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鐵
一群飛鳥在鋼筋混凝土構(gòu)建成的山峰間盤旋,俯視下面那片閃閃發(fā)亮的紅色河流。蔣全盯著它們看了許久,直到確認那不是鶩鳥。
周一上午八點半,滴滴司機蔣全和他白色的卡羅拉,正在這片河流中載浮載沉,紅色,是由一盞盞汽車尾燈匯合而成的。水流沿著由一座座樓宇構(gòu)成的峽谷,由西向東,緩緩流淌。
水流中偶有暗流擾動,一輛出租車從旁邊并過來,想插進蔣全車前的空隙。蔣全踩腳油門,猛按幾下喇叭,急促而響亮,出租車踩了剎車,兩輛車只差一點就撞在一起。蔣全罵了一句。
老司機蔣全向來很穩(wěn),今天非要跟出租車來個狹路相逢勇者勝,全是因為這個早高峰,沒能如他規(guī)劃,賺上一百多塊,反倒是一無所獲。這一切,都歸咎于集團新調(diào)來的孫總剛剛表揚了他。
一個多小時前,蔣全掛著綬帶,站在公交車站點自拍,背景是等車的乘客以及另外兩個和他一樣掛著綬帶的。這一天輪到蔣全站愛心崗,也就是掛著綬帶站在公交車站點,為來往的乘客服務。具體的服務內(nèi)容,按照綬帶上的紅底黃字所寫,是“甘當熱情公交人,耐心導乘為群眾”。蔣全和隊長打過招呼,七點到崗,自拍,照片發(fā)到稽查大隊的工作群簽到,算是完成任務。之后,他就可以按照早晨規(guī)劃好的路線去拉活賺錢。蔣全剛在群里發(fā)了照片,一個老太太就拖著一小車大白菜走過來。老太太輕輕拍了拍蔣全的綬帶,先夸他大早起來學雷鋒境界高,然后拍著自己的腰和膝蓋,嘮叨自己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最后落到重點,讓他幫忙把菜拎上車。蔣全心一軟,答應了。
他扒拉開正往車上擠的乘客,在一片抗議聲中把菜拎了上去。司機瞥了蔣全一眼,沒說話。蔣全讀懂了他眼神中的意思,沒和他計較,心中卻盤算著,待會記下他的車號,在完成這個月指標的時候,給他點特殊照顧,也讓他明白明白,別總是拿他們這些稽查員不當回事。蔣全轉(zhuǎn)身要下車,卻看見孫總快步向他走來,后邊還跟著錄像的馬干事。一見這陣勢,蔣全叫苦不迭,以愛整景而聞名的孫總果然嗅覺靈敏。不知要耽誤多少工夫,他只盼著孫總整景的速度能快一些。
不過既然是整景,那就得認真仔細,容不得穿幫。馬干事先跟老太太了解了一下事情經(jīng)過,然后跟蔣全、老太太以及幾名圍觀的乘客現(xiàn)場布置了個表演流程。接下來,他先給蔣全拍了幾個搬菜上車的鏡頭,又拍了滿面笑容的司機,然后把鏡頭對準了被幾名乘客簇擁在中間、眾星捧月一般的老太太。老太太在鏡頭前忽然年輕了半個多世紀,侃侃而談,神氣十足,嗓音抑揚頓挫,仿佛是在向毛主席匯報學習語錄的心得體會。蔣全在一旁心急如焚,臉上卻不得不保持微笑。老太太總算是說完了,馬干事也挺滿意。穿著灰色羽絨服的老太太跟著其他一身灰色的乘客,緊趕慢趕地上了車,從背后望去,仿佛是一群鶩鳥。蔣全不知是怎么了,今天早晨總能想起鶩鳥,仿佛是一個預兆。
蔣全收起心思要走,卻被孫總拽住,孫總一臉微笑地詢問他的單位和姓名,又和他握了握手。孫總鼓勵蔣全好好干,爭取為客運集團增光添彩。當然,這一切都被馬干事用相機記錄在案。
孫總在鉆進小車前,還不忘囑咐隊長幾句。等小車遠去,蔣全拽下綬帶,向自己的卡羅拉走去。隊長追上來,興奮地說孫總年底要評他當勞模,調(diào)到車隊當副隊長。蔣全說,孫總就知道整景,怎么不說把欠的三月工資給補上呢。說完,他把綬帶塞到隊長懷里,鉆進車子,啟動后猛一給油,疾馳而去。
要是換了從前,例如蔣全剛進隊里的時候,或許會為這個消息歡欣鼓舞,因為那時候的他還堅信自己是與眾不同的,一定會闖出一番名堂。但現(xiàn)在的他早沒了那份雄心壯志,他已經(jīng)甘心去當個偷奸耍滑的小隊員。有使勁表現(xiàn)當勞模的工夫,不如出去多拉點活呢。你跟他們不一樣——這是很久以前蔣全得到的一句評語。但他早已把這句話拋在腦后。
其實蔣全并不是個暴脾氣,另外隊長平時挺照顧他,只要每月抓夠了五個違章指標,考勤什么的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今早之所以頂了隊長,除了賺錢的計劃泡湯,還因為蔣樂涵。
昨天下午,蔣全還沒拉夠兩百元,便早早收車,到了小學,坐在蔣樂涵班主任的辦公桌旁,聽班主任講關于蔣樂涵的教育問題。蔣全是在上課鈴聲響起時進辦公室的,在下課鈴聲響起時才離開。在這期間,蔣全有種錯覺,班主任是把他當成了蔣樂涵,時而語重心長,時而痛心疾首。班主任說,教育孩子,是家長和老師共同的責任,家長除了忙著賺錢,也得關心一下孩子的成長。蔣全心說,他倒是想管管蔣樂涵,可誰去賺錢呢?班主任講的道理他都懂,但還是得再聽一遍,而且代價不菲,損失以每小時三十公里計算,每公里一塊四毛五?;蛟S是他想得有點入神了,帶到了臉上,于是班主任硬生生收住了話頭。
蔣全回家時,看到晚飯還沒做,老婆正在教訓蔣樂涵。顯然班主任對他在談話時的表現(xiàn)并不滿意,又給她打了電話。一如既往,老婆聲嘶力竭,兒子氣定神閑,講著自己的歪理。蔣全飛起一腳,還沒踹到蔣樂涵,自己也滑倒在地。蔣全感到腰間一陣劇痛,掙扎了幾下才站起來,老婆看都沒看他,徑直跑了過去,用身子護住蔣樂涵。
