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克里斯蒂
“再見,我親愛的?!?/p>
“再見,親愛的。”
愛麗克絲·馬丁靠在小小的園門上,望著她丈夫一路朝著村子的方向走去,身影逐漸變小。不一會兒他拐過彎去,不見影兒了,但愛麗克絲還守著原來的姿勢,神情恍惚地望著。
愛麗克絲·馬丁長得并不美麗,打扮得也不算特別漂亮,但是她臉上有一副快活、柔和的表情。這副表情要是她過去的朋友見了,會認不出她來。愛麗克絲的日子一直不好過。從十八歲到三十三歲這十五年中,她得自己照應自己(這中間又有七個年頭她得伺候有病的母親)。她做過打字員,工作起來干凈利索,效率很高。但是,為生活而奮斗的過程中,她年輕的面容蒙上了風霜。
確實,她戀愛過一次,那是跟她共事的職員狄克·溫迪福德。雖然他們表面上只是好朋友,愛麗克絲心里卻知道他愛她。狄克辛辛苦苦干活,從微薄的收入里攢點錢,好送他弟弟上一所好一點兒的學校,還輪不到他考慮結(jié)婚問題。
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姑娘突然從單調(diào)的日常生活中解放了出來。她一位表親死了,把錢都留給她,有幾千鎊。這一下愛麗克絲自由了,日子好過了,能獨立了?,F(xiàn)在她和狄克不必久等就能結(jié)婚了。
但是狄克的行事與眾不同。他過去從來沒有直接向她吐露過愛情,現(xiàn)在好像更不愿意表露他的感情。
他躲著她,沉默寡言,悶悶不樂。愛麗克絲很快就悟出其中的道理。她有錢了,狄克自尊心強,不愿意求她做他的妻子。
她并沒有因為這一層而不喜歡他,而且確實在考慮要不要由她先提出來。正在這個時候,第二件意料之外的事情發(fā)生了。
她在一位朋友家里結(jié)識了杰拉爾德·馬丁,他熱烈地愛上了她,一個星期之內(nèi)就向她求婚。一向自以為穩(wěn)重、明白事理的愛麗克絲完全被他迷住了。
沒想到這一下激怒了狄克·溫迪福德。他找她談話,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
“對你來說,這個男子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你對他什么都不了解!”
“我知道我愛他?!?/p>
“你怎么知道——才認識了一個星期?”
“并不是每個人都要等十一年才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一位姑娘?!睈埯惪私z生氣地喊道。
他臉變得刷白,“我從認識你起,就一直愛著你。我以為你對我同樣有感情。”
愛麗克絲說了實話?!拔乙策@么想的,”她承認,“但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愛情?!?/p>
于是,狄克又大聲叫喊起來,先是祈求,再是威脅,威脅那個替代他的男人。愛麗克絲大為震驚,沒想到這個人火氣這么大,而她一直以為她是很了解他的。
在這個陽光和煦的早晨,她一邊靠在別墅的門上,一邊回想那一次會面的情景。她結(jié)婚已經(jīng)一個月,感到幸福極了。然而她常常感到憂慮,在她美滿的幸福之上投下了陰影。她結(jié)婚以來,做了三場同樣的夢。每場夢的夢境不同,但夢里發(fā)生的主要情節(jié)是一樣的,她夢見她丈夫躺在地上,死了,狄克·溫迪福德站在一旁低頭看著他,她很清楚地知道,是狄克把他打死的。
如果說這件事可怕,那么還有更可怕的事情呢,雖然在夢里好像是自然而然,意料之中。
她,愛麗克絲·馬丁,為她丈夫的死而高興,她感激地向殺人犯伸出雙手,有時候還感謝他。
夢都是這么結(jié)束:她投在狄克·溫迪福德懷抱里。
她從來沒有向她丈夫提過夢里的事,但私下里非??鄲馈_@是不是一個警告,警告她要防備狄克·溫迪福德。
房間里電話鈴尖聲響起,愛麗克絲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她走進屋去,拿起聽筒。突然,她頭暈了,伸出一只手去扶墻。
“你說你是誰?”
“怎么,愛麗克絲,你聲音怎么了?我?guī)缀趼牪怀鰜硎悄?。我是狄克。?/p>
“噢!”愛麗克絲說,“噢!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旅客之家,是這個名字吧,是不是?你不知道你村子里有這么一個旅館?我正在度假,在這兒釣魚。今天晚上吃完晚飯,我來看你們兩位,你不反對吧?”
