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桂光
我第一次見到容老是在1964年。朱庸齋、李曲齋兩位老師赴羊城晚報社參加廣東書法篆刻研究會組織的書法家應眾揮毫(書寫春聯),聽說容、商二老都會出席,我便跟著朱、李二師前往了。主事者出于對容、商二老的敬重和保護,在二老寫了一兩副春聯之后,就帶他們休息去了,所以這次見的時間不長,但容老舉手投足之間表現出的藹然風范與儒雅氣度、行筆著墨時表現出的神閑氣定與和穆安詳,在我少時的心中,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為我心中欽羨和崇拜的偶像。
我第一次得到容老的墨寶是在1972年。1971年我組織過一次惠州市的書法展,因為是“文革”開始后省內第一個略具規(guī)模的展覽,不僅在惠州市反映良好,而且引起了省內書法界的普遍關注,前輩書家都認為是得風氣之先?;葜萦嘘P方面建議我舉辦書法講座,前輩書家也都熱情給予幫助和支持。第一講是書法源流,需要讓聽眾對各種書體有一個直觀的感受,而當時資料缺乏,就是找到書上的資料,也沒有將它放大展示的設備。討論的結果,是用不同書體的作品作示范樣本,請擅長該種書體的書家書寫。金文一項,大家自然都希望能請容老大筆一揮了,我當然也是這樣想的,但考慮到當時坊間流傳的不少達官貴人欲求容老墨寶而未能如愿的故事,我這樣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子能這么幸運得到容老墨寶嗎?所以是不敢奢望的。沒想到,李曲齋老師修書一封,“年時書法新進張桂光近執(zhí)教惠州中學,言彼地近舉辦書法講座,而張實司其事。此亦吾輩所關心亦分所應爾者。至于書道源流變化,作為直觀教學,須有所說明。在金文方面,擬求從者墨跡以為之偶。頃付紙一通,望藤花操觚之余,乘興一揮,以竟其功。今托岑榮光赍紙而前,岑乃舊嶺南,曾侍門墻,于講座又經親炙,此來欲一瞻風范耳。聯文多寡、布白一隨方便,上款吾意可以減末,何如?即致,頌老左右,曲齋拜首?!?/p>
讓岑榮光先生持信前往,沒過幾天,一副以魯迅詩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睘閮热莸慕鹞膶β摷匆焉又?。手捧容老的墨寶,想容老對后學的提攜,對書法事業(yè)、文化普及的支持,使我激動得心情久久不能自已。
我第一次面聆容老的教誨是在1975年。1972年以后,我不但繼續(xù)協(xié)助市里舉辦書法展覽和講座,而且在學校開設了書法課。到了1975年,講座與教學的講稿已經有了一定的積累,在朱庸齋、李曲齋二位老師的鼓勵下,我將這些講稿作了集中整理。買來鋼板、蠟紙,刻印裝訂成《學點書法》的小冊子,向同行前輩請教,征求意見,打算修訂后爭取出版。我都是拿著朱、李二師的介紹信前往請教。有的老師認真審閱后提出了有針對性的很好的意見;也有只講表揚話不提任何意見的;或者有的老師撇開稿子不提,故作高深地講些不著邊際的大話的。朱庸齋老師寫了一封的介紹信給容老:
希白先生有道:惠州中學教師張桂光愛好書法,近方撰就《學點書法》一文,茲謹介紹晉謁,乞推愛指導為感。尊夫人手術后想已平復,失候望宥,余頌,暑祺,晚庸齋頓首。
我持信拜訪容老,容老熱情地接待了我,先是表揚了封面上“敬求容老斧正,張桂光持奉”幾個字的書法,接著認真審閱目錄,以為簡明實用,點頭稱許;然后隨手翻幾頁選幾段細讀一下,除了文字簡潔、語言流暢之外,還對楷書的運筆方法、楷書結字問題兩節(jié)之言簡意賅、切實可行予以較高評價。此外,對個別概念解釋欠準、首尾兩節(jié)政治性太強等存在的問題,亦提出了中肯的意見。以容老這樣的身份,對我這個年輕小子的一本油印小冊子都如此嚴肅認真,確令我感激不已。而尤其使我感動的,是幾年后我們幫容老整理圖書時,發(fā)現我的這本油印小冊子居然與容老的其他藏書整齊地擺在一起!