蔣全指著蔣樂涵,煞有介事地恐嚇著,蔣樂涵嚇得大哭,不斷認錯,說再也不敢了。老婆伸手給兒子抹去淚水,瞪著蔣全,仿佛是一只護犢子的母老虎。剛才還是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同仇敵愾,可瞬間她就站到了另一邊,大義凜然。
蔣全大失所望,轉(zhuǎn)身走進書房,“砰”地摔了房門,無力地倒在沙發(fā)上。屋外隱約傳來蔣樂涵的啜泣和老婆的安慰。他原本是想按班主任所說的,循循善誘,潤物細無聲的。可他累了,懶得再一次對蔣樂涵進行無用的說教,也懶得在老婆大發(fā)雷霆時和稀泥。索性做一次惡人好了,反正男孩這輩子總要挨幾回打的,早點經(jīng)歷第一次未嘗是壞事。相信經(jīng)過他的恐嚇和老婆的安撫,蔣樂涵應該可以老實一個星期了。
蔣全揉了揉腰,僵坐一日的酸麻同時襲來,這才想起,剛才摔倒時聽到了一聲脆響。他忙從褲兜里掏出手機,屏幕上那張其樂融融的全家福上滿是裂痕,但還亮著。用手劃了劃,功能正常。蔣全懶得再為這個用了兩三年的手機操心,順手扔在桌上,和衣而臥。
不知什么時候睡的,也不知什么時候醒的。讓蔣全睜開眼睛的,是安全門摔在門框上發(fā)出的悶響。他爬起來,一瘸一拐走出書房,客廳空空蕩蕩,想來老婆是去送兒子上學了。廚房冷鍋冷灶,沒有早餐。老婆和蔣樂涵的熱戰(zhàn)已經(jīng)偃旗息鼓,和自己的冷戰(zhàn)卻方興未艾。
蔣全不太確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的小家從溫馨的港灣,變成了火藥味十足的戰(zhàn)場。蔣全也不知道,這一切應該歸咎于誰。與其為這事頭疼,不如想想錯過了早高峰,怎么把錢賺出來。
蔣全舉目四望,周遭都是緩緩移動的小車,舉步維艱。他瞥見后側(cè)又有一輛灰色的飛度向他一側(cè)磨磨蹭蹭,想并進來,卻猶豫不決。那輛車的車頂粘著一只小黃鴨,左搖右擺在后視鏡里格外醒目。蔣全心中一動,沒按喇叭,而是踩了腳油門躥了上去,果不其然,伴隨著一聲脆響,飛度和卡羅拉親密接觸,前保險杠與后保險杠熱吻在一起,糾纏不清。
蔣全透過后視鏡看見飛度駕駛室里,一個穿著深藍色羽絨服的女人雙手緊握駕駛盤,臉被口罩遮住,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從她僵直的握方向盤動作來看,應該是嚇得不輕。蔣全挺興奮,因為那只小黃鴨告訴他,對方是個女司機,果不其然。
蔣全以一名老司機豐富的經(jīng)驗計算著:一起輕微的交通事故,對方負全責。走車險,賠償金能做到一千四五。不維修,這筆錢全是他的。加上他的車子是運營車輛,還有二百七十塊的誤工補償。兩項累計,足以抵償昨天下午和今天早晨的虧空,還能讓接下來的兩天輕松不少。
“大姐,新手吧?怎么開的車?”蔣全下了車,盡量克制興奮與得意,板著臉大聲道。
女司機鼻子上還架著近視鏡,瞇著眼睛盯著蔣全,瘦削的鼻子幾乎承受不住眼鏡的重量。
“你干嗎非得擠上來啊,怎么不講道理呢?”女司機驚魂未定,搖下玻璃,探出頭說。不知為什么,蔣全覺得這聲音聽著耳熟。
“你追尾了,還能是我的責任?你看你把我車撞的?!笔Y全繞到車后說。
女司機這才摘了安全帶下車,走到后邊,順著蔣全的手指望去,看到卡羅拉的后保險杠已經(jīng)變形開裂。
“我還得給我姑娘送手工作業(yè)呢。”女司機有點著急,話說得語無倫次。
“按交規(guī)你負全責。要是認的話,就走快速理賠。不認就打電話出警吧?!笔Y全看出女司機的焦急,反而不急了。責任是明確的,作為整個事件的策劃者,他一清二楚。
蔣全不再理會女司機,掏出煙,點了一支,一邊抽著,一邊查看著自己的保險杠。他時不時地伸出夾著煙的手,用拇指蹭蹭開裂的部位,故作沉痛地搖搖頭。他的分寸掌握得很好,雖然保險杠變形開裂,卻并未脫落,后備箱側(cè)面有一塊剮蹭,不修也不影響什么。但要是定損的話,找相熟的修理工老王作價,維修方案包括更換原廠保險杠,更換上回追尾時已經(jīng)壞掉的后備箱感應器,外加修理變形的后備箱,鈑金噴漆,費工費時,代價不菲。
女司機摘了口罩,背過身去,不知在給誰打電話,從聽筒里傳來的吵嚷聲判斷,那頭并沒有給她急需的幫助。女司機跟那邊吵了幾句,就撂了電話。她默然無語,像是在考慮該怎么辦。兩輛車后,排起了長龍,響起了一連串的鳴笛聲,仿佛是在為蔣全助威。
“師傅,走快速理賠吧?!迸緳C終于算是想清楚了,戴回口罩,轉(zhuǎn)身說。
“早這樣不就完了嗎,瞎耽誤功夫?!?/p>
后面有個男的探出頭,高喊著手不行就別上道之類的話,女司機聽了,眼圈發(fā)紅,她摘了眼鏡,背過身去。蔣全望著她瘦削的背影,忽然覺得有點于心不忍,后悔沒找個男司機下手。
“你打娘胎里出來就會開車?。俊笔Y全把煙頭摔在地上,架勢很威武。男的小聲嘟囔了一句,把頭縮了回去。
蔣全把女司機拽到路邊,上了飛度,瞥見副駕駛座位上放著個柚子做的龍貓,心生同情,感嘆她也是個被老師呼來喚去的家長。他把車子挪到路邊,然后又挪開自己的卡羅拉。路口恢復順暢,車子疾馳而過。蔣全隔著擋風玻璃望著背對馬路的女司機,她用紙巾擦了擦眼角,戴上眼鏡,又打起了電話。
等車流稀疏一些了,蔣全下車走過去,聽見她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保險公司。蔣全有些訕訕地說,她有點太著急了,其實給個幾百塊私了也行。這是實話,蔣全的確有點心軟了,但這個時候說,有點得便宜賣乖的意思。女司機對于蔣全遲來的善意不置可否。她轉(zhuǎn)過身,跟蔣全要電話。