“不,”愛麗克絲尖聲說道,“你不能來?!?/p>
停了一會兒,接著傳來狄克的聲音,不過有點異樣。
“對不起,”他客氣地說,“當然,我不愿意打擾您。”
愛麗克絲急忙打斷他。他準以為她的反應很離奇。確實離奇。她準是心情不好。
“我只是說我們……今天晚上我們要出去,”她解釋道,盡力使自己聲音自然一些,“請你……請您明天晚上來吃飯怎么樣?”
但狄克聽出她的口氣不大熱情。
“非常感謝,”他的口氣還是客客氣氣,“不過我不定什么時候走。我正在等一位朋友。再見,愛麗克絲。”他停了一停,又急忙用老朋友的口氣說道,“祝你幸福,親愛的?!?/p>
愛麗克絲掛上電話,松了一口氣。
“他不能到這兒來,”她對自己說,“他不能到這兒來。啊喲,我真笨,落到這么一個境地!不過,即便如此,他不來我就放心了?!?/p>
她從桌上拿起一頂鄉(xiāng)間戴的舊帽,又來到園子里,停了下來,抬頭看看刻在前門石頭上的名字:夜鶯別墅。
“這名字想得非常好,是不是?”他們結(jié)婚前,她有一次對杰拉爾德說。他笑了。
“你是個很有意思的小姑娘,”他溫情脈脈地說道,“我相信你從來沒有聽見過夜鶯叫。我很高興你沒有聽見過。夜鶯只該為情人們歌唱。夏天晚上,我們一起在自己房子外面會聽到它們歌唱?!?/p>
愛麗克絲站在家門口,想起他們后來果真聽到了夜鶯的歌唱,她笑了起來。
夜鶯別墅是杰拉爾德發(fā)現(xiàn)的。當時他非常激動地跑來告訴她。他說他已經(jīng)找到一所非常理想的房子——一個十全十美的去處。愛麗克絲見了以后也十分喜歡。地點固然偏僻——離最近的村子兩英里路,但別墅本身是可愛的。它外形美觀,里面有一間舒適的洗澡間,能供應熱水,還有電燈、電話,愛麗克絲一眼就看中了。可是他們當時失望過一陣。杰拉爾德發(fā)現(xiàn)原主人雖然有錢,卻不肯出租。他只肯賣。
杰拉爾德有很多錢,但多數(shù)拿去投資了,不能取出來用。他至多能湊出一千鎊。賣主要三千。愛麗克絲看中了這所別墅,幫了一手。她拿出一半錢來買這所房子。所以,夜鶯別墅歸他們所有了,事后愛麗克絲一點兒也不后悔。當然了,傭人不喜歡待在這么偏僻的鄉(xiāng)間。
眼下他們沒有雇人,可是從來沒有料理過家務的愛麗克絲非常喜歡做做飯管管家。園子里種著許多非常好看的花,由村里的一個老頭兒負責栽培,他一個星期來兩次。
她走到房子拐角的地方,沒想到看見管花園的老頭兒正忙著拾掇花床。她沒有想到,因為他每逢星期一和星期五來干活,而今天是星期三。
“怎么,喬治,你在這兒干什么?”她邊向他走去邊問道。
“我知道您會覺得奇怪,小姐。是這么一回事:這星期五,區(qū)里有一個鄉(xiāng)村花草展覽。我琢磨馬丁先生和他的好太太不會在意我這一次星期三來,星期五就不來了?!?/p>
“沒有問題,”愛麗克絲說,“希望你高高興興去看展覽?!?/p>
“我想看看去,”喬治簡單地說,“不過我也想在你們走之前問問您,您看這些花壇該怎么收拾。我想,您不知道你們什么時候回來吧?”
“可我沒打算走啊?!?/p>
喬治吃驚地看著她。
“你們不是要到倫敦去嗎?”
“沒有啊,你怎么知道的?”
