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偉

一

不知過了多久，方志強累極了，周圍的群山已經(jīng)消失了，迎接他的是一馬平川的平原，他終于走出大山了，山外的空氣真好。可是學校在哪里？方志強有點犯傻，他實在是走不動了，他輕輕地躺在公路旁，躺下的感覺真好。過了近半個小時。方志強又重新站立起來了，他艱難的向前行走，轉(zhuǎn)過一個十字路口，他看到了“知識改變命運，教育成就未來”的幾個大字。可是仍然不見學校的蹤影，他又坐在路旁的院墻外休息，在他身后的院墻里傳來打乒乓球的聲音，他連理都沒理。突然一個羽毛球從天而降，落在他的身上，他也懶得搭理，過了幾分鐘后，他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麻煩你把羽毛球還給我?！?/p>

方志強睜開眼睛，看這眼前的這個圓圓的臉頰，有著一雙水汪汪的雙眼，扎著小辮子的姑娘。方志強害羞到極點，他馬上把羽毛球還給了這個姑娘。他是風塵仆仆，破爛不堪，她是著裝整齊，儀態(tài)大方，兩個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對視了一下，一個轉(zhuǎn)身而去，一個扶墻而起，一個在前面走，一個在后面嘆息。

突然方志強看到“永旺中學”幾個大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眼，他認真一看，沒錯，就是永旺中學，他自言自語道：“天意如此?！边@時她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她發(fā)現(xiàn)他正盯著眼睛看著自己，目光不在移動，她臉上一陣緋紅，低下了頭，這時方志強才回到現(xiàn)實中來，他也非常的尷尬。一個陌生的男孩子一直直勾勾地看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子，這會讓對方怎么想，對方可能認為自己比較輕浮，方志強尷尬到極點了。

“對……對不起……請問你是永旺中學的學生嗎？”方志強看著她的衣服問。

“嗯，怎么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小伙子臉更加的紅了，寬闊的胸膛，深邃的眼光，帥氣的臉頰，魁梧的身軀，強健的肩膀，他的激情消解萬物，他避開了她的眼睛。

“你好，我也是永旺中學的學生，我前來報到的?！?/p>

“我也是，你怎么來得這么晚？我們都領到新校服了，對了你是哪個班的？”

“我高一六班?！?/p>

“這么巧，我也是高一六班的，我們一個班的，你哪里人？”

“洛源鎮(zhèn)人?！?/p>

“啊，我是保安鎮(zhèn)人，咱們兩個老家離得不遠，這么巧。我們既是同班，又是同鄉(xiāng)，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很高興認識你！”

“你叫什么名字？”

“方志強。”

“你呢？”

“朱玉琴?！?/p>

彼此互相介紹后，雙方都很興奮，他鄉(xiāng)遇故知呀！人生一大樂事。朱玉琴幫方志強搬東西，方志強也不感覺緊張了，他想能在這里遇到老鄉(xiāng)，他十分的激動，他一邊走，一邊問：“咱們學校在哪？我怎么沒有看到?！敝煊袂傩Φ勒f：“看到知識改變命運，教育成就未來這幾個大字了嗎？”

“看到了，可學校在哪？我怎么一直沒有看到。”

“那堵墻就是咱們學校操場的圍墻，學校的大門在前面呢?！?/p>

過了一個十字路口，“永旺中學”幾個大字涌入方志強的眼簾。學校教學樓的兩旁各有兩個巨石，左面的巨石上寫著“勵志”右面的巨石上寫著“篤學”。教學樓上寫著“施教先施師德，求學先求做人”。方志強站在學校門口，他感覺自己能來這里求學實在是上天眷戀，在這里他要灑下三年的汗水，在這里他要成就自己的大學夢，在這里他要學會古今中外的知識?！坝劳袑W，我來了?！狈街緩娫趦?nèi)心吶喊道。

永旺中學像慈母一樣張開雙臂，迎接遠道而來的學子。學校的報到處掛著巨大的橫幅，橫幅上的標語是——“歡迎新同學?！狈街緩姾闷娴乜粗鴮W校的一草一物，跟在方志強后面的朱玉琴早已注意到方志強的雙腳。他的大拇指已經(jīng)露在外面了，所有這些，方志強都沒有太在意，他被學校宣傳欄里面的名人名言所吸引。頓時全身的疲勞蕩然無存，他看著中外一個個名人，嘴里不停地誦讀他們的人生格言。他仿佛受到這些話語的激勵，不停地雙手握拳，抱于胸間，表情激動萬分。

