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廣菲
(青海師范大學 文學院,青海 西寧 810000)
李佩甫在《生命冊》中塑造了一大批鮮活的人物形象,通過“我”(吳志鵬)的視角把這些人連接起來。作者稱此篇小說結(jié)構(gòu)是“分叉式的樹狀結(jié)構(gòu)”[1],其中“我”的角色定位即是樹干,通過“我”延伸出一個個枝丫(即其他人物角色),由此構(gòu)成一棵大樹。樹干與枝丫或是枝丫與枝丫之間又存在相通的地方,把這些相通的地方加以概括就有了人物群像的關鍵詞:愛、尺度、故鄉(xiāng)、饑餓和女性。這些關鍵詞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把它們聯(lián)系起來則構(gòu)成一副《生命冊》中的“浮世繪”:在城鄉(xiāng)驟變的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中,人們陷入精神困境,他們在苦難中生存,他們的情感在物質(zhì)中異化,他們一步步跨越禁區(qū),最終迷失自己。這是一種普遍存在且無法擺脫的現(xiàn)象,從本質(zhì)上來說也是生命悲劇的深度體現(xiàn)。
《生命冊》突出表達的愛有母愛、友愛和愛情。
蟲嫂的母愛被生存異化,既偉大又悲哀。她的身上有很多標簽,諸如“賊”“不要臉”等。丈夫撐不起這個風雨飄搖的家,他們徘徊在生存線的邊緣。為了生存,也只有蟲嫂厚著臉皮出去偷了,她從本村偷到了鄰村,從偷竊變成了“交易”,聲名狼藉。她的這種行為與“餓死不食嗟來之食”的人格教化背道而馳,因而一直活在“三只手”“松褲腰”的恥笑中。“她供了老大,供老二,供了老二,又供老三……一直到把三個‘國’都供出來,都有了工作,且先后成了家?!盵2]228她的母親身份并沒有因供養(yǎng)了三個孩子得以恢復,她一生坎坷,最終恓惶地死在了村子里。她用自己的苦難換來了孩子們的舒適與安逸,她生命中最后的風光是三個孩子都考上了大學,有了穩(wěn)定的住處和工作。
蟲嫂的三個孩子可謂是踏在她的尊嚴上長大成人的,渺小卑微的“草芥母親”起碼撐起了他們的一片天,而吳志鵬和駱駝凡事只能靠自己或者互相依靠。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機會日益增多,吳志鵬與駱駝的“合作”一步步緊密,從北上“捉刀”到上億身家,他們的友情已經(jīng)上升到親情的高度,是真正意義上“割頭換頸”的兄弟。雖然他們最終走向殊途,但當正在開車的吳志鵬聽到駱駝跳樓的消息時還是沒有能抑制內(nèi)心的情感出了車禍,這種“無心之失”正是他們友誼的高度見證。
除了母愛和友愛,小說對愛情的描寫也十分突出。衛(wèi)麗麗的執(zhí)著,梅村的尋找,老姑父的入贅……嚴格來說,衛(wèi)麗麗在愛情中迷失了自己,忘記了自己也是愛情中的主體。她明知駱駝身邊有其他女人卻默不作聲,只一心想成為他的賢內(nèi)助——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為他打理公司,以至于駱駝死后,弱不禁風的衛(wèi)麗麗還拖著羸弱的身體去料理公司的事情。相對而言,梅村就“清醒”得多,她追求完美的愛情,追求與另一半的心神合一,但她又是極其不幸的,一次次尋找愛情,一次次受到打擊,于是一錯再錯地尋找。她的尋找與其說是尋找愛情,毋寧說是尋找一個捧著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的吳志鵬翻版,以延續(xù)她曾短暫擁有的甜蜜。
書中有關愛的書寫構(gòu)成了一幅俗世愛的圖譜。愛是生命延續(xù)的必備條件,是《生命冊》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即使在現(xiàn)實中異化了的人,也仍然不可避免地保留著這種固有屬性。愛的類型不同,深淺不一,主體各異,但其主題是相通的——都是出于對生命的憐惜:或憐惜孩子,或憐惜朋友,或憐惜愛人……他們自己深陷精神荒原,卻沒有放棄內(nèi)心的堅守,這也正是人性的偉大之處。
《六韜·農(nóng)器》:“丈夫治田有畝數(shù),婦人織纴有尺度?!盵3]這里的尺度原是表示“規(guī)定的限度”。生而為人,做事要有一定的尺度。當代社會尺度的外延很寬:道德、法律、公約、內(nèi)心準則……一旦跨越了這個尺度,許多事都會覆水難收。