喬治把頭往后面一扭。
“昨天我看見先生到村里去。他說你們兩位明天上倫敦去,又說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p>
“瞎說,”愛麗克絲笑著說,“你一定聽錯了?!?/p>
話雖這么說,她心里嘀咕杰拉爾德究竟說了些什么,怎么老頭兒會產(chǎn)生這么奇怪的誤會。
上倫敦去,她才不想再到倫敦去呢。
“我討厭倫敦?!彼蝗辉购薜卣f。
“是??!”喬治鎮(zhèn)定地說,“我準是弄錯了,不過我好像記得他是這么說的。我很高興你們在這兒待著。我不贊成東走西走,我一點兒不喜歡倫敦。我也沒有必要去倫敦。眼下的麻煩是汽車太多。人們有了一輛汽車,好像到哪兒都安不下心來。從前住這套房子的阿米斯先生本來是一位安安穩(wěn)穩(wěn)的紳士,后來他買了一輛汽車。不到一個月,他就要把別墅賣了。他可花了不少錢,裝電燈啊什么的。我跟他說‘這錢就回不來啦,他說‘可是我要賣兩千鎊,他果然到手了兩千鎊。”
“他拿到三千。”愛麗克斯笑著說。
“兩千,”喬治重復道,“那時候大家都在說他要的數(shù)目是兩千。”
“真的是三千?!睈埯惪私z說。
“女士們弄不清錢數(shù),”喬治固執(zhí)地說,“您是說阿米斯先生居然開口要您三千鎊嗎?”
“他沒有向我要,”愛麗克絲說,“他是向我丈夫要的。”
喬治低下身去,又去忙他的花床了。
“價錢是兩千。”他肯定地說。
愛麗克絲不想同他爭辯。她走到較遠的一處花床,開始摘一束鮮花。
她走近房子的時候,看見有一個花床的葉子中間有一件深綠色的東西。她停下來去撿了起來,一看是她丈夫的日記本。
她打開日記本,饒有興味地很快地翻閱著。幾乎從她與杰拉爾德結(jié)婚那一天起,她發(fā)現(xiàn)他雖然活潑愉快,卻兼有有條不紊的優(yōu)點。他要求準時開飯,每天干什么總是安排得很仔細。
她翻閱日記本,看到四月十四日那一天記著“二時半,同愛麗克絲結(jié)婚,圣彼得教堂”,覺得很有意思。愛麗克絲笑了,又往下翻。突然,她停住了。
“‘星期三,六月十八日,那是今天。”
這一天下面,杰拉爾德用整潔、精確的字體寫著“下午九時”。別的沒有了。杰拉爾德計劃下午九時做什么?愛麗克絲不明白。她想到,要是在她經(jīng)常讀的那些小說里碰到這類事,那么她就會在日記本里發(fā)現(xiàn)某件令人不快的意外事,她想到這里暗自發(fā)笑。里面準有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她漫不經(jīng)心地倒翻過去。上面記的是日期、約會、簡短的生意記事,但只有一個女人的名字——她自己的名字。
她把本子塞進衣兜里,拿著花回到房子里去,不過心里稍有點不安。她記得狄克·溫迪福德的話,簡直好像他就在她身旁重復著:“對你來說,這個男子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你對他什么都不了解。”
這是真話。她了解他什么呢?杰拉爾德畢竟是四十歲的人了。四十年中間,他生活里一定有女人……愛麗克絲不耐煩地搖搖頭。她不該想這些,她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辦哩,她應不應該把狄克·溫迪福德來過電話這件事告訴她丈夫?
很可能杰拉爾德已經(jīng)在村子里遇到過他了??墒?,如果他遇見過,他一回來準會告訴她的。那么,把來電話的事告訴他就萬無一失。沒有遇見呢?愛麗克絲下決心一字不提。
她要是告訴他,他一定會提出來,請狄克·溫迪福德來夜鶯別墅。那時候,她得說明,狄克已經(jīng)問過能不能來而她已經(jīng)找了借口沒叫他來。他要是問她為什么不叫他來,她說什么好呢?把夢里的事告訴他嗎?他只會大笑一陣,或者,弄得不好,他會說她把這事情看得這么重,而他才不在乎。
末了,她雖然有點心虧,但下決心一字不提。這是她沒有向丈夫透露的第一個秘密,她心里感到不安。
吃午飯的時候,她聽見杰拉爾德從村子里回來,她急忙到廚房去,裝著忙于做飯,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紊亂。
愛麗克絲馬上發(fā)現(xiàn)杰拉爾德沒有遇見過狄克·溫迪福德。她松了一口氣,不過還是有點著急,因為她得想法不讓杰拉爾德知道狄克來過電話。
他們簡單地吃過晚飯,坐在起居室里,開著窗戶,好讓夜間的新鮮空氣和花的香味飄進屋里來,這個時候愛麗克絲才想起日記本來。
“這是你用來澆花的東西。”她邊說邊扔給他。
“我掉在花壇里了,是不是?”