一群男生走過，邊說邊談論著什么。看到方志強如此破爛的穿著，他們就邊笑邊議論。

一個說：“瞧，咱們學校來了一個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逃兵，背上背著瓶瓶罐罐，好像喪家犬一樣?！?/p>

另一個說：“你這什么眼神，別侮辱人家人民子弟兵，人民子弟兵能穿得這么破爛嗎？有人民子弟兵上學還帶著媳婦的嗎？人民子弟兵能這么沒有精神嗎？沒見識?！?/p>

“快看，黑饃似鐵塊，酸菜似蛆蠕，哈哈。怪不得人們常講黑饃包酸菜，壞人多作怪?！币粋€戴眼鏡的說。

“你懂個啥？人家是聰明人，這樣做可以得到同學們的同情，從而獲得學校的貧困補助，明天我也這樣，你看看人家多么會偽裝?！?/p>

方志強臉上青筋暴起，他雙手握拳，內(nèi)心烈火焚燒。站在方志強身后的朱玉琴早已經(jīng)覺察到情況不妙，她拉住了方志強，方志強并沒有退縮。

“哎呀，你還學會瞪人了，怎么著，不服呀？”領頭的那個高個子說。

方志強知道自己不是這伙人的對手，70多里的路程已經(jīng)讓他疲憊不堪。他不想惹事，于是他強壓制住自己內(nèi)心的怒火，拳也放開了。他只對身后的朱玉琴說了一聲：“走！”

“真是山里的核桃打著吃——不知深淺，都沒有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在我們這里撒野，只會找抽?！?/p>

“我也是山里人，怎么著，你們也準備把我也砸著吃，真是反了天了。”這一句話以強有力的聲音，憑借著空氣的傳播震懾住高個子他們，好像武俠小說里面的千里傳音功。又好像獅子吼一樣阻擋了向前撲的高個子他們，周圍的同學都被這聲音所吸引住了，但聲已經(jīng)到了，人卻未到。

“李校長來了，快跑?！逼渲幸粋€戴眼鏡喊道。

但沒有一個人敢跑，生活在這里的學生都知道，李校長有一個原則那就是——“抓到不放，跑了重罰?！敝車娜巳涸絹碓蕉?，李校長快步走入人群中問：“誰在鬧事？”人群中沒有人敢吱聲，但李校長已經(jīng)把目光投向高個子他們，他大聲地說：“什么是貧窮？什么是富有？穿草鞋、打補丁、吃粗糧就是貧窮嗎？坐轎子、吃山珍海味就是富有嗎？你們幾個富有嗎？他貧窮嗎？貧窮與富有并不在乎表面上的東西，歧視人，嘲笑人，這是誰教給你們的壞毛??？當眾羞辱別人這是誰給予你們的權利？侍強凌弱，這是誰給予你們做事的原則？反了天了，這是學校，不是街道，你們看看你們眼前這幾個字——求學先求做人。你們做到了嗎？”李校長這些話讓高個子他們頓時啞口無言。低頭不語，羞愧難當。“你們幾個下去好好反思，然后向這個同學道歉，如果有類似的事情再次發(fā)生，你們就馬上圈鋪蓋走人，我們學校不要這類人?！?/p>

“我們高中生要講實話，做實事，不務虛，求真理，樹好的榜樣，講團結(jié)，求和諧，這才是我們高中生最起碼的做人原則。”李校長講完話后，大家都齊聲鼓掌，而此時此刻方志強好像成為一個焦點。大家既同情他，又準備幫助他，李校長走出人群，新生無不頓生敬畏之心。方志強被李校長的話所感染，他仿佛看到一個國之棟梁，知識精英在教導自己的學生。

此時此刻朱玉琴站在一旁小聲說道：“活該?！?/p>

方志強制止她說：“算了，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也沒啥。”方志強拿著行李在朱玉琴的幫助下找到自己的床位。他送走朱玉琴之后，回來躺在床上就呼呼大睡起來。所有的疲憊，所有的一切都消解了。

