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蘇軾的書法是中華文化的瑰寶,豐腴多姿,爽朗靚麗,贊頌者多,研究討論的也多。大體而言,是年輕時學(xué)王羲之《蘭亭序》一脈,俊秀英挺之中有姿媚之態(tài),中年以后學(xué)顏真卿,筆力圓潤豐厚,沉穩(wěn)流暢,出現(xiàn)獨特的個人藝術(shù)風(fēng)格。黃庭堅論東坡書法,最受大家注意的,是見于《西樓蘇帖》中他寫的跋:“東坡道人少日學(xué)《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乃似柳誠懸。中歲喜學(xué)顏魯公、楊風(fēng)子,書其合處不減北海。至于筆圜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者自當(dāng)推為第一人?!睂τ跁x唐書家對蘇軾書法的影響,黃庭堅在《山谷題跋·跋東坡帖后》中是這么評定的:“余嘗論右軍父子翰墨中逸氣,破壞于歐、虞、褚、薛,及徐浩、沈傳師,幾于掃地。惟顏尚書、楊少師尚有髣髴。比來蘇子瞻獨近顏、楊氣骨。”明說了二王之后,唐代諸家書法破壞了書法的超逸風(fēng)氣,而徐浩之類更是垃圾,只有顏真卿、楊凝式傳承了書法藝術(shù)的精髓,而中年以后的東坡則承繼了書法超逸的傳統(tǒng)。這個看法,蘇軾本人基本首肯,在他《評楊氏所藏歐蔡書》中可以得到印證:“自顏、柳沒,筆法衰絕。加以唐末喪亂,人物凋落磨滅,五代文采風(fēng)流掃地盡矣。獨楊公凝式筆跡雄杰,有二王、顏、柳之余。此真可謂書之豪杰,不為時世所汩沒者。”
蘇軾中年以后,因為批評王安石新政,在朝廷政治旋渦中受到排擠,外放為官,擔(dān)任過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徐州知州、湖州知州等官職。他在元豐二年(1079)擔(dān)任湖州太守,上任后照例謝恩,寫了《湖州謝上表》,沒想到惹出“烏臺詩獄”那一場大禍,在御史臺獄中關(guān)了一百三十天,到除夕之前才幸免殺頭之災(zāi),被貶到黃州,掛名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史,不準(zhǔn)參與公務(wù)。就是變相軟禁,讓地方官看管起來,不許他亂說亂動。那么,他中年之后發(fā)展出的獨特風(fēng)格,與他貶謫黃州的滄桑歲月,是否相關(guān)?顛沛流離的流放與困蹇局促的生活,是否影響了他書藝發(fā)展的方向,提升了他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格,以至于黃庭堅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他“獨近顏、楊氣骨”,是宋代善書的第一人?更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個普遍性的審美難題,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展現(xiàn)與藝術(shù)家的人品與經(jīng)歷,是否有著緊密相連的關(guān)系?假如有,是怎么具體展現(xiàn)的呢?涉及書法,中國的老話說“字如其人”“見字如面”,那么,蘇軾貶謫到黃州的痛苦經(jīng)歷,是否在他書法中得到升華,成就他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格?
蘇軾在風(fēng)雪交加的嚴(yán)冬,從汴京出發(fā),長途跋涉了一個月,趕往黃州貶地。元豐三年(1080)正月二十日,進(jìn)入黃州境內(nèi)麻城縣的岐亭,在翻越當(dāng)?shù)卮猴L(fēng)嶺的關(guān)山路上,看到飛雪中的梅花,迎春綻放,的皪鮮明,不禁寫了《梅花二首》:
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
一夜東風(fēng)吹石裂,半隨飛雪渡關(guān)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
這兩首詩詠物而抒情,寫出了蘇軾的貶謫心境,在悲苦之中還盼望著生命的春天,頗有深意。第一首是即景生情,寫風(fēng)雪未歇之際,在岐亭春風(fēng)嶺的關(guān)山道上,看到山路邊上雜草荊棘叢生,卻有梅花迎著飛雪綻放,的皪光鮮,明艷欲滴。在這嚴(yán)冬飛雪之際,蘇軾以罪人之身,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寒風(fēng)凜冽,呼嘯過凍裂的山巖之間,此情此景,看在戴罪之身的蘇軾眼里,倍感顛沛流離,實在是無比凄涼。第二首寫的是時令已經(jīng)過了雨水節(jié)氣,大化輪轉(zhuǎn),幽谷中溪水潺潺,春天的信息悄悄傳來,梅花在叢蕪中綻放,讓詩人感到大自然的生命正在復(fù)蘇,也使得愁緒滿懷的蘇軾感受到突如其來的歡愉。雖然他身陷困頓,遠(yuǎn)離廟堂,淪落江湖,但是生命還在繼續(xù),清溪潺潺,漂送著落花,陪伴著他這貶謫之身,一路護(hù)送到黃州。
