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香河
檀香裊裊,夜靜如水。此時此刻,我的思緒被拉回到二十四年前,回憶起心心念念了二十四年的,與平凹先生的那一次相見。
那時的賈平凹在文壇的影響力,完全夠得上一個詞:如日中天。平日里,因為喜歡動動筆的緣故,我有意無意間讀過平凹先生的一些作品,從《滿月兒》到《臘月·正月》,從《心跡》到《商州》系列,從《浮躁》到《廢都》……在我的心目中,平凹先生是個不僅汲取了大山之靈氣,更汲取了古今之靈氣的高產作家。
平凹先生是從鄰近的汪曾祺先生的家鄉(xiāng)高郵而來興化的,一路風塵,到興化已是傍晚時分。我和文聯(lián)的同志在興化賓館平凹先生下榻處迎候著。一輛白色轎車駛入賓館區(qū),有人說了聲“來啦”!我趕緊出門,同行者中有時任《美文》常務副主編的宋叢敏先生和我的老師,青年文學評論家費振鐘。
費老師上前給我介紹:“這位是賈平凹老師?!蔽亿s忙伸出手去,把賈老師迎進賓館。說實在的,見了平凹先生,正應了“人不可貌相”這句熟語。要不是費老師介紹,我根本不會相信,眼前這位身材偏矮,膚色偏黑,相貌平常的中年人,會是寫出一部又一部才氣橫溢著作的大作家。然而,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那濃眉下一雙深邃的大眼睛。我又見到了作家手夾香煙,托腮沉思的熟悉場面,那已不止一次地在一些書刊上見到過。這才是作家賈平凹。
農歷四月的興化水鄉(xiāng),柳絮如雪,微風輕拂,偶或有幾行稀疏的細雨,滋生出些許淡淡的詩意。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接待一位文人倒是蠻相宜的。
1996年5月,賈平凹先生在興化觀光時,為劉仁前題寫筆名。
1996年5月,時任興化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的劉仁前和賈平凹先生在興化大縱湖游艇上合影
翌日上午,我們安排平凹先生一行參觀興化市文博中心和鄭板橋故居。文博中心是為了紀念板橋先生誕辰300周年,于1993年建成的。平凹先生很是為一個縣級市能花800多萬元建設6000多平方米的文博中心而感到高興。在參觀了中心內的興化歷代名人館后,又為興化這樣一個小地方,竟出了劉熙載、宗臣、施耐庵、鄭板橋、李鱓等一批歷史文化名人而贊嘆。他欣然提筆,寫下了“難得糊涂人,得大自在文”,書贈文博中心。文博中心,現(xiàn)已更名為興化市博物館。
雖然是第一次與平凹先生相見,他還是為我書寫了“瓜棚主人”四個墨濃墨濃的大字。提筆時,平凹先生含笑詢問:“想要幾個什么字?”我略作思考,說出了題寫個筆名的想法。
“瓜棚主人”這一筆名,緣于1985年我剛提筆學習寫作時的一則短篇小說《瓜棚小記》。它在一份文學內刊上發(fā)表時,得到了時任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陸文夫先生的肯定,為我作點評的車前子鼓勵我保持這樣的創(chuàng)作路子,“在瓜棚里吃自己的瓜”,于是,我從此用上了“瓜棚主人”這個筆名。
讓我感動的,不是平凹先生肯屈尊為我一個無名小輩題字——當天,平凹先生的題寫工作量還是挺大的,讓我感動的是,平凹先生在“瓜棚主人”四個大字前面,還留下了兩行小字:“平凹”,為署名,省去了自己的姓氏,再一行,“送仁前”,同樣省去了我的姓氏。先生的兩處簡省,讓我內心暖流頓生。
這幅作品,其后跟著我輾轉多地。居住簡陋時,我也會擇一面位正、光亮的墻壁,將這幅作品掛上。見其書,亦如見書者其人。有意無意,便會關注平凹先生的行蹤,以及創(chuàng)作動態(tài)。有一次,從電視上看到平凹先生出現(xiàn)在《魯豫有約》欄目中,聽他講年輕時在家鄉(xiāng)勞作所受的艱辛,聽他講《廢都》問世之后引發(fā)的種種議論,看著那熟悉的臉龐,心中竟也有了親近之感。細細想來,這種親近感來自于平凹先生書贈于我的這幅字,耳濡目染,見字如面,親近感滋生矣。