二

方志強已經(jīng)適應了這里的一切，或許是天意吧，或許是巧合吧，又或許是老師的“照顧”吧，他和朱玉琴不僅是同班同學，而且是同桌，一個是正班長，一個是團支部書記，他們成為這個班的領導核心。高個子他們也徹底服了他，并且他們摒棄前嫌，做了很好的朋友，經(jīng)過一個多學期的緊張的學習，學校準備考試，大家都在積極備考。終于考試結(jié)束了，大家都在期待自己成績?！翱?，考，考，老師的法寶;分，分，分，學生的命根?！彼源蠹叶荚诮淌依锏却蠋煹男?。而方志強以第一名的好成績再次成為大家熱議的話題，當然朱玉琴考得也不錯。

放假了，該是回家的時候，朱玉琴聽說方志強要步行回家，因此她決定陪方志強一起“長征”。

天剛剛亮，方志強就和朱玉琴一起出發(fā)回家，朱玉琴問道：“大才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聽說唐代有一個詩人對咱們商洛有所描繪，你倒是說說是哪位詩人？”

方志強微微一笑答道：“雞升茅店月，人際板橋霜。這便是他筆下的商洛?！敝煊袂龠€是不服氣，他又問道：“咱們商洛有三寶，大才子你知道是哪三寶嗎？”

“核桃，油棕，龍須草?！狈街緩姷ǖ鼗卮?。

“前面的是什么山？它海拔多少？唐代哪個詩人對此有所描述？”

“秦嶺。咱們洛南縣最高峰——草鏈嶺，海拔2564.5米，唐代大詩人韓愈詩云：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對也不對，大才女？”方志強淡定地回答。

“哼，我就不信難不倒你，我問你：什么是愛情？”

“這個我真的不好回答，我又不是過來人，沒有談過戀愛。所以只能借古人之口這樣告訴你——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他們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走出黑暗，迎來了光明，他們談到白毛女，他們談論梁祝、歷史、文學、戲劇等等。兩個心意相通的人在一起，時光就飛快流逝，很快就到朱玉琴的家門前了，朱玉琴拉著方志強到她家做客，方志強拒絕了，因為趕路要緊。朱玉琴遞給方志強一本珍藏許久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然后調(diào)皮地說：“大才子，你看看第二十二首詩的最后那幾句話是什么意思？開學后記得告訴我答案，我期待結(jié)果?！闭f完之后朱玉琴快速地消失在方志強的視野之中。

方志強走了三四里地，他有點累了，于是就坐在路旁的石頭旁歇息，閑來無事就翻到那首詩，詩的最后幾句這樣寫到：

“我將小心地守著我胸中你的心，

像乳娘情深，守護著嬰兒無恙。

我的心一死，你的心就失去了依據(jù)。

我把心給了你，不能再收它回去?！?/p>

方志強讀著讀著就感覺特別別扭，對了，詩的原文是：“你把心給了我，不能再收它回去?！爆F(xiàn)在全都變了樣，方志強臉上一陣緋紅，艱苦的生活需要希望，鮮活的生命需要愛情，數(shù)不完的日子，說不完的心事。何為愛情？方志強又陷入到沉思之中。

三

“北風當電扇，大雪當炒面，二兩糊湯飯，一碟咸菜，四個饅頭，一個辣椒。”在平時住校的生活中，這便是方志強的所有寶貝，他從沒有抱怨過什么，也從沒有羨慕過什么，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的余地。

因為方志強的刻苦用功，他每次考試都是名列第一，李校長在會上多次點名說：“方志強考不好，除非老天沒長眼?！蓖瑢W們對此深信不疑，太多的榮譽擺在面前，方志強倍感壓力巨大。時間對于每個學生來講都是彌足珍貴，方志強早就拋卻了兒女情長，忘我地投入到學習中去。朱玉琴也帶著理性的思維不再去糾纏，她也有自己的夢想。她明白自己要想和方志強考進同一所大學，就得加倍努力，無論如何，努力多一分，成功的幾率就會不斷增大。眉毛上的汗水和眉毛下的淚水，只能選擇一種，方志強和大多數(shù)有志之士都選擇眉毛上的汗水。

高考那年，方志強孤立無援，沒有任何親人的陪伴，一個人坐車，一個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參加高考，一個人睡大通鋪，一個人面對所有的挑戰(zhàn)，內(nèi)心總是忐忑不安。他先是暈車，又是考前徹夜失眠，接著聽到外婆離世的消息，進而導致出現(xiàn)高燒不退，視野模糊，頭昏腦漲，身心俱疲……他就在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下完成自己的高考，結(jié)束了自己的高中生涯，一生中最糟糕的日子碰上了高考，人生就是這么巧合。

