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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白

2021-02-04 08:03:59陳斯婕
青春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紅袖紅蘿卜蟑螂

陳斯婕

1

陣雨過去,烏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散開,露出青鎖色,攤販竹筐里的帶葉蔬菜已經(jīng)售空,余下橘黃色的南瓜孤零零懸在架子上。沾著暗紅肉糜的木質(zhì)案板、開膛破肚的水果和腐爛魚蝦的混合味道,在晚風(fēng)中解散,融化成蔓延的液體印在鞋底,被路過的男人一并攜帶回家。

從菜場回來一路冷清,只有廊道角落那盆枝葉怏怏的萬年青在靜靜等候他。他緩緩地掏鑰匙,手撫過凹凸鑰痕,插入,向右扭動一圈,他把自己摔進(jìn)沙發(fā)里,沙發(fā)悶叫了一聲,再沒發(fā)出聲響。沙發(fā)是麻料,被磨得臟兮兮,主人無暇給予它保護(hù)套,遑論換洗,邊緣露出一點(diǎn)破敗的灰絮,敗絮像他的頭發(fā)在空氣揚(yáng)塵中靜止,頭發(fā)像敗絮翹在他尖窄的腦門上飛揚(yáng)。宋木上半身陷進(jìn)沙發(fā)里,一條腿屈膝,腳剛好踩在那灰絮上邊,他有點(diǎn)癢。于是他接著憤憤翹起另一只腳,擺出了一個以尋常男人的柔韌度難以做到的姿勢。

到飯點(diǎn),老式居民樓的各種氣味就升騰開來。宋木鼻子打小厲害,和別人打架也沒被打壞,一聞,輕易分辨出這其中最明顯的排骨香。不過,排骨香也分很多種,他擅長分辨這些——“氫氣球緩慢在你的顱腔內(nèi)上升,然后輕柔地,‘砰,微不可查碰撞到顱頂從而引起回環(huán)波蕩,這是湯。紅燒的香氣是一記悶棍,從天靈蓋打下去,一記不行多來幾棍,打暈為止?!边@是宋木寫的,記錄在他第一篇合集《廚房的哲學(xué)》里。合集沒有出版社,自然也沒有出版。某天下午他一個人去了離家258米的中學(xué)旁邊的打印店,掏錢把稿子全部打印出來又一張張燒掉。當(dāng)時正是“非典”時期,“全國上下一心眾志成城,都在為社會做著貢獻(xiàn),每個人都是有價值的……”以至于后來的那十年,宋木都覺得那是他斜靠在沙發(fā)上,在電視里略帶哭腔的背景音中做的一個又一個夢。

晚飯得自己解決。宋木從沙發(fā)上雙腳落地,搖頭晃腦走向廚房。番茄炒蛋,一碗剩飯,一小碟鹽水花生,和往常一樣照例開了罐啤酒。米粒硬邦邦,碗里盛著黃紅的碎渣,好像二者剛在鍋里打了一架,落了個兩敗俱傷。忘記放蔥花了。宋木快速往嘴里扒飯,心里喃喃。他夾顆花生,再仰頭大口吞啤酒,泡沫積在唇褶周圍,泛出顏色不好的白。宋木吃飯很快,就是討厭洗碗。碗,以前是小昭洗。小昭是宋木以前談的對象,高個兒,四肢瘦長,臉蛋也尖,像四月潭邊抽條兒的細(xì)筍。小昭是個生活很有儀式感的女人,雖然她也不愛洗碗,但她動作利索,蔥白色的手指在青瓷色的碗中上下翻動,偶爾濺起幾朵透明的水花,宋木站在她背后,看她挑選了半個小時的那條紅白格子圍裙,勾勒出苗條的腰身,脖頸一抬一低,發(fā)梢隨之微微顫動,好像不是在洗碗,而是貴族小姐在插花。小昭的番茄炒蛋也做得好。番茄去皮,熱鍋冷油,雞蛋心甘情愿地嵌入酸甜的茄汁里,松松軟軟,綴以蔥花。小昭彎腰將菜放在桌上,那紅白格圍裙也俯身唱一出西廂記。宋木很喜歡那條圍裙,只可惜最后她收拾東西離去的那個下午,那條紅白格圍裙也一并被她收走,她目光平靜,看向宋木的眼睛:算了。宋木只記得這兩個字,別的他好像怎么也想不起來。