蔣全盯著她摘了口罩的臉,呆住了,安娜兩個字脫口而出。
女司機詫異地望著蔣全,輕輕點了點頭,算是表示認出了蔣全這個中學同學。
“明天去快速處理中心行嗎?今天我姑娘公開課。”安娜冷冷地說。
蔣全原本以為安娜會像其他老同學那樣,問問他的近況,寒暄幾句,卻沒想到她卻提起了這個。
“行,早上九點?!笔Y全說,沒有一絲猶豫。
蔣全望著安娜鉆進車子,心說她一點沒變,如二十年前一樣冷。
晚上收班,蔣全去了趟新家。他每天開著車在這座城市里奔波,多半是為了這間剛剛裝修好的二手房。因為是學區(qū)房,所以價格不菲。蔣樂涵不能和那幫工人的子弟一樣渾渾噩噩,自己也就這樣了,起碼要讓蔣樂涵上個好點的初中,比別人優(yōu)秀。學區(qū)房掏空了雙方父母和夫妻倆的錢包,還從大姨那兒借了十萬。除此之外,裝修房子需要錢,還卡羅拉的貸款需要錢,蔣樂涵的籃球課需要錢,還老婆每個月的花唄還需要錢?;榇箨犆吭驴弁晡咫U一金發(fā)到手的兩千塊,簡直杯水車薪。可最近兩個月,因為效益不好,就連杯水車薪都要沒了。
蔣全曾經(jīng)覺得自己過得不幸福,但他和大隊里的幾個同事出去小酌,酒酣耳熱之際,聽說他們因為欠薪,已經(jīng)戒煙戒酒戒豬肉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算不上不幸福。
蔣全在新家點燃了一支煙,望著窗外,不遠處有一盞燈,在晦暗不明的夜色里明滅變幻。但過不了多久,它的光就會被高樓大廈上的LED大屏幕所淹沒。那盞燈是彩電塔頂?shù)暮娇照系K指示燈。蔣全當兵的那幾年,基本每天就是和這種玩意打交道。從前彩電塔通體發(fā)光,底下是射燈,上面是霓虹,光彩奪目,根本顯不出這盞燈的存在。而如今,它僅剩下頂部的一隅還在發(fā)光,近乎湮滅。蔣全盯著那一點閃亮,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安娜,那個他想努力遺忘的安娜。
于是蔣全賤賣了自己的愛華隨身聽和幾盤正版的周華健專輯,湊夠了兩張電影票錢,所余款項,還夠一份KFC雙人套餐和來回車票錢。
蔣全買了電影票,去了趟書店,借來《圍城》,找到里面方鴻漸給唐曉芙寫的情書,照貓畫虎寫了一封,連同電影票塞進信封,在周五放學時塞給了安娜,然后猛蹬自行車離去。
第二天的白天,他都在忐忑和憧憬中焦灼。好容易捱到晚上,電影已經(jīng)開場,安娜卻依舊不見蹤影。蔣全在漆黑的放映廳里,默默吃掉了雙人套餐,心在跳著,速度飛快,因為失望,也因為憤怒。泛綠的屏幕上,男主角穿著一身黑衣,戴著墨鏡飛來飛去。直到最后他才搞懂,故弄玄虛一個多小時,不過是講了一個關于用電器和電源的故事。就不該讓安娜和自己一起看這個,她是喜歡讀書的,或許壓根就看不上這些俗不可耐的大片。
想到這一層,蔣全平復了心跳。但當他獨自走出放映廳時,卻看到安娜和另外一個男生說說笑笑,拿著電影票走進了對面的放映廳,那個放映廳外,張貼著張柏芝和任賢齊四目相對的巨幅海報。
之后的三個小時里,蔣全目睹兩個人從放映廳出來,穿過中街,登上公交車,下車走到安娜家,最后依依不舍地分手。
事后蔣全曾經(jīng)找安娜對峙,追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娜毫不掩飾,承認了她對美國大片沒興趣。但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在于她對蔣全這么個處心積慮接近她的人沒興趣,甚至厭惡。安娜坦然承認,與那個人去看了電影。蔣全氣急敗壞,以告訴老戴相威脅。安娜不為所動,扔下一句你隨便,就揚長而去。安娜的果敢超出蔣全的想像,他最終還是選擇保持沉默。
后來蔣全學會了安娜的冷傲,不再和她說話。他沒再去過海洋書店,重新投入了租書店的懷抱。他得知,那個人是老張的兒子張嵩,就讀于市里的重點。他伺機見張嵩一面,但從未得逞。蔣全當著老戴的面頻繁出入租書店,心中篤定,那本《圍城》肯定不還了,有點惡意報復的意味。
在高三那年,老戴身體很差,書店三天兩頭就關門,蔣全忙于應付高考,每天焦頭爛額,連租書店也不再去了。
再后來,高考后的某個夏日午后,老戴被送進了急救室,是腦梗。蔣全去了趟醫(yī)院,他想去看看老戴,也想去看看安娜,特別是安娜。但當他走進廠醫(yī)院長長的走廊時,卻遠遠望見安娜被張嵩摟著,輕聲哭泣。安大夫被幾個親戚拉扯著,沖著被推走的白色醫(yī)療床伸出雙手,嚎啕大哭。她掙脫了眾人的拉扯,拽下了白色的床單,蔣全看到了床上的老戴,他的臉和床單一樣白,一動不動。
蔣全望著老戴、安大夫、安娜和張嵩,覺得自己挺荒唐。他是以什么身份來的呢?老戴的朋友還是安娜的同學?他沒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只好轉(zhuǎn)身離開,走出醫(yī)院,蹬上車子。蔣全漫無目的地騎著,最后摔倒在水庫旁的蘆葦里,驚飛一群野鴨。蔣全坐起,忽然想起一次老戴跟他閑聊時,說他們常去租書店,趨之若鶩。當時蔣全聽了,還洋洋得意。直到老戴解說,趨之若鶩略帶貶義,其中的鶩實為野鴨,蔣全才紅了臉。蔣全望著在水庫上方盤旋的鶩鳥,感覺臉上發(fā)涼,他伸手摸了摸,不知何時,臉頰已滿是淚水。