方志強一個人走上了焦山，山闊林深，他想痛哭，但又無法釋放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方志強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轉(zhuǎn)過一個彎后，朱玉琴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天地之間如此巧合。兩人面面相覷，但又無從說起。

方志強先開口說：“祝賀你考上了大學，聽說你報考的是醫(yī)學專業(yè)，玉琴加油吧！經(jīng)過12年的寒窗苦讀，你的理想終于實現(xiàn)了，不愧是班里優(yōu)秀的團支部書記?！?/p>

“志強，造化弄人，沒想到是這樣的結(jié)果，志強你可以復讀，可以重新來過，一次的失敗不能代表什么，我一直敬佩你的勇氣，敬佩你不怕苦難的能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敝煊袂俨恢涝撊绾伟参垦矍暗娜耍膊恢烂\為什么會這么殘酷？她一直在控制自己的眼淚，甚至抬頭看看天空，就是怕囚禁多日的淚水滾落。

“玉琴，這個愿望可能要落空了，我上不了大學，今生與之無緣。還好，咱們學校出了你這樣一個人才。你上大學后，好好努力，爭取將來為家鄉(xiāng)爭光。等學醫(yī)有成之后，可以進咱們縣醫(yī)院，到時候我還得麻煩你這個醫(yī)生呢?！狈街緩姴幌脒@樣壓抑地對話，他找到一塊空地坐下。

“志強，你可以再補習一年，難道你愿意這樣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嗎？你難道就打算這樣一輩子平庸地生活下去嗎？農(nóng)民這個身份不適合你，眼前的土地也不是你施展才華的平臺。你應當在實驗室里搞科研，而不是在土地里求生存，我知道你的家境不太好，但我可以幫助你渡過難關，你再堅持一年，所有的苦日子都會過去的，志強呀，你就不是當農(nóng)民的料呀！你學的知識是為社會做更大貢獻的，而不是圍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轉(zhuǎn)呀！”

“玉琴，謝謝你對我的關照，我真的要當一個農(nóng)民，這是我的選擇，也是命運的選擇。我還要照顧病重的父親，還得養(yǎng)活下面的兩個弟弟，你看看我的雙手，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當農(nóng)民的料，其實任何工作都需要人干，工作無高低貴賤之分，只要我勤懇努力、敢于拼搏，日子會慢慢好轉(zhuǎn)的?！?/p>

朱玉琴看著方志強長滿老繭的手，又握著了方志強的手，這手確實太熟悉了，手掌凹凸不平，粗糙不堪，猶如樹皮。朱玉琴緩緩地坐在方志強的身邊，她一直握著方志強的手，從未分開。她感受到他的身上的氣浪，他卻遠離她，她想依靠他，他卻站立起來了。

“玉琴，那《十四行詩》我看得不太明白，以后你找個明白的人和你一塊看吧。從此，我就要扔掉書本而拿起農(nóng)具了。你是拿手術刀拯救病人的，我是拿鐮刀割豬草的，你將來是公家人，是知識分子;而我是農(nóng)民，我靠自己的雙手吃飯。你靠腦力勞動吃飯，咱們走的路確實不同呀！命運使然，經(jīng)歷生死考驗才讓我懂得生活的艱辛，你前途似錦，努力去奮斗吧！”方志強準備走。

“志強，你真的看不懂嗎？還是委婉地拒絕？你明白，我也明白。人的一生中總要做些傻事，瘋狂的事，犧牲了自己三年的真情，挽回一些含笑的回憶，值了，我不后悔。在以后的人生路上，我會珍惜咱們之間的友誼。志強，大劫大難之后，人不該失去銳氣，不該失去熱度。你鎮(zhèn)定了，但仍在燃燒;你平穩(wěn)了，卻更加浩蕩。對，這才是最關鍵的道路，志強，我問你，咱們之間僅僅是朋友關系嗎？”

“理論和現(xiàn)實之間總是存在差距，美好的夢想是在童話里，而殘酷的現(xiàn)實是在生活里。咱們之間不僅僅是友誼關系，而且超越了友誼，在精神層面達到了共鳴，心有靈犀，現(xiàn)實生活的道路還很長，我只怕苦也不盡，甜也不來?！狈街緩妵@息道。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該放手了，你也會苦盡甘來的。好好珍惜彼此之間的友誼吧，以后常書信聯(lián)系?！?/p>