如今,居住條件大為改善,我有了自己像模像樣的書房,平凹先生的這幅作品則端端正正地掛在我書房正面的墻壁上,顯眼得很。
其實,平凹先生在下榻興化賓館的當晚,就曾在我的一冊《速寫簿》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人生于興化,文當有水之汪洋。
自那時起,我的業(yè)余寫作,數(shù)十年來一直心心念念著這句話。我一直孜孜以求,潛心構建著筆下“香河”這一文學地理,至今也有了長篇小說《香河三部曲》(《香河》《浮城》《殘月》),中篇小說集《香河四重奏》,短篇小說集《香河紀事》,引起了一些文學愛好者、評論者的關注,產生了一定影響。
值得一提的是,長篇小說《香河》2017年被改編成同名電影,參加了第27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之后,登陸國家廣電總局電影數(shù)字節(jié)目管理中心,面向全國農村作公益}生放映,并在央視電影頻道多次播出。不止于此,2019年春節(jié)前,家鄉(xiāng)的電視臺也推出了“大年初一看《香河》”的宣傳語。2019年的大年初一,《香河》分別在泰州電視臺、興化電視臺播放,還真引發(fā)了一次小小的“香河熱”。
當然,走出國門的《香河》,可謂風頭不減。繼2018年入選溫哥華國際電影節(jié)、開羅國際電影節(jié)等多個國際電影節(jié)之后,2019年又相繼入選南非國際電影節(jié)、俄羅斯外貝加爾湖國際電影節(jié)、東歐國際電影節(jié),女演員藍婭憑借在《香河》中扮演水妹的角色,在俄羅斯外貝加爾湖國際電影節(jié)獲得最佳女主角獎?!断愫印吩跍馗缛A國際電影節(jié)、東歐國際電影節(jié)上獲得“最佳外語長片”“最佳導演”等多項提名?!断愫印返镊攘Γ诟鼮閺V闊的空間散發(fā)。
那一次接待平凹先生,為了讓他有機會領略蘇北里下河水鄉(xiāng)的風光,親身體會一下乘船游于水上的感覺,我們特意安排了觀干垛秀色。順便說一句,現(xiàn)在興化的干垛油菜花,已成為聞名全國的油菜花海,被評為“全球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河有萬灣多碧水,田無一垛不花黃”,每年清明節(jié)前,“游人如織”已不足以描述其壯觀景象。這一景象也被著名詞作家閻肅先生寫進了為興化而作的歌曲《夢水鄉(xiāng)》里:“萬畝荷塘綠,千島菜花黃?!彪S著青年歌唱家譚晶獨具韻味的歌聲,流傳四方。
關于干垛菜花,我可以自豪地說一句,當年我們請平凹先生領略觀光的,完全夠得上“原汁原味”四個字。我們乘坐著被當?shù)厝朔Q之為“水上飛”的小快艇,載著平凹先生一行,飛速行于碧波之上??焱〝乩耍∷扑巷w。平凹先生聚精會神地觀看著兩岸水鄉(xiāng)景色,一處處村莊被拋在身后,一垛垛漂浮水上的菜花垛子閃過一旁。
在這一方垛田之上,留下了鄭板橋先生人生最初的足印,這里是他的出生地。這里的得勝湖、旗桿蕩,因岳飛抗金時操練水兵、豎立旗桿而得名?!杜d化縣志》載:“飛率軍……途經興化時,曾駐師縣城及城東旗桿蕩等處?!倍嚶泛优c得勝湖的入口處,其名“水滸港”,不由得人們不聯(lián)想到先賢施耐庵的《水滸傳》。
“水上飛”船速時快時慢,平凹先生頗感新奇:坐此船,生平還是頭一次。他上得垛田,登樓遠眺,領略了“三十六垛八卦陣”的原始風貌。望著那錯落有致金燦燦的油菜花垛,望著那縱橫交錯的河汊,平凹先生不禁感嘆道:“難怪施耐庵能寫出神神秘秘的水泊梁山,能寫出‘浪里白條這樣栩栩如生的水上人物。不虛此行,不虛此行?!?/p>