天津市藝術(shù)博物館藏有宋拓《西樓書帖》,其中的《梅花詩帖》就是《梅花二首》的第一首(見宋拓《梅花詩帖》圖),第一句有一個字不同,是“春來空谷水潺潺”。這幅字作于元豐三年二月十日酒后,是蘇軾剛到黃州,寓居定惠院之時,距關(guān)山幽谷遇見梅花的二十天后。全帖共六行,二十八字,是比較少見的東坡大草,一開始還有行書的味道,逐漸由行入草,也就是蘇軾自己形容的“能行立而能走”,而且字體開始放大,不受體形的拘束。到了第三行,字體奔放起來,不止是“能走”,簡直開始飛奔了,六個字像不受羈絆的野馬,想要騰躍出預(yù)設(shè)的行間。最值得注意的是,寫到行底的“吹”字,余下的空間已經(jīng)不夠,于是出現(xiàn)了黃庭堅所謂“石壓蛤蟆”的尷尬情況,好像孫悟空給壓在五指山下,連氣都喘不過來,不要說“吹”了,根本就是在憋氣。于是,到了下一行,我們就看到東坡筆鋒一揮,呼出一口大氣,吹得“亂石崩云”。完全不管行距,也不管字體大小,從原先六個字一行,變成四個字一行,而且龍飛鳳翥,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從第四行底的“隨”字到第五行的“飛”字,我們可以感到蘇軾終于釋放了胸懷,擺脫了監(jiān)禁四個多月牢獄之災(zāi)的郁悶,可以讓自己的藝術(shù)心靈飛上青天了。從第五行的“飛”字開始,一發(fā)不可收拾,從三個字一行,到最后“關(guān)山”兩個字末行結(jié)尾,真是大開大合,全然不顧書寫的金科玉律,任憑胸中的浩然之氣噴薄而出??梢钥闯觯睹坊ㄔ娞返臅?,與《梅花二首》的詩情是完全一致的,顯示了蘇軾在顛沛流離之中,從悲苦困頓的壓抑心情中突圍而出。冬天的冰雪總會消融,春暖花開是天道循環(huán),早早晚晚有云開霧散的時候,筆墨也隨著詩情翱翔。
我們可以注意一下《梅花詩帖》的通篇結(jié)構(gòu),一共六行,第一行七個字,第二行、第三行各六個字,第四行四個字,第五行三個字,第六行兩個字。七、六、六、四、三、二,完全沒有固定的規(guī)范,真如東坡自己說的:“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dāng)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边@絕對不是預(yù)先安排好的布局,而是下筆之后,隨興而行,一鼓作氣,勢如牛群在大草原上奔騰,擋者披靡。由此我們也可以知道,為什么黃庭堅會有“怒猊抉石,渴驥奔泉”這樣的比方,徐浩是不配的,只有東坡可以當(dāng)之無愧。這與蘇軾稱贊他表哥文同畫竹“胸有成竹”,是一個道理,藝術(shù)家的人品與心境決定藝術(shù)作品的境界。當(dāng)藝術(shù)家的內(nèi)心世界自我完足,不為外物牽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蘇洵《權(quán)書·心術(shù)》),藝術(shù)展現(xiàn)的境界與藝術(shù)家內(nèi)心的境界相配合,藝術(shù)品才能展示驚心動魄的魅力,這才是蘇軾與黃庭堅相信“字如其人”的體會,而非俗濫的道德人格闡述。
蘇軾在風(fēng)雪中長途跋涉,心境必定有過起伏。他路過陳州,見到去年逝世的文同的兒子,即將為文同扶柩歸喪四川,感慨萬千,寫下這樣的詩句:“君已思?xì)w夢巴峽,我能未到說黃州。此身聚散何窮已,未忍悲歌學(xué)楚囚。”想到教他畫竹的表哥文同,曾經(jīng)在他之前擔(dān)任湖州太守,居然奄忽已逝,靈柩流落在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陳州,還待兒子運回老家。而自己在湖州太守任上,居然受人誣陷,流落到貶謫黃州的下場,人生悲歡聚散實在難料。他在陳州還見到趕來相會的弟弟蘇轍,感嘆放逐的處境,前途茫茫,恐怕只能流落在齊安(黃州)當(dāng)個老百姓,永遠(yuǎn)回不到故鄉(xiāng)四川了:“此別何足道,大江東西州。畏蛇不下榻,睡足吾無求。便為齊安民,何必歸故丘?!碧K軾怎會不想回到故鄉(xiāng)呢?詩中只是感慨遭到放逐,身處貶謫上路的情景,僥幸不死,只好逆來順受,到黃州去當(dāng)個平頭百姓了。度過關(guān)山道,寫《梅花二首》的時候,心境大有好轉(zhuǎn),在寒冬中見到了梅花綻放,在詩中顯示了春水潺湲的消息,在書寫詩帖之際,更流露了壓抑的心境終于在筆墨之間得以釋放,在藝術(shù)想象世界中得以飛翔。