上面談到的蟲嫂即是跨越尺度標準線的代表之一,因為“娃餓了”,所以她不顧一切去偷,去撒潑,去“交易”。她跨越了人格和尊嚴的尺度,得到的除了口腹之欲的滿足,還有包括家人在內(nèi)的人們的鄙夷及因自身突破綱常倫理帶來的精神折磨與生活苦痛。像蟲嫂這樣的小人物還有很多,例如蔡思凡、范家福和夏小羽等,其中的典型代表要數(shù)駱駝與吳志鵬。
駱駝無所顧忌,不斷跨越尺度,一步步走向深淵?!蔼q如修仙成魔,駱駝是百無禁忌的吳志鵬。幾千畝土地和幾千雙眼睛,吳志鵬所背負的沉重流于情感和字面之上,而把全部身家都押向城市瘋狂豪賭的駱駝,卻把背負著的東西掩藏得更深,也發(fā)力更狠?!盵4]經(jīng)濟變革與社會轉(zhuǎn)型的過程中,駱駝也由當初的俠氣仗義變得貪婪狡猾。他跨越道德、法律、公序良俗的尺度,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最終不堪心靈的重負和欲望的折磨從18樓一躍而下。
與駱駝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吳志鵬,他們?nèi)松漠惖母驹蚩梢詺w結(jié)為駱駝貪婪無度、吳志鵬節(jié)制有度。吳志鵬是“背負著土地行走”[1]的人,在城市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他始終保持清醒和警覺,不斷地反省自身,當然,這也離不開“高人”的指點:“從某種意義上說,所謂背后的高人就是弗洛伊德人格結(jié)構(gòu)中常說的那位‘超我’?!摇且环N道德化的自我,它包括良心和自我理想。作為內(nèi)在的道德檢察官,‘超我’總是嚴厲地審視“本我”及“本我”的各種欲望?!盵5]縈繞了吳志鵬整個幼童時期的“給口奶吃”和老姑父留下的“見字如面”提醒他在尺度的邊緣及時剎車。
《生命冊》中有關尺度的敘述無疑具有啟發(fā)性,我們從這些人物身上看到尺度的衡量與把握能夠影響一個人命運的走向??缭匠叨仁且患kU的事情,如果一次突破禁區(qū),之后就不能保證不會再次突破。畢格拉斯說:“人是萬物的尺度?!盵6]那么人又以什么作為尺度?在筆者看來,一為自省,二為外力約束。前者早有孔子的警示:吾日三省吾身[7]。反思自身不只是與過去的自己做比較,還要與理想的自己做比較。只有在這兩種比較中我們才能明確自己所處的地標,方知進退。對于后者我們在馬克思的人學思想中可以汲取一二。滿足自身的生存需要只是最低層次的需要,而人的全部活動絕不只是為了生存,還有發(fā)展?!叭艘笊媾c發(fā)展,絕不是人自身所能解決的,他必然要與他以外的環(huán)境,包括環(huán)境中的他人及有關活動發(fā)生聯(lián)系。”[6]因此,合群性與社會性是人的基本屬性,人丈量與約束的尺度也必然要包括外力約束。生而為人,如若二者皆破,那么走上歧路也是必然的了。
李佩甫說:“最早從《紅螞蚱綠螞蚱》開始……爾后至《羊的門》《城的燈》,再到《生命冊》,我研究‘土壤與植物’的關系,我是把人當作‘植物’來寫的。”[1]如果假設春才、梁五方等人是無梁村土生土長的植物,那么老姑父、蟲嫂等人則是“飛來的植物”,是異鄉(xiāng)人。
何處是故鄉(xiāng)?這個問題似乎是《生命冊》的核心問題之一。鄉(xiāng)村的人向往城市,在城市扎根之后又發(fā)現(xiàn)思想棲息地其實還是鄉(xiāng)村。多年以后,回到鄉(xiāng)村卻又十分惘然,因為記憶中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這次回來,我?guī)缀跽也坏交卮宓穆妨?。這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無梁村嗎?……可一望無際的葦蕩不見了,幾十畝大的深不見底的望月潭也消失了……再也看不到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了?!盵2]424故鄉(xiāng)究竟在哪里呢?李佩甫這樣解釋:“在我,原以為,所謂家鄉(xiāng),只是一種方言,一種聲音,一種態(tài)度,是你躲不開的、扔不掉的一種牽扯,或者說是背在身上的沉重負擔??墒牵斘以阶咴竭h,當歲月開始長毛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一望無際的黃土地,是唯一能拖住我的東西?!盵2]424