下次……下次放蔥花。宋木嘀咕。起身,收碗。啤酒罐丟進(jìn)垃圾桶。

紅蘿卜是小昭離開后不久出現(xiàn)的。這以后,就一直住在這里。

2

紅蘿卜是一個普通名字,聽起來只是水果或者蔬菜,類似甜菜根那樣的,念起來有種咀嚼的清脆感,但紅蘿卜還是很喜歡她的名字。說到名字,家里的名字是按輩分順序排的,輪到她剛好是“紅”字輩。在紅蘿卜媽媽生的48個兄弟姐妹中,從紅開始依次賜予名字:紅心、紅糖、紅手絹、紅黃藍(lán)……紅蘿卜媽媽沒有讀過書,但她是個善于觀察生活的、了不起的女人,不然也不能知道“紅黃藍(lán)”。紅蘿卜這個名字淹沒在一片紅里并不打眼,好在尚有幾分可愛。紅蘿卜媽媽很忙,她通常不打理自己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要獨(dú)立,這是大家學(xué)到的第一個人生課題。何況,她自己也經(jīng)常吃不飽,紅蘿卜爸爸從他們一出生就不見了——畢竟,他很可能不只是紅蘿卜的爸爸,也許是“白云、白顏料、白開水”的爸爸,他又不止一個老婆。于是紅蘿卜從小就得自己打理自己:她細(xì)心梳理自己腿上的毛,那根根分明的倒刺一樣的毛會幫助她在墻壁上穩(wěn)健行走;她將兩根長長觸須在抹布上認(rèn)真弄濕晾干,最后抖落干凈背上在管道爬行時候蹭到的塵土。紅蘿卜的背甲同她的名字一樣,是微微泛著紅色的——日出一樣,紅蘿卜哥哥這樣評價。哥哥叫紅袖,他試圖拒絕這個名字,但是抗拒失敗了。失敗以后他也就欣然接受了,畢竟名字而已。有時候,紅袖會捎點(diǎn)紅蘿卜喜歡的鹽水花生回來,再和她一起躲在角落分食。紅袖比紅蘿卜只年長一些,然而性別不同導(dǎo)致紅袖的體型看上去頗有分量,仿佛一艘迷你的黑亮小坦克。總之,紅袖很疼愛紅蘿卜,他是這個龐大而卑微的家族里最疼愛紅蘿卜的存在,他總對別人大聲嚷嚷:嘿!看!我們家族出了個愛干凈的清秀小姑娘!說到日出,其實(shí)兄妹倆都沒有看過日出,他們實(shí)在沒有辦法在強(qiáng)光源下待太久,他們的手腳會控制不住地顫抖,眼睛也會疼痛。日出時候,他們一起在黑暗中不安蜷縮。

紅蘿卜背甲上的米色條紋從一條變成兩條的時候,紅袖同意她和他一起外出。

“小心點(diǎn),紅蘿卜?!睆母C里邁出第一步前,哥哥總這樣說。紅蘿卜揮揮觸角不以為然。龐大世界的某一個墻角下,她怯怯探出兩根觸須,打量屋子里的各式用品。紅袖再三強(qiáng)調(diào):一切未知的已知的都很危險,“何況,你現(xiàn)在還沒有翅膀。”“翅膀嗎?那,什么時候能長出來呢?”紅蘿卜想象了一下自己日出顏色的背甲。那會是日出顏色的翅膀嗎?后來,紅蘿卜再次回憶當(dāng)時的對話,她恍然想起紅袖對她說的是什么:在我們家族里,曾經(jīng)有一個古老的傳說。你會長出最美麗的翅膀,那令你為之獻(xiàn)身,一生忠誠的東西,即是信念。

