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少
旅?途
有時候旅途也是歸途,風(fēng)聲即是回憶。
當(dāng)我散步到黃昏深處,天邊淡淡的云霞還在,它們明亮而沉穩(wěn),像天空虛構(gòu)的童話,或者童話里奔跑的仙子。更多的時候,我以為那是仙子們垂下的飄帶,等一個真正的舞者輕輕走上去。
那一定是極柔軟的所在,它有著整夜的星辰和星辰下平靜的海。它還將包含白晝的晴明與磅礴,那樣的無拘無束、無所牽絆。
當(dāng)湖面的光線慢慢褪去,整面的水順著風(fēng)的方向折疊、糅合,又一點(diǎn)點(diǎn)地匯成流水的樣子。我曾愛過微風(fēng)中的湖面,愛著它一小塊一小塊的弧度,和弧度深處微微的藍(lán)。而現(xiàn)在,湖面是屬于風(fēng)的,風(fēng)從湖面獲取了具體的位置。而我獲得了清晰的自己,像很多個黃昏,像很多個秋日。
接下來,湖面屬于夜晚、燈火,和遠(yuǎn)處細(xì)細(xì)的蟲鳴。
回?望
我要越過的山丘,它的陰面是大片藍(lán)綠色的植被,有藤蔓、蕨類,有大樹和高高的野草。陽面種滿了玉米和土豆,像一座豐碩的寶庫。
山丘在老房子的對面,秋忙時,也同樣長滿了收割的農(nóng)人。而我們這些孩子,則是長在山丘上的蝴蝶。我們時常會被周圍美好的花兒所吸引,父母們并不在意我們是真的在幫忙,還是在玩耍。那時候,我們的腳步多輕快啊,像脫了韁繩的小牛犢。
山丘下面是細(xì)長的小河,沒有名字,像河岸上同樣沒有名姓的花草。但這不妨礙它做一條真正的河。
清澈的水流,和水流下歡快的魚兒、螃蟹、田螺。它是我們童年的天堂,多少樂趣都落到踩在河水里的雙腳上。細(xì)細(xì)軟軟的泥沙,游過腳踝的魚兒,我們并不會著急抓它,仿佛魚兒有多自由,我們就有多自由。
那時候的夏日落滿了蟲鳴,雨跑著跑著就順著草尖淌了下去。我們在陰雨過后去山丘周圍撿地耳,黑褐色的、軟軟的地耳躺在草叢下的陰涼處,成為了野味的一部分。
有多少回憶,始終甜蜜著你的一生,細(xì)想起來,沒有什么比童年更讓人留戀,它用特別而歡快的音符打開了你生活的起點(diǎn),當(dāng)你回頭再望時,它始終在那里,在你心里的柔軟之處,輕輕對你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雪?落
黃昏時開始落雪,輕悠悠的白,慢慢飄下來,像一個人內(nèi)心的柔軟被一點(diǎn)點(diǎn)地翻出。
天空也是灰灰的白,這白和雪的白不一樣,它清淡而寂靜,又無限遼闊,像一塊巨大的幕布,而你又不清楚這塊幕布后面蘊(yùn)藏了什么,好奇心使你抓狂,而雪,又悄無聲息地彌補(bǔ)了你的些許缺憾。
樹木是雪中的女巫,它們瞬間拉長了雪的高度,又形態(tài)各異。等夜晚雪落得足夠厚時,你也會聽見“嘎吱嘎吱”的聲響,空寂,瑣碎,你的心就這樣一直被這聲響占據(jù)著,像一只貓在撓你的癢癢,又像夜晚為你拉響了琴弦。
如果樹木是雪的靜止,那么,麻雀則是雪的動態(tài),它們忽高忽低地飛著,從屋檐到樹梢,像一群歡快的精靈。如果誰家的屋檐下還掛著柿餅——紅紅的柿餅,和白雪、灰色的小麻雀,那大概就是這個冬日最美的圖畫了。
等到天晴了,太陽白茫茫地照著,天空一小塊一小塊地藍(lán)著,那是任何畫筆都調(diào)不出的色彩,純粹,澄明,你又忍不住對自己說了一聲:“浮生若夢啊!”
