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胡亮 編輯 | 任紅
西湖夏荷 攝影/圖蟲創(chuàng)意
1
乾隆十九年春,鄭板橋應(yīng)吳作哲之邀,前往杭州作書作畫。后者時任杭州太守,對鄭板橋甚為禮遇。在杭州期間,鄭板橋曾三次游覽西湖,后來他還去往湖州,可能過了端午才回到揚州。
大概就在這年夏秋,鄭板橋給杭州朋友杭世駿寫信,說他曾在杭州打聽蘇小小墓,“皆云西泠橋畔是其埋玉處也”,卻沒有找到,遂想起“禾郡至今有蘇小墳”,就懷疑蘇小小或葬于錢塘,未必即在西湖之畔。這個杭世駿是詩人、畫家,也是大學(xué)者,此前二十多年曾主持編修《浙江通志》之《經(jīng)籍志》。
也許板橋覺得向一位學(xué)者咨問一座歌伎的墓有點唐突,于是稍稍辯護(hù),“雖閭巷瑣事,大雅所不屑道,在名士風(fēng)流,未嘗不深考也”。這個辯護(hù)值得玩味:所謂大雅,可能指向廟堂秩序,在這樣的秩序里,蘇小小幾乎可以讓人輕易獲得倫理的制高點;然大雅亦非絕對之物,在其扦格不通人性之處,必定有裂隙。
2
關(guān)于蘇小小,最早見于徐陵所編《玉臺新詠》。徐陵一生由梁入陳,曾與庾肩吾、庾信父子出入于南梁太子蕭綱東宮。為給梁元帝徐妃解悶,他花費很大精力選錄艷歌,得東周至南梁共679 篇,編成《玉臺新詠》。清吳兆宜曾為之作注。就在吳兆宜注本的第十卷,收有一首《錢唐蘇小歌》。
錢唐是杭州古稱,唐代為避諱,改為“錢塘”,此詩改題作《錢塘蘇小歌》。后來此詩還見于宋人郭茂倩所編《樂府詩集》第八十五卷,改題作《蘇小小歌》。
郭茂倩是樂府詩的大選家,對每首樂府詩都寫了“題解”,以“征引浩博,援據(jù)精審”著稱。郭茂倩為《蘇小小歌》所寫題解就有征引《樂府廣題》,“蘇小小,錢塘名倡也,蓋南齊時人。西陵在錢塘江之西,歌云‘西陵松柏下’是也”,只有珍貴的三十個字。由此推知蘇小小生活的時代——南齊與徐陵生活的梁陳時代相去不遠(yuǎn)。
蘇小小夭亡后,歷來都說葬于西湖之畔,今天可在西泠橋頭見到2004 年再次重修的“錢塘蘇小小之墓”。這座墓,李賀必曾親見;據(jù)說徐渭亦曾得見;到鄭板橋1754 年游杭州,已然遍尋不見。沈復(fù)《浮生六記》寫到,“蘇小墓在西泠橋側(cè),土人指示,初僅半丘黃土而已”。可是后來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變化——1780 年乾隆南巡,向地方詢及此事,到1784 年乾隆再次南巡,“則蘇小墓已石筑,其墳作八角形”,甚為精致。
這座為迎合皇帝而重修的蘇小小墓也經(jīng)不起時間的消磨,到了晚清,招招舟子見到的已然另是一番蕭條之景,“考其墓址,寔在西泠橋畔。石柱欲圮,戶壞略封。凄涼埋玉之鄉(xiāng),惆悵銷金之窟”。
繼招招舟子后,1917 年6 月13 日,郁達(dá)夫還曾月夜訪此墓。
3
關(guān)于蘇小小的歷史性記載極少,以至這個文化符號留下了巨大的空白,等待填充與重寫。所以愈趨晚近的蘇小小,則獲得了愈完整的形象。有意思的是,這種文學(xué)性重寫的成果,從唐詩,到宋話本、傳奇,到宋金詞,到元散曲、雜劇,到明清小品、小說,到清詩詞、詩話、尺牘和筆記,再到現(xiàn)代散文、新詩,完整地踐行了唐以后文體演變史。蘇小小這個形象以其復(fù)雜,滿足著不同的時代、作者和讀者。
以唐而論,就有包括白居易在內(nèi)的十余位詩人加入到這個重寫的雅集,文體則涉及雜言、五言和七言,樂府、絕句和律詩,形成了一個秘響旁通的韻文家族。到楊維楨出來,借鑒西蜀竹枝詞,倡寫西湖竹枝詞,元以降,唱和者達(dá)數(shù)百人之多,每有詠及蘇小小,則形成了一個前呼后應(yīng)的擬民謠家族。
