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翰
小花四五歲時隨著在圁川西鄉(xiāng)一帶教書的母親輾轉(zhuǎn),半夜餓得發(fā)慌的時候,母親就給她講民間故事。記得其中有一個“懶漢吃鍋盔”的故事印象很深:
從前,有個懶得再不能的人,一向癱在炕上,懶得腳手不想動彈。老婆要坐娘家怕把他一個人餓壞,干脆就烙了一張碩大的鍋盔餅子,當中旋開個大窟窿,套將在這人的脖子上。不料數(shù)日后,該懶漢到底還是餓死了;待老婆回家一看,懷前的鍋盔倒是啃得不見,而余下的那一半依舊還在脖腔骨后面枕著……
于是乎打小就感覺自己比那個憨漢是勤遣和精明,最起碼那一半截兒它是沒跑兒;同時無形中就對那無碼大的“鍋盔”產(chǎn)生無限的遐想。
鍋盔也叫鍋魁,鍋盔饃,也有叫干饃的,是陜西關(guān)中道老百姓尤其愛吃的一種“燒餅”,“餅大直徑二尺外,又圓又厚像鍋蓋?!彼自挕瓣兾魇蠊帧崩?,有一怪“烙饃像鍋蓋”,說的也就是鍋盔。
鍋盔的樣法自然是圓片扇,一般直徑一二尺許,厚夠一寸余,掂掂約有三四斤重,那派頭的確了得。
據(jù)知,鍋盔炮制工藝也足夠精細,“打到的媳婦和到的面”,盤拌壓揉,和面餳面這一關(guān)很重要。因是文火炕制,中空,層疊,塄厚,皮脆,瓤酥;好儲存,易攜帶,關(guān)鍵是既“扣手”,又“逮口”,更耐飽,入口越嚼越滿,下咽回香無窮。
只是鍋盔這東西好是好,確實不是我們陜北的傳統(tǒng)吃食。單就規(guī)模氣派來說,綏米脂一帶的干爐、油餅、油旋、餜餡、糖墩墩、糖粸子等跟人家鍋盔壓根就不能比,根本就小巫見大巫。
有道說;“文魁武魁,頂不上鍋盔?!睙o非是圪垯“憨饃饃楞糕”,怎么就說的沒邊沒沿、神乎其神呢?
原來“鍋盔”這東西也是個千年老怪,也是有來頭的:
相傳早在周文王伐紂時鍋盔就被用做兵士的軍糧,在陜西西府那邊,至今還有一個鍋盔品種叫“文王鍋盔”。以后到了秦代,鍋盔的才改良成了個大、餅厚、瓷實的模樣。有意思的是,給兵士配備干糧時,一前一后兩個鍋盔做成“褡褳”,又像個“防彈背心”。如果突遇戰(zhàn)事時,厚餅居然能夠飲刀吃箭,如此可心的、一物兩用的“單兵護具”竟成了秦軍決勝千里的一大法寶。
陜北人對鍋盔耳熟能詳應(yīng)該是很后來的事。
1994年仲夏,著名影視編劇張子良先生來米脂拍戲,下榻在“黃土高原試驗站”的新式窯洞里。某次兩三朋友和他夜談,記得,他饒有興味地說到他心里最想拍的電影,其中談到他已然構(gòu)思好的一幕場景:
1947年胡宗南進攻陜北,正逢陰雨連綿,隊伍饑渴疲乏,舉步維艱。在給養(yǎng)嚴重阻滯匱乏之際,南京方面只得動用空軍來空投軍用物資、救急藥品和食物等,而空投的食品最多的居然就是這鍋盔!