蘇軾在二月初到達(dá)黃州,處境相當(dāng)凄涼,除了長子蘇邁,全家老小十來口人都沒能跟在身邊同行,留給了弟弟蘇轍照顧。“始謫黃州,舉目無親”(《蘇軾文集·尺牘·與徐得之》),一個人孤孤單單,衣食無著,寄寓定惠院僧舍。到第二年開辟了東坡荒地,勞其筋骨,躬耕自食,才算解決了吃飯問題。他初到黃州的三個月,在僧舍中跟著和尚吃齋飯,寫了《到黃州謝表》,感謝皇上不殺之恩,指天發(fā)誓,說要閉門思過,終身吃素,報答皇恩。有了上次寫《湖州謝上表》口無遮攔,遭人構(gòu)陷,被打入御史臺獄中幾乎喪命的經(jīng)驗,這封謝表寫得規(guī)規(guī)矩矩。從《到黃州謝表》的書跡(浙江省博物館藏南宋《姑孰帖》第三,見《到黃州謝表》圖)來看,通篇文字在真行之間,更偏于老老實實的楷書,表示自己的循規(guī)蹈矩。
與同時書寫的《梅花詩帖》相比,特別醒目的差別,是在行距的工整,絕對沒有一絲僭越的意圖,也不留給佞幸小人誣陷的口實。仔細(xì)看帖中寫“臣”字(凡五見)與“軾”字(凡二見),筆畫或偏側(cè)或縮小,真是“誠惶誠恐”,唯恐觸怒龍顏。但是,整體而言,仍是一氣呵成,表明心跡,絕對不讓人感到囁囁嚅嚅,扭捏作態(tài)。元代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六,有篇《跋東坡黃州謝表》說:“昌黎公《潮州謝表》,識者謂不免有哀矜悔艾之意。坡翁《黃州謝表》,悔而不屈,哀而不怨,過于昌黎遠(yuǎn)矣。”拿韓愈遭貶潮州寫的謝表與蘇軾謝表相比,認(rèn)為蘇軾的氣骨比韓愈要高上一籌,緣由是蘇軾“悔而不屈,哀而不怨”。我們看蘇軾《到黃州謝表》的書跡,就會感到筆墨的從容,即使是向皇帝發(fā)誓要閉門思過,書跡也和謝表的文章一樣,在循例謝恩之際,不減筆墨的淡定圓融,絕無奴顏婢膝的諂媚之態(tài)。蘇軾的人品與藝品是自我完足的,不會媚俗,也不向至尊權(quán)威搖尾乞憐。
蘇軾抵達(dá)黃州上謝表的時候,寓居定惠院,還寫了《初到黃州》一詩,充滿了自嘲,語氣卻十分歡快,好像下放到黃州也挺好:“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一開頭說的“為口忙”,寓意雙關(guān),先說的是口無遮攔,惹上朝中小人的嫉恨,坐了牢房,還差點被殺頭,最后貶謫黃州,真是老來荒唐一場。再來語鋒一轉(zhuǎn),說起黃州地方富饒,“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口忙”成了口福。咦,不是在謝表里說“惟當(dāng)蔬食沒齒,杜門思愆”,而且“指天誓心,有死無易”,以報答朝廷嗎?怎么垂涎起黃州的魚好,想吃了呢?這里我們又見到蘇軾自我意識完足,隨遇而安的心境,謝恩是官家規(guī)矩,吃魚吃肉是生活,想得豁達(dá)一點,既然已經(jīng)被褫奪了一切公務(wù)職權(quán),官家也就管不了“無業(yè)游民”,兩者并不沖突。
蘇軾在定惠院借住了三個月,寫了好幾首詩,還創(chuàng)作了一闋著名的《卜算子》(缺月掛疏桐),展露他心境的變化,逐漸調(diào)適了忐忑起伏的心情波動,接受了離世幽居的生活環(huán)境,沉靜下來,思考前途茫茫的人生意義,希望自己不至于虛擲往后的生命。在這些詩作中,《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二首與《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有書跡傳世。蘇軾在定惠院寫的詩,或許因為婉轉(zhuǎn)展示了他深沉的心跡,蘊藏著生命探索與自我定位的沉潛思考,所以他十分珍惜,重復(fù)書寫過很多次,不知是否還有真跡存在于天壤之間?幸好傳為《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的初稿(有專家認(rèn)為是明清勾摹本)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在民國期間曾有珂羅版印本;而《海棠詩帖》(即《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及《次韻前篇》)則有一卷真跡流入日本,曾經(jīng)呈獻(xiàn)給天皇御覽,在日本文久二年(1826)刻石,拓本現(xiàn)藏早稻田大學(xué)圖書館。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及《次韻前篇》兩首詩,見于《蘇軾詩集》卷二十,是為刊印的定稿。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的詩稿,縱30厘米,橫23.8厘米,凡十二行,二百五十五字,可能是明清之際勾勒摹寫而成,展示原跡的面貌纖細(xì)入微。二○二○年夏,北京故宮博物院舉辦《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畫特展》,展品第二十一項即是此件詩稿(見《定惠院寓居詩稿》圖),其后還有翁方綱的長跋。對比刊印定本,草稿上有許多刪改痕跡,又有缺失部分,以下簡單列出兩種版本的對照:
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東風(fēng)轉(zhuǎn)良夜。參差玉宇(草稿下失“飛木末,繚繞香”)煙來月下。江云有態(tài)清(草稿失“自媚”),竹露無聲浩如(下失“瀉。已驚弱柳萬”)絲垂,尚有殘梅一枝亞。清詩獨吟還自和,白酒已盡誰能借。不惜(草稿改為“詞”)青春忽忽過,但恐歡意年年謝。自知醉耳愛松風(fēng),會揀霜林結(jié)茅舍。浮浮大甑長炊玉,溜溜小槽如壓蔗。飲中真味老更濃,醉里狂言醒可怕。但當(dāng)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
去年花落在徐州,對月酣歌美清夜。今年黃州見花發(fā),小院閉門風(fēng)露下。萬事如花不可期,余年似酒那禁瀉。憶昔還鄉(xiāng)泝巴峽,落帆樊(草稿作“武”)口高桅亞。長江袞袞空自流(草稿作“流不盡”),白發(fā)紛紛寧少借。竟無五畝繼沮溺,空有千篇凌鮑謝。至今歸計負(fù)云山,未免孤衾眠客舍。少年辛苦真食蓼,老境清閑如啖蔗。饑寒未至且安居,憂患已空猶夢怕。(下失“穿花踏月飲村酒,免使醉歸官長罵”。)
這幅涂改滿紙的詩稿,乾隆時期仍然流傳在書畫名流之間。翁方綱《復(fù)初齋文集》卷二十九,《跋東坡詩稿二首》說:“東坡《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二詩草稿,紙本,高九寸,橫七寸,行草書十一行半,首二行之下半蝕去數(shù)字,第二首無末二句,蓋當(dāng)時脫稿未完之本也?!彼摹短K詩補注》卷四,說得更詳細(xì):
方綱嘗見此詩初脫稿紙本真跡(即此帖),在富春董蔗林侍郎誥家。前篇“不辭青春”二句,原在“一枝亞”之下;“清詩獨酌”二句,原在“年年謝”之下。以墨筆鉤轉(zhuǎn),改從今本也?!敖票X”涂二字,改“有態(tài)”。“不惜青春”,涂“惜”改“詞”。后篇“十五年前真一夢”句,全涂去,改云“憶昔還鄉(xiāng)泝巴峽”?!伴L桅亞”“長”字未涂,旁寫“高”字。“白發(fā)紛紛莫吾借”涂二字,改“寧少”?!白詰z老境更貪生”一句,全涂去,改云“至今歸計負(fù)云山”?!袄暇诚蜷e如食蔗”,“向”字涂去,改“安”字,又涂去,改“清”字;“食”字不涂,旁改“啖”字。“幽居□□已心甘”句,全涂去,改云“饑寒未至且安居”?!巴乱芽铡?,涂二字,改“憂患”。其與今本異者,次篇“落帆樊口”作“武口”,“長江袞袞空自流”,作“長江袞袞流不盡”。
翁方綱論述此詩稿,考訂翔實,不僅羅列草稿與刊行定本的差異,還指出宋代刊印《東坡集》的施元之注提到:“此詩墨跡在臨川黃掞家,嘗刻于婺女倅廳?!睆陌姹緦φ湛甲C,認(rèn)為臨川黃掞家藏的墨跡已經(jīng)不是此草稿,可能是東坡的定稿。從理解蘇軾作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而言,草稿墨跡提供了最珍貴的文物數(shù)據(jù),讓我們看到他如何斟酌字句,如何審慎選字措辭。雖然寫詩可以一揮而就,但成詩之后還得細(xì)加琢磨,反復(fù)推敲,才成定稿,書寫墨跡示人。因此,這份草稿得以保存,真是彌足珍貴,也是翁方綱所說的“尤見詩法”。他還特別寫了《觀董蔗林少宰所藏蘇文忠定惠院月夜偶出二詩草墨跡》一詩,感嘆蘇軾在黃州寫詩的創(chuàng)作豪情:“黃州是時居甫謫,海棠尚遲枝頭亞,豪情一入道眼觀,醒客翻將醉語借。渾忘八法體欹正,那計三春艷開謝。如此筆墨真觀化,幾年簏楮堆僧舍。”(翁方綱《復(fù)初齋詩集》卷十四)
翁方綱考訂精審,讓啟功萬分佩服。在一九四二年啟功審定的《雍睦堂法書》中,收有《定惠院寓居詩稿》,就以翁方綱的考訂為據(jù),由北京琉璃廠豹文齋南紙店珂羅版精印,也就是今天大多數(shù)人看到的影印版本。啟功完全贊同翁方綱的判斷:“《詩稿》真跡,與集本異同。翁覃溪《復(fù)初齋集》曾詳考之。諦玩勾乙處,可悟詩法。書亦天真爛漫,顏魯公《爭坐稿》不能專美于前。標(biāo)題《東坡詩稿》四字,后人所加?!眴⒐υ诖颂貏e提到顏真卿的《爭座位帖》(見顏真卿《爭座位帖》圖),一來是贊美蘇軾書法超軼絕倫,二來也是明白標(biāo)示蘇軾書法承繼顏真卿風(fēng)格,連擬寫草稿之時,在不假思索的書寫狀態(tài)之下,都可以看出蘇軾延續(xù)了顏真卿書法的血胤。蘇軾對《爭座位帖》十分傾倒,在《東坡題跋·題魯公書草》中明確說過:“比公他書尤為奇特,信乎自然,動有姿態(tài)。”或許也曾多次臨寫,現(xiàn)在還存有傳為他元祐六年(1091)的臨帖拓本。我們仔細(xì)對照《定惠院寓居詩稿》與《爭座位帖》,就會發(fā)現(xiàn),風(fēng)格的確相近,不過,蘇軾的草稿更為紛亂潦草,其中可能反映了蘇軾心境的流離失所與忐忑不安。
蘇軾寫這兩首詩之時,罪遣黃州,不知道會面臨什么樣的困境,于二月初一日抵達(dá)黃州報到之后,形單影只,寄居定惠院,心情之落寞可想而知。以罪人之身寄寓在廟里,心有余悸,不敢隨意外出?!抖ɑ菰涸⒕釉乱古汲觥芬婚_頭就說,“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東風(fēng)轉(zhuǎn)良夜”,這里“幽人”一詞用得很恰確,有幽居世外不問世事、幽禁封閉不準(zhǔn)社交、幽悶愁苦難以遣懷的多重含義。偶爾趁著春風(fēng)吹拂,夜晚無人的時候,到外頭走動走動,已是早春柳絲抽芽的時候,仍有一枝殘梅掛在樹梢,像他一樣在風(fēng)中飄零。獨自吟詩也只能自己和韻,借酒消愁也沒人陪伴,想到自己醉后吐真言,醒來就害怕,只好辭退賓客回到家中面對妻子,任憑嘲罵。
