1966年生于遼寧清原,祖籍洛陽伊川。作品散見《山西文學》《福建文學》《北方文學》《鴨綠江》《小說林》《草原》《西湖》《散文百家》《當代中國生態(tài)文學讀本》《南方人物周刊》《中國文化報》《解放日報》等。著有非虛構(gòu)文本《底層的珍珠》。
邵守紅
在樹基溝學校,三哥有兩個密友,一個是邵守紅,一個是付希全。
三哥管邵守紅叫小紅,我大多數(shù)的時候也跟著這樣叫,而很少叫邵哥。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們在一起廝磨久了就有些平起平坐的意思,雖不敬,但小紅小哥從未怪罪過。其實,他也很少稱呼我的名字,而是和三哥一樣叫我四子。
四子,你三哥在家沒?
四子,走??!帶你去河套抓魚。
小紅總是這樣說。
如你所知,小紅和我家都住在一個居民區(qū),也就是人們俗稱的糧站下片。我家在鐵道邊,他家在大道旁,面對中學、井沿和商店小王家的小賣店,中間只隔了四棟房和一條巷子,如此相近的距離,自然增加了我們的密切往來。比如我去井沿挑水,或是去小王家的小賣店買東西,時間不急,我可能就會拐進小紅家玩會兒。小紅若是上鐵道南面的前山打柴,撿蘑菇或者采野菜,也往往會喊我們一嗓子。當然,這要在周三周六的下午(半天課)。周日,我們一般不去前山,而是沿著鐵道一直往下走,直到土窩棚村站點,右轉(zhuǎn),爬上西山。
土窩棚西山,是遠近聞名的盛產(chǎn)山野菜、野蘑菇、野果、木耳的地方,自然也是野獸出沒、奇花異草的妖嬈之所,囫圇圇的一面大山,隱蔽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但這里,通常不是一個人敢去的,往往要三五成群結(jié)伴而行。記憶中,小紅和三哥是打過毒蛇的,也捉過刺猬,我則避之唯恐不及。當然,更多的時候是他倆手拿木棍,將蛇挑起,甩向密林深處。小紅是跑山的一把好手,他總能在我和三哥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成片的野菜或野蘑菇,但他從不吃獨食,而是招呼我們過去和他一起采摘,不像有些人逮到大份兒悶不做聲,生怕別人搶先。有時我們礙于面子,不好意思分享小紅的成果,暗下決心獲得更大的收獲,但常常事與愿違。
最終,小紅還是分給了我們一些,讓我們的筐同他的筐一樣充實。
小紅也會告訴我們,什么樣的地方容易長蘑菇,什么樣的地方山野菜茁壯,可惜,我和三哥不諳此道,終達不到理想的效果。當然這并不重要。與其說我和三哥、小紅愿意一起搭伴上山摘果采菜,不如說是他倆又多了一次在一起交流的機會,那時,小紅和三哥都喜歡文學,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他們有共同語言。我則練習繪畫,即使爬山越嶺這些費力氣的活計,我也要在兜里揣個速寫本,裝模作樣地畫山畫水。要知道,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人們還沉浸在文藝復興的熱潮中,一切美好的事情仿佛剛剛開始。
小紅的歌兒也唱得好,野山幽林自然成了他的歡場,什么朱逢博郁鈞劍郭頌王潔實謝莉斯及至侯德健,他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采蘑菇的小姑娘
背著一個大竹筐
清晨光著小腳丫
走遍森林和山岡
……
小紅不僅上山時唱,有時下河、放學,或是傍晚來到鐵道上玩時也唱,惹得附近的居民都愿意聽他唱歌,包括我爸我媽。小紅經(jīng)常來我家玩,有時趕上吃飯也一起吃,趕上過節(jié)包餃子,他也是一邊幫著忙活一邊唱歌,什么《送貨郎》《鄉(xiāng)間小路》《冬季到臺北來看雨》都是我們喜歡聽的。我的發(fā)小加鄰居加同學劉波,也愿意唱歌,小紅他倆就此起彼伏地對起歌來,要多好聽有多好聽。