3

宋木做了個夢,夢里兩具身體,一具樹皮一樣蒼老,一具花朵一樣雪白,花朵邊上是一條紅白格圍裙。他醒來走向浴室,鏡中他頜似鞋拔,眉末雜亂,一雙眼睛倒是炯炯,臉頰凹陷,顴骨卻高高凸起,女人若這副模樣,要被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克夫。他刷牙端詳自己,牙膏沫流淌下來渾然不覺,臉上還帶著奇異的笑,笑著笑著突然心生惱怒,注定今天過得不太妙。他走在路上,控制自己不去踢飛石子,看見路邊凌霄花零星開了幾朵,不知是開早了還是謝遲了。

宋木第一次注意到這花是2003年,那之前它們從未進(jìn)他眼里過。有天傍晚他在家和父親干完架,野獸一樣沖出家門,樓下這花開得正茂盛,燒紅了男孩的眼,那天宋木就此認(rèn)定:這花真是橙得令人厭惡。就像樹苗被注射了抑制劑,過后幾年宋木再也沒有長過個。直到22歲站在編輯老師中間,顫抖著將舊稿遞上前時,他仍然像株瘦弱的水杉,看誰都要抬頭仰望。宋木緊張等待著評價,不敢目光相接。窗外有幾株梧桐,風(fēng)吹時葉子細(xì)微作響,而四面八方的視線掃射而來,他恍然覺得自己是一個樂器,那沙沙響只是源于自己軀干內(nèi)部彈奏發(fā)出的聲音。現(xiàn)在想起來,宋木真希望自己當(dāng)時長高一點(diǎn),最好和窗外的梧桐樹一樣高,是從外面往里看的,不要從下面往上看。

沒人在意宋木今年幾歲,但若從現(xiàn)在的年齡往回看,宋木確實(shí)收到過無數(shù)評價——小學(xué),那些墨綠色的彈珠和邊緣卷曲的紙牌對他來說都太過幼稚,他最喜歡辦公室里語文老師的那張米色辦公桌。桌前正對著一扇窗,窗外也可以看見一棵樹,一棵高高的玉蘭,花瓣飽滿,紫白相間。大自然的色彩藝術(shù)將花朵一分為二,白像冬日凌晨街邊的霧,那瓣尾的紫卻濃墨重彩,看久了要將他吸進(jìn)去。他于是寫:玉蘭開著無用/即使反復(fù)書寫紫白,在夢中/年輕離地面遙遠(yuǎn)/卻總第一個收到春的消息。

他在那張桌前,寫過無數(shù)貼著紅花的“范文”,也是在那里,被那位清瘦的短發(fā)女老師摸著頭。那個年紀(jì)的男生頭發(fā)刺刺的,又不算硬,老師好像在摸著出生不久的小刺猬,她身上香香的,對他說,好好寫,是塊材料;初中,第一篇詩歌刊登在雜志《春秋》上,他興高采烈?guī)Щ丶?,被翻書包的父親劈手奪過,卷成一團(tuán)再扔回臉上,父親說,什么時候刊登在《優(yōu)秀作文選》上,再寫這些有的沒的也來得及;高中,宋木測驗(yàn)單的數(shù)字像麻雀被擊落般飛速下降,包括他從小引以為傲的作文。

傍晚,門被打開,玄關(guān)棄著一個被撬爛的抽屜。宋木抬腳越過這個可憐的木箱,看見里面的日記本被父親戰(zhàn)利品一樣拿在手上。父親眉毛上挑到奇怪的高度,宛如一個掛在藤上被暴曬到畸形的葫蘆。他說,你就天天寫這種東西是嗎?宋木看著他,不動,不說話,然而大概父親表情難得生動,這種自制失控的快感令他竟然控制不住微笑了一瞬。就是這一瞬徹底點(diǎn)燃了彼此。小時候,宋木喜歡吃刀削面,他也看過下刀削面——師傅干凈利落地把白面團(tuán)反復(fù)揉搓,再以精準(zhǔn)力道一刀一刀將其切成大小類似的碎片。此刻如是,伴隨著“撕拉”的利落聲音,無數(shù)雪白的刀削面拋灑在宋木頭頂,再徐徐飄落,煞是好看,宋木睜大眼睛,微微抬頭。父親沒得到意料中的反應(yīng),將矛頭瞄準(zhǔn)書桌。打擊武器自有一套瞄準(zhǔn)系統(tǒng),父親也是。他準(zhǔn)確地掠過教材和參考書,再精準(zhǔn)地瞄準(zhǔn)了所有的文學(xué)書。當(dāng)撕到那本深藍(lán)色《變形記》的時候,封面略硬的卡紙包裝令打擊機(jī)器有了一瞬停頓。就在這時,宋木低吼一聲,身體蜷縮,后退了兩步,像一頭矯健的豹子,撲了上去。