第二首詩回憶年輕時的經(jīng)歷,辛苦奮斗,為經(jīng)世濟民而努力,誰知世事難料,如落花,如流水,到老來連家鄉(xiāng)都回不得,“未免孤衾眠客舍”。從詩稿的書跡來看,蘇軾這兩首詩,越寫心情越復(fù)雜,遣詞用字也越謹(jǐn)慎,甚至有點緊張,涂改也越多。寫到自己空有文章可以媲美古代的文豪,卻連五畝的田園都沒有。下一句原來是“自憐老境更貪生”,顯得心情悲憤與無奈,想想不好,全部涂去,改成比較平淡的“至今歸計負(fù)云山”。寫“少年辛苦真食蓼,老境清閑如啖蔗”之時,感慨萬千,原來寫的是“老境向閑如食蔗”,他先把“向”字涂掉,改成“安”字,又涂去,改成“清”字,把“食”字改成“啖”字,就變成“老境清閑如啖蔗”,故作瀟灑悠閑。再下一句“幽居□□已心甘”,涂改得一塌糊涂,而且來回改了幾遍。他原來寫的是甘心幽居,是“幽居齋味”,還是幽居什么,我們已經(jīng)無法猜測了,只能看到他把“已心甘”先改成“緣身安”,后來又覺得不妥,整句全改,最后寫下“饑寒未至且安居”。詩稿原帖未完,刊印的定稿版本還有兩句:“穿花踏月飲村酒,免使醉歸官長罵”,呼應(yīng)了前一首的挨妻子嘲罵。
《定惠院寓居詩稿》,讓我們看到了蘇軾書法很不同的面貌,筆跡倉促潦草,而且通篇密布涂乙,滿是墨丁與刪改的痕跡,看得人心驚肉跳,目瞪口呆。據(jù)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專家說,詩稿或許是明清時期的摹本,是按照真跡勾勒摹寫的,但無論如何,可以確定的是,蘇軾詩稿的原跡面貌必定如此,也就反映了蘇軾作詩的構(gòu)思情態(tài),從最初寫下詩句之際,邊寫邊改的創(chuàng)作過程。從這個角度來看,蘇軾潦草的字跡也非常耐看,真所謂“粗服亂頭,不掩國色”。
寫詩的人應(yīng)該知道,有時走在路上或是躺在床上,靈感突然來了,一首詩就砸在頭上,可以一氣呵成,基本成篇。但是,要記下腦中浮現(xiàn)的意象及精彩的詩句,趕緊到處找筆,手就忙不過來了。書寫得再快,還是覺得有些美麗的詞句,甚至剛才還鮮明如畫的意象,已經(jīng)像輕煙一般,消逝于想象世界的縹緲靈山,再也尋覓不回。我們假設(shè)蘇軾不是凡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基本都記得住靈感砸下來的詩篇,但還是會修改詞句,以成定稿。從這兩首詩的詩題《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及《次韻前篇》,就可知道,蘇軾借住在定惠院僧舍,夜里出去散步,心里感慨自己遭貶到黃州,一個人形單影只,借住和尚廟里,只能夜里出外散散心。偶出之際,靈感突如而至,回到住處,趕緊寫下觸動自己內(nèi)心的一首詩。寫了一首,尚未盡意,接著前韻寫了主題相連的第二首詩篇。你說,他原詩的草稿,筆跡能不潦草嗎?這次展出的詩稿,即使不是蘇軾親筆寫下的真跡,而是明清時期的摹本,我們至少看到了蘇軾寫詩的過程,看到蘇軾創(chuàng)作的心理狀態(tài),看到原詩從草稿到定本的修訂痕跡。翁方綱指出,詩帖原稿在遣詞用字的斟酌上,闡明了蘇軾寫詩的心理狀態(tài),仍然心有余悸。這就讓我們體會到,人生態(tài)度豁達(dá)自在的蘇軾,也有“人艱不拆”的處境。
何薳《春渚紀(jì)聞》卷七,有“作文不憚屢改”一條,說到蘇軾詩稿有涂改的情況:
自昔詞人琢磨之苦,至有一字窮歲月,十年成一賦者。白樂天詩詞,疑皆沖口而成,及見今人所藏遺稿,涂竄甚多。歐陽文忠公作文既畢,貼之墻壁,坐臥觀之,改正盡善,方出以示人。薳嘗于文忠公諸孫望之處,得東坡先生數(shù)詩稿,其和歐陽叔弼詩云“淵明為小邑”,繼圈去“為”字,改作“求”字,又連涂“小邑”二字,作“縣令”字,凡三改乃成今句(凡三改乃成今句“三”,津逮本作“二”)。至“胡椒銖兩多,安用八百斛”,初云“胡椒亦安用,乃貯八百斛”,若如初語,未免后人疵議。又知雖大手筆,不以一時筆快為定,而憚于屢改也。
何薳指出的情況是,他曾在歐陽修孫輩處見過蘇軾的詩稿,其中有《歐陽叔弼見訪誦陶淵明事嘆其絕識叔弼既去感》一詩,第一句“淵明求縣令,本緣食不足”涂改過兩次,當(dāng)中的“胡椒銖兩多,安用八百斛”也有過改動,可見蘇軾雖是大手筆,寫詩還是會有字句的修訂,才成為定稿。以這個例子作為對比,蘇軾的《定惠院寓居詩稿》的改動,就不是一兩處,而是通篇涂乙刪改,顯示了作者復(fù)雜的心情,在字句斟酌上有點畏首畏尾,心有余悸。
蘇軾寄住在定惠院,無所事事,只敢在附近走走,還寫過《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一詩,后人簡稱作《海棠詩》: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