因此,所謂故鄉(xiāng),是一個人的精神棲息地,這無關地緣,無關血脈。一直想逃離無梁村的吳志鵬最終發(fā)現(xiàn),逃離只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愿,他已經(jīng)與無梁村難分難解了。異鄉(xiāng)來的蟲嫂、老姑父等人也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無梁村人,而在無梁村土生土長的梁五方等人卻成了異鄉(xiāng)人。
老姑父為了愛情犧牲自己,入贅無梁村,而后人與靈魂都扎根在了無梁村:“老姑父的軍人特質(zhì)是在無梁村的時光里被一點點浸染、一點點抹去的?!薄翱衫瞎酶缸哉录缯律系哪侨w‘銀豆兒’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了?!盵2]45至此,老姑父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無梁村人。梁五方則相反,他的“各色”和“傲造”讓他在三十三年的時間里都在上訪的路上行走:“走成了一個彎腰駝背的老頭。他一臉的滄桑,背著一個鋪蓋卷,見人就低頭、鞠躬,而后規(guī)矩地往地上一蹲?!盵2]長久的上訪使梁五方形成了一種“表演”心態(tài),將自身悲劇訴諸話語卻沒有上升到感情,漸漸地,上訪陳情也變成了裝腔作勢。如同“鄭人買履”,手段異化成了目的,真正的目的卻丟失殆盡,而他也在上訪中無形地成為一個異鄉(xiāng)人。
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是一組相對的概念,在《生命冊》中,這一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以精神棲息地的所在位置劃分的。
這里的饑餓不僅僅指物質(zhì)方面,在權(quán)重上更偏向于指精神方面。
春才與駱駝的饑餓是精神層面的。具體而言,春才的饑餓是性饑餓,他的悲劇是性壓抑造成的。婦女們的玩笑是他的性啟蒙。“春才最初好像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也就紅紅臉而已。后來再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他什么也不說,蹲下了?!盵2]357以這種方式傳遞的性知識,非但不能培養(yǎng)一個人的正常性心理,反而會使青年人誤入歧途,春才就是例證。他無法言說,因為對于青年人而言這是“恥辱”的。女人們的調(diào)笑給春才帶來的只是與日俱增的痛苦,加之青春期他對蔡韋秀萌動的情感無法吐露,甚至做出了自己引以為恥的事情,心理不堪重負,最終“下了河坡”。至于駱駝的“饑餓”,具體而言是貪欲無法滿足造成的?!榜橊勈莻€奇特的形象,奇就奇在他背負著欲望的符號,卻不失生命之活力……窮苦出身的他‘一旦消除’個人的窮苦,便進入了永遠無法解脫的雙重饑餓: 那永遠無法填滿的欲望和永遠無法回歸的真實?!盵5]“無法填滿的欲望”可以看作駱駝對自己內(nèi)心的彌補,正是由于內(nèi)心空虛,才需要“數(shù)字”一步步地滿足自己。在欲望不斷滿足又重新生長的過程中,駱駝自己也能感受到的是,他離現(xiàn)實似乎越來越遠了,變得也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生命冊》有關饑餓的書寫主要集中在蟲嫂、春才和駱駝身上,其他人也多少有所涉及:如杜秋月在進入無梁村之后知識分子的思想一點點被無梁村人馴化,“到了第二年,老杜已可以穿著大褲衩子,光著脊梁蹲在村街的飯場里吃飯了。他甚至學會了陽光下捉虱……”[2]285?;楹?,劉玉翠“把他帶來的一摞書撕成一頁頁的,分成兩摞,一摞當成了揩屁股紙,一摞當成了引火的媒子……老杜愣了好一會兒,說:‘也是。燒就燒吧?!盵2]300諸如此類對杜秋月知識分子思想的長期馴化與打壓,使杜秋月逐漸被馴服,但是反抗的思想也隨之變得更加強烈。這導致了他精神的饑餓,以至于后來做出假離婚的計劃。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物質(zhì)饑餓已不常見,但在精神饑餓中掙扎的城鄉(xiāng)男女隨處可見。精神饑餓不同于物質(zhì)饑餓通過饕餮一餐就能滿足,它無休無止,永不滿足。在這種精神饑餓的撕扯中,人的內(nèi)心越來越空虛,也越來越發(fā)現(xiàn)自己所求變得模糊,最終退無可退,只能像春才、駱駝等人一樣選擇極端方式結(jié)束痛苦。