4

房子很大,紅蘿卜最喜歡的就是書房。哥哥帶著她在書和書的縫隙里穿來穿去,好像冒險。她也看書,她看《海鷗》,看《紅樓夢》,也看《安娜·卡列尼娜》,但她不太喜歡那本深藍(lán)色封面的《變形記》。她趴在書皮上,嗅著印墨的味道。紅袖最近不怎么陪她,但有一件可喜的事情——紅袖長出翅膀了。紅蘿卜覺得他的翅膀很好看,纏著他滿心歡喜地摸了好幾回,這是不是就是日出色?微微透明的羽翼,平時收斂在黑亮的背甲下。紅袖可以飛了,他可以去更多地方了。但他不變的習(xí)慣是仍會在出門前對紅蘿卜叮囑:“小心點(diǎn),紅蘿卜?!?/p>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遇見了一位姑娘。

姑娘的名字好聽極了:紅寶石。蟲如其名,她的眼睛像寶石一樣亮晶晶,腹部堅硬,在紅袖眼里好似也閃動著獨(dú)特光芒,她的觸須更長更柔軟,有次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紅寶石的觸須輕輕掃過了紅袖,紅袖就驀然戰(zhàn)栗了一下。紅寶石還有一顆包容的心,她沒有像其他蟑螂一樣嘲笑紅袖的大名,紅袖最滿意的就是這一點(diǎn)。

紅蘿卜長大了。

她背甲上的兩條橫紋變成了三條,她也不再相信哥哥小時候哄騙她的話——書里說,昆蟲有著自己的發(fā)育形式和合乎自然規(guī)律的發(fā)育期。從幼蟲到若蟲,有“完全變態(tài)”,有“不完全變態(tài)”。紅蘿卜知道自己總會長出翅膀,只是時間問題。平常,她在書房里來回晃蕩。書房相對安全一些,鮮有人類踏足的痕跡,她不太敢去廚房。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再也沒有見過媽媽。但是蟑螂家族是有這個傳統(tǒng)的:某一天你認(rèn)識的人會不再出現(xiàn)。所以大家也沒有特別驚慌。

紅蘿卜慢慢地爬行著,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樣。她晃悠著頭上的觸須,安靜地嗅著世界的各種味道。突然,她停住了。某種味道……好像是她喜歡的味道……帶點(diǎn)油脂氣和隱約的咸味,?。∷裏o法控制地飛快地向那處移動著——廚房。她卻步了,找了個墻壁的灰色小角落,細(xì)腿微蜷,將自己隱藏起來,再猶豫著探出腦袋,張望著。

某個男人,個子很矮,背影很瘦,背脊上方凸起,好似里面躲藏了一對蝶翼,大概是長期低頭所致,后背的白衣暈著一塊汗跡。他正打開一個鍋蓋,將鹽水花生一點(diǎn)點(diǎn)盛進(jìn)碗里。鹽水濺到他的手腕,他無所謂地低頭吮了吮,又在上衣上擦了擦。鹽水花生逐漸在碗里冒出一個鈍尖,花生皮被燉得酥爛,世界充盈著紅蘿卜最愛的味道,那種豐富的咸味令她有著本能的悸動,同時內(nèi)心深處開始瘙癢。

