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子婧
(中國政法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88)
獨立人格和有限責任制度是公司法的基石,其賦予公司法律人格地位,股東以其出資額為限對公司負責,這極大地鼓勵了投資和創(chuàng)業(yè)活動。但隨著集團公司(由母公司和子公司組成的公司集合[1]56)的出現(xiàn),獨立人格和有限責任制度在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保護方面問題重重。對于子公司自愿債權人(voluntary creditors)來說,獨立人格和有限責任原則并無不當;但對于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involuntary creditors)而言,此二原則引起了諸多質疑和爭議[2]。自愿債權人是指有能力充分評估風險,經有效同意而與公司發(fā)生債權債務關系的債權人[3]。自愿債權通常包括合同之債、無因管理之債、稅收、罰款、罰金等。基于意思自治的原則,自愿債權人的有效同意使其自擔風險。而且,自愿債權人可以事前與公司談判,達成保護和補償協(xié)議來保護自己,如提供擔?;蛘{整貸款利率等。因而,自愿債權人應當受有限責任原則約束。相對的,非自愿債權人則是不能事先充分評估風險、未經其同意就成為公司債權人的人[4],主要是指侵權債權人,但也包括不當?shù)美麄鶛嗳?、消費者、勞動者等。在有限責任原則之下,當子公司資金不足時(這一現(xiàn)象越來越普遍[5]7),集團公司可以將損失強加給第三方而非股東,從而將成本外部化[6]。這將導致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救濟無門,造成經濟效益與矯正正義的張力。對于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實務和學界過去提出過三種救濟路徑,即廢除或限制有限責任、法人格否認、直接責任,但都未能很好地實現(xiàn)經濟效益和矯正正義的衡平。最為合理的解決路徑是追究集團責任。只要符合集團公司的定義,母公司或集團公司就應當對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承擔責任,而不論是否存在人格混同或母公司過錯。
對于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最簡單的救濟路徑是廢除或限制有限責任。但這一路徑忽視了自然人股東與非自然人股東、母公司與小股東之間的重要區(qū)別,因而會極大地阻礙投資和創(chuàng)業(yè),有悖于整個社會的經濟效益最大化。
在廢除或限制有限責任的思路下,學者提出了許多方案。最激進的觀點主張徹底廢除集團公司的有限責任,即當非自愿債權人向子公司求償時,子公司全體股東承擔無限責任[7, 8]。最克制的觀點建議,只有有能力主導公司決策的股東才應當負無限責任[9, 10]。較中庸的觀點認為,對于非自愿債權人,全體股東應當根據(jù)股權比例承擔無限責任。例如,威廷(Witting)主張公司破產且有人身損害索賠未得到滿足時,母公司和破產公司的股東將按股權比例對這些索賠承擔無限責任[5]420。漢斯曼(Hansmann)和卡拉斯曼(Kraakman)則提出按股權比例承擔無限責任,這不僅可以使侵權索賠得到滿足,而且有利于使公司股價得到真實反映[3]。