可是陜北盡是壑溝圪岔的山地,飛機空投須降至低空,極不安全;加之又是陰雨天,能見度很低,因不便于拋物,飛機老半天在空里盤桓。國民黨兵士只好在比較寬敞的川道和河槽,鋪開“青天白日旗”作為信號,來導引飛機精準投物。一時間麻袋橫飛,山溝峁岔到處是骨碌碌滾趤的罐頭和鍋盔。
周圍的老百姓見狀,自則釋然于心。于是紛紛也效仿著,將自己家的被子呀褥子呀在當院子里鋪開鋪展,花紅柳綠,五顏六色,煞是壯觀……
天上的人到底沒弄明白地上的饑餓智慧,見色眼開,對準被褥方向直管拋投。
山下望眼欲穿的人們也不知道飛機怎么開始亂來。
一排子沖鋒槍響了……
一排子卡賓槍響了……
一個個饑餓的人倒在血泊子里……
一個個砸爛的鍋盔和砸不爛的鍋盔全都泡在血泊子里。
鍋盔畢竟是干糧。
“晴拿雨傘,飽帶干糧”,干糧是葆有饑餓經(jīng)驗的人上路的基本物質(zhì)準備;“干糧干糧,撧斷心腸。”干糧永遠是生命前進的燃料、渴望和動力。
懶得實在不想動煙火的時候,就突發(fā)奇想:某天真在無定河平展的河槽里,滿滿蕩蕩地鋪來些鐵板,和好“鎖子山”大小的一圪垯面山,勻攤其上,再利用炙手可熱的太陽能,生將其烤熟烤黃烤香,這就炮制成了一張碩大無比的“吉尼斯鍋盔”,或者干脆就命名成“圁川鍋盔”。
再然后糾集下成千上萬、云涌不退、人聲鼎沸的米脂老鄉(xiāng),一起掰掐咬啃,一起圪蹴在無定河畔喝“爬爬水”,大家就這么美美吃上一年,那簡直就是一幅“鍋盔躍進圖”!閉上眼睛,白日做夢,那是一番什嘛樣的人間景象啊……
米脂老話說:“有牙,沒鍋盔;有鍋盔,沒牙?!边@個話說出來的其實那是悲涼的生命哲學。
了不得。
榆林城兒家
一般寫一個地方的人文,通凡是說些好話。說好話一方面是說家好說,一方面所涉獵的當?shù)厝硕渖弦埠寐牎F鋵嵪胝f叨點本土流傳下來的好好賴賴有意思的掌故,并非是件容易事。不容易大概在于有些方面確實不好說,而不好說是因為若是牽扯到負面的、不入耳的,有時候恐怕會引逗出一堆口舌交道,這就難為得急躁不過。
譬如,今天想說叨的陜北榆林老城就很有些意思,榆林老城有意思主要是里面的人有意思,而這些老住戶和老居民的有意思,完全是因為自古流傳下來那一句口話:“榆林城兒家——干板”。
這個說叨里顯然具有揶揄、諷刺和嘲挀的口氣,就好比說叨米脂家“啃西瓜皮”,佳縣家“喝面湯”,或者包括蒙漢交界邊地“沙子打墻墻不倒,女子交友娘不惱”等等的傳說和流俗一樣,隨著年湮代遠,以后便眾口一詞逐漸積淀成了某一地方、某座城池人文特征的一個無可辯駁的標簽了。
那么,“榆林城兒家”怎么啦就說人家是“干板兒”?“干板兒”用在這兒究竟是個甚意思?
說“榆林城兒家干板”,也有榆陽四圍鄉(xiāng)村的人是叫“城干板”,這個口話由來已久?;\統(tǒng)的意思是榆林老城人待人吝嗇、圪瑣小氣、不大道、不展拓,同時又包含有虛榮面情、敷衍人情的假客氣,假熱情等一些個禮數(shù)和做派。
而“干板”,說的是“干板腔”,是一種來自黃河東邊的山西地方戲曲。運用的卻是打比方,以此借來奚落“榆林城兒家”接人待物方面虛情假意,巧嘴干說,“撂干嘴”,光見扇嘴,不見動腿的“咣嘴溜兒”。
據(jù)說“干板腔”起源于汾河北岸沿山一帶,早在明代的元宵紅火熱鬧中就出現(xiàn)了這一曲種。舊以前就一人扮多角,表演時無需響器伴奏,只兩手分執(zhí)竹板,其右手捏兩片大竹板,左手抖五片小竹板。大竹板打板,小竹板打眼,左右配合有板有眼。就這么干說干唱,說唱之詞平仄有致,節(jié)奏明快,抑揚頓挫,煞是動聽。
具體故事之一是這么講的:
相傳,舊時不是特別親近的親戚和朋友來家,榆林城兒家一邊嘴上熱情招呼,一邊掃炕添水,然后沒完沒了著道往事,啦家常,就這么光說不練直捱到黃昏或者月出,唾沫星子飛濺,不見點灶和面。最諷刺的情節(jié)是,個別主家竟在灶口點一只煤油燈進去,事先于大鍋里逮進一只半死不活的綿蜂,聽得鍋里嚶嚶嗡嗡發(fā)響,懵懂的客人不識眼頭見識,誤以為是煮飯,咽著唾沫一味憨等。以至客人直餓得頭暈眼花、前心貼后背,只便無奈告辭。主家尚送客出門之際,嘴上仍在強調(diào):你看看,你看看,飯立馬快熟嘞,你們就走也?!