紅蘿卜從未直視過太陽,但她可以癡癡望向那處瘙癢的源頭:夕陽西下,群山鍍金,微風(fēng)輕吟,草木簌簌,灰玫瑰色的天空好像長在男人的手臂上,他只消一動,風(fēng)起云涌。某一刻,她的后背突然戰(zhàn)栗了一下。紅蘿卜長出了翅膀。紅蘿卜陷入了衷情。這兩者可能并無關(guān)系,但是紅蘿卜還是因此對紅袖深信不疑。紅袖雙眼紅紅,紅寶石不見兩天了,他不能不想到家族的那個消失的傳統(tǒng)。是嗎,你確定那是你一生的信念嗎?你感受到指引了嗎?紅袖問。我畢竟只是蟑螂,而他會做鹽水花生。如果一只蟑螂為了避免空虛,而其信念要堅持一生都不被放棄,那我大概找到了。紅蘿卜回答。

哥哥最近不太好。紅蘿卜能感受到,但她確實(shí)不知道該怎么做。她沒有再見過哥哥的翅膀,他總是將它們收斂在背甲下。他不再在屋里起飛。水槽、廢棄的草莓花盆、客廳吊燈,都不去了。他有時候靜靜地發(fā)著呆,偶爾不放棄地去紅寶石喜歡的臥室蕩一蕩,再四處嗅一嗅。紅袖的反應(yīng)早就不復(fù)曾經(jīng)的靈敏,他慢慢對紅蘿卜說:

“你不明白,紅蘿卜。我們出現(xiàn)在世界那一刻,很多東西就不由我們選擇,我們遵循最基礎(chǔ)的生物規(guī)律。在我年輕的時候,我也曾想做一只可以飛天遁地的蟑螂,還得有堅不可摧的鎧甲。還有紅毛丹,你記得他嗎?他甚至想做一名畫家,但他最后只用自己的排泄物堆積出一幅誰也看不懂的畫……紅蘿卜,我們能嗎?我們不能,我們只是最普通的蟑螂,隨便哪里都能瞧見。然后吃東西,睡覺,每天四處搜尋,在屋子里爬來爬去?!?/p>

可是你明明對我說過,為了長出翅膀,蟑螂也可以有一生都認(rèn)真對待的東西的。這句話紅蘿卜沒有對紅袖說。紅蘿卜試圖明白,大家明明都只是蟑螂,為什么仍然有一些奇怪的不同,比如有的蟑螂想當(dāng)畫家,有的蟑螂叫紅袖,有的蟑螂美得像寶石,而有的蟑螂選擇了人類的鹽水花生。紅蘿卜每天都會試著接近一下宋木。是的,她已經(jīng)知道他叫宋木,是從他外套里的身份證上看到的,他的證件照拍得真不怎么樣。

有時候宋木會帶一疊紙回家,他翻看它們,然后簽名。那大概是他的工作。他會喃喃自語,偶爾突然暴躁,甚至把一些書往墻上丟,任由它們散落在地面,裝訂線都幾近脫落。紅蘿卜無法搬動那些書本,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這樣,于是紅蘿卜開始有些壞心眼地希望他把那本深藍(lán)色封皮的書也丟出去,但宋木從沒有。有時候宋木也會低聲咒罵著做一些很簡單的家務(wù),比如洗碗,但是洗著洗著,他會突然沉默,好似周圍的空氣都凝成下雨前低壓的水汽。紅蘿卜會在他離開后,小心翼翼地?fù)芘切┍凰z留在地上的水珠。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宋木都很孤獨(dú)。紅蘿卜聽見他的手機(jī)傳出一些震耳欲聾、富有節(jié)奏感的歌曲,又或者是一些網(wǎng)絡(luò)節(jié)目里,夏日蟬鳴般不停歇的笑聲。但是紅蘿卜看得懂他的神情,就好像也知道哥哥很傷心。

宋木會煮鹽水花生,還有番茄炒蛋,鹽水花生配啤酒,番茄炒蛋配飯,但紅蘿卜最喜歡他煮鹽水花生的時候,這是她最愛的食物,于是她努力讓那種豐沛的咸味沾染在自己的觸須上。宋木也笑,但是大多時候他的笑不是兩邊嘴角一起扯動的,而是左邊先動起來,然后左邊的眼睛瞇起來,帶動右邊的嘴角,右邊的眼睛不動,睜著看著某處。