聞得著名作家賈平凹在垛田參觀,一批又一批崇拜者紛紛趕來,帶著《坐佛》《廢都》《白夜》等賈氏著作,請平凹簽名、題辭,弄得我們都深感歉意。然而,平凹先生卻絲毫沒有一點名人架子,總是有求必應,一一滿足。就在快離開垛田時,又來了一批要簽名、題辭的人,平凹先生只好借助轎車的車頭,伏在車上一一滿足了崇拜者的愿望。當來訪者滿意而歸時,平凹先生才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子,點上一根煙。我跟平凹先生開玩笑說:“賈老師在興化過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勞動節(jié)。”平凹先生用他地道的陜西話應道:“沒啥,沒啥?!北井斚挛缇驮撊P州的,然而楚水風光深深地吸引了這位山里長大的“平娃”。聽說大縱湖比干垛水面更開闊,更浩渺,另有一番迷人景象,平凹先生欣然前往。
換乘港監(jiān)艇,船速雖稍慢了一些,但坐在船艄的條椅上,悠然地欣賞兩岸景色,則別有一番情韻。沿水路北上往大縱湖,那一株株村樹,那一段段竹制籪薄,那一張張寬闊的罾網,那一條條曲曲折折長龍般的繯(水鄉(xiāng)一種捕魚工具),無一不引起平凹先生的興致。不時有送貨小船相擦而過,成趟的鵝鴨浮水而去,扎了紅頭巾的漁姑往水上放鉤……平凹先生出神地望著這一切,忘了吸一吸手中的煙。
大縱湖一望無際,碧水連天,煙波浩淼,令人心曠神怡。當平凹先生得知,這幾千畝水面,每年能產出大量的魚、蝦、蟹等水產品,能為當?shù)匕傩談?chuàng)造幾千萬財富時,他由衷地敬佩水鄉(xiāng)人的勤勞與精明;當平凹先生得知,這里的養(yǎng)殖戶,有的已把養(yǎng)殖水面擴展到外市、外省,有的已把水產品用飛機送往新加坡、香港等國家和地區(qū),他由衷地敬佩水鄉(xiāng)人的氣魄與膽識。在湖上一條具有現(xiàn)代賓館氣息的漁船上,平凹先生同樣感受到了改革開放給漁民帶來的種種實惠:當打著領帶、手持“大哥大”的漁民陳中華邀請他金秋蟹肥時節(jié)再來船上作客時,平凹先生開心地笑了。
太陽不經意間已變成了一只紅燈籠,收起原先耀眼的金光。游艇在晚霞中返航,同行者中,有的在閑談,有的則閉目小憩,而坐在艙中的平凹先生則倚窗凝視著西墜的紅日,他的思緒似乎已經飄向遠方。
1996年5月1日,這一天,平凹先生在我的家鄉(xiāng)度過。平凹先生是因為《廢都》而來江浙作為時一年的生活體驗的,興化只是其中的一處體驗地。為此,他曾重操中學時代之舊業(yè):寫日記。他的《江浙行》一組日記,在幾個文學類報紙整版刊發(fā),再次引起一股閱讀熱。他開篇日記中有關“肥肉”的故事,以及為了“無生他想”而重操舊業(yè)之交代,至今都深印在我的腦海中。
我把平凹先生此次的興化之行寫成了一則短文《平凹楚水行》,投給當時的《西部文學報》,時隔兩月余,小文在該報三版頭條位置刊出。當我收到樣報時,有了一份意外驚喜:與小文一同刊發(fā)的,還有我和平凹先生在大縱湖漁民陳中華游艇上一幅照片,且我在照片中的位置還處于中央。是不是當時的編輯收到來稿后,向平凹先生,抑或宋叢敏先生求證是否屬實,讓照片成為文字的佐證?這幅照片由誰提供的呢?至今沒有答案。
我想,有機會再見到平凹先生時,往事重提,提供照片之謎自然會解開。然而時隔二十四年,一直沒有再見平凹先生之機會。其實,這二十四年間,我與平凹先生有很多次可以相見的機會。譬如2007年前后,泰州在謀劃鳳城河景區(qū)建設時,就曾請平凹先生貢獻智慧。先生都到了我所在的城市,見一面何其方便?再如2011年下半年,先生因《古爐》榮獲首屆施耐庵文學獎,再度到我家鄉(xiāng)出席頒獎典禮。人家都到了我的老家,見一面何其方便?
這樣大好的機緣竟然一次一次被我錯過,只能用冥冥中“緣份”二字來勸慰自己。我想,還是會和平凹先生再見的,當然,不僅僅為了尋求一幅照片的答案。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