元人無名氏有一首極盡諷刺之能事的小令,名為《正宮·醉太平》:“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面細搜求,無中覓有。鵪鶉嗉里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nèi)刳脂油,虧老先生下手”。這應(yīng)該是尤其經(jīng)典的吝嗇。
用“干板”指代榆林城兒家的吝嗇和小氣似乎不完全對應(yīng),就待客不周來說最起碼有兩種,一種是“沒東西”,確實拿不出手;一種那就是“舍不得”,正所謂“姑舅來嘞,豬肉囼嘞?!倍芰掷铣侨俗羁粗氐氖敲孀?、面情和“面場”,所謂“撐門面”撐得可是禮節(jié),無奈只好以“剜了花兒會種菜”的“一片水說”來掩飾“沒東西”或者“舍不得”的尷尬,從而使“干板”的含義就豐富了許多。
當然,陜北民間還講唄到一個有關(guān)榆林城兒家愛面子、好虛榮的“咣嘴油”的笑話。說的是老城人喜歡在各家的大門道啦家常,不經(jīng)意間每以炫耀祖先的出寨、豐厚的家底、掌柜的能耐、娃娃的出息……一日,某婦人又于大門道跟街坊鄰里“八卦”,同時不住地舔一舔或者揩一揩油膩膩的嘴唇,有人問道,你家又像吃了好的?自便回復(fù):那個如時(現(xiàn)今),總就那油膘肥肉……
不料,兒子從家里急急慌慌跑出,大叫不好:媽,媽!咱家的那圪達“咣嘴油”叫貓兒給咥(dié)走嘞!
“干板”這一諢號,無疑是城外人和周邊縣份的人忿忿然用心饋贈的。無論如何,應(yīng)該算“一槳子撬翻一船人”的群體性排侃,多少有些刻薄。但是,反過來說多少年來得以廣泛流傳至今,一準兒基于一定的普遍性,也并非空穴來風。
稽古以來,陜北黃土高原就是正統(tǒng)的漢族政權(quán)和北方游牧部落千百年來對壘割據(jù)之地,漢、蒙、鮮卑、契丹、匈奴、黨項和回鶻等等的少數(shù)民族雜處交融;若是追溯血緣的話,陜北人身上不乏流淌著各色剽悍的游牧人種的血液。因此,陜北人自身所賦予的忠厚、率直、質(zhì)樸、堅韌、樂觀、好客、豪爽和豁達的性格特質(zhì),無疑是群體性的、典型性的,而且在地理上越是往北越發(fā)典型。
可是,這塊地皮上偏偏榆林老城人不一樣。
為什么不一樣呢?怎么就不一樣呢?細究起來,根根蔓蔓,絲絲穰穰說來話長。
一是說這座城的起根發(fā)苗不一樣,再是它的城居人口結(jié)構(gòu)和人文背景不一樣,三是說它的民俗世情風氣與左近城鎮(zhèn)和周邊山鄉(xiāng)也不一樣。
榆林老城只是名義上的“老”,其實榆林地區(qū)一十二個縣城里除了1944年新成立的子洲縣之外,與其他城鎮(zhèn)比較起來,它算是很年輕了。
朱明之前甚至早在宋元時期,延綏諸鎮(zhèn)城鎮(zhèn)文明已然臻于成熟和完善了,那陣子榆林尚是個沒毛沙灘呢。陜北老百姓嘴里常吐念“成古化年”這個詞,意思是遠得探摸不上的很久很久以前。殊不知就在明朝成化第七年頭上(1471)余子俊置榆林衛(wèi)起,至今滿打滿算歲數(shù)也就548年了,正說小不小,說老也不老。
