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茹鈺

一、歷史人物傳記類電視劇的基本概念與發(fā)展

（一）歷史人物傳記類電視劇的基本概念

歷史劇最基本的規(guī)定就是“歷史”和“戲劇”的結合。首先是戲劇，其次才是歷史。我國一般把反映民國之前歷史的電視劇稱為歷史劇，其通過演員扮演歷史人物來展現(xiàn)歷史背景下的社會環(huán)境、政治背景、傳統(tǒng)風俗文化、服飾場景等。根據(jù)歷史劇忠于歷史的程度，可以區(qū)分為“狹義歷史劇”與“戲說歷史劇”①。狹義歷史劇，常被稱為“歷史正劇”，即盡可能忠于史實的電視劇。例如，《努爾哈赤》《漢武大帝》等正說類歷史劇。戲說歷史劇指具有少量真實歷史的電視劇?？梢哉f，狹義歷史劇的標準十分嚴格，而現(xiàn)在市場中的歷史劇大部分都是戲說歷史劇。

中國的歷史人物傳記類電視劇題材主要圍繞歷代帝王將相，少有其他領域的歷史人物能夠出圈。因為在古代，不是歷史凸顯了帝王，而是帝王改變了歷史。這些人物的傳奇性，使得戲劇更具有可看性。古代平民百姓很少會被歷史記載，所以電視劇很難有參考的資料。同時，窺探宮闈秘聞、圍觀帝王故事，是很多人的娛樂需求。本文主要討論的《王冠》和《狼廳》也是圍繞帝王將相展開的歷史劇，雖然其沒有以人物命名，但該劇以傳奇人物的生平作為主要敘事線，以人物為核心，所以也屬于歷史人物傳記類電視劇的范疇。

（二）英美歷史人物傳記類電視劇的發(fā)展對比

《王冠》作為英國和美國聯(lián)合制作的電視劇，雖然由網飛（Netflix）出品，但主要描述的是英國的歷史。這主要由于美國的狹義歷史劇數(shù)量較少，肥皂劇和懸疑劇居多，觀眾對本國歷史題材的電視劇沒有養(yǎng)成觀看興趣。從文化角度看，中國人喜歡懷念過去，而美國人更鐘情未來。雖然美國歷史也有獨立戰(zhàn)爭、南北戰(zhàn)爭、二次世界大戰(zhàn)等重要歷史事件和歷史傳奇人物，但是此類內容往往會出現(xiàn)在西部劇、英雄電影中。美國由于自身的文化特點及技術能力優(yōu)勢，較之其他國家更擅長科幻題材的電視劇。相比之下，歷史題材則是美國不太觸碰的軟肋。

從歷史劇角度來看，英國的發(fā)展長期在世界中遙遙領先。英國公共廣播電視一向關注社會發(fā)展，其歷史劇也在努力展示不同階層的生活狀態(tài)、不同性別之間面臨的社會問題。在生產和播出機制上，1964年英國成立的BBC第2臺，將歷史劇作為吸引觀眾的重要形式，旨在培養(yǎng)年輕觀眾群體的歷史觀。同時，在固定的時間播放歷史劇，使觀眾養(yǎng)成觀看習慣。1970年以后，隨著美國影視產品的大量涌入，英國歷史劇逐漸形成了彰顯傳統(tǒng)文化、展示貴族與平民階級矛盾的特點。英國實力雄厚的文學作品，也為歷史劇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厚的資源。此外，BBC和美國波士頓WHBC公共服務廣播公司合作創(chuàng)辦的“名著劇場”欄目，源源不斷地通過兩國合作生產歷史劇并向美國輸出，使得英國歷史劇在美國成為一個深入人心的品牌。隨著全球化發(fā)展，越來越多的國家對英國歷史產生興趣，英國歷史劇在制作上也呈現(xiàn)了國際化的趨勢。