考慮到自然人股東以及持股量未能控制公司的小股東,廢除或限制有限責任的方案并不可取。有限責任制度有助于整個社會的效益最大化,因為它通過降低股東風險,促進了資本聚集并鼓勵了投資[6]。此外,它為股東提供的保護,減少了股東在監(jiān)控、管理公司經理人上花費的時間和資源[11]。如果取消或限制自然人股東及小股東有限責任,將會給投資和創(chuàng)業(yè)帶來極大風險。有限責任畢竟不是無責任。在公司破產時,股東將失去全部出資,對于個人而言很可能是巨大的財富損失。更糟糕的是,無限責任會導致股東遭受難以預測的損失,這對投資或創(chuàng)業(yè)極其不利,因為沒有人愿意把全部財富放在隨時可能遭受損失的位置[6]。因此,廢除或限制有限責任會極大地阻礙投資和創(chuàng)業(yè),甚至可能危及市場經濟的根基,因而并不可取。此外,要求全體股東按股權比例對公司債務承擔無限責任的方案,也面臨著巨大的困難。這一方案將導致非自愿債權人必須向所有股東提出請求或發(fā)起訴訟,才能獲得全部清償,這會帶來高昂的債務追償成本。而且,隨著股東組成的不斷變化,這一成本還會增加[12]。
不過,證成自然人股東以及小股東有限責任的經濟考量,并不適用于集團公司。因此,上述考量并不妨礙母公司或集團公司在一定條件下對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承擔無限責任。
其一,即使取消母公司有限責任,也不會降低個人投資者參與投資和創(chuàng)業(yè)活動的意愿。既然允許債權人獲得集團公司資產并不會給個人投資者帶來無限責任,個人投資者對于集團內部的額外有限責任層就沒有強烈需求。只要母公司的有限責任最終能夠保護個人股東,這些股東就不太可能減少對企業(yè)的資本投資。同樣,只要個人股東對最終母公司的投資受有限責任保護,他們也就不需要承擔高昂的監(jiān)督或參與管理決策的成本[4]。
其二,監(jiān)控、其他代理成本、資本聚集、分散投資等考量因素僅適用于個人投資者,而不適用于集團公司[13]。集團公司可以很容易地監(jiān)控、管理子公司,獲取子公司的信息,并不屬于“缺席的所有者”。鼓勵廣泛獲取投資以便聚集資本的激勵措施的必要性,僅適用于個人投資者,而不適用于集團公司。個人投資者需要有限責任的保護,以便規(guī)避風險和分散投資,而集團公司則不然。具體來說,如果子公司業(yè)務是母公司業(yè)務的有機組成部分,這種投資并不意味著分散風險,因此不適用上述理由;而單純持股的母公司也不受上述理由的保護,因為母公司股東可以通過分散投資來規(guī)避風險[14]。同時,允許集團結構作為分散風險的手段,在侵權索賠人遭受災難性損失的情況下是不可接受的,特別是對于石油、化學、礦產等特殊危險性行業(yè)的大規(guī)模環(huán)境侵權,如果堅持子公司有限責任,可能造成大量損失得不到救濟,后果將是災難性的[15]。
其三,有限責任會使集團公司及其經理人的利益與企業(yè)社會責任不一致,從而引起較大的道德風險。與個人投資者不同,集團公司具有更高的規(guī)避成本和承擔風險的能力,通過無限責任促使集團公司采取措施規(guī)避風險,是非常合理的[3]。反過來說,有限責任則會降低集團公司及其經理人采取措施規(guī)避風險的動機。由于子公司經理人往往也是母公司經理人,子公司破產對他們個人履歷的負面影響較小[16]56-57,這種較小的風險減少了經理人為子公司高風險活動投保的動機。更為根本的是,潛在風險和回報的不平衡,會導致集團公司在預防措施方面投入不足,甚至開展更多的危險活動[3]。集團可以通過合同來組織業(yè)務,將主要資產集中在母公司或其他子公司,而由資本較少甚至資本不足的子公司開展侵權風險過高的經營活動,這可能對侵權受害人造成嚴重后果[6]。
綜上所述,廢除或限制有限責任的路徑忽視了自然人股東與非自然人股東之間,以及母公司與小股東之間的重要區(qū)別。這意味著這一路徑將會極大地損害投資和創(chuàng)業(yè),甚至危及現(xiàn)代市場經濟的基礎,因而并不可取。不過,僅就母公司或集團公司而言,可以要求其在一定前提下,對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承擔無限責任。下文則將論證應當在何種前提下由母公司或集團公司承擔無限責任。
對于債權人在公司資金不足時的法律救濟,傳統(tǒng)的路徑是法人格否認,又稱刺破或揭開公司面紗。但這一路徑的門檻太高,不利于維護矯正正義。