那是蔣全最后一次見到安娜。據(jù)他媽說,老戴的喪禮上,安大夫渾渾噩噩,安娜泣不成聲,全靠張嵩跑前跑后。蔣全默不作聲,晚上又去了趟水庫。他學著從前鬼節(jié)燒紙時他媽的樣子,撿了個樹棍,在水庫旁的丁字路口畫了個圓圈,在圈上又畫了個缺口,然后把老戴送給他的那本《圍城》點燃。蔣全默默注視著被火焰吞噬的書,一陣微風吹過,煙灰猶如黑灰色的鶩鳥,在火光中飛起,遠去。
之后,蔣全聽他媽說起,安大夫辦了內(nèi)退,變賣了書店,帶著安娜搬走了。
從那以后,蔣全屢次拒絕高中同學的聚會邀請,誰來請都不好使。漸漸地,他們淡忘了他,他也淡忘了他們。每天同學的微信群里都有新消息提示,蔣全都會像點開其他廣告信息一樣,先點開,再退出,然后把手機扔在一邊。
不過,蔣全還會時不時地去趟水庫,看看那里的鶩鳥。
有一年,蔣全在微信群里意外得知安娜要結(jié)婚了,在電子請?zhí)希J出新郎是張嵩。有人張羅一起去參加,要瞧瞧當年的高冷王妃到底嫁給了哪位白馬王子。他不動聲色,退出了微信群,徹底與高中同學們斷了聯(lián)系。
接下來蔣全娶妻生子,忙著賺錢,不時去水庫看看鶩鳥的習慣也淡忘了。
他原以為戴安娜徹底走了,無論是他的,還是查爾斯的。
早晨九點,蔣全準時抵達理賠中心。天色卻昏暗如黃昏,天空灰蒙蒙,太陽掛在天上,只是個銀色的圓盤,毫無光彩,仿佛是被市區(qū)隨處可見的煙囪熏烤了一般。如同往年的供暖季一樣,空氣中有焦糊味。蔣全下車時嗓子一緊,禁不住咳嗽起來。
按照他的習慣,跟別人約,總要提前到一會。但因為今天要來見的是安娜,所以他刻意卡著時間到。不為別的,就因為昨天早晨安娜的冷漠,以及昨天傍晚那些忽然泛起的苦澀回憶。
結(jié)果安娜沒來,又過了半個小時,依舊沒來。
“戴安娜,我是蔣全,你在哪兒呢?”蔣全撥通了安娜的電話,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道。
電話那邊沒有回應,只有呼吸的聲音。
“還來不來了?”蔣全有點繃不住,語氣不再那么客氣。
“我這邊堵車,還得一會兒?!卑材却鸬?,聲音略帶顫抖。
“堵在哪兒了?”蔣全瞥了眼手表,按理說這個時間不該堵車的。
片刻沉默之后,那邊說了個地點,距離此處十多公里,再往東一點就到城郊的森林公園了。
蔣全不知道大早晨安娜要去那里做什么,或許是她家住在附近吧,但那里怎么也不至于堵車。
蔣全不明所以,也懶得猜到底為什么。蔣全憑借經(jīng)驗,指引安娜走一條岔路避開擁堵路段,盡快趕來,可一向說話從不拖泥帶水的安娜,卻在那邊支支吾吾起來。
“電話號碼是我的微信,加我,給我發(fā)位置,我去找你?!卑材鹊钠牌艐寢屪屖Y全莫名煩躁,他喊了一句,撂了電話。
等了一分多鐘,安娜的好友申請總算發(fā)來了,蔣全通過驗證,看見安娜的微信頭像是個梳著麻花辮子的小姑娘,頭發(fā)油亮,略帶泛黃,抱著個嫩黃色的小黃鴨,眉目間酷似安娜,但鼻子和嘴唇卻呈現(xiàn)另一種風格,或許是遺傳自張嵩吧。
當蔣全坐著出租車趕到安娜發(fā)的位置時,發(fā)現(xiàn)她灰色的飛度卡在逆向車道上,動彈不得。車頂?shù)男↑S鴨無奈地在風中輕輕搖著頭。蔣全無奈,下車后先是指揮別的車讓開,又讓安娜坐到后座,他親自駕駛飛度,倒車,調(diào)頭,重上正軌。
一路上二人都盯著窗外,一個應該在查看路況,一個貌似是滿腹心事,反正全都沉默不語。如果尷尬有重量,那么這輛小小的飛度已是嚴重超載。
到了理賠中心的停車場,蔣全麻利地打輪倒車,一氣呵成,頗有電視里飛車特技演員的神采。蔣全熄了火,安娜卻沒有要下車的意思。
“下車吧,趕緊把手續(xù)辦了?!笔Y全說。
“你先去吧,我隨后就到?!卑材鹊椭^,擺弄著手里的鑰匙。
蔣全不明白她在等什么,上午這一通折騰,已經(jīng)比預定的時間晚了許多,再不趕快,恐怕要拖到午休了。他望了一眼后視鏡,里面的安娜側(cè)著臉,望著窗外,食指放在鼻子下面,輕輕地吸著氣。安娜的手指干瘦而灰白,紋理縱橫。
蔣全望著雙肩輕輕顫抖的安娜,心中騰起一絲不忍。他把鑰匙拔下來,又從兜里掏出一包紙巾,回手遞給后面的安娜,安娜愣了一下,還是接了。
“我去抽根煙,不急?!笔Y全說完,便下車向停車場的另一端走去。
他點燃煙,背對著飛度,點燃。剛吸了一口,他便感覺嗓子嗆得難受,不由得咳嗽了兩聲。蔣全覺得喉頭發(fā)緊,也沒心思再抽煙,手撐在旁邊的欄桿上,任夾在指間的香煙自顧自地燃燒。
遠處幾個年輕的姑娘穿著純白或者大紅的羽絨服走進大廳,嘰嘰喳喳,有說有笑。蔣全記起從前上學的時候,安娜從來不穿這么艷麗的顏色,大多數(shù)是純黑、灰色或者深藍,就像她今天穿的這個顏色。那時,深藍襯托了安娜。如今,深藍拖累了安娜。怎么穿了個老太太才穿的顏色呢?蔣全納悶。不知怎么的,蔣全想起了在水庫見到的那些灰突突的鶩鳥。它們總是成群結(jié)隊,個個長得都差不多,灰頭土臉,呆頭呆腦。
“走吧。早點辦完早點完事?!卑材鹊穆曇魪纳砗髠鱽怼?/p>
蔣全回頭,見那個冷冰冰的安娜又回來了,只是眼圈腫了一些,臉上是灰白,仿佛是罩了一層塑料薄膜。想來她該是補過了妝。蔣全看見安娜眼睛中滿是血絲,剛剛冷下來的心,有一角忽然被觸動,變軟了一些。
“你的車打算怎么辦?”蔣全踩滅了煙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公事公辦。
“我老公說,到4S店修,零配件保真?!?/p>
“他沒來?”