二、英美歷史傳記類電視劇的敘事特征

（一）群像敘事：個體與整體的交相輝映

在美劇中，作品描述對象往往是具有某種相同屬性的一群人。《王冠》中的群像式人物，根據(jù)階級地位進行細分，共同構建起伊麗莎白二世統(tǒng)治時期英國皇室面臨的共同困境。劇中沒有深入表現(xiàn)君主立憲制，而是將筆墨分攤給了貴族、議會黨派、教會、普通百姓等群像主體。編劇通過類型化的描寫，系統(tǒng)地梳理了英國政治和歷史。同時，多樣化群像主體不同的處境和利益目標，形成了整部劇內在的戲劇張力。為了讓觀眾對王室成員產生同理心，編劇將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融入社會背景，以集合面貌或者以集體屬性出現(xiàn)，強調他們的社會身份（如礦工、船員、侍從、神父），剝奪其私人身份。這種強調功能性的“去個體化”敘事策略，使得觀眾和人物之間很難建立一種“反射性識別關系”，進而抑制同理心的產生。

英國迷你劇《狼廳》則不是群像敘事。它是以克倫威爾為中心，將各類人物組成一張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關系網，形成網狀敘事。這些關系摻雜著政治利益、宗教傾向、人情世故等要素，復雜龐大。劇中通過構建克倫威爾的政治環(huán)境、家庭生活和社會關系三方面，來塑造克倫威爾——陰險狠毒，同時又自信能干、為人忠誠、注重親情、關心他人、充滿同情心的立體形象。

（二）敘事結構：雙線敘事與“太極式”情節(jié)結構

電視劇敘事時空主要有順序、倒敘、交叉式敘述三類。美劇喜歡使用交叉式的雙線或多線形式進行敘事，旨在豐富故事情節(jié)?！锻豕凇啡径际且噪p線敘事的方式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一條線為權力階級，即以伊麗莎白二世女王、菲利普親王、查爾斯王子為代表的權力階層，另一條線為工人階級，即王室侍從、普通百姓等在君主立憲制體制下的工人階級。權力階級的敘事線記錄了英國王室的權力更替和他們的政治生活與情感生活，工人階級的敘事線記錄了大浪潮下政治的變化和百姓們的生活狀態(tài)。兩條敘事線平行推進，導演采用平行、交叉蒙太奇的手法，使雙方敘事群體互相消長，呈“太極式”的結構。一方勢力在努力建構著局面的平衡，但另一方勢力往往將事件向危機的方向牽扯。最終，君主立憲制背景下的王室成員們在與人民的摩擦中得到鍛煉和成長，工人階級也推動了歷史的發(fā)展。

歷史哲學家海登·懷特認為，每一種敘事話語都包括不止一個單獨使用的符碼，而是包括一組復雜的符碼，作者把他們相互交織起來，從而生產出富于無限啟示意義和多種影響的故事②。《狼廳》的敘事結構在大的框架上前后呼應，有“輪回”的特點。第一集里，克倫威爾擔任主教秘書的職務，主教隨著亨利八世與羅馬教廷的矛盾而下臺，克倫威爾也借著主教下臺和安娜柏林的上位而上位；而最后一集則和第一集的權力路線恰恰相反，克倫威爾打倒了安娜柏林，為主教報仇，首尾呼應。

（三）敘事形式：碎片化的單元劇和短時態(tài)的迷你劇

美劇《王冠》采用單元劇的形式，每個單元都是一個獨立的故事。觀眾從任意一集觀看，都不影響對整體劇集的理解。整體故事框架發(fā)展符合時間順序，但是劇集之間的時間并不連續(xù)，而是彈性跳躍的。雖然單集都很不錯，但從整體來看，《王冠》缺少貫穿全季的、交相呼應的細節(jié)。劇中斷裂的敘事串聯(lián)不上角色情感的轉變，導致觀眾跟不上人物情緒。例如，第三季的最后兩集之間缺少反映女王和瑪格麗特公主之間關系變化的情節(jié)，人物的情緒斷裂，讓觀眾無法理解姐妹和解的起因經過。但是單元劇的這種“碎片化”特征，符合美國觀眾的觀影習慣。這種“非線性”敘事，對于有著長期觀影經驗的美國受眾來說，是十分熟悉的。