法人格否認的核心是通過否認子公司的獨立人格來要求股東或關聯(lián)公司承擔無限責任。這是因為有限責任原則是公司獨立人格原則的結果。公司獨立人格原則是指公司在法律上是獨立的企業(yè)法人,特別是獨立于其股東。這意味著有限責任原則,也即除了股東已經向公司認繳的出資額、認購的股份、為公司債務提供的擔保外,股東原則上不為公司債務負責。根據(jù)我國現(xiàn)行《公司法》第20條第3款,人格否認的標準是“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對于法人格否認規(guī)則的解釋,國外學者提出的標準包括:公司實質上是股東逃避債務的手段,刺破是實現(xiàn)正義的必要條件等[17]。趙旭東教授認為,股東濫用公司人格的核心是公司人格形骸化,實質是公司與股東完全混同[18]。最高人民法院《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中的觀點則認為,人格否認的標準有人格混同、過度支配與控制、資本顯著不足。該紀要中的人格混同和過度支配與控制的核心都是公司喪失人格獨立性。
但是,無論如何改進或澄清法人格否認路徑,“喪失獨立人格”的標準都過于嚴格,不利于維護矯正正義。明智的集團公司有能力使其集團成員之間的財產相互區(qū)分,以合同方式組織集團業(yè)務,規(guī)避法人格否認的要求。再者,否認母子公司之間人格獨立的做法,僅能要求以母公司資產清償子公司債務,但集團公司的資產可能不集中在母公司,而是集中在姐妹公司(即該集團內的其他子公司)[6]。此時,即使證明了母子公司人格混同,如果不能證明姐妹公司與被訴子公司的人格混同,依然不足以救濟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集團公司仍可以這種方式規(guī)避債務。而且,因為否認法人格的后果非常嚴重,所以必然要求較高的適用門檻,且只應在窮盡其他措施之后適用,這意味著大多數(shù)案件都無法通過這一路徑救濟債權人。
法人格否認路徑在實操中的困難也減少了法院適用這一路徑的可能性。與子公司自身行為不同,子公司與母公司或集團其他成員之間是否存在人格混同,是非自愿債權人難以查證的,這增添了否認法人格的困難。而且,如馮汝博士所指出的,我國公司法對法人格否認的適用情形、舉證責任、連帶責任等的規(guī)定都比較模糊,這就導致解釋的負擔[15]。否認法人格的理由具有形式不確定性,需要法院逐案考量,這也使否認法人格更加困難[6]。即使對法人格否認路徑加以澄清或改進,債權人的證明負擔依然會非常沉重。因為法人格否認路徑始終涉及對“濫用”“逃避債務”“人格混同”等概念的理論爭議,這些概念有著解釋的開放性,可能導致復雜的訴訟過程。
總而言之,因否認法人格的標準太高,法院很少使用這一路徑。即使進一步澄清或修正這一標準,也依然無法使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得到充分救濟。故此,基于矯正正義的要求,應當在這一傳統(tǒng)路徑之外,提出新的救濟路徑。
對于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的救濟,西方發(fā)達國家近年日益流行的路徑是追究母公司的直接責任。但是,這一路徑在矯正正義和經濟效益兩方面得分都不高。
直接責任(direct parent liability)的依據(jù)是追究母公司本身行為直接產生的責任。我國學者過去曾將法人格否認和直接責任混為一談[19],其實二者涇渭分明。法人格否認路徑是以人格混同為充要條件的一個特殊規(guī)則,直接責任路徑則只是民法一般規(guī)則之應用,并不需要特殊條件。以侵權而言,在直接責任路徑下,母公司本身的行為即構成導致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損失的行為。母公司承擔責任的根據(jù)是其對子公司的監(jiān)督或管理存在過錯,且母公司的過錯與子公司侵權行為存在因果關系,也即母公司對子公司的監(jiān)督、管理行為本身即構成針對第三人的侵權行為。具體來說,當母公司實際控制子公司的運營或制定子公司所遵循的政策時,母公司對子公司的監(jiān)督或管理就導致母公司的注意義務(the parent’s duty of care),因子公司行為而受損的當事人可以就母公司未盡此義務而對母公司求償[6]。母公司就可能對其在此過程中的過錯對子公司的非自愿債權人負責。
