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在現代生活中,桌子扮演著重要角色:人們或用它看書、讀報、繪畫、寫作,或用它款待親友游戲娛樂,或用它盛放物品美化環(huán)境,或用它進行會議談判、商務社交,等等。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桌子”的解釋是“家具,上有平面,下有支柱,在上面放東西或做事情”。在英語中,table(桌子)一詞來自古法語及拉丁語tabula,原意是“石板或木板”。桌子可高可矮,一般高度為72~76厘米,以方便人們坐下休息、工作或娛樂。
從使用的角度來看,桌子大多是和椅子搭配在一起,椅子的高度和樣式影響著桌子的形制。由于“席地而坐”在中國古代保持著較長時間,所以桌子在中國出現的相對較晚,也經歷了一個由低到高的發(fā)展歷程。在漢語中,“桌”字在宋代才出現,最早指代桌子的漢字是“幾”和“案”,兩者意思相近,如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案,幾屬”,南朝梁顧野王在《玉篇·幾部》中說“幾,案也”。
時至今日,世界上第一張桌子出現于何時已經難以考證,不過4000多年前的古埃及墓室壁畫中已經有了相對簡陋的桌子。隨后古希臘、古羅馬文明中都有了木桌的圖畫和文字記錄。隨著“胡床(椅子)”沿著絲綢之路的傳入,西方形制的桌子很可能也來到中原,加速了中國桌子的增高和成熟。西周后期,低矮的木幾現身中國人的室內,成為人們久坐時倚靠的對象。秦漢時期,木板連排樣式“柵足”的小桌出現,并在這一時期的畫卷或墓室壁畫上留下身影。隋唐時期,“柵足案”與遣唐使一道旅行到日本。明代,中國桌子制作進入鼎盛時期,大量簡約大氣的精品木桌漂洋過海,成為歐洲皇室貴族家中的座上賓。這些木桌最終流入歐美各大博物館,成為閃亮的中國文化符號。
從全世界范圍看,桌子與椅子誕生時間相差不大,但從使用頻率來看,早期人們對于椅子的需求高于桌子。世界家具史專家英國人菲莉斯·貝內特·奧茨在《西方家具演變史—風格與樣式》中寫道,“在古埃及的古王國時期(公元前2686年—前2181年),也許會有一張三腳凳子或一張粗陋的桌子”,“凳子和椅子在高度上有著相當多的變化……一張坐幾人的飯桌這時候還沒有出現”。在埃及第五王朝時期的墓室壁畫中,就有不少制作木質家具的內容,在其中一幅壁畫中,兩名木匠相對而立正在制作一件家具,雙手向下按著的似乎就是一張桌子。
相比于埃及人,“希臘人比埃及人更會使用桌子,但希臘人的餐桌不大。當它不用的時候,常被收藏在長沙發(fā)椅的下面。希臘人創(chuàng)作的一張有吸引力的小圓桌,有三只帶蹄的鹿腿造型”。伴隨著戰(zhàn)爭、貿易、宗教以及多種形式斷斷續(xù)續(xù)的交流,古埃及、古希臘人的桌子形態(tài)逐漸影響周邊地區(qū)。4—6世紀,雄踞東西方之間的拜占庭文明出現了改良后的四腿高腳木桌,其樣式與今天我們熟悉的桌子相差不大。
不同于“胡床(椅子)”自西方傳入中國的清晰印記,桌子是否沿絲綢之路旅行到中國,還缺乏考古和實物的證據。不過,在敦煌第85窟(晚唐時期)的一幅壁畫—《庖廚圖》中,就已經出現了類似我們今天的高桌。壁畫中一位廚師正在廚房切肉,廚房陳設有一個木架和兩張四腳木桌。南京林業(yè)大學邵曉峰博士在《敦煌壁畫在中國古代家具嬗變研究中的獨特價值探微》一文中認為這兩張木桌“形制比例十分接近于今天方桌。桌面比例恰當,應為厚木板拼接而成,四條桌腿已經不再像前期家具那樣笨重,而是粗細適中,有側腳和收分,腿間并有橫棖連接,反映了家具制作上的一個很大進步”。