朱玉琴背過身來繼續(xù)向深山走去，方志強也背過身向山口走去。就這樣走，頭也不回，一個向西，一個向東;一個將來是醫(yī)生，一個馬上就是耕種的農(nóng)民。他們都知道，未來的路還很漫長。

四

當列車載著方志強和他馬上要分娩的妻子田小莉經(jīng)過“永旺中學”大門時，方志強望著窗外發(fā)呆。自己已經(jīng)當了四年多農(nóng)民，今天突然看到母校門前的那幾個字“知識改變命運，教育成就未來”時，他內(nèi)心一震，自己內(nèi)心的原始想法還未完全泯滅。人有時候只想靜靜待一會兒，但這也很危險，深埋多年的內(nèi)心情感便會悄然涌上心頭，讓人無法逃避。造化弄人，現(xiàn)在他已成為名副其實的農(nóng)民，今生今世都沒辦法改變，就如同自己棄學后，命運將“農(nóng)民”二字烙在他臉上，擦都擦不掉。如今再目睹母校，已是新面孔，當年的同學也已各奔東西。

方志強擔心被同學認出來，他把頭埋得很低。人有時越逃避越擔心什么，就會發(fā)生什么。就猶如學生存在僥幸心理奢望自己不會的知識點不會成為考試題那樣，但往往是繩從細處斷。一個縣城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見與不見，好像是冥冥中自有命運的安排，作為我們每個個體不能任憑命運的擺布吧！或許這是人們所說的緣分吧。

到了縣醫(yī)院，他們就被隔離在手術室外。任何人都要體驗，這是一道生死門，門內(nèi)的人在與死神掙扎，門外的人在與天神通話?！袄咸毂Ｓ?，老天保佑……”

時間在分分秒秒地過去，手術室的門依然緊閉?！笆中g刀、鑷子……”劉主任是這次的手術的主刀醫(yī)師，對田小莉進行手術。朱玉琴被安排為實習醫(yī)生進行輔助。劉主任很淡定，朱玉琴卻不淡定，畢竟這是自己第一次面臨臨產(chǎn)的婦女。這婦女下身全是血，孩子只露出頭部，而且就是血肉球。朱玉琴有點慌亂，劉主任安慰道：“朱玉琴，保持鎮(zhèn)靜，你來給病人打氣?！眲⒅魅蚊畹馈?/p>

田小莉疼痛難忍，她大喊大叫：“強子哥，我怕……強子，痛死我了！強子，我怕……”顯然田小莉情緒激動，這對胎兒出生絕對是大忌?！般吨墒裁?，趕緊過來幫忙，安慰病人，按住病人，及時擦汗。”劉主任呵斥道。

方志強在手術室外聽到里面的叫喊聲，內(nèi)心七上八下。他應道：“莉莉，挺住，別怕，我在這里?！?/p>

是他，是他，就是他！朱玉琴再熟悉不過了，雖然方志強和自己四年未見面了，但她卻忘不了他的聲音，她有些激動了。她真想出去看看四年未見的方志強……

“朱玉琴，你在搞什么？趕緊過來幫忙，病人難產(chǎn)?！眲⒅魅魏鸬馈Ｖ煊袂龠@才意識到，病床上躺的就是方志強的妻子，方志強就是因為她和悲苦的命運而舍棄自己的。此時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要是自己該多好??！但她來不及胡思亂想了。

“大妹子，挺住，我認識方志強。他是不是洛源鎮(zhèn)黑娃村的？我們曾經(jīng)是高中同學。”田小莉聽到這句話馬上就不大喊大叫了，她情緒逐漸恢復平靜。

“大妹子，加把勁，加油！大妹子，志強就要當?shù)?，來，抓住我的手。大妹子，志強做夢都想要個小孩。大妹子，來，吸氣，用力……來，再用用力，使勁……”田小莉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她死死地抓住朱玉琴的手臂。她的手指甲已劃破朱玉琴的手臂，可朱玉琴已不在乎這些了。

