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契訶夫
八等文官伊凡諾維奇死了。在送殯行列前往墓地的時候,死者的同事波普拉夫斯基,坐上出租馬車,去找他的朋友扎波伊金。這個扎波伊金擅長在婚禮上、葬禮上、各種各樣的周年紀念會上發(fā)表即席演說。他任何時候都能開講:半睡不醒也行,餓著肚子也行,爛醉如泥也行,發(fā)著高燒也行。他的演說,好似排水管里的水,流暢、平穩(wěn)、源源不斷。他那些熱情似火的詞語,遠比隨便哪家小飯館里的蟑螂都多。
“我呀,朋友,找你來了!”波普拉夫斯基正碰到他在家,“你快穿好衣服跟我走。我們有個同事死了。要是死的是個小人物,我們也不會來麻煩你,要知道這人是秘書——辦公廳的臺柱子。給這么一個大人物舉行葬禮,沒人致辭是不行的?!?/p>
“啊,秘書!”扎波伊金打了個哈欠,“是那個酒鬼吧?”
“沒錯,就是那個酒鬼。這回有煎餅招待,還有各色冷盤……你還會領到一筆車馬費。走吧,親愛的!到了那邊的墓地上,你就天花亂墜地吹他一通,講得比西塞羅還西塞羅,我們就千恩萬謝啦。”
扎波伊金欣然同意。他把頭發(fā)弄亂,裝出一臉的悲傷,跟波普拉夫斯基一起走了?!拔抑滥銈兡莻€秘書,”他說著坐上出租馬車,“詭計多端,老奸巨猾,這種人,但愿他升天!”
“得了,扎波伊金,罵死人可不妥啊?!?/p>
“那當然。對死者要么三緘其口,要么大唱贊歌。不過他畢竟是個騙子?!?/p>
墓地上,死者的丈母娘、妻子和小姨子遵照古老的習俗痛哭了一陣。等大家安靜下來,扎波伊金朝前跨出一步,向眾人掃了一眼,開口了:
“能相信我們的眼睛和聽覺嗎?這棺木,這些熱淚漣漣的臉,這些呻吟和哭號,豈不是一場噩夢?唉,這不是夢,視覺也沒有欺騙我們!眼前躺著的這個人,不久前還是精力充沛,像個年輕人似的活潑而純潔,他是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把自己釀造的蜜奉獻給國家。這個人,他……如今已變成一堆骸骨,化作物質的幻影。冷酷無情的死神把僵硬的手按到他身上的時候,盡管他已到了駝背的年齡,但他依然充滿青春活力和工作激情。好的文官我們這里有很多,然而奧西佩奇卻是絕無僅有的!他通宵達旦地工作,不收賄賂,嫉惡如仇……是的,我們還看到,奧西佩奇把他微薄的薪水散發(fā)給他窮困的同事們,現(xiàn)在你們也親耳聽到了靠他接濟的那些孤兒寡母的哭喪。你們都知道,他至死都是一個單身漢!現(xiàn)在有誰能取代他這樣的同事呢?就在此刻我也能看到他那張刮得干干凈凈的、真誠動人的臉,它總是掛著善良的微笑。奧西佩奇,愿你的骸骨安寧!安息吧,誠實而高尚的勞動者!”
扎波伊金繼續(xù)慷慨陳詞,可是聽眾卻面面相覷。大家不明白為什么演說家稱死者為奧西佩奇,死者明明叫伊凡諾維奇呀。死者生前同他的合法妻子吵了一輩子架,算不得單身漢。他紅褐色的大胡子,打生下來就沒有刮過。聽眾一時都莫名其妙。
“奧西佩奇!”演說家的眼睛望著墓穴,熱情洋溢地繼續(xù)說,“你的臉不算漂亮,甚至可以說相當難看,可是我們大家都知道,正是在這樣一個有目共睹的軀殼里,跳動著一顆正直而仁慈的心!”
不久,聽眾開始發(fā)現(xiàn),演說家本人發(fā)生了某種奇怪的變化。突然,演說家中斷了演講,吃驚得張大了嘴巴。他定睛瞧著一個地方,轉身對著波普拉夫斯基。
“你聽我說,他活著呢!”他驚恐萬狀地說。
“誰活著?”
“奧西佩奇呀!瞧他站在墓碑旁邊呢!”
“他本來就沒有死!死的叫伊凡諾維奇!”
“可是你剛才親口說的,你們的秘書死了!”
“基里爾·伊凡諾維奇是秘書呀,是我們現(xiàn)在的秘書。你這怪人,都搞亂了!普羅科菲·奧西佩奇是我們的前任秘書,他兩年前就調到第二科當科長了。”
“真是見鬼!”
“你怎么停住了?接著講,不講可不妙!”
扎波伊金又轉身對著墓穴,憑他三寸不爛之舌繼續(xù)致中斷了的悼詞。墓碑旁果真站著奧西佩奇——一個臉面刮得干干凈凈的老文官。他瞪著演說家,氣呼呼地皺著眉頭。葬禮之后,有人說扎波伊金把一個活人給埋葬了。
“不好呀,年輕人!”奧西佩奇埋怨道,“您的那些話說死人也許合適,可是用來說活人,這簡直是諷刺挖苦!什么無私呀,不被收買呀,不受賄賂呀,這些話用來說活人只能是侮辱人格!再說誰也沒請您來宣揚我的臉面。什么不漂亮呀,什么難看呀,就算是這樣,又有什么必要拿它來當眾展覽呢?氣死人了!”
(來源:《契訶夫短篇小說選》)
【閱讀導引】契訶夫擅長用各種巧合和人們不合常理的反應來營造喜劇效果;如伊凡諾維奇和奧西佩奇,都是秘書,都是酒鬼,而且品行相近,從而導致了一幕給活人致悼詞的戲碼,成功地諷刺了沙俄社會是非不分、黑白顛倒、出賣良心的種種丑態(tài)。
【文本聚焦】小說極具喜劇效果,這種效果是如何制造出來的?請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