更有意思的是,在這個文體不斷推陳出新的重寫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種雙向擬寫的奇妙現(xiàn)象:后人取法蘇小小,仿寫南朝風(fēng)格的擬樂府;而被后人反復(fù)塑造的蘇小小,則不斷起用南齊之后的各種新詩律。在若干文言小說和白話小說里面:宋人教會蘇小小吟唱唐代教坊曲,而清人則已經(jīng)教會她試寫近體詩。
不管文體如何演變,歷代詩人和作家大多將《錢唐蘇小歌》或《蘇小小歌》作為最重要、最原始的“輸出者”(Transmitter)。在關(guān)于兩個蘇小小的敘事性重寫里,曾先后出現(xiàn)三個編碼系統(tǒng):蘇小小鬼魂與司馬槱;蘇小小姊妹與趙氏兄弟;蘇小小與阮郁、鮑仁、孟浪。這三個編碼系統(tǒng)都具有很高的自足性,互不交叉。其中第二個編碼系統(tǒng)指向北宋蘇小小,其上游文本當(dāng)是《武林舊事》,下游文本則是凌濛初的擬話本《趙司戶千里遺音 蘇小娟一詩正果》,可能凌亦認(rèn)為這個蘇小小不當(dāng)與南齊蘇小小相混,故更名為蘇小娟,其姊則仍名蘇盼奴。其余兩個編碼系統(tǒng)則指向南齊蘇小小。蘇小小與阮郁、鮑仁、孟浪,似乎僅見于白話小說《西泠韻跡》,這個小說雖然晚出,也已成為上游文本,被今之越劇和電影多次采用。蘇小小鬼魂與司馬槱,最早可能見于宋人李憲民《云齋廣錄》所錄《錢塘異夢》,后來被反復(fù)襲用、改篡或演繹,最終形成了支河縱橫、波光瀲滟的下游文本流域。
蘇小小圖 供圖/文化傳媒/FOTOE
4
目今有兩個原型詩:吳兆宜注本《錢唐蘇小歌》,郭茂倩選本《蘇小小歌》。此詩是蘇小小的親筆,還是南齊文人的代筆,今已難以查考。古代學(xué)者尤傾向于是蘇小小的親筆。先來看《錢唐蘇小歌》,“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再來看《蘇小小歌》,“我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郭茂倩所見抄本或刻本,至少比吳兆宜所見早五百年,也許更接近徐陵祖本。
蘇小小墓 攝影/東方IC
不管是吳兆宜注本,還是郭茂倩選本,“油壁車”、“青驄馬”均已醒目出現(xiàn)。
據(jù)吳兆宜所引《齊高帝諸子傳》,“陛下乘油壁車入宮”,可知油壁車絕非尋常之物。蘇小小不過一倡女,居然也乘油壁車。后來《西泠韻跡》的作者出來打圓場,說蘇小小慮及“男子往來,可以乘騎,我一個少年女兒,卻蹙金蓮于何處”,遂叫人打造香車,還填了《臨江仙》描摹油壁車的形狀,“氈里綠云四壁,幔垂白月當(dāng)門。雕蘭鑿桂以為輪,舟行非槳力,馬走沒蹄痕”。這個小說作者內(nèi)心或有膽大設(shè)想:這個油壁車,天子坐得,蘇小小也坐得。
另一個道具——青驄馬是指青毛與白毛相間的馬。如果說油壁車意味著迎送,那么青驄馬則意味著來往。兩者關(guān)系看似協(xié)調(diào),實則緊張之至。后來無數(shù)作品都沿用這對堪稱經(jīng)典的道具,讓愛情的悲劇徹響著油壁車的輪聲,以及青驄馬的蹄音。
《蘇小小歌》中還有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意象,即“西陵松柏”。西陵泛指西陵橋一帶,西陵橋則橫架于孤山與蘇堤。據(jù)周密記載:西陵橋,又名西林橋、西泠橋。蘇小小為何選擇的恰恰是西陵?陵者,高丘大墓也,指向生命的歸宿地。松柏,則以其有森森之態(tài),向來為陵的伴生植物。元人張可久《黃鐘·人月圓》有“笙歌蘇小樓前路……孤墳梅影,半嶺松聲”之句,朱彝尊《梅花引·蘇小小墓》亦有“小小墳前松柏聲”之句,均將墳?zāi)古c松柏并置,亦可佐證前述猜想。這套意象,越是細(xì)讀,越是生出一種詭異的凄涼,潛含著一個相見、相別、相思乃至人鬼殊途的故事。
西湖美景 攝影/東方IC
5
《蘇小小歌》的好,見證著蘇小小的好?!跺X塘異夢》和《西泠韻跡》據(jù)此發(fā)揮,后者說蘇小小“更有一種妙處:又不曾從師受學(xué),誰知天性聰明,信口吐辭,皆成佳句”,前者則敘及蘇小小鬼魂吟唱自己填寫的半闋《蝶戀花》。