“哇……哇……哇……”新生嬰兒誕生了。一個新的歷史紀元已經(jīng)來到了。田小莉剛生完孩子就昏過去了。劉主任在處理善后工作，朱玉琴則出來傳達消息。

方志強和他岳父岳母都聽到孩子的哭聲?！吧耍司秃??！彼麄兝蟽煽诟吲d的就要蹦起來了?！拔乙敶罅?，我要當大了！”方志強更是一份狂喜。

手術室門打開了，一個醫(yī)護人員走來了。方志強他們馬上走上前去。方志強由于激動幾乎要撲到醫(yī)生懷里。

“醫(yī)生，醫(yī)生，大人和小孩都平安吧？是男孩是女孩？我們可以進去看看嗎？

“志強，母子平安。是男孩，但目前不能進去，她需要休息?！?/p>

“醫(yī)生，你……你認識我？”方志強有點納悶。他的岳父岳母也感到奇怪。朱玉琴卸掉口罩，方志強驚呆了。

“是你玉琴？你不是上大學了嗎？這么巧?！狈街緩娪煮@又喜地問。

“志強，你變化可真大，我都認不出來了，我在這里做實習醫(yī)生，沒想到遇到第一個產(chǎn)婦竟是你妻子，真巧呀?！敝煊袂僬f。

“你們認識??！醫(yī)生，我閨女咋樣？”方志強的岳父岳母插話問道。

“叔，目前沒啥大事，只是……只是……”朱玉琴有點猶豫。

“只是什么，是不是我閨女出啥事了？”

“叔，你女兒生完小孩身子太虛，剛暈過去了，具體什么情況還不太清楚，我先進去幫忙了?！闭f完朱玉琴又帶著口罩進入手術室了，門又重新關上了。

“強子?。∵@把人愁死了，莉莉會不會出啥事呀？”方志強的岳父岳母問道。

“大，媽，剛才那個醫(yī)生是我高中同學，有熟人你們就不要怕了，可能是莉莉剛生完孩子，可能因疼痛過度而暈迷。沒啥大事，您和我媽都別擔心了，來坐下吧。”方志強讓岳父岳母坐在那里。

門又打開了，“誰是病人家屬？病人由于失血過多需要輸血，你們幾個前來查查血型?！贬t(yī)生平靜地說。

“這可咋整，這可咋整？醫(yī)生同志，我們老兩口的血加在一起然后輸給我的孩子吧！行不行？”

“大，媽，這得驗血型，不能亂輸，再加之您和我媽年紀大了，抽血有危險，還是我去吧，你們放心?！狈街緩娬f完就進去了。

過了幾分鐘，方志強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他內(nèi)心很無助，人臉上的表情能說明一切。

“怎么了，強子？你的血型難道不符合規(guī)定？”方志強的岳父岳母問道。

“嗯?！?/p>

方志強雙手抱頭，人在有時候很無助，也很無奈。在生死離別之際，誰也無法主宰命運。在命運面前，個人能力有限。生命有時候不歸本人保管，死神時刻在眷戀，誰也無能為力，誰都為之痛惜。當至親至愛之人躺在那里，我們無能為力時，就感覺很無奈，只能聽天由命。

“血型有了，血型有了，病人家屬請放心?！贬t(yī)生傳來話語。

“真是菩薩顯靈了，玉皇大帝恩賜了，這下孩子有救了！孩子有救了！”方志強的岳母激動地說。

“大，媽，這不是神仙顯靈了，這是有人在幫咱們，自愿獻血，不然用醫(yī)院的血，咱們付不起治療費?！狈街緩娎Щ蟮卣f。

“這就怪了，縣醫(yī)院沒咱家親戚。會是誰呢？不管了，不管是誰，我們可得謝謝人家，給人家磕頭、作揖，感謝人家。強子，剛才出來的醫(yī)生怎么都不認識你，你那個高中同學呢？”方志強的岳父問道。

“大，醫(yī)院血庫沒血了，血可能是她獻的，除此之外，應該沒其他人?！狈街緩娍隙ǖ拇鸬?。

經(jīng)過輸血，田小莉醒過來了，孩子也平安，老兩口握住田小莉的手激動萬分，方志強也感到慶幸。母子平安，看到兒子，他激動萬分，他給田小莉買了很多很多的補品。

“強子哥，這里的醫(yī)生真好，其中有一個叫朱玉琴的醫(yī)生更好。她幫我鼓勵加油，并且還被我用手指掐出了血，咱得謝謝人家?！碧镄±蚝芨屑さ卣f。

“大，媽，你們照顧好莉莉，我去看看她?！狈街緩娐赝顺隽瞬》?。

方志強問了幾個大夫但都未見其人，在走廊里他遇到了劉主任?！罢垎栣t(yī)生，咱們醫(yī)院有沒有個叫朱玉琴的見習醫(yī)生，我是她同學。”方志強客氣地問。

“嗯，認識，你是方志強吧？朱玉琴在我這兒實習，她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劉主任把東西送上來。