為什么人要這樣笑呢?紅蘿卜不知道。沒勁。我的人生沒勁透了。宋木喜歡這樣說。為什么人要這樣說呢?紅蘿卜也不知道。紅蘿卜還沒有想明白這兩個問題,紅袖就不見了。紅蘿卜知道,那是紅袖從小就和她說過的蟑螂家族的傳統(tǒng)。天黑了很久,紅蘿卜也等待了很久,她知道紅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趴著沒動,餓了一會。她知道自己得單獨(dú)出去,去找一些吃的,如果有鹽水花生就更好了。沒關(guān)系的,紅蘿卜鼓勵著自己,現(xiàn)在我有翅膀了。于是她輕輕邁動著兩排小細(xì)腿,一步一步,往窩外挪動,將要踏出的那一刻——“小心點(diǎn),紅蘿卜?!焙孟襁€能聽見哥哥在旁邊對她說。

見鬼了,最近。其實(shí)宋木的生活已經(jīng)見鬼了很久。上班時候,公司樓下停了一輛五彩冰淇淋車。里面的姑娘扎著高馬尾,頭上戴著兔子耳朵,笑容明媚地朝小朋友招手。一個小女孩掙脫媽媽的手,跑過去的姿勢好像一只春天應(yīng)該被高高放飛的風(fēng)箏,她站在車前,眼巴巴看著冰淇淋車上的模型,宋木敢說,他大概再也不會見到這樣明亮單純的一雙眼睛。

高馬尾姑娘咯咯發(fā)笑,寶貝,你媽媽還在后面呢,你要買冰淇淋嗎?小女孩說,兔子姐姐,你真好看。又轉(zhuǎn)頭對匆匆趕來的母親說,媽媽!我要這個!那母親也是溫柔的樣子,只稍稍猶豫了一瞬,問她,那你今天做了什么呀,可以讓媽媽買冰淇淋?女孩很認(rèn)真地低下頭想了很久,她一字一頓地說,我今天起得比昨天早一些……出門前,把桌上的積木收到柜子里,還有,昨天我?guī)屠蠋熞黄鸩劣變簣@的小木馬了,老師也夸我很乖。好孩子應(yīng)該得到獎勵對嗎?

一直到兩個人走遠(yuǎn),宋木都沒有回過神。他不知道自己在愣什么,只覺得這一切應(yīng)該發(fā)生,可是它很久都沒有發(fā)生。他走到冰淇淋車前,說,我要一個巧克力冰淇淋。頓了頓,說,我。馬尾姑娘在打冰淇淋,回頭詫異地問,什么?宋木搖搖頭,說,沒什么,我沒什么值得說的。高馬尾姑娘尷尬地笑了,說,這是您的冰淇淋,您拿好。宋木又笑了,左邊嘴角先動起來,然后左邊的眼睛瞇起來,帶動右邊的嘴角,右邊的眼睛不動,睜著看著某處。不動的右眼,令他看見公司一樓的花壇?;▔镉幸恢觊L勢很好的玉蘭。那么高的玉蘭樹,他很久沒見過了??上н€沒開花,開花的時候應(yīng)當(dāng)很漂亮。紫白相間,風(fēng)吹過時落英簌簌,余下幾朵依然會高高綴在枝頭,好似不可觸碰的月光。這花真是囂張,又帶著一些他很久未能擁有的浪漫。他想象著,白在顱頂高懸,而紫摔落在腳下。

什么時候見過這種紫白的花?宋木有點(diǎn)想不起來。宋木會想不起來很多東西,但是也會突然一瞬間想起來很多東西。他想起之前他對上司侃侃而談的時候,上司就看著他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宋木,我們都只是普通人。普通人?誰?我們?不,你自己去當(dāng)吧。宋木這樣回道。他說出口了嗎,他忘記了。但這句話好熟悉,好像某一個下午,小昭把那條紅白格圍裙收進(jìn)行李箱,也對他這樣說過,宋木,你是普通人,你不懂什么是生活嗎?你可以不屈膝,也可以屈膝,但你不要屈一半,直一半。只有雕塑才能做到那種姿勢,你會受不了的。我也會。小昭指了指紅白格圍裙,問,你知道為什么這條圍裙我可以挑半個小時嗎?又搖了搖頭。她最后說的是,算了。