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
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
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fēng)輕春睡足。
雨中有淚亦凄愴,月下無人更清淑。
先生食飽無一事,散步逍遙自捫腹。
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
忽逢絕艷照衰朽,嘆息無言揩病目。
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到,銜子飛來定鴻鵠。
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
從詩題可以看出,蘇軾在定惠院附近閑步游覽,在春天雜花盛開之時,看到一株名貴的海棠,當(dāng)?shù)赝寥瞬⒉恢勒湎В纹湟吧伴L。他見景生情,想到自己淪落江湖,有如天姿國色的海棠,卻遭到朝廷排擠與誣陷,被迫幽居在黃州。應(yīng)該是老天有什么深意,讓絕代佳人生活在沒人駐足的幽谷吧。他從草木雜生之中見到名花海棠,有感而寫這首詩,顯然是感嘆自身的滄桑遭遇。
從這首詩創(chuàng)作意識的生發(fā)來看,詩人在構(gòu)筑意象與發(fā)抒情感之時,浮現(xiàn)了杜甫《佳人》與白居易《琵琶行》的影子,并且引用兩詩的比興寓意,表面上以賦體詠物或陳述他人的遭遇,實際上反映的是自身的際遇。由賦體而比興,是中國寫詩的慣例,表面說的是眼前景物或情事,其實是訴說自己內(nèi)心的感慨,《楚辭》肇始的“香草美人”建立的就是這樣的傳統(tǒng)。不論是杜甫寫幽谷的絕代佳人,還是白居易寫空守江口的琵琶女,真正的詩意都是感喟自身淪落的遭遇,蘇軾的這首海棠詩也不例外。
杜甫的《佳人》一詩,作于唐肅宗乾元二年(759)秋季,寫的是安史之亂,社會動蕩,佳人遭到夫婿拋棄,幽居在深山空谷之中,堅貞自守,不改其高貴的品格。此時杜甫正經(jīng)歷朝廷的排擠,被迫辭官,攜家?guī)Э诳途忧刂?,靠采藥挖芋維生。詩開頭寫的“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雖然寫的是棄婦,假如我們沿用“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解詩,也可以是杜甫的自況。這首詩的結(jié)尾:“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摘花不插發(fā),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本涂梢岳斫獬?,朝廷引用新人,把杜甫這樣忠心耿耿的老臣放逐在外。自己雖然遭受排擠與打擊,幽居山谷,生活困頓,節(jié)衣縮食,變賣細(xì)軟,卻依然固守忠君愛國的信念,顯示了高風(fēng)亮節(jié)。最后幾句寫幽居生活的拮據(jù)情況,天寒衣單,翠袖飄搖,在日暮時分倚靠著挺拔的修竹,顯示了“時窮節(jié)乃見”的風(fēng)骨。
回頭來看看蘇軾的海棠詩,說臨江的黃州城外草木叢生,“只有名花苦幽獨”,當(dāng)然是以名貴的海棠來比擬遭貶謫的自己。和杜甫的佳人一樣,自己的處境雖然困苦,卻遺世獨立,風(fēng)骨依舊:“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焙L幕ā白匀桓毁F出天姿”,有如我寄住在僧舍,不必盛放在金盤之中來點綴華屋豪宅,同樣呈現(xiàn)高貴的風(fēng)貌。詩人形容海棠美麗的容貌是“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也呼應(yīng)了蘇軾酒醉飯飽,無所事事,在春天午睡之后,閑步林郊,突然邂逅海棠的驚艷。這樣美麗的名花是哪里來的?怎么會淪落到陋邦黃州?哦,一定是鴻鵠銜了我家鄉(xiāng)西蜀的種子,流落到此,讓我像江州司馬感慨琵琶女的遭遇,喟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關(guān)于定惠院東邊小山上的海棠,蘇軾在元豐七年(1084)春天上巳日(三月三日),離開定惠院已經(jīng)五年之后,又?jǐn)y帶友人同來觀賞,寫了《記游定惠院》一文(《蘇軾文集》卷七十一):