除了才華,后世之發(fā)揮,還包括有貌、有情、有識三端。白居易《和春深》二十首之二十:“何處春深好,春深伎女家。眉欺楊柳葉,裙妒石榴花。蘭麝熏行被,金銅釘坐車。杭州蘇小小,人道最夭斜。”蘇小小眉毛比楊柳葉漂亮,羅裙讓石榴花嫉妒,同于張祜《題蘇小小墓》句“臉濃花自發(fā),眉恨柳長深”,亦同于徐渭《擬吊蘇小小墓》句“繡口花腮爛舞衣”。皆取譬于花木,乃是承襲《詩經(jīng)》傳統(tǒng)。
李賀《蘇小小墓》前兩句,“幽蘭露,如啼眼”,不再是取譬于花木,而是托身于花木,不妨稱為《楚辭》傳統(tǒng)。后來袁宏道學(xué)步李賀,其《西陵橋》有句“鶯如衫,燕如釵”:“燕如釵”尚能出新,“鶯如衫”已然離奇,遠(yuǎn)不如李賀來得妥帖傳神。
到敘事性重寫文本,比如《西泠韻跡》,就有“遠(yuǎn)望如曉風(fēng)楊柳,近對如初日芙蓉”、“望影花嬌柳媚,聞聲玉軟香溫”、“碎剪名花為貌,細(xì)揉嫩柳成腰”之句,均不過是《詩經(jīng)》傳統(tǒng)的不肖之效,而另如“姿容如畫”、“色貌絕倫”,與《錢塘異夢》“翠冠珠耳,玉佩羅裙”,早就已經(jīng)落入俗套。
蘇小小之有情,則見于白居易之《楊柳枝詞》八首之五之六,“蘇州楊柳任君夸,更有錢唐勝館娃。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蘇家小女舊知名,楊柳風(fēng)前別有情。剝條盤作銀環(huán)樣,卷葉吹為玉笛聲?!卑拙右讓μK小小最深的認(rèn)知,就是“多情”、“別有情”,——情者,情態(tài)情致情調(diào)之謂也,并非專指情感。
蘇小小之有識,主要體現(xiàn)為憐才,見于小說《西泠韻跡》。鮑仁蕭然一身,得遇蘇小小,蘇小小當(dāng)即主動搭話,隨后如是說來,“今睹先生之豐儀,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為妾一驗”。兩人投契,蘇小小遂邀請鮑仁同返鏡閣對飲,鮑仁自恨眉低氣短,乃主動請辭,蘇小小隨后取兩封白物送別鮑仁。后鮑仁果得功名,官至滑州刺史,奈何蘇小小已奄然而逝。鮑仁常有而蘇小小不常有。歷代困蹇文人,每因不遇自己的蘇小小而心生悵惘,就連遲至郁達(dá)夫,也曾寫出“蘇小委塵紅拂死,誰家兒女解憐才”之句。
6
白居易早年耿介,中年風(fēng)流,晚年安閑,雖然曾貶謫江州,人生種種亦算得如意。這就決定了白居易對待蘇小小的態(tài)度,只能是湖山之補綴,而絕非心靈之縈牽。《杭州春望》有句,“濤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余杭形勝》有句,“夢兒亭古傳名謝,教伎樓新道姓蘇”,不過是將蘇小小拉來,湊成一聯(lián)而已。白居易與李紳生卒同年,他異于李紳處在于,將蘇小小當(dāng)成一位芳鄰來寫,卻從來不涉及蘇小小的死與墓。
唐代還有兩個參差同時的詩人——韓翃和柳中庸,都生活在大歷年間,他們曾分別寫下《送王少府歸杭州》和《幽院早春》,稍晚杜牧亦寫下《悲吳王城》,這三首詩都有牽涉蘇小小,但是情況與白居易差不多,代入自身較少。
至于白居易《聞歌伎唱嚴(yán)郎中詩因以絕句寄之》,“但是人家有遺愛,就中蘇小感恩多”,以及劉禹錫對白居易《杭州春望》的和詩《白舍人自杭州寄新詩有柳色春藏蘇小家之句因而戲酬兼寄浙東元相公》,“女伎還聞名小小,使君誰許喚卿卿”,均已將蘇小小作為朋友之間的調(diào)侃之詞:白居易調(diào)侃他的前任嚴(yán)維,卻又被他的朋友劉禹錫反調(diào)侃。這種戲酬無非將蘇小小作為代詞,與蘇小小已無關(guān)系。卻對后世(特別是元曲)產(chǎn)生了意外的影響,以張可久《中呂·上小樓》、曾瑞《中呂·紅繡鞋》為例,無非借來蘇小小、張好好、許盼盼之類名目自寫其意而已。
7