直接責任路徑近年來在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司法實務中日益流行。以英國為例,錢德勒訴開普敦(Chandler v Cape)案(1)Chandler v Cape Plc [2012] EWCA Civ 525.、湯普森訴倫威克集團公司(Thompson v Renwick Group)案(2)Lungowe v Vedanta Resources Plc [2016] EWHC 975 (TCC).、隆戈訴韋丹塔資源公司(Lungowe v Vedanta Resources)案(3)Thompson v Renwick Group Plc [2014] EWCA Civ 635.等案例逐步確立了母公司直接責任的規(guī)則。根據(jù)錢德勒案和隆戈案,如果母公司對子公司有足夠的實際控制,則在滿足特定標準后對子公司員工工傷負責任(4)Chandler v Cape Plc [2012] EWCA Civ 525.(5)Lungowe v Vedanta Resources Plc [2016] EWHC 975 (TCC).。而根據(jù)湯普森案,如果母公司角色僅限于持有子公司股份,則不對子公司員工工傷負直接責任[2]。
直接責任的一個改進版本是母公司推定責任(presumption of liability)。母公司推定責任與直接責任在實體規(guī)則上并無不同,區(qū)別在于程序上的證明責任分配。在母公司推定責任的方案中,如果子公司造成非自愿債權人損失,則應當推定母公司沒有履行對子公司行為的注意義務,除非母公司舉證證明其盡到了注意義務。還是以侵權為例,這一方案要求母公司承擔舉證責任證明其對子公司的監(jiān)督或管理沒有過錯,或者證明母公司的過錯與子公司的侵權行為沒有因果關系,為子公司侵權受害人帶來了一定便利[20]。
母公司推定責任的理論也激發(fā)了理論和實務界的興趣,并在一些國家的立法中有所體現(xiàn)。這一理論最突出地體現(xiàn)在法國的一項法律規(guī)則中。該法要求大公司對其子公司、分包商或供應商的行為承擔警惕義務(duty of vigilance)。該義務要求這些大公司采取合理的謹慎措施,查明和防止子公司運營導致的對人權、基本自由、環(huán)境、健康的侵害風險。如果這些大公司不能證明其采取了應有的謹慎態(tài)度,就要為子公司的侵權行為負責[6]。
然而,無論是否能推定母公司責任,直接責任路徑都不能擔負起救濟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的重任。
其一,直接責任路徑的范圍太窄,未能充分維護矯正正義。在直接責任的方案下,母公司如果只扮演了股東的角色,而不以任何方式干預其子公司業(yè)務,就不需要承擔直接責任。但是,母公司未行使控制權,不意味著母公司不應當為其控制權負責。追究母公司責任的理論根據(jù)應當是將集團公司業(yè)務風險內部化[6],因此,應當在不考慮母公司對子公司的控制或其他方面過錯的情形下分配責任。換言之,母公司應當承擔的是無過錯責任,而非過錯責任或過錯推定責任。
其二,即使引入更精細的標準來要求母公司承擔直接責任,也不能使非自愿債權人得到充分救濟。因為,如前所述,集團公司的資產可能不集中在母公司,而是集中在姐妹公司。姐妹公司并不控制被訴子公司,也就不會對被訴子公司行為負有責任。以這種方式,集團公司可以規(guī)避直接責任,非自愿債權人沒有機會獲得集團內其他成員的賠付,依然得不到充分救濟。
其三,直接責任路徑存在的形式不確定性為適用直接責任增加了困難。因為很難厘清何種類型和級別的控制才算得上母公司實際控制了子公司的業(yè)務,而相關爭議會使訴訟過程更加復雜。母公司對子公司行為所負注意義務的確切范圍和內容也難以界定,法院可能會做出不當?shù)臄U大解釋[6]。母公司是否有過錯,或能否就其過錯推定提出反駁,也是債權人難以查證的,這也增加了形式不確定性。