“是的,你的秘密我現(xiàn)在全都知道了?!?/p>
到吃茶點的時候,她又感到不安。自從杰拉爾德走了以后,她心里一直在斗爭。她反復想道,她該去收拾杰拉爾德的屋子了,最后她走上樓去。她拿了一塊揩布,做出一副好管家的樣子。
“我有把握就好了,”她對自己說,“我能有把握就好了?!?/p>
她相信杰拉爾德已經(jīng)把過去生活中與女人有關的東西都銷毀了。但是她要親自發(fā)現(xiàn)的欲望越來越強烈,終于無法控制她自己。她雖然深感問心有愧,但還是急切地搜索信件、文件,翻抽屜,甚至她丈夫的衣服口袋。只有兩個抽屜打不開,一只是梳妝臺下面那一格,一只是寫字臺右手那一格小抽屜,它們都鎖著。
但是愛麗克絲現(xiàn)在顧不得有愧無愧了。她相信她會在其中的一只發(fā)現(xiàn)縈繞她心頭的過去那個想象中的女人的東西。
她記得杰拉爾德的鑰匙隨隨便便地放在樓下的桌子上。她拿來一把一把地試。第三把鑰匙打開了寫字臺的抽屜。她滿心歡喜地拉開抽屜。其中有一本支票簿、一些錢,頂里頭有一束信件,上面扎著一根絲帶。
愛麗克絲忐忑不安地解開絲帶,跟著臉漲得緋紅,她把信放回抽屜里,關上抽屜,重新鎖上。原來是她自己的信,是她結(jié)婚之前寫給杰拉爾德·馬丁的。
于是,她去開梳妝臺那一格。她并不期望搜索到她要找的東西,但是她既然找了,就不想有所遺漏。
杰拉爾德那一串鑰匙一把也打不開這一格抽屜,她心里惱火??墒乾F(xiàn)在愛麗克絲決不罷休。她跑到別的房間,把鑰匙統(tǒng)統(tǒng)拿來,終于發(fā)現(xiàn)空屋子里開柜子的那把鑰匙也能開梳妝臺的抽屜。她打開下面那格抽屜,拉出來一看,沒有什么東西,只有一卷又舊又臟的剪報。
愛麗克絲呼吸又順暢起來。但她還是很快地看了一看剪報,她好奇,看看是什么東西使杰拉爾德這么有興趣,一直保存著。它們幾乎都是七年前的美國報紙,報道查爾斯·萊曼特里案件的審訊情況。查爾斯·萊曼特里被懷疑因為謀財害命而結(jié)婚。他租的一所房子地板下面發(fā)現(xiàn)了人的骨頭,而且同他“結(jié)過婚”的多數(shù)婦女不知去向。
當時萊曼特里在法庭上用最卓越的技巧為自己辯護,還得到美國一些最優(yōu)秀律師的幫助。法庭不能證實他主要的罪狀——謀殺罪,但發(fā)現(xiàn)他一些較小的罪行,便把他監(jiān)禁起來。
愛麗克絲記得這個案件所引起的轟動,也記得三年之后萊曼特里越獄逃跑所引起的轟動。英國報紙詳細介紹這個人的特點和他對女人那種異常的魅力,報紙報道他在法庭上激昂的言行時,提到他的心臟不好,偶爾犯病。有一份剪報登了他的一張照片,愛麗克絲仔細端詳,是一個善于思考的、有胡子的紳士。
這張臉使她想起誰呢?她突然大吃一驚,原來就是杰拉爾德本人。眼睛跟他長得一模一樣。也許這正是他保存這卷剪報的原因。她開始閱讀照片旁邊的說明??磥砣R曼特里在筆記本上記了一些日期,報上暗示這些日期正是女人遭謀害的日子。審訊時有一個婦女指出萊曼特里左手的里手腕上有一塊舊疤。
愛麗克絲扔下報紙,伸出手來支撐自己。在她丈夫左手的里手腕上有一塊舊疤。
屋子好像在她眼前旋轉(zhuǎn)。杰拉爾德·馬丁就是查爾斯·萊曼特里!她一下子恍然大悟。
毫無關聯(lián)的種種事情突然像謎語里的細節(jié)一樣,都拼湊在一起了。
買房子用的是她的錢——只用了她的錢。甚至她的夢也有了含義。盡管她沒有意識到,但在她思想深處,她是一直害怕杰拉爾德·馬丁的。她渴望躲開他,下意識地尋求狄克·溫迪福德的幫助。這也就是為什么她沒有絲毫懷疑或猶豫,一下子明白了真相。萊曼特里也打算謀害她。也許快了……她想起一件事,幾乎喊出聲來。星期三下午九時。那地下室是用石板鋪的地,把石板挖起來還不容易?過去他謀殺過一個婦女,事后就是這么把她埋掉的。他計劃好在星期三晚上動手。但他把日期、時間都記在本子上,這豈不是瘋了嗎?不。杰拉爾德總是把生意來往記在本子上的;對于他來說,殺人是做生意的一種形式。
但是,是什么救了她的命呢?什么東西居然能救了她一命?他在最后一分鐘把她放過了?不會。她恍然大悟,答案是——老喬治。
她現(xiàn)在明白了,為什么她丈夫怒不可遏。毫無疑問,他逢人便散布說他們第二天到倫敦去,原來是在做準備。他沒有想到喬治會來干活。喬治向她提起去倫敦的事,她否認了。萬一老喬治把他們說的話說出來,當天晚上動手豈不冒險!