夕陽緩慢移動著,好像一攤渾濁的液體。當(dāng)宋木回到家的時候,夕陽暗黃的腳正好爬升到平角三樓廊道的萬年青上。萬年青葉子枯黃,枝秧下墜,不曉得主人多久沒有澆過水。宋木重復(fù)著身體記憶的機(jī)械動作:掏鑰匙,手撫過凹凸鑰痕,插入,向右扭動一圈,他把自己摔進(jìn)沙發(fā)里,沙發(fā)悶叫了一聲,再沒發(fā)出什么聲響,周圍只沉寂。他不在意這些,反正他從來都是孤身一人。突然,宋木的耳朵動了動,也不是完全的沉寂,好像哪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某種爬蟲物品在緩慢接近。

真是見鬼了。宋木坐起身來。

5

如今的紅蘿卜已經(jīng)能夠隔著厚厚的門板,隱約判斷出他的腳步聲。他今天的腳步有點(diǎn)沉重。他開門了,她躲起來。今天的宋木不太一樣。紅蘿卜感覺今天的宋木就好像一株被連根拔起的水杉,頂端的葉還是鮮嫩的,但是能感覺到在由根到葉,逐漸枯萎。紅蘿卜著急了,她慢慢從藏身之處往外爬,想看得清楚一些。宋木坐起來了,他不耐煩地揉著眼睛,看見了一只陡然出現(xiàn)在地上的蟑螂。

四目相對。

紅蘿卜戰(zhàn)栗了一下,她的翅膀顫動,想迅速起飛,她應(yīng)該能做到。但是她穩(wěn)了穩(wěn)翅膀,站在原地沒有動。她靜靜看著宋木,想看看他會做何反應(yīng)。紅蘿卜知道人類厭惡蟑螂,出門前哥哥總是告誡過她要小心,同時還給她做了科普,如果把“蟑螂”兩個字打進(jìn)搜索系統(tǒng),得到的排名前幾的問題分別是:“如何有效殺滅家中的蟑螂”“蟑螂咬人嗎”“如何防止蟑螂爬到床上”“適合女生殺蟑螂的方法”等等,品種齊全,無一想讓他們活命。為什么還要有適合女生殺蟑螂的方法?我們蟑螂也有女生啊。紅蘿卜不解地問紅袖。當(dāng)時,哥哥只是笑著對她說,是,你就是女生。你是我們家里最清秀的、最愛干凈的小姑娘。

紅蘿卜想起了哥哥,緊張的對峙場面里,她只感到傷心。

縱然紅袖不再陪伴她,但她依然每天努力地梳洗自己,她很干凈的。宋木開始沒有動,后來緩緩地站起了身,朝紅蘿卜走過去。他走進(jìn)一步,紅蘿卜退一步。他走進(jìn)一步,紅蘿卜退一步。這是第一次,你靠近我,不是我靠近你。紅蘿卜后退著,心里這樣想。

見鬼的日子,家里居然那么多蟑螂,現(xiàn)在居然大白天還敢出來,之前明明打死過那么多只。宋木低咒,輕手輕腳向蟑螂靠近,不過,這只還挺有意思,還在慢慢后退,居然不跑,也不飛。如果我停,它也會停嗎?宋木起了惡作劇的心思。他于是停住了,蟑螂也停住了。

誒?這有點(diǎn)意思!宋木微微直起身,搓搓手掌,開始起了興味。繼續(xù)往前走呢?宋木進(jìn)一步。蟑螂繼續(xù)退一步??諘绲奈葑永镏挥休p微的風(fēng)聲,鬧鐘秒針劃過,好像進(jìn)行一個默契的游戲。宋木也不是非打它不可,一個男人怎么會怕蟑螂。于是他又坐下,看那只蟑螂要到何處去。蟑螂沒有動。

沒勁。宋木想,拿出手機(jī),陷入沙發(fā)。然而等他目光移開手機(jī)的時候,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