英國迷你劇《狼廳》，則是用較短的篇幅來簡述一個時代。該劇在短短六集中，刻畫了克倫威爾的政治生涯從起步到巔峰的階段。但是由于迷你劇篇幅的限制，除了克倫威爾之外的人物個性不夠飽滿，劇情很多鋪墊和展開不足。這與中國歷史劇力求完整的“長時態(tài)敘事”有著鮮明的不同。反觀中國歷史劇的篇幅，幾乎全是大型長篇敘事連續(xù)劇。雖然它們也表現(xiàn)一個時代歷程和主要人物在大的時間線上的命運起伏，但是更加強調細節(jié)和連續(xù)性。這種劇集每一集都只是整部戲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一個部分，不具有獨立性，需要觀眾養(yǎng)成長期收看的收視習慣。

三、歷史傳記類電視劇價值觀建構問題與改進策略

（一）歷史感的消解：整體真實下的局部虛構

在后現(xiàn)代的語境中，歷史不過是一段故事，無異于任何其他故事。很多歷史題材的電視劇中，為了使劇情更加飽滿或者更有看點，往往會參照一個歷史人物的原型來虛構一個新的人物形象，帶動劇情的發(fā)展。

在歷史劇中，無關大局的細節(jié)劇情虛構十分常見。從歷史逸聞趣事中索取創(chuàng)作素材，把歷史當成可以隨便捏弄的故事，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③，例如解構歷史事件、為歷史人物翻案等。但當虛構的人物或情節(jié)影響到核心人物的品格時，就缺少了對歷史的尊重。在《王冠》第一季第四集中，首相丘吉爾的秘書小姐是虛構人物。丘吉爾推遲會議也要親自去醫(yī)院看望秘書的故事情節(jié)也是虛構的。劇中為了強調他的和善，反而將丘吉爾處理毒霧事件的嚴重失職一筆帶過。這是編劇心中丘吉爾的形象，而不是歷史中真實的丘吉爾。

在劇情上，《狼廳》參照亨利八世時期的宗教改革等重大歷史事件，又不拘泥于正史的記載，挖掘和翻新了都鐸王朝的歷史，使歷史變得具體親近、觸手可及?！独菑d》搜集了大量的真實細節(jié)，但是觀眾還需要警惕這些細節(jié)是否構成了虛假歷史。

如今的電視劇制作者喜歡用當代的觀念來觀照歷史，這種對歷史的消解是對傳統(tǒng)道德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蔑視和對政治宣教的反抗。近些年《甄嬛傳》《羋月傳》等歷史題材的古裝劇，缺少了史學作品應有的歷史真實，混淆了歷史與文學、真實與臆想的邊界。觀眾無法分清哪些是史料中推出較為可靠的結論，哪些是作者自己的想象和演繹。作者不明確揭示，會讓觀眾無從分辨。這些問題會產生很多負面影響，尤其是給那些歷史知識缺乏、分析能力不強的年輕人以誤導。在史學通俗作品成為廣大讀者，尤其是青年學生追逐的流行作品時，歷史正劇更應全景式地展示中國歷史的發(fā)展歷程，保證基本歷史知識的真實性，正確引導觀眾的歷史觀和價值觀。

（二）切入的角度：規(guī)避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

《王冠》雖然講述的是英國溫莎王朝的歷史，卻用美國資本與美國模式，做出了一部世界觀眾喜愛的美劇。美國制作方面對的是國際市場，雖然題材有局限性，但關鍵還在于視角的選取。《王冠》要避免淪為宏大理念的背書，需要找到世界通行的題材。例如，人性與神性的反思、小家與大國之間的博弈等等。《王冠》找到了一個好的切入點，將格局立于高處。劇情一開始便將二戰(zhàn)后王室所處的新舊世界的對抗、王室與議會之間的微妙制衡關系擺上臺面，在這種大背景下展現(xiàn)伊麗莎白二世的坎坷一生。對比《維多利亞》《唐頓莊園》之類的歷史言情風電視劇，《王冠》沒有落入俗套成為一個家庭肥皂劇。