可是,這多險??!如果她當時沒有提起這件小事……愛麗克絲不寒而栗。
她沒有工夫耽擱了。她得馬上逃走——趁他還沒有回來。她很快地放回那卷剪報,關上抽屜,把它鎖上。
接著她像變成石頭似的一動不動。她聽見路邊開大門的聲音。她丈夫回來了。
有一會兒,愛麗克絲像凍僵似的站在原地,接著她悄悄走到窗邊,躲在窗簾后面往下看。
是的,她丈夫回來了。他笑瞇瞇的,唱著一支小調(diào)。他手里拿著一件東西,姑娘見了嚇得幾乎心臟停止了跳動。是一把鐵鍬。
愛麗克絲馬上明白了。打算今天晚上……但是,還有一個機會。杰拉爾德邊哼小調(diào),邊繞到房子后面去了。
她一刻也不猶豫,跑下樓梯,出了別墅,可是她剛出大門,她丈夫就從房子那一頭走來。
“喂,”他說,“你急急忙忙上哪兒去?”
愛麗克絲竭力克制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一時跑不了,但還有機會,只要她小心,別叫他起疑。就是現(xiàn)在,也許……“我本來想走到路那一頭,再走回來?!彼f,她的聲音自己聽來也覺得有氣無力,游移不定。
“好吧,”杰拉爾德說,“我跟你一起走?!?/p>
“不,你不要去,杰拉爾德。我覺得不大舒服——還是我一個人走走好?!?/p>
他關心地看著她。她好像看見他眼睛里閃過一陣疑惑。
“你怎么啦,愛麗克絲?你臉色蒼白,全身哆嗦。”
“沒有什么,”她勉強笑一笑,鼓起信心,“就是頭疼。走一走會好的?!?/p>
“那你不能說不要我陪啊,”杰拉爾德笑著說,“不管你要不要,我陪你走一走。”
她不敢反對。如果他懷疑她知道……
她竭力恢復常態(tài),但是她心神不安,覺得他不時用冷眼看她,好像他的疑心還沒有完全消除。
他們回到家里的時候,他伺候她躺下,像一個體貼的丈夫似的關懷她。愛麗克絲好像覺得手腳被捆住似的落入陷阱,處于絕望的境地。
他一刻也不離開她。他跟她到廚房里去,幫她端那些她已經(jīng)做好了的簡便的冷菜。她知道她現(xiàn)在是在為活命而掙扎。她只有孤單單的一個人,同這個男子在一起,救兵在幾英里路之外,全得聽他的擺布。她唯一的希望是不使他起疑,他會剩她一個人有足夠的時間跑到過道里打電話求救。這是她眼前唯一的希望。
她想起他上一次是怎樣放棄他的計劃的,腦子里閃過一絲希望。她正想告訴他,說狄克·溫迪福德當天晚上要來看他們,又覺得這樣說沒有用。這個人不會第二次放棄計劃。他穩(wěn)重的舉止含有決心,使她憂心忡忡。他會馬上殺害她,然后沉著地打電話通知狄克·溫迪福德,說他們臨時有事,被人叫走。啊呀!要是狄克·溫迪福德今天晚上來有多好?。∫堑铱恕蝗幌氤鲆粋€主意。她側(cè)眼瞟了他一眼,好像生怕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現(xiàn)在心里有譜,也就有了信心。她完全恢復了常態(tài)。
她煮好咖啡,端到外面去,他們每逢好天氣,傍晚總是在外面喝咖啡。
“哎,對了,”杰拉爾德突然說道,“我們等一會兒洗相片吧?!?/p>
愛麗克絲好像血液都變冷了,但她只是回答:“你一個人干行嗎?我今天晚上怪累的?!?/p>
“用不了多長時間,”他笑著說,“我保證你洗完相片就不累了?!?/p>
他說這句話時好像很得意。愛麗克絲閉上眼睛。她現(xiàn)在就得著手她的計劃了。
她站起身來。
“我正想打電話給賣肉的,”她神態(tài)自若地說道,“你不用起來。”
“給賣肉的?這么晚了還打?”