從時間上看,在隋唐以前,由于椅子和坐具尚未全面普及,中國人仍以席地而坐為主。對于坐姿,浙江大學黃金貴教授認為其“姿勢如跪,臀部落于腳跟,謂之‘坐,伸腰及股,挺直膝蓋以上之身,謂之‘跪,長跪肅恭之姿,謂之‘跽”。不難看出,無論是哪種“坐”姿,時間長了人都會疲憊,所以為了減緩疲勞,中國先民發(fā)明了“幾”這種小桌子。《說文解字》中說:“幾,象形,象其高而上平可倚,下有足?!睋Q言之,為了減輕久坐的疲勞,人們在席位后設置了這種依憑之具,正所謂“古人坐而憑幾,蹲則未有倚幾者也”。
由于席地而坐的人們高度有限,所以“幾”一般較矮,以便放置在人身后左側或身前。根據東漢阮諶在《三禮圖》中的記述,當時的“幾”約“長五尺,高三尺,廣二尺”。漢代一尺約等于今天的23厘米,高三尺的“幾”應該有69厘米高。不過從考古出土實物來看,這一階段的“幾”很少有超過50厘米高的。如1956年河南信陽長臺關一號楚墓出土的“木雕花幾”高為48厘米,1958年湖南常德德山鎮(zhèn)楚墓出土的“黑漆木幾”高為34厘米。由于“幾”的高度和寬度都有限,所以南北朝之前的著名宴席,如秦趙兩國的“澠池之會”、項羽的“鴻門宴”、周瑜的“群英會”等都是以分餐而不是以合餐方式進行的。
除了滿足跪坐時倚憑的需要之外,人們站立擺放東西也需要一個被支撐起來的平臺,于是“案”便出現了。一般來說,“案”比“幾”高,多置于人們胸前,便于人們伏于其上翻看書籍、批閱文件或其他勞作。如《南齊·朱元旭傳》說“元旭頗涉子史,開解幾案”,唐代韋應物在《燕居即事》也說“幾閣積群書,時來北窗閣”。至于“案”比“幾”高多少,不同史籍的記載會有所不同,《三國志·周瑜傳》有“(孫)權拔刀斫前奏案曰:‘諸將吏敢復言當迎操者,與此案同!”的記錄。我們不妨想象一下這個畫面,當七尺六寸(1.74米)的孫權拔劍砍向眼前的“案”時,“案”的高度如果過低,其震撼效果一定大打折扣。
就字型而言,“桌”到宋代還是用“卓”的通假字來表示。北宋黃朝英在《靖康緗素雜記》的“倚卓”條中說:“今人用倚卓字,多從木旁,殊無義理……從木從卓乃棹字,直教切,所謂棹船為郎是也。倚卓之字雖不經見,以鄙意測之,蓋人所倚者為倚,卓之在前者為卓,此言近之矣?!庇捎凇白俊庇小案叨绷ⅰ敝猓援敗白俊北硎咀雷訒r,這種家具的高度已經明顯高了起來。在南宋劉松年的畫作《圍爐博古圖》中,一張較大木桌橫陳在畫面中心,桌上鋪著錦繡織錦,還擺放著很多古玩,桌腿之間還有橫木連接,顯得穩(wěn)重大氣。
走進日本古都奈良,不少游客會有穿越時空來到某個唐代都市的感覺。在平成宮遺址的東側,一座五開間重檐廡殿頂木結構建筑巍然挺立,二層殿額上清晰書寫著“大華嚴寺”4個繁體漢字。四下綠樹成蔭,溫順的長角斑點小鹿三五成群安然地在行人之中散步,這里便是日本著名的世界文化遺產地—奈良東大寺。無論是建筑風格,還是平面規(guī)劃,東大寺都能引發(fā)人們對于唐代中國的聯想。如著名唐代高僧鑒真和尚東渡日本后就曾于此駐錫,濃郁的漢文化氛圍也總能撥動中國游客的心弦。事實上,東大寺聞名全世界,不僅因為其歷史悠遠、建筑獨特,更是因為它下屬的正倉院收藏了大量來自絲綢之路尤其是中國唐宋時期的文物。