城市,城市,由城而市。城的雛形往往由其戰(zhàn)爭年月的軍事途徑而至于和平時期的市貿(mào)途徑,原作為雁塞的榆林自然也概莫能外。明成化九年,余子俊將治所由綏德遷駐于榆林衛(wèi)城,作為“九邊重鎮(zhèn)”的榆林,屯田養(yǎng)軍,一邊以農(nóng)養(yǎng)戰(zhàn),以戰(zhàn)衛(wèi)邊。一邊開市通商、以促進民族融合,榆林古城的居民構(gòu)成經(jīng)歷了一次最大的洗牌和刷新,老榆林居民有明代初年到榆林戍邊的將士及其后裔,由于實行“商屯”,尚有來榆“翰粟放邊”的山西等地商人以及實邊時有一技之長的各色工匠者。據(jù)鄭汝璧《延綏鎮(zhèn)志·兵志》上記載:“今見在官軍二千二百一員名,馬騾一百三十一匹頭?!泵鞒鯇嵭小笆辣啤保娙耸鞘酪u,一代傳一代,軍人所到處,連家眷也一起攜帶。
加之榆林曾長期為流放地,貶絀和流放官犯源源不斷,其累加的總?cè)丝诒壤龖?yīng)不在少數(shù)。老以前綏米人吷榆林人“賊配軍”,事出有因?,F(xiàn)如今譜牒橫飛,老榆林住戶隨便哪家都有家譜之類的記載,每每自證其先人官身,多半不假,當然犯官自應(yīng)居多。
總之,文武官吏紛至沓來,直到清代都是有“易地為官”的定例,因此“南官北坐”那是很普遍的情形。清代和以后的民國以及抗戰(zhàn)時期,南北一些退職文武官員和士紳富豪也紛紛留寓榆林,同時在軍政、機關(guān)、學校、醫(yī)院等部門供職者也居住榆林城內(nèi)。就從業(yè)身份而言多為衙門官員、退職、退役的賦閑文武官員、豪紳、地主、作坊主、百工匠藝、醫(yī)師、教員、商店和旅社老板等等。這些人應(yīng)該就是較早的榆林人的主要構(gòu)成。
所以,榆林老城人到底是哪里人?四到五處,實難考籍。單從目前榆林城居罕有的姓氏,譬如有蔡姚尚宗韓葛彭蘭吉溫祝殷杭紀沙詹冠欒樂單第巫訾尹……而來自于江南風味、唱腔婉轉(zhuǎn)悠揚的曲藝“榆林小曲”更是可見一斑,這就說明早先的榆林老城多是“外來戶”,在人口結(jié)構(gòu)上陜北土著極少。
著名作家龍云先生曾經(jīng)著文寫到榆林城是一座孤懸塞上、與周邊縣份甚至左近鄉(xiāng)村相與獨立的一個“文化島”。
老話就說,“榆林城家規(guī)矩多”。那是山南海北的各式規(guī)矩與陜北民俗相融合的產(chǎn)物,比如禮節(jié)講究,說話優(yōu)雅,做活細致,穿戴排場,飲食精細。風風雨雨、世事滄桑,他們一面逐漸接納和融入陜北民俗文化,一面又以紛繁的多元背景的文化來影響和周邊的土著,世世代代承傳著新舊更迭的規(guī)矩和下數(shù),互為同化,相與一處。同時側(cè)重于保持和弘揚“貴在禮、精于業(yè)、怡于情、重在食”的塞上特有的城鎮(zhèn)文化底蘊和精神。
俗話里有“榆林城家敵架——抗肩子”,不知是否是軍塞文化背景下孑遺下來的先禮后兵的規(guī)矩,“榆林城家嫁女——不出城”,不知是否受鐵桶一般的古城封閉性的影響?抑或是城鎮(zhèn)人的優(yōu)越感所致?另外榆林老城辦白事,與陜北其他地方的喪葬禮儀迥然不一,老人歿了不擇時日,均于三日之內(nèi)出殯。特別是榆林人食不厭精的吃,譬如紅紅綠綠、色味形香的“拼三鮮”;清香爽口、辛辣熱麻的“羊雜碎”;外焦里嫩,美甘清醇的炸豆奶;酸香甜綿、開胃健脾“憋灰漢”的“粉漿飯”;還有令千古一帝的康熙拍手稱絕的“清香白玉板,紅嘴綠鸚哥?!敝安げ藸Z豆腐”。同時燒、烤、熬、燉、涮、燴、溜、煨、煎、氽、煸、燜,吃法花般彩樣,往往一鍋熬、一鍋煮、一鍋蒸、一鍋燴、一鍋拌、一盆上、海碗盛……如此恢弘的烹飪格式和氣勢,是否多少與先祖行旅軍灶有些瓜葛呢。