那微紅的蟑螂還在地上,竟然往他的方向逐漸靠近。他看不見它在動,所以其實(shí)是肉眼難以判斷的速度,但是從參照物來判斷,它確實(shí)在移動。你到底想干嗎?宋木坐在沙發(fā)上,問它。噢,我是瘋了吧,和蟑螂說話。宋木低頭錘了一下自己。雖然這其實(shí)比想象中有意思很多。反正比和人交流有意思一點(diǎn),宋木想。

紅蘿卜在等著宋木向她走過來,宣判她的結(jié)局。但是宋木只走了幾步,又不動了,他晃了晃頭,回到沙發(fā)重新坐下。他好像沒有要對我做什么……他果然是很善良的人。紅蘿卜想。

她停了一會兒,思考接下來的行動。但她并沒有想很久,因?yàn)樗芨惺艿剿文镜某掷m(xù)性枯萎。她能做什么呢?于是她想起哥哥,紅袖在她不開心的時候,都會輕輕擁抱她。每次哥哥抱著她對她說她日出色的背甲和翅膀有多漂亮的時候,她都會很開心。

紅蘿卜于是下定了決心,她想擁抱宋木。她還是很膽怯,但她也很堅定,于是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著,這樣也許就不會引起他的厭惡了吧。這條路紅蘿卜走過很多次,但是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漫長,紅蘿卜隱約覺得這是她的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件事。紅蘿卜的生命其實(shí)特別簡單——她看不了日出,但是哥哥說她有日出色的翅膀;她喜歡鹽水花生,但是吃不到這個也可以吃別的;她不是家族里最好看的,但是依然每天把自己梳洗干凈;雖然紅袖從某一天起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但是哥哥讓她知道她生命的意義。

那只蟑螂慢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宋木爬過來。

宋木放下了手機(jī),饒有興味地看著,看著它移動到沙發(fā)下,用它兩排細(xì)腿鉤住沙發(fā),繼續(xù)慢慢接近他,直到碰到他的衣角。但它沒有就此停住,它好像對宋木的衣角不感興趣,它換了個方向,方向是宋木搭在沙發(fā)上的手臂,它慢慢地,一步一步……

“靠!”宋木迅速站起身,把手上的蟑螂向墻上狠狠地甩過去,蟑螂堅硬的背甲撞擊到對面白色的墻壁,發(fā)出“啪”的清脆聲響,像小時候玩的摔炮一樣,而后再緩慢滑落下來,落在角落里深藍(lán)色封皮的書上。奇怪,蟑螂明明可以飛吧?宋木想。但它落在地上,棕紅色的羽甲散落,再沒有動彈。

宋木給很久以前曾經(jīng)帶過自己一段時間的編輯打了電話。電話響了好久,編輯接起來就說,好久不見,不過……你很久沒寫東西了,我們以為你不寫了,最近版面都排好了,不太方便呢。宋木說,我不是來求你們發(fā)我的稿子的,我有個故事想說給你聽,有只蟑螂,她叫紅蘿卜,她還有一個哥哥……編輯說,這樣說起來我們還有個新開的社會專欄,打算刊登一下放飛精神的奇聞軼事,領(lǐng)導(dǎo)說要叫“盜夢空間”,你這個夢倒是挺合適的。

你是不是以為我在和你說笑呢。宋木回答,頓了頓,又說,在你們眼里,古往今來,所有作家都喜歡在作品里幻想出一個對自己忠貞不渝的伴侶,你以為,我為自己設(shè)置的是一只蟑螂?編輯說,是這樣的,首先,你搞清楚你根本不是作家;其次,這個專欄你到底要不要接稿?宋木說,我不寫。我不寫了。編輯吸了幾口氣,干凈利落說了再見。宋木沒有在意,也沒有馬上掛電話。

忙音在耳邊嘟嘟嘟。他轉(zhuǎn)頭愣愣看向窗外,窗沿灰痕斑駁,細(xì)小的微塵在清晨的光輝中上下浮升,在這個喧囂的世界里,所有鳥都在飛,所有蟲子都在叫,所有車都疾馳而過。但宋木沒有眨眼,他一動不動,專心致志地站著,數(shù)十年的風(fēng)從他的身體里沙沙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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