“在外地,出差?!?/p>
“要是相信我,這事交給我辦,待會你不用吱聲。我說什么你就跟著說。不耽誤提車,還能省下修車的錢?!笔Y全在心中飛快地計算著,自信自己的方案是最優(yōu)之選,這樣雖然自己吃了虧,但總算對安娜仁至義盡。
安娜低下頭思索著。
“同學一場,我能伸把手就伸把手。”蔣全說。其實蔣全想說,看在戴叔當年對他的情分上,肯定會幫安娜。但話一出口,卻全變了味道。
安娜抬起頭,盯著蔣全看著,然后從包里掏出了證件,遞給蔣全。
“聽你的?!卑材日f。蔣全發(fā)覺她雖然依舊冷若冰霜,但眼中分明有了些別樣的神采。
蔣全帶著安娜找到理賠員,說自己的車選擇在自己制定的維修點維修,安娜把他的話重復了一遍,理賠員會心一笑,沒用多長時間就辦妥了手續(xù)。
修車廠里,卡羅拉和飛度并排停著,之間有一點距離,說不上是親密還是疏遠。修理工老王手腳麻利,已經(jīng)把卡羅拉的后半部分拆解完成。蔣全按照老王的示意,指著破損的部分,然后逐一拍照。安娜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一言不發(fā),任由蔣全前后張羅。
照拍完了,老王把手機還給蔣全,蔣全將照片逐一發(fā)給定損員。
“蔣哥,定多少錢?”修理工瞥了一眼安娜,小聲說。
“別超限額。我的卡羅拉不修,錢夠修飛度的就行?!笔Y全說。
“朋友?”老王擠眉弄眼地問。
“同學?!笔Y全答道。
蔣全從錢包里抽出二百元,塞給老王。
“哥們,辛苦了,就這點意思,別跟我客氣。飛度緊緊手,上點心?!笔Y全說。
“明天取車。這也就是你蔣哥,換別人起碼三天,要是扔4S店修,至少一個禮拜?!崩贤醯挂矝]推辭,接過錢塞到兜里,然后去裝拆下來的保險杠了。
“明天取車,錢我先墊著,等賠償?shù)劫~,打給我就行?!笔Y全說。
“那你的車怎么辦?”安娜問。
“不著急修,下次找個倒霉的,賺把大的?!笔Y全笑著說,故作輕松,掩飾著心虛。他一直沒敢告訴安娜,其實這次車禍全是他一手策劃,而那變形的后備箱和壞掉的感應器,是上一次剮蹭的結(jié)果。
安娜一愣,旋即道了謝,語氣不再那么冰冷。
可能是安娜不太習慣溫情脈脈吧,她道過謝,氣氛就陷入了尷尬中。她只好選擇離開,卻被蔣全叫住。
“馬上就好。要去哪,我送你。”蔣全說。
“不麻煩你了,我叫輛滴滴吧?!卑材韧妻o道。
“我不就是開滴滴的嗎?你就當照顧照顧我生意?!笔Y全笑著說。
話說到這個分上,連安娜也不好推辭了。
車子停在省中醫(yī)院后身的住院部。安娜要給蔣全三十,蔣全就收了十元,說也沒開軟件,不好定價,收個油錢得了。安娜猶豫了一下,蔣全把那兩張十元的鈔票硬塞回去,安娜輕輕說了聲謝謝。
“來看病人?”蔣全問。
“不是,我來看病?!卑材仍疽萝?,沒料到蔣全會問起她此行的目的,只好如實回答。
“看病怎么還一個人來呢?沒人陪著?”蔣全關心地說。
“也沒什么大病,就是最近咳得厲害,還有點胸悶,想找個老中醫(yī)調(diào)調(diào)。”安娜答道,語氣柔和了一些。
“那我從前邊路口拐過去,送你到正門?!笔Y全說。
“不用,我看病的地方就在這兒?!卑材戎噶酥感÷放赃呉粋€灰色的二層小樓。那小樓門口掛了個省中醫(yī)院分院門診部的牌子,怎么看都像是個冒名的黑診所。
“看病還得到大醫(yī)院,私人小診所不行,耽誤了可不是小事。”蔣全皺著眉說。
“這個診所里的大夫都是省中醫(yī)退休的,我媽認識?!卑材扰c其說是回答,倒不如說是在安慰蔣全。
“那就好?!笔Y全點了點頭。
“替我給安大夫帶好,挺長時間沒見她了。”安娜打開車門,蔣全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安娜“嗯”了一聲,下車,關門,向門診部走去。她走得不快,邊走邊咳嗽著,雙肩隨著咳嗽顫抖。
蔣全的手放在檔桿上,感覺手心滲出汗來,沾濕了桿柄。他最終選擇熄火,開門,鎖車,追上安娜。
在診室里,一個滿頭白發(fā)的女大夫問過了癥狀,給安娜把了脈,又觀察了一下她的舌苔,翻了翻病歷本,拿起一支鋼筆,刷刷刷地在病歷本上寫著。
安娜猶豫了一下,說自己痰里有血絲。說的時候,她的聲音顫抖,肩膀也跟著微微抖了起來,蔣全在她身后伸出雙手,扶住了她的肩膀,感到他手掌下那肩膀的瘦削與顫動。
大夫聽了以后挺重視,要她去對面的省中醫(yī)拍個片子,還特意囑咐讓她去找自己的學生,這樣結(jié)果出得快一點。
見大夫說得急迫,安娜神情慌張,去在省中醫(yī)的路上蔣全一直出言安慰。安娜腳步虛浮,幾乎是靠在蔣全身上,蔣全一路上都扶著她。
到了門診部,蔣全先把安娜安置在診室門口的椅子上,然后拿著她的醫(yī)??ㄈ焯柪U費,樓上樓下地忙。
拍過了片子,蔣全陪著安娜等結(jié)果,安娜一語不發(fā),呆呆地望著對面墻上的科普宣傳,上面講了肺癌的初期癥狀和防治。蔣全不想讓她瞎想,于是故意問起同學們的近況,安娜答非所問,顛三倒四。