作為著名的歷史文物珍藏館,正倉院自8世紀開始興建,千余年間共收集了9000多件來自波斯、中國、朝鮮半島的文物,其中精品或為當年隋唐王朝的封賜,或由遣隋使、遣唐使從中國帶回。在正倉院珍藏的系列唐宋時期的家具中,24張木幾案尤其珍貴。因為這些被稱為“多足幾”或“柵足案”的木桌在中國已經找不到實物了。正倉院珍藏的這批幾案不僅數量多,而且種類齊全,共有十八足、二十二足、三十六足等8種類型。其中一件柏木“二十八足幾”案面平直、柵形直足,兩側各14足,高約50厘米,堪稱精品中的精品。
2000年初,一件長125厘米、寬37厘米、高49厘米的奈良正倉院藏品—斷代為五代至北宋的“黑漆曲柵足翹頭案”被中國商家購買,為1000多年前中國幾案旅行東瀛的歷史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2019年,這張“柵足案”再次現身香港佳士得拍賣行時,其價格已經高達300萬~500萬港幣。之所以受到收藏界如此關注,除了這張桌案歷史久遠外,其完整的品相也是關鍵,專家們評價其“相對完整,案面長方型,側面上下邊沿起陽線,兩端安翹頭,下接曲柵足各五支,呈梯形各五支,通體髹黑漆,結實透亮,裂紋如皮膚機理,露披胎麻布”。
作為早期中國的代表性桌案,“柵足案”在秦漢時就已經出現。所謂“柵”就是用木條等圍成的阻攔物,要抬高桌面或幾案面,就需要用木條等作為支撐。出于受力的需要,古人用木板連排的方式制成桌腿,這就叫“柵足”;出于美觀的目的,人們制作出彎曲的木條,這就叫“曲柵足”。東晉著名畫家顧愷之的《女史箴圖》第五段畫面中,在一張懸掛帷幔的床前面,就有一張長長的“曲柵足案”,案面平直為深褐色,曲柵線條纖細為藍黑色。在唐代詩人、畫家王維的《伏生授經圖》中,“曲柵足”也相當清晰。瘦骨嶙峋的名儒伏生坐在蒲席上,一張“曲柵足案”橫在雙腿之上,但見他兩手伏于桌面,正在打開一幅卷軸,似乎要開始講經說法。目測伏生依憑的這張“曲柵足案”約1米長,50厘米寬,50厘米高,弧形的柵足向兩側自然外伸,穩(wěn)穩(wěn)著地,樣子簡約而實用。
不過,無論是顧愷之的《女史箴圖》,還是王維的《伏生授經圖》,或是五代衛(wèi)賢的《高士圖軸》、南宋馬元的《豳風七月圖》等,畫作中的“曲柵足案”都是反映初唐及以前的木桌形制。事實上,從唐朝開始,隨著“胡床”的逐漸普及,中國人的坐具已經升高,隨著坐具升高的當然還有桌案的高度。宋代以后,50厘米左右的“柵足案”或“曲柵足案”基本上退出了人們的視野。
而7世紀中期的日本,正在推行著名的大化革新,這次改革的目的就是要全面學習中國唐朝的體制,將唐朝的禮儀、習俗、文化、制度等系統(tǒng)性引入日本。這其中也包括了席地而坐的坐姿以及相對低矮的幾案制度,所以隨遣唐使帶回日本的“柵足案”不僅得到了很好的保護,而且還影響了日本家具的發(fā)展方向。
宋元之后,中國家具的制作水平迅猛提高。在藝術風格上,大膽摒棄前朝繁復拖沓的設計,崇尚簡約靈巧的意境,找到一條獨特的發(fā)展道路。對此,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的《器玩部》中寫道:“予初觀《燕幾圖》……以其太涉繁瑣,而且無此極大之屋,盡列其間,以觀全勢故也。凡人制物,務使人人可備,家家可用,始為布帛菽粟之才,不則售冕旒而沽玉食,難乎其為購者矣?!薄堆鄮讏D》由北宋人黃長睿撰寫,在當時,“燕幾”是一種可以錯綜分合的案幾,開始時有六幾,后來又增加為七幾,也叫“七星”,使用時縱橫排列,使之成為各種幾何圖形,構成復雜多樣。在材料上,則多選用熱帶生長的花梨木、紅木、紫檀木等珍稀硬木,后期制作時又充分發(fā)揮中國傳統(tǒng)蠟飾工藝,使家具既呈現原木的紋理,又確保棕眼細密、色澤典雅。