黃州定惠院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歲盛開,必攜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今年復(fù)與參寥禪師及二三子訪焉,則園已易主。主雖市井人,然以予故,稍加培治。山上多老枳木,性瘦韌,筋脈呈露,如老人頭頸?;ò锥鴪A,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此木不為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既飲,往憩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處修潔,如吳越間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臥小板閣上,稍醒,聞坐客崔成老彈雷氏琴,作悲風(fēng)曉月,錚錚然,意非人間也。晚乃步出城東,鬻大木盆,意者謂可以注清泉,瀹瓜李,遂夤緣小溝,入何氏、韓氏竹園。時何氏方作堂竹間,既辟地矣,遂置酒竹陰下。有劉唐年主簿者,饋油煎餌,其名為甚酥,味極美。客尚欲飲,而予忽興盡,乃徑歸。道過何氏小圃,乞其叢橘,移種雪堂之西。坐客徐君得之將適閩中,以后會未可期,請予記之,為異日拊掌。時參寥獨不飲,以棗湯代之。
可知蘇軾對定惠院東面小山(名柯丘)的海棠印象深刻,是他初到黃州心情低落時的心理慰藉,讓他對自己生存的意義找到了大自然的參照。因此,在黃州羈旅的五年當(dāng)中,每年春天,他都會帶了朋友在花下聚會飲酒,以消永日。黃州當(dāng)?shù)厝艘彩肿鹁垂麞|坡的蘇軾,知道他喜歡這面山坡,不再隨便砍伐山林,為他保持了山林的記憶。蘇軾貶謫黃州的歲月,也因此從孤獨凄苦的山谷幽居,轉(zhuǎn)成隱逸山林的愉悅了。他寫《記游定惠院》的時機,十分重要,因為獲知神宗皇帝下手令解除了他的黃州貶謫,有御札說“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材實難,不忍終棄”,遭貶棄置的抑郁終于云消霧散,這也是他最后一次觀賞定惠院東的海棠了。
蘇軾的海棠詩問世后,引起了歷代文人的廣泛關(guān)注和好評。黃庭堅《跋所書蘇軾海棠詩》說:“子瞻在黃州作《海棠詩》,古今絕唱也。”黃徹《?溪詩話》卷八,討論王安石寫《梅》的詩句“少陵為爾牽詩興,可是無心賦海棠”,認(rèn)為不如蘇軾寫的《海棠詩》:“曾不若東坡《柯邱海棠》長篇,冠古絕今,雖不指明老杜,而補亡之意,蓋使來世自曉也?!边@里說的“補亡”,是說杜甫詩不詠海棠詩,因為“杜子美母名海棠,子美諱之,故《杜集》中絕無海棠詩”(《詩林廣記》前集卷二引李頎《古今詩話》)。蘇軾海棠詩寫得好,而且心存忠厚,直追杜甫寫詩的境界,可以補足杜甫不寫海棠的遺憾,不像王安石說杜甫有詩興而不敢賦寫海棠,帶有調(diào)侃的意味,所以,蘇詩“冠古絕今”。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對于東坡此詩,特別贊賞其描繪海棠姿態(tài)的詩句,認(rèn)為刻畫海棠正是為了襯托蘇軾的流離心境: “‘朱唇二句繪其態(tài),‘林深二句傳其神,‘雨中二句寫其韻。不染鉛粉,不置描摹,乃得是追魂攝魄之筆。倘中無寫發(fā),而但一味作嘆息流落之詞,豈復(fù)有此焱絕煥炳?”汪師韓顯然讀通了蘇軾的海棠詩,知道此詩的寓意在感喟流落的際遇。紀(jì)昀在《蘇文忠公詩集》評點本(乾隆辛卯八月序)中,說此詩“純以海棠自寓,風(fēng)姿高秀,興象深微。后半尤煙波跌宕。此種真非東坡不能,東坡非一時興到亦不能”,也可謂知音。
海棠詩的原跡未見,卻有拓印精美的日本拓本,藏于早稻田大學(xué)圖書館(見早稻田大學(xué)藏《海棠詩帖》局部圖),可以看出書寫的筆力遒勁,沉穩(wěn)而且自信。《海棠詩帖》與《定惠院寓居詩稿》表現(xiàn)的書法風(fēng)格很不一樣,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詩情展現(xiàn)的心態(tài)不同,從《海棠詩帖》可以發(fā)現(xiàn)蘇軾謫居的心情逐漸穩(wěn)定下來,沒有剛到黃州時那種棲棲遑遑不知所措的心境了;二是我們看到的《海棠詩帖》不是原本的草稿,而是蘇軾后來書寫的舊作,是當(dāng)作書法藝術(shù)來呈現(xiàn)的。蘇軾本人對海棠詩的創(chuàng)意十分滿意,曾經(jīng)多次書寫,有些是他在元祐年間召還朝廷,甚至是當(dāng)了翰林學(xué)士時期所寫,刻石的版本不下五六種,流傳甚廣?!锻踔狈皆娫挕酚小皷|坡海棠詩”一條:“東坡謫黃州,居于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而獨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東坡為作長篇,平生喜為人寫,蓋人間刊石者,自有五六本,云‘吾平生最得意詩也。”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七也說:“元豐間,東坡謫黃州,寓居定惠院,院之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歲盛開時,必為攜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故作此長篇。平生喜為人寫,蓋人間刊石者,自有五六本云。軾平生得意詩也。”