我第一次給容老寫信是在1977年3月17日,而容老的回信——也是容老給我的第一封信則寫于1977年3月22日。當時研究生招考信息已廣泛流傳,我報考古文字專業(yè)的決心亦已下定。由于我本科讀的是政治教育,古漢語、古文字方面,就只有中學打下的基礎和學習書法、篆刻時接觸到的那點知識了。怎樣備考?要讀哪些書?心中一片茫然。于是試著寫信向容老請教,至于容老會不會回信,心中是沒有底的。沒想到僅僅一周時間即已收到容老回信:
桂光兄:承惠臨,失迎,至歉。17日來書收到。從前大學中文系皆有文字學一門,印有講義,現在課程減少,數人合教一門,如唐蘭《古文字學導論》不可復得,即其引用各書亦無法購置,奈何!俟兄暑假歸來可以暢談,此時先讀馬列主義毛主席思想之書可也。復頌,教安,弟庚上,三月廿二日。
收到這封信,別的不說,光上下款的稱謂與回信時間之速二事,即夠感人了!
容庚 篆書 《得好有奇》聯
容老給我的第二封信,是在1978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寒假回廣州,我到容府想匯報一下備考情況,聽取容老的教誨,以便抓緊時間做沖刺。剛好碰到也準備報考的劉翔在座。當容老聽說我在惠州找不到《金文編》,要用吳大澂的《說文古籀補》代替,找不到《兩周金文辭大系》,要用秦文錦編的金文資料及《文物》《考古》上的考釋文章替代時,當即勸我不要考了。容老說:“劉翔將《說文解字》從頭到尾抄過一遍,《金文編》也從頭到尾摹過三遍了,而且劉翔的日語水平了得,你怎么能考得過劉翔呢?”不過我沒有氣餒,只向容老提出,《金文編》可否借我二十日,回惠前璧還?容老笑笑說:“可以,借你二十日看又能怎樣?我勸你還是不要考了,你肯定考不過劉翔的?!倍炖铮蚁葘ⅰ督鹞木帯放c《說文古籀補》做一對比,然后對《金文編》做了些選擇性臨摹,在假期結束前送還容老,并明確表達了報考的堅定決心??苫鼗葜莶痪?,卻接到了容老的信,說報考競爭激烈,如果惠州中學的職位還可以的話,就不必見異思遷了(這封信前些年不知被哪位君子不問自取去了,但大致內容還是記得的),再一次勸我棄考。我依然沒有氣餒,把它看作容老對我的一次考驗,加倍努力準備考試,終于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朝思暮想的頌齋之門。誠如曾憲通先生所言:“容先生培養(yǎng)學生并不以廣招門徒為目的,相反地,他對上門求學者總是一面熱情地接待他,一方面出很多問題來‘難為’他,甚至還給他潑潑冷水。在先生眼里,只有‘難’不倒、‘潑’不走的人,才有決心學好古文字?!痹诮浭苓^考驗以后,終于迎來了容老委以重任的第三封信。
容老給我的第三封信寫于1978年9月7日。9月4日我曾致函容老,敬詢錄取事宜,容老打聽到我已被錄取,便于9月7日寄下滿懷深情的一函:
桂光兄:四日函收到,問辦事人,說九月十二日發(fā)出通知,請少待。研究工作,弟曾作《商周彝器通考》,繼是有作,則為《商周彝器銘文通釋》。今老矣,無能為也矣。兄如有意,見時面談。復頌,教安!庚白,九月七日。
《商周彝器通考》是容老的代表作,《商周彝器銘文通釋》則是容老完成《商周彝器通考》后一直想做而來不及做的工作,其條目已見于于省吾先生為《商周彝器通考》所作的序言中,可視為《商周彝器通考》的姐妹篇。曾憲通先生曾經指出:“自20世紀40年代之后,容先生舉家南移,世事滄桑,連提上議事日程的《商周彝器通考》改編工作都半途而廢,遑論《商周彝器銘文通釋》的編撰。直至20世紀70年代末高校恢復招生和學位制,此時的容老似乎看到了曙光,但自己已步入晚年,故以重任相委,可見容老對桂光期望之高。”容老將這么重的任務托付給我,我心里是既榮幸又惶恐的。自知工程巨大,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所以幾十年來,一直為此積累材料,為完成容老的重托而努力。現書稿已具規(guī)模,進入修改補充階段,爭取今年定稿交付出版,以慰容老于九泉之下。
容庚等 篆書臨師遽簋銘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