《王冠》不同于以往的新歷史觀，創(chuàng)作者不能根據(jù)自己的歷史觀為歷史人物翻案，因為劇中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和菲利普親王仍然在世。于是，它需要創(chuàng)作者在史實與自主創(chuàng)作之間體現(xiàn)出分寸感。這段歷史不是過去時而是現(xiàn)在進行時，所以需要敏感地考慮到政治因素。該劇創(chuàng)作團隊的編劇是英國?；庶h成員彼得·摩根。在創(chuàng)作中，他沒有強化自己的政治立場，而是將情節(jié)點放在了伊麗莎白二世由女孩到女王的成長之路，以及“為人”與“為王”的人性糾結上。這樣以人為本的立場選擇，打破了文化壁壘，顯著提升該劇海外傳播的效果。

同樣，中國觀眾在看《狼廳》的時候也沒有文化鴻溝，因為編劇主要刻畫了克倫威爾“人性”的一面。克倫威爾的上位姿態(tài)與同處中世紀的大明朝著名寵臣嚴嵩非常類似。編劇通過對人物“人性”的刻畫，拉近了不同國家觀眾的審美經驗。

“人性”是歷史正劇最好的切入點。無論是歷史正劇還是IP改編劇，最關鍵的是在精神追求層面上找到和觀眾交流的話語。有時候宏大敘事的歷史正劇恰恰可能忽略了從基本人性出發(fā)。中國的紅色題材歷史劇也有從小切口入手的案例。例如，以事業(yè)帶愛情的《恰同學少年》被稱為紅色題材中的偶像劇，雖然也有“小情小愛”，但更多的還是將重心放在了革命事業(yè)上。同時，劇中以青年時期毛澤東等人的求學之路為切入點，將當時有志青年的理想抱負與命運結合在一起，這樣的價值觀念在如今社會中仍具有深刻的教育和指導意義。

（三）以史為鏡：文化傳承的反思

從某種意義上講，歷史劇承擔了“以史為鏡，反觀現(xiàn)實”的反思、批判功能，為人們反觀當代提供了一個視角。

歷史劇中某些宏大敘事的意識形態(tài)，其本質是揭示社會整體矛盾或者人性的復雜性?！锻豕凇分械囊庾R形態(tài)表現(xiàn)為民族意識、階級意識等方面。它始終圍繞著一個核心母題，作為遺留在現(xiàn)代社會的傳統(tǒng)制度——君王和皇室的存在到底意味著什么，身在其中的每一個活生生的人又應該做些什么。編劇通過不斷展現(xiàn)每一個人的掙扎與選擇，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同時在第三季中加入了更多的公共話題。例如第七集，討論了科技與人類、哲學與信仰如何共處、人類生存的終極意義等等。在描寫女王私生活的劇情中，編劇探討了關于信仰、婚姻、愛情以及自我與責任等議題。

在近些年的歷史電視劇中，編劇往往將歷史人物與現(xiàn)代社會的價值觀相結合、碰撞，讓歷史更加貼近現(xiàn)代觀眾。即使描寫階級制度中的底層社會，也并不強調服從，而是著重描寫沖破等級和舊俗觀念。這些價值觀與現(xiàn)代社會所提倡的平等、自我意識等觀念不謀而合，將現(xiàn)代觀眾不自覺地帶進了歷史。然而，中國的歷史劇在思想深度、歷史厚度和文學性上，逐漸呈現(xiàn)出兩極現(xiàn)象。一部分趨向于描寫皇帝后宮生活的宮斗劇，一部分變成意識形態(tài)高于藝術形態(tài)的紅色題材歷史劇。如今，中國現(xiàn)代歷史題材電視劇在思想內容層面上正在不斷嘗試創(chuàng)新。未來的歷史劇應多關照大眾的需求，通過歷史人物面對本質相同的問題產生的思考和行為，引發(fā)現(xiàn)代人的審美反思與接受，為現(xiàn)代人們解決問題提供啟示。

注釋：

①李勝利,肖驚鴻.歷史題材電視劇研究[M].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6:8.

②[美]海登·懷特.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M].陳永國,張萬娟 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125.

③周靖波,魏瓏.電視劇文本特性研究：話語與語境[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