不能忽略的是,《生命冊》塑造了大批的女性形象,她們?nèi)齼蓛煽梢詺w類為群像:無梁村婦女群像、為愛情犧牲的女性群像、城市中奮斗的女性群像等。這些女性形象為豐富《生命冊》的人物形象起到重要作用。諸如衛(wèi)麗麗、梅村等為愛情犧牲的女性,她們或在愛情中丟失自己,或在愛情中尋找自己。她們堅守的情感抵不過現(xiàn)實的侵蝕,她們也無力與現(xiàn)實相抗,最終在凄然中失了她們的聲。
無梁村的女人們是以群體形式出現(xiàn)的,她們的語言行為高度統(tǒng)一,亦可視作那個時代女性形象的縮影。一方面她們勤勞能干、樸實單純且愛憎分明,另一方面她們又愚昧無知、野蠻專斷且善妒。她們能站在石磙上碾篾子、心靈手巧地編席子,能做“三大美味”;而當吉普車開進無梁村時,她們卻“唏噓不已,奔走相告”。“運動”發(fā)生時,她們面目猙獰,把人性的惡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對無梁村女人的敘述是“背景式”的,作者并沒有開專章專節(jié)來描繪,而是在塑造主要人物時添加一筆。這種“順勢而為之”的筆墨并不多余,反而增加了作品的真實感,有助于更加全面地反映人物性格面貌的多樣性和豐富的鄉(xiāng)村社會風貌。
城市中的奮斗女性群像具有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典型性。在現(xiàn)代快節(jié)奏生活中,女性早已經(jīng)脫離了家庭的桎梏,擁有了自己的社會身份。在《生命冊》中,城市奮斗女性以蔡思凡、小喬和夏小羽為代表。蔡思凡從蔡韋香到“蔡總”的蛻變無疑是許多農(nóng)村女孩立足城市的范本,她立志逃出無梁村,即使以清白為代價走進洗腳屋工作也毫不在乎。于她而言,在洗腳屋工作不是夢魘,在無梁村才是。另一位具有代表性的城市奮斗女性是小喬。在《生命冊》中,她完全是作為一個“黑化”角色出現(xiàn)的。她的裝扮前衛(wèi)、性感,她爭強好勝,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說話傲慢無禮,喜歡惡意中傷,是商場中典型的兩面派,欺軟怕硬。這樣一個完全負面的形象值得我們深思:一方面,女性在社會上立足很艱難,她們面臨的危險要比男性多得多;另一方面,很多時候給予她們便利的也是她們的女性身份。夏小羽也是如此,沒有經(jīng)得起金錢的誘惑,最終成為網(wǎng)中之魚。
立體多面的城鄉(xiāng)女性形象一方面為《生命冊》塑造主要人物形象提供了一定程度的補充,另一方面也豐富了小說人物形象的維度。女性作為《生命冊》中的人物群像關鍵詞之一,不僅代表著作品中的個體形象,而且代表著千千萬萬女性的現(xiàn)實命運,是現(xiàn)實女性形象的集合體:她們或為愛情飛蛾撲火,或為事業(yè)艱難掙扎,或為生活的苦悶而憂愁,等等。
除此之外,女性群像表現(xiàn)出來的還有鮮明的城鄉(xiāng)對立,不同地域的女性生存狀態(tài)與思想有著顯而易見的差異性。我們哀嘆無梁村婦女們的愚昧無知,但也贊美她們勤勞樸實;我們哀嘆城市女性為愛情飛蛾撲火,為事業(yè)跨越尺度,但也贊美她們勇敢獨立。物欲橫流的社會中,城鄉(xiāng)女性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濡染。女性在社會的生存現(xiàn)狀也是《生命冊》要呈現(xiàn)的課題之一。
《生命冊》是一本厚重的人物生命圖譜,作者通過吳志鵬的視角來勾勒一個又一個飲食男女,給我們展示了各色的眾生相。這本書的人物群像可濃縮為五個關鍵詞:愛、尺度、故鄉(xiāng)、饑餓和女性,但是其中的深意又絕非這五個詞就能簡單概括的?!渡鼉浴凡恢皇亲骷姨摌?gòu)的文本故事,更是現(xiàn)實生活的縮影,它通過塑造眾多人物形象意在警醒我們:不要在“精神荒原”中失去了作為精神獨立個體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