片子終于出來了,老大夫的學生把片子交給蔣全,說他看來沒什么問題,如果不放心,可以讓他老師再看看。蔣全謝過了他,夾著片子,扶起安娜,向小門診部走去。安娜忽然抓住了蔣全的手,緊緊地握著。蔣全的手上全是汗水,有一些是安娜的。蔣全輕聲安慰,可他說得越多,安娜就握得越緊。
“沒有大礙,咳嗽主要是最近空氣不好,上呼吸道受了刺激。另外你心火亢盛,肝火過旺,我給你開點藥?!崩洗蠓蚩催^了片子,隨手放在一邊,一邊寫病歷一邊慢條斯理地說。
“那血絲是怎么回事?”蔣全追問。
“可能是咳嗽得太用力,呼吸道出血?!贝蠓虼鸬?。
蔣全長出了一口氣,他瞥見安娜的神色輕松了許多,臉上也有了血色。
大夫?qū)懲瓴≈?,抬頭看了看蔣全。
“藥這東西只能治癥,要治病,還得注意休息,調(diào)養(yǎng)情緒。”大夫?qū)κY全語重心長地說。
蔣全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少讓你愛人操點心,凡事多伸手幫幫,別只顧著工作?!贝蠓蛘f。
安娜的臉紅了,她剛要解釋,卻被大夫制止。
“你愛人生產(chǎn)時落下了病根,底子弱,你不該這么粗心大意的。她來看病四五次了,都是一個人。你再忙,也得抽出點時間關心她一下吧?”大夫?qū)κY全說,語氣里有一種長輩的責備。
蔣全心想,何必說破,讓三個人都尷尬呢?于是頻頻點頭,仿佛自己就是張嵩,不住地道歉,總算把大夫應付了過去。
中藥做成制劑還得等一個多小時,小門診部的供暖不好,走廊里挺冷。安娜隨蔣全回到車里等著。蔣全啟動了車子,打開暖風。二人一前一后干坐著,有點尷尬。蔣全打開收音機,里邊傳出歌聲。
“這個臺挺好,沒啥節(jié)目,成天放老歌,都是我們上學時候愛聽的?!笔Y全說。他忽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安娜和他又變成了“我們”。
安娜“嗯”了一聲。一曲終了,另一首老歌響起,那是無印良品的《身邊》。從前安娜挺喜歡無印良品,所以蔣全曾經(jīng)用心學過,不過兩個人嗓音一高一低,由一個人唱有點不好把握,所以蔣全一直沒學會。熟悉的旋律再響起,蔣全跟著小聲哼唱起來。
當唱到“我要用默默的體貼,讓你睜開雙眼,看見昨夜夢想都實現(xiàn)”時,車里忽然傳來了啜泣的聲音,那聲音來自后排的安娜。蔣全有點發(fā)懵,他沒想到冷若冰霜的安娜也會如此痛哭,而且是在他面前。直到哭聲已經(jīng)不可收拾,蔣全才下定決心,打開車門,從另一邊鉆進后排。
“怎么了這是?”蔣全問。
安娜并不理會他,仿佛是個小女孩,用手背抹著眼淚,全不顧眼影已被抹成了煙熏妝。
蔣全猶豫再三,終于伸出手,想去拍拍安娜的肩膀,示意她冷靜冷靜,不料安娜卻順勢摟住蔣全的脖子,把頭埋進他的胸前,大哭起來。哭聲仿佛是醞釀已久,一旦決堤,便傾瀉而下,洶涌滂沱。蔣全覺得她的痛哭并不痛苦,反倒是有點痛快淋漓,就像是堅冰融化為春水,肆意奔流。
安娜摟得很緊,頭發(fā)蹭著蔣全的下頦。蔣全嗅到了她洗發(fā)水的味道,突如其來的親切讓他覺得窒息。他透過安娜灰白不見光澤的皮膚,看到她太陽穴下一條青色的血管在跳著。蔣全想說兩句安慰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因為他很震驚。讓他震驚的,不是安娜會哭,而是自己也被勾起了傷感。他不知怎么的,鼻子也有些發(fā)酸,眼角被眼淚撐得發(fā)脹。他甚至有些羨慕安娜,不管她遭遇了什么,至少她敢痛哭一場。蔣全相信,她的生活并不比自己的生活更糟糕,可自己卻沒想過要痛哭一場,就連嘆氣都沒有。于是蔣全只好僵硬地坐在那里,任由安娜的淚水沖刷著他。
終于,安娜的哭聲漸漸平息,她松開了摟著蔣全的手,輕輕說了句抱歉,接過蔣全遞過來的紙巾,小心翼翼地擦著淚水,以及糊成一片的眼影。
“藥應該是煎好了,我去吧?!笔Y全打開車門,神色慌張,下車的時候一腳踩在冰上,差點滑倒。他聽見身后安娜的驚呼,沒敢回頭,匆匆向門診部走去。
從那天以后,蔣全和安娜的聯(lián)系頻繁起來,基本都是在微信里。
最初幾天,蔣全幾乎是有點廢寢忘食,手機如同他的一個重要器官,時刻不能分離。蔣全本以為自己這只鶩鳥終于找到了伙伴,卻不知不覺飛離了鳥群。冷戰(zhàn)逐漸升級,老婆索性帶著蔣樂涵回了娘家,而蔣全樂得清靜。他漸漸相信,自己或許真的和他們不一樣。因為他的傷痛,他的疲累,是有人問,有人懂的。那人每天都會在微信的對話框里給他想要的理解與安慰。
但當他真的每天沉浸在微信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間陷入了另一攤泥沼之中,奮力掙扎,可越陷越深。微信里的安娜和現(xiàn)實中判若兩人。在微信里,她任性、撒嬌、刁蠻、控制欲強,像個孩子。每一次閑聊都是安娜主動引發(fā)的,主題大概分兩種。第一種是抱怨生活中的瑣事,例如張嵩常年出差,家里的大事小情不聞不問,偶爾回來,二人總是不歡而散;例如張子萱總是調(diào)皮搗蛋,讓她在老師面前顏面盡失;例如安大夫退休后變得粗暴而多疑,不但在照顧張子萱這件事上幫不上忙,而且常常參加各種各樣的集資講座與促銷會,還得讓安娜分心照顧她。而第二種則是讓蔣全在她與別人的是非中裁斷曲直,或者發(fā)來自己寫的小詩,要蔣全評判。