“是啊,店是關門了,親愛的??墒撬F(xiàn)在到家了。明天是星期六,我忘了請他給我?guī)c肉,準備周末吃。這老頭兒真好,什么事都愿意替我做?!?/p>
她很快地跑進屋里,隨手帶上門。她聽見杰拉爾德說“別關門”,她愉快地回答道:“你擔心我跟賣肉的談戀愛嗎?我親愛的?”
她一走進里面就拿起電話聽筒,問“旅客之家”的電話號碼。馬上接通了。
“溫迪福德先生嗎?他還在這兒嗎?我可以請他說話嗎?”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丈夫推開門,走進過道。
“你走開,杰拉爾德,”她生氣地說,“我討厭別人聽我打電話?!?/p>
他只是笑一笑,坐了下來。
愛麗克絲絕望了。她的計劃失敗了。狄克·溫迪福德馬上會來接電話。她應不應該冒一下險,向他求救呢?
她在焦急之中按按手里聽筒上的小鍵子,馬上又想出一個主意來。按鍵子的時候?qū)Ψ铰牪灰娬f話聲,放開的時候聽得見。
“這很難掌握,”她心里想,“我一定要鎮(zhèn)靜,把話想好了,一刻也不能猶豫,我相信我能做到。我非做到不可?!?/p>
正在這個時候,她聽到狄克·溫迪福德在那頭接電話的聲音。
愛麗克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她放開鍵子說話。
“我是馬丁太太,夜鶯別墅的。請你來(她按鍵子),明天早上來,帶一塊牛肉,兩個人吃的(她再放開鍵子)。非常要緊(按鍵子)。謝謝你,??怂魅壬?,對不起,這么晚給你打電話,可是這肉實在(再放開)事關生死(她按鍵子)。好,明天早晨(放開),越快越好。”
她放回聽筒,轉(zhuǎn)過臉來看她丈夫。
“你是這樣跟賣肉的說話的嗎?”杰拉爾德說。
“這是女人的腔調(diào)。”愛麗克絲說。
她激動得發(fā)抖。他沒有懷疑到什么。狄克就是聽不明白也會來的。
她走進起居室,打開電燈。杰拉爾德跟著她。
“你現(xiàn)在好像情緒很高。”他一邊說一邊好奇地看著她。
“是啊,”愛麗克絲說道,“頭不疼了?!?/p>
她在她原來的位置上坐下,她丈夫往自己的座位上坐的時候,她向他微微一笑。她有救了。現(xiàn)在才八點二十五分。狄克不到九點就會來到。
“我不喜歡你給我煮的咖啡,”杰拉爾德抱怨說,“太苦?!?/p>
“這是我想試一試的新品種。你不喜歡,下次我們不用就是了,親愛的。”
愛麗克絲拿起針線活兒。杰拉爾德讀了幾頁書。于是他看了看鐘,把書放下。
“八點半。到時候了,下去干活吧?!?/p>
針線活兒從愛麗克絲手指間滑了下來。
“啊,還沒到。等到九點吧?!?/p>
“不,我的姑娘,八點半。我定在八點半。你可以早點上床?!?/p>
“我可是愿意等到九點?!?/p>
“你知道我安排好在什么時間,我總是遵守的。來吧,愛麗克絲。我一分鐘也不想等了?!?/p>
愛麗克絲抬起頭來看他。他的手在哆嗦,眼睛閃閃發(fā)亮,老在用舌頭潤濕他干燥的嘴唇。他已經(jīng)急不可待了。
愛麗克絲想:“真的,他等不及了,像一個瘋子。”
他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肩頭,把她拉起來。
“來吧,姑娘。否則我抱你下去?!?/p>
他話雖說得高興,但語氣里有一股子狠勁兒叫人害怕。她用力把他推開,自己背靠著墻。
她沒有辦法了。她脫不了身。她無能為力。
他正朝著她過來。
“來,愛麗克絲?!?/p>
“不,不?!?/p>
她大聲喊道,拼著命用手把他擋開。
“杰拉爾德,住手,我跟你說一件事,向你坦白?!?/p>
他果真住了手。
“坦白?”他好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