其四,將母公司對子公司的實際控制作為承擔直接責任的先決條件,適用范圍有些過寬。趙旭東教授認為,統(tǒng)一管理集團業(yè)務是集團公司的本質屬性[21],將統(tǒng)一管理作為母公司承擔子公司債務的前提條件可能會危害整個集團公司制度[22]。畢竟,統(tǒng)一的政策和管理是大多數(shù)集團公司的通用做法,而直接責任路徑將此作為母公司承擔責任的先決條件,可能會危害統(tǒng)一的集團政策和管理[6]。結果就是既不利于促進健康和安全,增加侵權風險,也不利于良好的財務和運營習慣,損害經濟效益。
總之,直接責任路徑既不能很好地維護矯正正義,也不能很好地滿足經濟效益。這一路徑在某些方面過于寬松,在另外一些方面又過于嚴厲。在實際操作中,它既有著較高的形式不確定性,也無法避免集團公司將資產集中在姐妹公司的問題。因此,需要給出更好的方案解決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的救濟難題。
集團責任(group company liability)路徑是更好的救濟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的方式。只要符合集團公司的定義,母公司或整個集團就應當對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承擔無限責任,而不論是否存在人格混同、母公司過錯或母公司對子公司業(yè)務的管理和控制。
英國、美國、德國、印度的法律實踐都有過類似探索。在英國的DHN食品經銷公司訴陶爾哈姆萊茨區(qū)(DHN Food Distributors v. Tower Hamlets)案中,丹寧勛爵認為,應當視集團公司為單一經濟體, 統(tǒng)一對集團債權債務負責(6)DHN Food Distributors v Tower Hamlets [1976] 1 WLR 852 (CA).。只是這一觀點并未被英國司法實踐廣泛接受。美國法律也規(guī)定,子公司破產時,債權人在特定條件下可以獲得集團公司的資產[23]。德國《集團公司法》(konzernrect)規(guī)定了獨特的集團責任制度,要求母公司對其子公司承擔責任;不過,該制度主要旨在保護小股東與合同債權人,而不是非自愿債權人[24]。印度最高法院也曾在判決中要求母公司對子公司危險活動負責[1]。
對于傳統(tǒng)集團公司,整個集團都應當對其成員的非自愿債權人承擔連帶責任。這一機制可以將集團成員的責任內化,這種風險內化既符合集團作為一個統(tǒng)一體的經濟現(xiàn)實[6],也符合社會效益。
首先,集團連帶責任符合“誰控制,誰負責”的理念。從因果關系和違法行為的角度來看,集團公司是一個自上而下的實體。集團公司擁有統(tǒng)一的經營和財務戰(zhàn)略,各個成員之間聯(lián)系緊密,通常很難確定造成第三方損失的是哪個成員的行為。例如,子公司侵權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遵守了整個集團的經營戰(zhàn)略[6]。正如德瓦(Deva)指出的,集團連帶責任(enterprise liability)可以迫使集團公司從整體上評估自身行為的風險,而不是由資本不足的子公司從事高風險業(yè)務[20]。
其次,集團連帶責任也符合“誰受益,誰負責”[12]的理念。任何經濟實體都應將負債成本內部化,集團公司也應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集團公司享受集團結構和集團活動帶來的便利,也就應當承擔集團業(yè)務產生的成本。具體來說,集團公司的每個成員在財務、戰(zhàn)略、經營模式等方面都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這種緊密聯(lián)系所產生的協(xié)同效應使團隊的所有成員都從中受益。