小紅的爸爸過世早,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但小紅的媽媽我卻記憶深刻,我叫邵姨。小紅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一個姐姐,邵姨把他們一一拉扯成人,一定也是付出不少的心血,但每次我和三哥去他們家玩,邵姨的臉上總是洋溢著微笑。那時,小紅家住套間,我一定也是借過宿的,并曾借過小紅二哥的一個白色硬塑料帽子(就是毛澤東去重慶會見蔣介石,剛走出機艙時戴的那種,時謂“華僑帽”),和劉波在鐵道南的一棵梨樹下合了個影。
小紅也經(jīng)常在我家留宿。我家雖然是一間房,但爸爸在礦上打更,媽媽有時帶著弟弟去縣城的二姐家,小紅就幾乎長在了我家,和三哥一起上學放學——如前所述,他們又多了文學交流的機會,甚至我也參與其中。比如我們每人都有一個自制的筆記本,用來抄寫名言警句(我還有兩個剪報本,一個用來粘貼書法、篆刻,一個用來粘貼圖畫),鋼筆水除了普通的藍色外,還有少見的黑色和綠色,字體也以仿宋為能,而不是大家一窩蜂地龐中華。我們似乎看不上后者的軟弱無力,起碼也得王正良任平呀!
記得當時盛傳散文作家李玲修的《啊,友情》,讓我們驚嘆不已,甚至全文都能背誦下來:
你是嚴冬里的炭火,你是酷暑里的濃蔭,你是湍流中的踏腳石,你是霧海中的航標燈,你是看不見的空氣,你是聽不到的聲音……啊,友情!你在哪里?……
現(xiàn)在想來,這也許是每個文學愛好者的共同經(jīng)歷。
但那一晚,我卻發(fā)現(xiàn)了三哥的一個秘密。半夜里,當我被尿憋醒時,聽到他和小紅還在嘮嗑:
你和雅麗到底怎么回事???同學們都在背后議論呢。
其實也沒啥。不就是借給她一本書么。
那書里的信呢?據(jù)說還附了一首詩……
“四子!四子!”三哥突然叫我。小紅問叫他干啥?三哥說看他睡沒,別讓這小子知道我的事,告訴爸爸。
我翻了個身,吧嗒吧嗒嘴,發(fā)出沉睡的鼾聲。
大約1978年吧?三哥九年畢業(yè),接爸爸班上礦參加工作。小紅則參加招工考試,成為一名礦山井下工人。五年后,我考上技校,和三哥住在燈光球場同一個宿舍,小紅住在紅坑口宿舍,彼此往來自是題中應有之義。
但那時,三哥和小紅都已漸漸地遠離了文學。后來,三哥上的電大也不是中文班而是企管班,小紅也已在工區(qū)當了班長。小紅和三哥一樣都不大喝酒,但歌兒依然唱著,又彈起了吉他,經(jīng)常參加礦山文藝演出。印象中,小紅還送給過我一把吉他,可我只會一首三月里的小雨嘩啦嘩啦啦啦,顫音永遠撥弄不準。后來我技校畢業(yè),正好分配在小紅所在的工區(qū),成為一名令人羨慕的地表卷揚工,但這個工種責任重大,且一干就是十幾二十年,甚至一輩子。于是我自愿申請到千米井下的小紅班組,做對鈴工,一二三班倒,但我卻很少上夜班,即使白班,也是經(jīng)常跟著小紅屁顛屁顛地四處溜達,美其名曰檢查工作。小紅讓我省下更多的時間看書和學習,后來,又推薦我到工區(qū)當工代員,直到1988年我調(diào)離那里。現(xiàn)在想來,那兩年該是我和小紅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時光,也是最為難忘的時光。
那年,我離開老家到外地謀生,就很少和小紅聯(lián)系了。最近一次見面,也是在三年前,我陪北京的幾位作家朋友回老家玩,這時小紅已經(jīng)是工區(qū)長了,他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一個安全帽,帶我們參觀了我曾工作過的地方,并詳細地講解了礦山技術(shù)改造工程及發(fā)展前景,也給我的朋友們撿了幾塊礦石,作為紀念。
小紅說,四子是我四十年的兄弟了,親哥們一樣。
那晚小紅留我們吃飯,因為我們還要趕往下一個地點,未能如愿。后來,我聽說他又調(diào)到礦里某個部門工作了,不久又停薪留職,遠赴大興安嶺和朋友們開拓另一個礦山。冠狀零年,除夕夜,我在喝多了酒的時候,給他電話拜年:
邵哥,你再給我唱首歌吧!