蘇軾海棠詩書跡的影響極大,體現(xiàn)了東坡書法成熟時期的風(fēng)格,后世書家不斷臨寫,從摹仿中提煉藝術(shù)體會,汲取靈感,以期升華自己的審美境界。早稻田大學(xué)拓本《海棠詩帖》的書跡,落筆沉穩(wěn)有致,正如黃庭堅所說典型的東坡風(fēng)格,“圓潤成就”“字形溫潤”“筆圓而韻勝”。蘇軾好友李之儀說:“東坡每屬辭,研墨幾如糊方染筆。又握筆近下,而行之遲,然未嘗停輟,渙渙如流水,逡巡盈紙?;蛩嘉幢M,有續(xù)至十余紙不已。議者或以其喜濃墨,行筆遲為同異,蓋不知諦思乃在其間也。”我們可以看到,詩卷開頭所寫的詩題,用筆端正遲緩,一筆一畫都矜持慎重,完全是正楷的真書性格。寫到“苦幽獨”的時候,開始由楷入行,用筆依舊緩慢,好像閑步庭院,瀟灑自如,“渙渙如流水”。到了“先生食飽無一事”之后,逐漸加速,筆隨意走,有快走的姿態(tài)了。字體的大小也隨意起來,錯落有致,不拘一格。看他寫的“銜子飛來”四個字,“子”字與“飛”字的大小對比(見早稻田大學(xué)藏《海棠詩帖》局部圖)令人瞠目,也令人會心,感到鴻鵠真的從西蜀一路飛過來了。蘇軾講自己寫字的體會:“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海棠詩帖》就這么由立而行,由行而走,一直寫到結(jié)尾,最后署了個“軾”字,戛然而止?,F(xiàn)存鮮于樞臨寫的《海棠詩帖》,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在故宮《千古風(fēng)流人物》特展展出,其后有董其昌的跋語:“蓋東坡先生屢書《海棠詩》,不下十本,伯機(鮮于樞)亦欲附名賢之詩以傳其書,故當(dāng)以全力付之也?!?/p>
元豐七年(1084)春天,蘇軾在黃州的第五年,也就是他最后一次攜朋置酒,觀賞定惠院海棠之時,不但早已離開定惠院,躬耕東坡,開辟了一片田園,建造了雪堂屋舍,生活基本穩(wěn)定,心境十分瀟灑豁達(dá),還獲知解除了貶謫之困,便寫了另一首膾炙人口的《海棠》詩:“東風(fēng)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zhuǎn)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笔┧薜摹蹲|坡先生詩》特別提到,曾經(jīng)親自觀賞過此詩的墨跡,并以墨跡來校改蘇軾的文本:“先生嘗作大字如掌書,此詩似是晚年筆札。與本集不同者,‘裊裊作‘渺渺,‘霏霏作‘空蒙,‘更作‘故。墨跡在秦少師伯陽家,后歸林右司子長。今從墨跡?!蓖跷恼a指出,“裊裊”改作“渺渺”不太恰當(dāng),因為用典出自《楚辭》的“裊裊兮秋風(fēng)”:“謂風(fēng)細(xì)而悠揚也。公《赤壁賦》‘余音裊裊,不絕如縷,其命意正同。由是推之,則此句正用《楚辭》也?!彰煽蓮模烀毂夭豢蓮摹!边@段校讎文字非常有趣,也很矜慎而有理,值得多說幾句。
第一,施注說的“秦少師伯陽”,是秦檜的養(yǎng)子秦?zé)纾?117-1161),“林子長右司”則在《全宋文》卷五千七百六十七有陳造《祭林子長右司文》,可見都是南宋時期愛好風(fēng)雅的高級官員,保存了蘇軾此詩的墨跡。這首絕句的墨跡是大楷,每個字有巴掌這么大,可能是蘇軾晚年書寫的,也就是說這首后來的《海棠》詩也書寫過多次,其他書跡不知道流落何方了。其次,施注看到東坡的親筆墨跡,以此更正了蘇軾詩集的文本,聽起來很有道理,但是王文誥不買賬,硬是拒絕更動成“渺渺”,而以《楚辭》典故改回“裊裊”,這就牽涉蘇軾墨跡的文本問題。蘇軾多次書寫此詩,絕對不會去對照原詩的文本來書寫,而是靠著自己的記憶,隨興寫出,字句與原作稍有不同,是很平常的事,反映了古人墨跡與原詩文本的歧義,在作者書寫之時,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這種情況應(yīng)該也出現(xiàn)在其他書法墨跡之中。第三,蘇軾在黃州貶謫期間,多次為海棠作詩,又在后日多次書寫前后的海棠詩作,顯然在他心目中海棠有特殊的象征意義,甚至是撫慰創(chuàng)傷的心理補償,通過詩歌想象,在寂寞凄涼的地方,在月夜籠罩的迷茫之際,呼喚內(nèi)心升華的靈光。
從蘇軾初到黃州寓居定惠院,開始寫下《梅花詩帖》與《到黃州謝表》,到接著寫的《定惠院寓居詩稿》,再到《海棠詩帖》,最后又寫了大楷《海棠》詩,我們大體上可以看到蘇軾心境與書法展現(xiàn)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他遭受打擊,處境孤獨,內(nèi)心有一股難以遏抑的蓬勃之氣,直欲噴薄而出?!抖ɑ菰涸⒕釉姼濉肥亲钣腥さ睦C,展示了他內(nèi)心的惶恐不安,但又不甘于沉默,在潦草紛亂中摸索,超越詩歌格律的限制,落實到藝術(shù)的想象世界,為自己落寞的心情找到安身立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