再次,集團連帶責任也避免了集團將資產集中于姐妹公司的問題。在廢除或限制有限責任路徑、法人格否認路徑或直接責任路徑情形下,為了規(guī)避承擔責任的風險,母公司很可能將資金分散到集團內其他子公司。在這些路徑下,當被訴子公司和母公司無法承擔賠償責任時,即使集團其他成員擁有足夠的資產,非自愿債權人仍然無法獲得清償。相反,集團連帶責任則足以使集團責任內部化,充分救濟非自愿債權人。只要集團內的全部財產足夠賠付債務,即使被訴子公司和母公司都無力償還,依舊可以由整個集團補償非自愿債權人。
最后,集團連帶責任也維護了經濟效益。如前所述,考慮到自然人股東和小股東,廢除或限制有限責任路徑會嚴重損害投資和創(chuàng)業(yè)。但集團連帶責任則不然,因為集團內部并不需要額外的有限責任層。
在集團責任路徑下,有必要重新審視國外學者對“傳統(tǒng)集團公司”概念的分析。為“傳統(tǒng)集團公司”下定義不僅是語義分析,也有著規(guī)范性意涵。彼得林(Petrin)和喬杜里(Choudhury)認為,就傳統(tǒng)集團公司而言,可以基于股權或者表決權來認定。股權標準認為,當且僅當甲公司擁有乙公司多數(shù)股權時,前者為母公司,后者為子公司;表決權標準認為,當且僅當甲公司在乙公司股東會中擁有多數(shù)表決權時,前者為母公司,后者為子公司[6]。但是,表決權和股權不一定統(tǒng)一。在一些公司的治理結構中,擁有多數(shù)表決權的股東并不持有公司的多數(shù)股份。既然股權和表決權并非相同的概念,就有必要做出澄清。
本文認為,應當基于表決權而非股權來認定傳統(tǒng)集團公司。布隆伯格(Blumberg)認為,集團公司的特點是控制因素和經濟相互關系的統(tǒng)一,經濟相互關系包括行政和財務上的相互依賴、員工關系的整合等[25]。但迪爾伯恩(Dearborn)指出,經濟相互關系的統(tǒng)一只是附加因素,控制因素才是界定集團公司的核心原則[12]。集團連帶責任的基礎主要在于兩個原則:“誰受益,誰負責”和“誰控制,誰負責”。此二原則在其他情形下或有沖突,但在集團公司的情形下卻協(xié)調一致。集團連帶責任要求集團所有成員都對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負責,是因為集團作為整體控制內部成員,每個成員都從這種控制中受益。集團結構經濟效益的基礎是母公司在子公司股東會的多數(shù)表決權,母公司依靠其對子公司股東會的控制來組織集團業(yè)務。因此,應當以母公司在子公司股東會的多數(shù)表決權來界定傳統(tǒng)集團公司。
集團連帶責任面臨的一種批評是,這種路徑會導致集團結構的消失,而非自愿債權人仍得不到清償。如果實行集團連帶責任,為了避免承擔責任的風險,集團內部可能不再包含從事高風險業(yè)務的子公司。這意味著“集團結構的消失”,也即高風險的業(yè)務將由非集團結構的公司承擔。換言之,企業(yè)家和投資者將會選擇以自然人股東的身份來直接持有高風險業(yè)務公司的股份,而不再借助集團結構這一工具。在這種情形下,非自愿債權人特別是侵權受害人仍將處于不利地位[16]111。
然而,這種批評并不能成立,因為集團結構不太可能消失。關鍵在于集團結構增加的負債風險成本是否能被集團結構帶來的經濟效益所抵銷,只要集團結構的利潤超過負債風險的成本,集團結構就不可能消失。因為,侵權責任的風險分割并不是集團結構的唯一優(yōu)勢。集團結構的經濟效益也包括:促進融資;建立內國的公司住所;促進國際貿易,使大公司能夠靈活地與新的投資者合資;行政便利;避稅;遵守法律要求等[6, 26]。例如,一些法域要求以集團形式開展業(yè)務活動[14]。當然,正如利布郎(Leebron)所指出的,集團結構最重要的好處還是合同責任的分離[14],也即母公司僅對子公司自愿債權人承擔有限責任,除非母公司為子公司的合同提供擔保。此外,如下文所述,集團責任路徑也會要求非集團公司對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負責,這意味著身處傳統(tǒng)集團之外的公司也可能承擔責任,這一點也減少了集團結構消失的可能性。