西湖落日 攝影/圖蟲創(chuàng)意
張祜《蘇小歌》三首用蘇小小口吻寫來,其一:“車輪不可遮,馬足不可絆。長怨十字街,使郎心四散?!逼涠骸靶氯饲Ю锶?,故人千里來。剪刀橫眼底,方覺淚難裁?!逼淙骸暗巧讲怀罹?,涉海不愁深。中劈庭前棗,教郎見赤心?!边@組小詩,無論具象還是情感,都可視為《蘇小小歌》的下游,不避重字重句,設(shè)喻古拙,造語樸直,頗有古樂府之風(fēng),即便與后者并置為四首,亦無不妥。張祜另有《題蘇小小墓》,已是中規(guī)中矩的文人詩,字句拘謹(jǐn),意境平凡,反而不如前三首來得真率。
而最引人矚目的死亡抒情,仍然是李賀,且看他的千古絕唱《蘇小小墓》: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fēng)為裳,水為珮。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fēng)吹雨?!?/p>
這首鬼詩意象轉(zhuǎn)個不停,氛圍卻始終寒峭。乍看無不是寫西陵之塢,細(xì)讀無不是寫蘇小小。蘇小小的淚眼、衣物、用具已經(jīng)散見于墓畔每一處花木,甚至每一處山水。詩人之心與蘇小小之心早已合律,兩者之生命相互鑲錯。
而此種生命與寫作的高度同構(gòu),則有可能導(dǎo)致詩人之死。據(jù)《新唐書》記載,李賀“為人纖瘦,通眉,長指爪,能疾書。每日旦出,騎弱馬,從小奚奴,背古錦囊,遇所得,書投囊中。未始先立題然后為詩,如他人牽合程課者。及暮歸,足成之。非大醉、吊喪日率如此。過亦不甚省。母使婢探囊中,見所書多,即怒曰:‘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母親的擔(dān)心并非多余,他后來只活到二十六歲,比蘇小小僅多七歲。李賀另有《七夕》,寫及男女聚散,直呼情人為“蘇小小”,則已為后人留下更加寬闊的造夢空間。
比李賀稍晚的李商隱,懷才孤獨,其《汴上送李郢之蘇州》有句“蘇小小墳今在否,紫蘭香徑與招魂”,就已經(jīng)潛含人鬼戀情結(jié)(complex)。緊接著就到了宋代,以蘇小小為女主角的人鬼戀故事忽而大為流行,《錢塘異夢》可視為濫觴。
8
《西泠韻跡》實是三個獨立故事的拼盤。小說重點設(shè)計了三個男性主角——阮郁、孟浪、鮑仁,分別代表青春、權(quán)力、才華。蘇小小就像一位冒險家,通過讓渡部分女權(quán),試圖獲得更大的女權(quán)。納蘭容若對此感到困惑,《卜算子·新柳》才有“蘇小門前長短條,即漸迷行處”的茫然之感。很顯然,龔自珍也已經(jīng)意識到這個問題,他熱衷于“屠狗功名”和“雕龍文章”,所以在《湘月》詞里尷尬自嘲,“鄉(xiāng)親蘇小,定應(yīng)笑我非計”。蘇小小輕易就解除了男性對女性的權(quán)力支配,對社會強加的性別充滿了戒備和懷疑。當(dāng)然這是對歷史人物蘇小小的絕對虛構(gòu)。
若說歷史上真有女權(quán)主義先驅(qū),袁枚當(dāng)算一位。他刻一閑印——“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用的正是韓翃《送王少府歸杭州》中的半聯(lián)。某尚書過訪南京,向袁枚索取詩集,后者并未深思,就加蓋此印,哪知這個尚書竟對袁枚大加斥責(zé)。袁枚開始還道歉,后來難忍絮煩,就正色道:“公以為此印不倫耶?在今日觀,自然公官一品,蘇小賤矣。誠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蘇小,不復(fù)知有公也?!?歷史完美地兌現(xiàn)了袁枚的預(yù)瞻。無數(shù)文人參與了對這個女性人格的想象和設(shè)計,成全了一種才貌情識并重的十九歲的絕對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