明代,雖然大體推行“閉關鎖國”政策,但在鄭和下西洋等系列海外探索活動的引領下,官方和民間兩個維度一直延續(xù)著對外的交流與貿易。簡約清爽、線條優(yōu)美、比例勻稱、氣質高貴的中國木桌,正是借著這股時斷時續(xù)的貿易風潮不斷登陸歐洲,成為影響世界家具制造的強勁東風。對此,歐洲多位建筑及家具藝術史研究大家對以明代木桌為代表的中國家具予以高度評價。其中,被譽為“歐洲家具之父”的托馬斯·齊彭代爾更是親自操刀,以明式家具為藍本為英國皇室打造了一整套宮廷桌椅。
托馬斯·齊彭代爾(1718—1779年),出生于英格蘭東北部的約克郡,是英國乃至歐洲最著名的家具藝術家。他于1754年出版了著名的《紳士和家具設計指南》一書,奠定了自己在歐洲家具理論設計領域不可撼動的地位。在這本書中,齊彭代爾系統(tǒng)介紹了來自中國的明式家具;并在對比了古往今來各類世界家具的藝術形態(tài)之后,明確指出“在全世界范圍內,能以‘式(style)相稱的家具僅有三類:中國明式家具、哥特式家具和洛可可式家具”。
稍晚于托馬斯·齊彭代爾的建筑學家威廉·錢伯斯(1723—1796年)同樣迷醉明代木桌。1740—1749年,他借在瑞典東印度公司任職的機會,曾3次前往中國旅行,以深入學習中國園林營建及家具制作?;氐綒W洲后,他于1757年出版了《中國建筑與家具設計》一書。作為最早介紹中國園林和中國家具的專業(yè)人士,錢伯斯對歐洲的造園藝術和家具設計也產生了較大影響。他本人設計制作的明式木桌,不僅線條舒展、棱角分明,而且樣式簡約清爽、韻味十足。
正是在18—19世紀歐洲建筑及家具藝術家的強勢關注和推薦中,中國明式木桌不斷在歐洲發(fā)熱,隨后成為整個歐美世界收藏界爭搶的對象。現在,無論是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加州中國古典家具博物館、明尼阿波利斯博物館,還是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法國吉美博物館、丹麥國家博物館等世界一流博物館,都將中國明清木桌作為收藏的首選,也將已有的木桌藏品視為鎮(zhèn)館之寶。
當然,并不是所有明代家具都是通過平等貿易登陸歐美世界的,它們中的一部分還印刻著中華民族的苦難與屈辱。1921年,一本名為《中國家具》的圖錄在法國出版(中文名為《歐洲舊藏中國家具實例》),作者為莫里斯·杜邦。這本書收錄了流轉在歐洲的頂級中國明清家具58件,其中桌案16件(明代6件,清早期10件),這些家具全部為當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時從故宮、頤和園等地搶劫掠奪而來。
今天,桌子早已成為我們生活中最普通的家具,桌子的材質、式樣、風格也更加多元化。當我們享受桌子給我們帶來的便捷和舒適的時候,不妨也回顧下中國木桌的旅行,看看那些木桌走過的漫漫長路,聽聽那些木桌曾經的故事,或許我們就會對中國木桌肅然起敬,因為它們曾經長久地引領過時代的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