榆林老城人“會說話”,說得雅致,說得討巧,說得冉長,幾乎成了陜北人的共識。會嘮家常,會設(shè)身處地解勸人,會體貼安慰人,會曲里拐彎表情傳意。鶯鶯燕燕,好像唱曲兒一般;柔聲細語,出言吐語并不用勁;常常把仄聲居然都輕吐為陽平。尤其說叨動聽的吉祥話,老百姓是叫“海上法兒”。
陜北人說女子苗條,只道說身胚兒好。30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子小文,言及榆林女子的娉婷妖嬈;記得當時榆林地區(qū)藝術(shù)館的孟海平不以為然,后容我仔細詮釋陜北女子臉盤子俊樣與否固且不議,一般身板顯長而腿巴略見短矬,而我所目測到的榆林城女子恰恰打個“反棰”;貿(mào)然間牽扯了個遠緣基因問題,此君似如獲至寶,即刻以手加額,狂笑不止。
橫山響水堡人、前清拔貢曹穎僧在《延綏攬勝》里寫到:“榆林自有明由綏德遷鎮(zhèn)筑城以來,以地臨塞上,屯兵習戰(zhàn),故人嫻騎射,重武輕文,勇略將材,炫耀史冊。迄崇禎甲申……民喜酒肉征追,婦女則艷妝奢飾,相習成風,視為固然……民國以來,中級社會者,類多經(jīng)營商業(yè),練習蒙語,入套跑邊做生意,不數(shù)年,牛羊駝馬牧養(yǎng)成群,皮毛絨酪滿載而歸,利贏數(shù)倍,蔚為富商大戶。下焉者,操作百工匠藝,獨擅專業(yè),此外,肩挑攤販、水濕屠廚各行及走卒仆廝、當差供給之人,均能糊口養(yǎng)家。因是榆市之人,金融活動……”
要說回來,“干板”未必單是“榆林城兒家”的獨屬,即便就是綏米一帶,鄉(xiāng)下人排侃城里人,也流傳下一大坬口話,譬如說,“城里人眼奓za毛硬”,是說不認親戚六人的意思;城里人“唾個唾沫也空殼殼”,意即不實在,“咣面面”,待應(yīng)人虛喬假意。而“離城一丈就是鄉(xiāng)棒”“一個城里人管三個鄉(xiāng)里人”……話言話語里無不透露出看不起鄉(xiāng)下人,躊躇著城鎮(zhèn)人的優(yōu)越感。
只不過榆林城家比較陜北原生土著在為人處世方面,不可回避地多少夾雜有幾分南方人的精明與促狹而已。其精細、恬淡、陰柔、圓潤、自戀、和融、智性、自邁、達觀,已然標志性地孵化成了遙遠的傳說和恒久的市民風尚。成于斯焉,固于斯焉。
畢竟生存在水潑不滲,根扎不進的干石板街上,不稼不穡,非商即工才可以養(yǎng)家糊口,哪袋子米面不是黑手汗臉撓搲的?哪一個錢鏰子是刮風逮的?民間不是有個戲謔人窮志不窮的說叨:沒米么?有油噻?借圪垯炭?炸得吃上一頓糕?!
舊庚兒榆林老城紅山有個蒙漢互市的“易馬城”,俗稱買賣城,即就是能說會道,擺攤賣貨、“金眼兒扣銀眼兒”、擅長搞搗生意的老城買賣人,也照樣嘆喟掙錢養(yǎng)家的不易:
買愁愁,賣愁愁,
買了愁愁賣愁愁,
賣了愁愁買愁愁。
買的愁愁添愁愁
買買賣賣斷不了的愁
……
精打細算,細水長流,“過日子芝米”幾乎是所有陜北人艱難歲月的活命經(jīng)驗。因此,儉口待客,難難悒悒,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畢竟各自的一大家子照例需“不貪那一頓好,勻開頓頓飽”啊。
那個可改動標點的“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的掌故,無不在講述“倉廩不實”而禮節(jié)不失的難為、辛酸和無奈。
傳說到底不會是傳統(tǒng)。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