蘆?葦
我們希望看見野兔的腳印,即使沒有,看見樹木頂著雪,遠(yuǎn)山頂著雪,也是好的。
這些茫茫的白,足夠我們將目光分配到更遠(yuǎn)處,或更高處。
河面的冰又厚了一層,有沒有用腳踩過,不記得了,幾年之后,我依舊像河岸邊的那片蘆葦。
——我,依舊是風(fēng)中的蘆葦。
一小片月光
一小片月光從樹影間,細(xì)細(xì)碎碎地照了下來,落在我的屋檐和窗臺。
青色屋檐和木質(zhì)的窗臺,在夜空下柔軟而溫馴,像微風(fēng)拂過晨起的羽毛。
這是秋日的夜晚,我的母親踩著縫紉機(jī),給她的小孫女做一件藍(lán)色罩衣。
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過這聲響了,它悅耳、有力,仿佛從我的童年走來,帶著星辰和流水落在我周圍。
后來,這聲響停了。
更深的夜里,只有我和一小片月光,安靜地坐著。
晚冬的月亮
落在陽臺上的月亮,是暗夜鋪開的絲絹。
你忍不住伸手觸摸,卻只有樹影在你手心形成零碎的圖案,讓你欣喜,讓你憐愛。
有時,月光也會順著窗欞照進(jìn)屋子,仿佛一屋子情話被悄悄開啟。但你時常喜歡安靜,喜歡月光下靜靜的花影和樓閣。暖氣還很熱,而窗外依舊明亮。
半夢半醒間更是有趣,你以為那片光亮是大海,在你夢里翻檢著云朵。
等你靠近,等你靠近,它便輕盈盈地照過來,為你掖了掖夢中的被角。
像一只雀鳥
從雪地走過,樹木比我更低沉;比我更像深冬里,不愿醒來的人。
我曾幻想,躲在一場大夢中,什么都是好的,但十二月的壞心情,不是一場雪所能左右的。
我也因此像一只雀鳥,帶著冬天所有的雪,走在孤寂的路上。
早晨或傍晚,風(fēng)將一些嘈雜送到窗前,輕易就改變了我一整天的平靜。我在很冷的午后燒茶水,煮咖啡,盡量閑到極致,無所事事。
也會在黃昏時放下簾子,等一場新雪,從遠(yuǎn)處走來。
夜
遠(yuǎn)山被隱約的燈火包圍著,忽明忽滅。
從陽臺望出去,山已經(jīng)看不清輪廓,但近處的大橋還像白日那樣忙碌。
而此刻,河流依舊清晰,河面上點(diǎn)點(diǎn)的光閃爍著,柔和而明快,褪去了白日燥熱的河流,在此刻,更像一條河。
蟲鳴已不是白日的蟲鳴了,它們多了幾分悠長和靜寂,輕易就融入了夜晚的幕紗中。你想著,“總要有聲音響起才好,總要是這細(xì)細(xì)綿綿的,才好。”
蝴?蝶
蝴蝶是謎,或者我們自身本就是謎。
在某個瞬間,我們靠近一只蝶,不是希望捕捉它,只是想遇見美,和美的靈動本身。
更多時候,美都是細(xì)小的,是時間替你翻過的紙牌,而你擁抱的手,才微微張開。
我曾那樣仔細(xì)地端詳一只蝶,黃色的,有著靈動雙翅的蝴蝶,落在茉莉花上。
花蕊托舉著它,像葉子接住了自己的甘露。它并沒有因為我的到來而起飛。是不是我們都感到了彼此沒有惡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一刻,我的欣喜也是平靜的。
沒有誰會比一朵花更了解蝴蝶,如果你是花,你的蝶,又在哪里?
收?回
陽光照出明亮,也照出來一塊陰影。
接近九月,成熟和衰老在林間相繼起伏。遲緩,成了一段被光陰分外青睞的中間隔。
我們走在林子里,風(fēng)按下各種影子,穿插在路途中。溪水清冽,遠(yuǎn)山如黛,像被遼闊的絲絨覆蓋過。
枝頭上的葉子,我把它們想象成季節(jié)執(zhí)拗的倔強(qiáng),而夜間留下來的天空并不擁擠。
仿佛時間賜給我們的,都在這時慢慢收回。
或者藍(lán)
安靜是一天獨(dú)有的出口,從樹梢滾落的果實(shí),連同風(fēng)聲一起,攤開在草坪上。麥子還沒有成熟,飽滿的綠,呈波浪狀悄然晃動。你站在這些事物面前,看它們,在自己的景致里盡情美好。你仿佛也看見自己,在一夜雨水后,草木般融入四周濕漉漉的明亮中。
這愉悅時刻,總能讓人忘掉許多煩心事,而不遠(yuǎn)處,云朵在水面上肆意舒展著身體,你不知道,當(dāng)身體在另一種透明里懸空,會不會讓人沿著雨水走回自己。你的眼睛開始承受這恰當(dāng)?shù)木爸?,你身旁的婆婆納,細(xì)小的藍(lán),藏有最隱秘的星夜。
你時常在這些隱秘中沉醉,夕光和流水在你周圍靜靜翻滾,你也曾為自己虛構(gòu)過遠(yuǎn)方,它不必是一個具體位置,當(dāng)你想到,它可能是被藤蔓纏繞的云朵,或者是被星辰追趕的溪流。
午?后
在院落,在觸地吊蘭、雀鳥和樹木之間,陽光完整地?fù)炱鹞覀兊挠白樱鶆蚨?xì)膩,沒有繞過任何事物。
風(fēng)是柔軟的,踩著云朵,田地進(jìn)入我們倦怠的身體,我期待在這時坐下,同它們一起,坐在這些看起來并不虛空的細(xì)節(jié)里。我相信,沒有人會從我們中間穿過,即使最近的樹枝上,一顆枯萎的、黑褐色的石榴在枝頭晃動。
我們說,那是舍棄。又是深深戀眷。
我不喜歡成年之后的春天
春天的文字從窗外的曦光返回,輕易就獲取了屬于我的整個清晨的記憶。
我不擅長提前為某個片段,列好定義,只在有限的時間里,為自己的生活和文字排列秩序,并將它們搬運(yùn)到我喜歡的星際?,F(xiàn)在是桃花嬌艷的時節(jié),而凋落后的杏花剛剛好地鋪滿了草坪。這讓我想起悲痛的終點(diǎn),也許是某個事物完美的開場白。
我越來越不喜歡成年之后的春天,也不喜歡生活給季節(jié)強(qiáng)加的幻想,當(dāng)鳥鳴將早晨的光線變得柔和,風(fēng)正好為一樹花開,做足恰到好處的鋪墊。我多想那陣鳥鳴,能夠持續(xù)地在每個清晨光顧我的窗前,那羽毛般輕輕颯颯的風(fēng),也至多駐足一會,最好再有點(diǎn)薄霧,淡青色的,裊裊地奔跑在院外的田地里。光照過來,朦朧的、婉約的美,浩大而平和,從河流到屋檐,安詳?shù)貫⑾隆?/p>
如果昨日有雨水降臨,我還希望看見,碧綠碧綠的麥田,掀起裸露的水滴,飽滿而新鮮,像你深愛過的慈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