剛開始蔣全還認真地看安娜發(fā)來的內(nèi)容,然后給出自己的判斷,安撫安娜的心緒??僧斒Y全說了幾次安娜不對后,安娜就開始不依不饒,蔣全不堪其擾。痛定思痛,蔣全才意識到,安娜要的并不是評判,要的只是兩句話:“你都對”、“你最好”。于是蔣全不再認真對待安娜的求助,只是用那兩句話,或者類似意思的話敷衍,效果奇佳。
蔣全從同情安娜,開始變?yōu)橥閺堘?。從安娜的抱怨里,蔣全知道張嵩是主動提出到深圳分公司工作的。蔣全不無頭痛地想,假如讓他和安娜一起生活,或許他也會選擇遠走南方。常出差的人習慣了在外漂泊,一旦回到穩(wěn)定的家庭中,便會變得暴躁,生活中處處別扭,或許和家人一起生活兩三年,才能將彼此的棱角磨平。如同一輛新車,總要開上一陣,才能磨合到最佳狀態(tài)。這是蔣全從他當業(yè)務員的父親那里得到的真知灼見??僧斒Y全委婉地把這種經(jīng)驗告訴安娜時,安娜卻固執(zhí)地認為,他是在替張嵩狡辯。
從此以后,蔣全回復消息越來越慢,文字越來越短。再之后,蔣全大部分時間都在用表情包和安娜交流。
雖然多等了十多天,這個月的工資總算還是發(fā)下來了。去領工資的那天,蔣全和三五要好的同事一起下了頓館子。酒酣耳熱之際,一向消息靈通的老趙擠眉弄眼地公布了個大新聞,說孫總出事了,前幾天紀檢查賬,倒查出了生活問題——孫總和交通技校的一個老師長期保持不正當關系,還買了房子,養(yǎng)了孩子。同事們嘖嘖稱奇,老趙贊嘆說,果然是當老總的,找鐵子都這么有層次。這則新聞激發(fā)了男人們的談興,原本只剩殘羹冷炙的飯桌上,又擺上了幾瓶啤酒和兩個涼菜。但蔣全卻沉默不語,他的心里一直盤旋著一個念頭:他和安娜算是什么?
那場酒局之后,蔣全感到意興闌珊。他這些日子里所執(zhí)著的、所依靠的,真的像他想的那樣,有什么與眾不同嗎?他引以為傲的與眾不同,將來公之于眾,無非是人們酒桌上的談資罷了。他與安娜,或許也會與孫總的桃色新聞并列。蔣全暗暗打算,只要賠償金一到手,就將安娜拉黑,從此徹底失聯(lián)。他對自己沉浸在類似愛情的幻想中感到可笑,年紀不小了,可怎么還這么天真?
仿佛是有心電感應,安娜發(fā)來消息,說是賠償金已經(jīng)到賬,晚上她要親手交給蔣全。另外要請蔣全吃頓便飯,算是答謝他最近的幫助。
蔣全收到消息的時候正在氣頭上。前一天大雪,乘客約車去南站,結(jié)果路上耽誤了,便給了蔣全差評。蔣全向公司申訴,公司卻判定是蔣全的問題,這個月的獎金泡湯了。蔣全心煩意亂地看著安娜發(fā)來的消息,在下面打了“今天不行,錢直接轉(zhuǎn)過來吧”。蔣全在點擊發(fā)送鍵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最終將那句話刪去,變成“好的,別開車,咱倆喝點”發(fā)了出去。蔣全打算跟安娜好好談談,最后一次,算是仁至義盡。
晚上六點,蔣全準時到了約好的那家燉魚館。他看見安娜已經(jīng)坐在桌旁,守著個冒著熱氣的鐵鍋。鐵鍋旁放著個背包,巴掌大小,黑色,渾圓,銀色鏈子,挺精致。安娜今天的打扮也挺精致,她穿了寶石藍色的羊毛外套,露出白色的毛衣高領。安娜的臉被熱氣一蒸,柔嫩而泛紅。蔣全看著蒸汽中的安娜,心跳得厲害,心跳聲蓋過了燉魚館中的人聲鼎沸。
安娜抬頭,看到了蔣全,忙抬手招呼他,他這才恍然回過神來,快步走了過去。
“抱歉,還讓你等我?!笔Y全連忙抱歉。
“因為魚要提前燉,所以我早來了一會?!卑材日f。
安娜說完,起身揭開了木頭鍋蓋,露出里面燉著的魚,以及各色配菜。鍋不小,魚很大,內(nèi)容豐富,色彩斑斕。不過蔣全的心思沒在鍋里,他看到安娜脫了外套,放在一邊的椅子上,露出了里面的白色毛衣和黑色長褲。她的纖瘦倒被襯托出了文雅的氣質(zhì)。
“點了他家的特色套餐。因為我做東,所以沒征求你的意見?!卑材饶闷疱佭叺纳鬃?,把魚旁的配菜翻了翻。
“不過酒可以讓你選?!卑材韧嶂^,盯著鍋里的魚,笑著說。
“黃酒吧,天冷,正好暖和暖和?!笔Y全咽了咽口水說。
“餓成這樣?”安娜打趣,蔣全覺得自己臉上發(fā)燒,抱歉地笑了笑。
沒多久魚就燉好了,熱好的一壺黃酒也已上桌。蔣全給安娜倒酒,安娜給蔣全盛魚。蔣全見自己碗里盛的是魚肚,心中泛起一股暖意,一肚子預先斟酌再三的話全都憋了回去。
二人吃著魚,抿著酒,仿佛形成了默契,對彼此的家庭避而不談,說的都是中學時的陳年舊事。安娜大方地承認,其實那天自己挺想看那部美國大片,對任賢齊和張柏芝主演的那個電影并沒有多大興趣。不過她對蔣全的處心積慮很憤怒,更讓她氣惱的是,蔣全連喜歡自己都不敢說,沒點氣概。蔣全辯解說以為安娜會喜歡《圍城》,所以才會在里邊摘抄那封情書。自己為了抄那封情書,還特意去向老戴借了書。
當蔣全提及老戴時,剛才還熱鬧的飯桌一下子陷入沉默,只剩鐵鍋里咕嘟咕嘟魚湯滾沸的聲響。