實際上,集團連帶責任并不會使集團結構消失,只會使那些低效的集團結構消失。例如,假設集團內部既有子公司經營低風險的石油業(yè)務,也有子公司經營高風險的醫(yī)藥業(yè)務,當醫(yī)藥業(yè)務帶來的負債風險超過石油公司帶來的利潤時,該集團會走向解體。事實上,這類集團公司的消失恰好遵循了經濟社會的淘汰機制,因為這種集團的結構并未產生協(xié)同效應,也并未提高經濟效益。對于此類片面重視多元化而忽視整體效益的集團,其消失并不會給社會造成損失,反而是件好事。
非傳統(tǒng)集團公司的特點在于:甲公司在乙公司不一定有股權,但由于兩者的合作協(xié)議或重復交易,而彼此成為經營活動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5]5。例如,蘋果公司與其獨家電子零件供應商之間就是這種關系。
非傳統(tǒng)集團公司中母公司替代責任的證成,有賴于對雇傭人替代責任的類推。母公司替代責任意味著,即使母公司不一定擁有子公司股權,也可能對子公司債務承擔責任,這是一種較新的主張。這一方案雖然在傳統(tǒng)公司法理論中并無依據(jù),但可以在現(xiàn)行實在法體系中找到根據(jù)。母公司替代責任有著與雇傭人替代責任類似的理由。雇傭人對受雇人履行職責時的侵權行為承擔替代責任,這一規(guī)則已在現(xiàn)代社會普遍確立。同樣,在非傳統(tǒng)集團公司中,也有理由要求母公司為子公司的非自愿債權人負責。因為子公司經營活動已融入母公司業(yè)務,子公司業(yè)務為母公司服務[12],母公司有能力且常常實際控制和監(jiān)督子公司的經營和決策。于此,母公司可以類比為雇主,子公司可以類比為雇員。這意味著,母公司應承擔對子公司的控制和監(jiān)督義務,并且為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負責。既然雇傭人應當對受雇人侵權行為承擔替代責任,那么非傳統(tǒng)集團公司的母公司就應當對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承擔替代責任。
總之,對于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的救濟,最為合理的解決路徑是追究集團責任。這一路徑既能最好地滿足矯正正義,也有利于經濟效益的提高。
本文從經濟效益和矯正正義的標準出發(fā),試圖對如何救濟子公司非自愿債權人做出探索。直接廢除或限制有限責任的路徑極大損害了自然人股東和小股東的利益,不利于投資和創(chuàng)業(yè),因此該方式在經濟效益方面極不可取。傳統(tǒng)的法人格否認路徑在實務中適用難度大,適用可能性小,在矯正正義方面得分低。直接追究母公司責任的路徑適用范圍窄,適用標準不明確,同時也阻礙集團結構發(fā)揮經濟優(yōu)勢,所以該方式在經濟效益和矯正正義兩方面都未能達標。集團責任路徑則將對非自愿債權人的賠付成本內部化;傳統(tǒng)集團公司對非自愿債權人承擔集團連帶責任,非傳統(tǒng)集團公司則對非自愿債權人承擔母公司替代責任。經過考量和論證,集團責任路徑既遵循了公司自然人股東的有限責任制度、維護了市場經濟活動,又實現(xiàn)了對非自愿債權人的補償和矯正正義的要求,因而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當然,盡管集團責任路徑相對于其他路徑更具優(yōu)越性的理由已經得到了充分說明,但集團責任路徑的理論還有進一步研究的空間。例如,非自愿債權人的邊界情形仍需要進一步界定——侵權債權人作為典型的非自愿債權人殆無爭議,某些合同債權人能否視為非自愿債權人則值得探究。再如,在集團連帶責任的情形下,集團連帶責任是真正連帶責任還是不真正連帶責任,在集團內部如何分配責任,這些問題也需要回答。又如,相對于傳統(tǒng)集團公司,非傳統(tǒng)集團公司的定義依然較為抽象。這些都呼喚著對集團責任路徑更加深入的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