“我同學人呢？我想見見她。對了，剛才是不是她獻的血？”方志強問。

“是的，剛獻完血，她就走了，在走之前要我把這個東西給你?！眲⒅魅握f完話就走了。

方志強打開手帕，里面有一本書，書名是《十四行詩》。在第二十二首詩行里夾了一封信，信封上無任何內(nèi)容。方志強坐在走廊的過道的椅子上拆開了信。

志強：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你已經(jīng)成為人夫，成為人父了，我還在求學，時間過得飛快。自從郊山一別，四年未曾相見，沒料想會在這個場合這個地方以這種方式相見。首先得祝賀你得到一個好妻子，又喜獲一個兒子，真的替你高興。當一個人能夠付出時，她會感到由衷的幸福。

其次你雖經(jīng)命運的擺弄，但你沒有向命運低頭，你雖是一個外表猶像農(nóng)民的“農(nóng)民”。但你的內(nèi)心還是有一團火從未熄滅，當然也不會熄滅，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選擇。你選擇了面對現(xiàn)實，我選擇了逃避現(xiàn)實。至于你手里的《十四行詩》，我想你會懂的，我也懂的，只是彼此沒有點破而已。隔著窗戶說話有它的好處，那就是我們還可以做朋友。以后我也回到家鄉(xiāng)，我也會有丈夫，有孩子。只是經(jīng)歷的第一次將永遠留在心里，它可以珍藏千年。人類常把母親比作美麗和博大的化身，人類在生育女人的同時，女人也生育了整個人類。 剛看到你妻子一朝分娩，十月懷胎。生育時所受的痛苦，我感受到了母愛的偉大。

人這一生會有一千個異性朋友，當你選定了其中一個當你的終身伴侶，其他的九百九十九個則會成為你的朋友。你選擇了你現(xiàn)在的妻子，我們也只能是朋友關系，你尋得了所愛，希望你守之。其實你是一個幸運兒，有很多人愛你，關心你，所以你務必堅強地生活下去。

你已經(jīng)是個父親了，這就意味著你的責任更重了。當初你選擇了農(nóng)村的她，那你我會越走越遠，但你的內(nèi)心深處仍和我同源。你是個知識分子，你的妻子很聽你的話，她會照顧好你的。這一點我也不用為你操心了，你終于找到幸福了。那就守下去吧！這本《十四行詩》對于你來講，現(xiàn)在用處不大，你已經(jīng)扔掉筆桿了，拿起農(nóng)具干活了。但當你閑暇之余，在你失眠之際，你內(nèi)心的原始想法會涌上心頭，這本書可以消除你的煩惱。曾經(jīng)的你，喜歡莎翁;如今的你，拼命干活掙錢。一個是你喜歡的，一個是你不得不做的，在困頓之際，看看你喜歡的書看也好。精神世界對人也有塑造作用。

至于獻血，這不用客氣，對于任何陌生人我都會做的，你不必內(nèi)疚，也不用感謝我。我欣賞你的干勁和才氣，是金子到哪里都會發(fā)光。對于她，你可能沒說過 ‘我愛你’，但你已用行動證明了她是你的全部。她也因有你而幸福，她依靠你，聽從于你。所以你要珍惜眼前人，她和你同生死，共磨難。你們已經(jīng)黏在一起，未來之路還很漫長，她會陪你走下去，記住，除了你父母，你不欠任何人的債，不必內(nèi)疚。

仿佛才剛剛開始，就不得不收尾，又依依不舍。因為在寫這封信時，剛抽完血，胳膊有點不舒服，所以就寫到這里吧，一路上很多事情都淡忘了，可與那些曾經(jīng)感動于我的人和事卻越隔越清晰。 正如詩中所描寫：柳外春風送畫僥，別意蕭條，極目煙波路迢迢，去了，去了……”

方志強看完了信，他不知道說什么？往事如煙，歷歷在目，無人知曉，欠與不欠，天也不知道，就這樣走，連面都未曾相見?；蛟S不見更好，這樣避免尷尬，或許見了更好，至少要說聲“謝謝”。見或不見，都已沒有意義了。

方志強內(nèi)心空空蕩蕩，自己當父親的喜悅頓然煙消云散。他內(nèi)心深處總感覺愧負了什么，但他什么也不想說，什么也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