安娜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我爸剛搶救過來的時候意識還算清醒,說是想見見你。我給你家去了電話,你媽接了,卻說你不在家。等后來你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了。”安娜輕聲說。
蔣全這才想起,曾經(jīng)有一天他媽跟他說起,安娜來過電話找他,他卻沒有理會。沒想到他就此錯過了和老戴見最后一面的機會。
“最近我常常想,假如你去看了我爸,一直守在醫(yī)院,是不是最后走到一起的是我們。”安娜幽幽地說。
蔣全想起二十年前在醫(yī)院走廊里的那一幕,一時百感交集,喝光了壺中的酒。等喝完三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流下了淚水。
安娜又要了一壺黃酒,親自給蔣全和自己倒上。安娜舉杯,和蔣全的杯子碰在一起。二人無語,一飲而盡。
“我爸總是在我面前提起你,說你喜歡讀他的書,懂得他的人,也能讓他放心。你和那些混小子不一樣。只可惜那時候他說什么,我都拗著他?!卑材茸硌勖噪x,聲音哽咽。蔣全心頭一熱,抓住了安娜的手。安娜沒有躲避,任由蔣全將她的手握住,亦如她在醫(yī)院時握緊了蔣全的手。
接下來兩個人都沒怎么吃菜,而是喝光了那一壺酒。
等二人結(jié)賬出門時,是安娜攙著蔣全。蔣全靠在安娜身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忽然看見路邊一棟被漆成亮黃色的建筑,那是一家快捷酒店。
“今晚別回去了,行嗎?”蔣全湊到安娜的耳邊輕聲說。他以為自己很小聲,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周圍飄蕩,仿佛是山谷中的回聲。
安娜說了句什么,蔣全沒聽清,他想讓安娜再說一遍,可安娜的手機卻響了。蔣全有些粗暴地拉扯著正在接電話的安娜,搖擺著向那片亮黃色走去。
蔣全盯著寫字臺上的一張塑封硬紙發(fā)呆。那是損壞物品折價表。表上標注著屋內(nèi)物品如被損毀,顧客將要付出的代價。折價表旁放著一個背包,巴掌大小,黑色,渾圓,銀色鏈子。背包下壓著一張房卡。
蔣全聽見身后響著水聲,那是熱水被淋浴頭噴濺到身體和瓷磚的聲音,淅淅瀝瀝,亦如春雨。他從房卡收回目光,閉上眼睛,算是養(yǎng)神??陕曇魪念~頭到嘴唇,從脖頸到胸前,曲折蜿蜒,勾勒出輪廓。燥熱襲來,蔣全睜開眼睛,恍然發(fā)覺自己還穿著外套。他脫了灰色的棉服,放在潔白的被單上,和寶石藍色的羊毛外套并排。棉服的臃腫更襯托出羊毛外套的合體。
羊毛外套旁放著疊好的黑色長褲和白色毛衣。毛衣還保留著主人的些許曲線,好像是卸下的盔甲。曲線有點灼熱,燙得蔣全忙抬眼,目光卻又觸到玻璃浴室半明半昧的墻壁上。玻璃后是升騰的蒸汽,蒸汽后發(fā)白的一團很耀眼,晃得蔣全有些目眩。一聲悶響,浴室的門被推開,蔣全忽然醒了。
蔣全發(fā)覺自己躺在床上,而雙人床的另一邊空空如也。窗外晨光初露,一輪滿月還掛在半空,月光照在地上,他辨認出自己的外套、褲子和鞋胡亂散落一地。
蔣全頭痛欲裂,記不起昨晚走出燉魚館后到低發(fā)生了什么。剛剛那一幕是夢是真,蔣全無從分辨。
蔣全掙扎著起來,用冷水洗了臉,穿好衣服,從墻壁上的電源開關里抽出房卡,走出了房間。
大堂里的掛鐘顯示,此時是清晨五點半。給蔣全退房的服務員睡眼惺忪,頭幾乎杵到了顯示器上。服務員問了好幾次房間號,總算是辦好了手續(xù)。蔣全將押金揣進兜里,轉(zhuǎn)身要走,卻又轉(zhuǎn)了回來。
“昨晚跟我一起來的那位女士,是什么時間離開的?”蔣全小聲問。
“什么?”服務員顯然沒聽清蔣全的話。
蔣全無奈,只好又大聲重復了一遍。
“沒看著?!狈諉T打了個哈欠,嘟囔著。
蔣全思忖著這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他還想詢問一些細節(jié),卻發(fā)現(xiàn)服務員已經(jīng)伏在前臺睡著了。
蔣全悻悻地走出快捷酒店,一陣冷風吹來,讓他清醒了許多。他是希望昨晚她在,還是希望她不在?蔣全想不清楚答案該是哪個,或者說他害怕任何一種答案。
蔣全心煩意亂,看到街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行人,他們大多穿著灰色的外套,成群結(jié)隊,行色匆匆,亦如一群鶩鳥。他忽然心生羨慕,自問何必自討苦吃,跟他們一樣不好嗎?
蔣全的手機忽然響了,他有些惴惴地掏出手機,看見一條信息提示,不是安娜的,他松了一口氣。等他點開信息,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兒子高燒,在兒童醫(yī)院。蔣全要走,卻忽然停住,他不再猶豫,在微信里拉黑了安娜,快步向不遠處兒童醫(yī)院的方向走去。不一會的工夫,蔣全就和路上的人群融為一體。他變成了他們,他消失在了他們中間。
他終于也變成了鶩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