付希全
記不清是哪一年了,付希全從岫巖來到樹基溝上學,作為插班生,分到三哥那個班。三哥、邵守紅、付希全,隨之成為最要好的同學,說是鐵三角也不為過。
時間久了,三哥和邵守紅就管付希全叫全子。
那時他們上九年級吧?
起先,我和全子(我也這么叫了?)并不是太熟悉,盡管他也常來我家玩,也在我家吃過飯,但一定沒有邵守紅那樣讓我感到無比親近。我只知道,他的一個遠房姐姐在我們學校當老師,他是奔姐姐來的,操著一口遼南口音,每句話的尾聲都往上翹,可以的事情也不說“行”,而是“嗯那”。有點垮。但付希全長得卻是一表人才,濃眉大眼,憨厚樸實,看上去也比三哥、邵守紅橦堆,我爸我媽很喜歡他。
我說過,我在初中時喜歡書畫和文學,是受三哥的影響,也包括他的朋友比如邵守紅。那是個講究志趣相投的年代,道不同不相與謀。我家的相冊中,至今還貼著一張三哥和邵守紅、付希全的合影照片,他們每個人的左上衣兜里都別著一支鋼筆,頭發(fā)濃密,照片上面的留白處斜著寫了四個字:風華正茂!三哥說,全子也喜歡文學和書法呢,他的顏真卿多寶塔比我寫得好多了。這,我相信。
但命運總是不公。九年畢業(yè),三哥、邵守紅先后上礦參加工作,付希全因為是農(nóng)村戶口似乎只有回鄉(xiāng)務農(nóng)一條路。心有不甘,他去當了兵。
當我決意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翻出手頭保存的四封付希全的信,兩封是寫給三哥的,兩封是寫給我的,分別于1984年3月5日、1984年4月1日、1985年2月8日、1990年12月8日。寫給三哥的兩封信之所以在我這,估計是因為我曾經(jīng)和三哥住一個宿舍,就隨手留了下來。
付希全在3月5日的信中寫道:
坐在南去的列車上,我拆開了你的信,句句貼心的話語真的把我?guī)У搅四愕纳磉叄渚渲孕牡淖8U媸刮也粍俑屑?,我仿佛看到了你熾熱的心。是的,海?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你說“面龐的消瘦,衣著的單薄,怎能將自己的微笑遮住。因為啊——生活不只是享受!”是啊,生活來源于奮斗,真正的生活,在于勞動者的耕耘,真正的幸福在于攀登者的努力,無限風光在險峰。而我呢?卻只能望其興嘆了。你現(xiàn)在正在實現(xiàn)著自己的諾言,你在走一條荊棘的路,雖然說艱難,但你的信心是十足的,你一定會做出成績的,因為希望總是屬于那些不畏勞苦、勇于探索的人。
顯然,這是全子在收到三哥的信后的回復。那時三哥工作好像不大滿意,正在復習,準備考電大。4月1日的信,還有這樣的段落:
你來信中說,讓我給你的小說提意見,請原諒,實在是無可挑剔。因為你現(xiàn)在已真正了解了生活。所以,在此方面你是頗有功夫的。特別是你的觀察能力和敏感能力很強,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杰”,特別是在文明禮貌月中發(fā)表這樣的小說,真是難能可貴的好教材。
寄信地址是吉林省長春市,彼時全子正在部隊服役。信中說,他又回到連隊干老本行了,雖然沒有什么造詣,但在他人眼里還是“略高一籌”,自己心里也滿足了。那時,他在連隊任宣傳干事,可以說他和三哥都是在用自己的努力,或者說是對文學對寫作的熱愛,試圖和正在改變著自己的前途。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1982年暑假,我到鞍山市群眾藝術(shù)館學畫,住在鐵西區(qū)的姑姑家。一次我去鐵西百貨大樓文具柜臺買畫材,見一身著軍裝的士兵正在挑選鋼筆——怎么這么面熟!這不是全子嗎?幾乎同時,全子也認出了我?,F(xiàn)在,我已記不清當時的具體情景了,彼此是否握手抱拳擊胸拍背進而留下地址電話……對了,那時也沒有個人電話,但肯定也沒立馬下樓在街邊找個小飯館吃喝一頓。只記得全子說他們正在附近修路(工程兵?),休息時間就跑來看看鋼筆什么的,我自然也是介紹了自己的情況,然后分手。
1983年,我離開樹基溝小鎮(zhèn)到一個更大的礦山念技校,1985年2月8日收到全子給我寫的第一封信,兩頁白紙上竟然都是先用紅筆畫了橫格,比通常的筆記本自帶的格子略寬,類似于宣紙的八行箋,字體也是剛?cè)嵯酀男袝@哪里是寫信,分明是在創(chuàng)作一幅書法作品呀!兩封信除了第一封有兩字涂抹外,其他盡皆干凈整潔,想來全子在寫這兩封信時,一定也是不止書寫一次甚至打了草稿的吧!如此用心,讓我感動。
這時全子已經(jīng)復員轉(zhuǎn)業(yè),但仍然沒有分配工作,幾經(jīng)周折,終于在北三家鄉(xiāng)下寨子村小學當代課教師。我們雖然不是經(jīng)常見面,但彼此已經(jīng)很熟悉了,用他的話說是“真正相識”:
雖然我們真正相識確實晚了些,但我還是滿足的,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文學和書法,此乃天賜良緣。我沒有更高的奢望,只要我們在共同的愛好上一起切磋,一起進步,當哥哥的我就心滿意足了。同時,也希望你在今后能多提供一些讓我練筆的機會,使自己能有所進步。
全子說的機會,是指他幾次到礦上來辦事,順便會會我三哥、邵守紅等同學。晚上,我就請他住在我的單身宿舍。我向他介紹了礦上喜歡文學和書畫的朋友,推薦他的文學作品在《礦報》發(fā)表,書法作品在工會畫廊展覽,全子還給自己起了個筆名:溪泉。我們還試圖找關(guān)系,幫助全子轉(zhuǎn)為民辦教師,但終因種種困難而未成。上述給我的兩封信中,全子似也表露出些許無奈:生命對于我們來說,只是短短的幾十年,特別是正值青春韶華,無疑是可貴的,但命運的安排只能使自己做八億農(nóng)民中的一員了。諸般皆是天造就,世上有誰能強求?更何況我這個心比天高的空想家了。
不久全子結(jié)婚,新娘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姑娘。我們逗他:一定是你們的村花吧!
全子憨厚地笑笑,用遼南口音回答著什么。
全子的婚禮是在樹基溝辦的,那時,全子的父母也早已搬到這里來生活了,他們家開了一間豆腐坊。全子囑我寫婚聯(lián),權(quán)當賀禮。詞兒他也擬好了,用現(xiàn)在的話說充滿速度與激情:
不愿做鴛鴦,卿卿我我嬉游淺水
有心學海燕,風風雨雨比翼藍天
婚后,全子在下寨子村蓋了新房,把家就安在了那里。非典那年,我和朋友騎自行車從沈陽到清原渾河源頭,途經(jīng)該村時我提議去看看全子。村人將我們引入一家院落,透過窗子,我看見全子媳婦——我應該叫嫂子,正和人聚精會神地打著麻將,我就沒進屋打擾。
村人說,付老師早就不在學校教書了,此時該在斗虎屯石灰廠裝石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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