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秀荔
我下車的地方叫作西蕩,是一個村莊。
據(jù)說很久以前這里有個巨大的蘆葦蕩,迷宮一樣,打仗的時候能藏千軍萬馬。平時人或船進去了經(jīng)常找不到路,一整天都出不來。到晚上村里人要么高高掛起馬燈,要么敲著響鑼將人指引出來,否則一困好幾天也是有的。不過,我從沒見過傳說中浩瀚無邊的蘆葦蕩,因為在我出生前,它就被開發(fā)、分割成一個個魚塘了,只留下星星點點的幾叢蘆葦,像瘌痢頭似的散在野地里。另一個證明這片蘆葦蕩曾經(jīng)存在過的是兩個村莊的名字,它們一個叫東蕩,一個叫西蕩,聽上去非常不正經(jīng),簡直流里流氣。不過這都沒關(guān)系,反正我又不是這兩個村的人。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回過老家了,如果不是即將入職的單位需要一份證明材料,我才不高興回來呢。舅舅一早在電話里叮囑,金家莊進村公路被魚販子的大卡車壓壞了,最近正在翻修,公交車改道了,讓我從西蕩村下車,到老壩頭上找阿根,他會用船帶我回去。我在村口的水泥獅子前下了車,跑到秋水河的壩堤上,找到了阿根的放鴨船,卻并沒有見到他人。
壩頭那邊有一群人在喊號子,看樣子是在開閘。梅雨季結(jié)束了,外河水位降到警戒線以下,水泥閘必須打開,不然內(nèi)河就成死水了,那樣養(yǎng)魚的人家會集體瘋掉。我站在壩堤上,看到兩股河水正劇烈交匯,形成無數(shù)的漩渦,像涌過來許多久別重逢的男女,激動地轉(zhuǎn)著圈跳舞,簡直和某些村的名字一樣浪蕩。
開閘的人認出我來,問:“金家莊的小伙,你是不是找金阿根?”
我點點頭,眼光掃了好幾圈,還是沒看到阿根。
“他去棚子里換衣服,馬上就到?!?/p>
那人話音沒落,阿根就跑出來了,手上提著一團濕衣服。領(lǐng)工的干部給了他兩包煙和一些錢,旁邊撿螺螄的女人們怪里怪氣地笑道:“快拿回家給小蠻子買花褲衩吧!”阿根不理她們,接過錢和煙,招呼我上船。
我跳上船,坐到中間的涼棚里,這兒最愜意,能吹到風,卻曬不到太陽。阿根在船尾劃槳,戴著草帽,身上新?lián)Q的汗衫,一會兒就濕了。
我看不出阿根的年紀,反正一開始他就這樣又黑又丑,齙牙,還有點羅圈腿。雖說按照輩分我該叫他表舅,可他是個光棍,光棍在我們鄉(xiāng)下是永遠長不大的,人人都可以和他開玩笑,就像逗小孩一樣。
“你剛才為啥換衣服?掉河里了嗎?”
“哪兒呀,我鉆到水底給他們掛鉤子,他們給了兩包香煙和50塊錢呢。”
“小蠻子是誰呀?”
“哦,你不知道,我弟弟阿宏找了個貴州的婆娘,都大半年啦?!?/p>
我想起來了,很早以前,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村里就開始有人從云南、貴州那一帶“買蠻子”,因為本地姑娘的彩禮錢一年比一年高,仿佛通貨膨脹似的。娶不起的人家只好另辟蹊徑,到外省找女人來綿延香火。本地人聽不懂她們的口音,就管這些女人叫“蠻子”。蠻子們總是吃許多紅辣椒,還串起來掛在門口晾曬,像掛著一匹匹紅色的珠簾。我曾疑心她們吃那么多辣椒會噴出火來,但她們并未像噴火龍那樣噴火,而是生下了小蠻子。小蠻子渾身通紅,哭的聲音格外響亮,隔著河都能將人的耳膜震得發(fā)疼。我越發(fā)懷疑這是他媽媽吃多了辣椒的緣故。蠻子們有了孩子,就像下了錨的船,心也就定了,徹徹底底扎下根來。她們還介紹了更多的“蠻子”來相親,看對眼的話,男方給女方一筆彩禮錢,有的當天就住到一塊兒了,搞得現(xiàn)在村里“蠻子”越來越泛濫,金家莊都快成她們的殖民地了。
“你自己怎么不買個蠻子呢?”我心不在焉地看著河面飄過的槐葉萍,隨口問道。
“哪有錢?”
阿根的語氣又憤怒又鄙夷,簡直不愿搭理我這個“何不食肉糜”的無知青年。他停下船,騰出手抄起長柄網(wǎng)兜,撈起一只順水而下的塑料瓶,扔到船艙里。阿根是村里的保潔員,負責清理河道里的垃圾和泛濫的水生植物。
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話,事實上我本來就不高興跟他多說什么,只不過坐了他的船,不聊幾句好像顯得不禮貌?,F(xiàn)在既然沒話可說了,倒也正好。我坐在船中發(fā)呆,阿根像愚公那樣用槳把河面挖開,但河面很快愈合,阿根再挖,河面再愈合……駛過的河面沒有任何變化,但阿根的船逆著水向前了。
阿根把我送到村口的大橋下,我跳上岸,他劃著船走了。我吐了口氣,剛準備走,卻聽見橋上有人甕甕地喊:“寶寶,寶寶!”
我頭皮一下子發(fā)了炸,如同有上萬只螞蟻在頭頂上四處狂奔。這樣說話的金家村不會有第二個人,只有我的傻子堂哥李長青。他比我大六歲,大伯母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疼了一天一夜才送衛(wèi)生院,生下來全身都紫了。醫(yī)生說缺氧時間太久,恐怕會留下后遺癥。我大伯看著濃眉大眼、模樣周正的兒子,說什么也不信,還把醫(yī)生罵了一頓。誰知道那個醫(yī)生的烏鴉嘴還真靈,李長青從小體弱多病不說,生長發(fā)育還特別遲緩,五歲才會走路,說話舌頭怎么也捋不直,動不動就流下一尺長的口水。而且會走路之后,腦子就停止發(fā)育了,成了永遠長大不的孩子。大伯家后來又生了個女兒,很聰明,成績也特別好。他們?nèi)齻€人住在城里,李長青跟著爺爺奶奶在鄉(xiāng)下。
我隨便應了一聲,背起雙肩包打算快點離開。村口的大橋下有個停車場,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停滿各地牌照的車子。平時大部分日子里空空蕩蕩,可以充當打谷場、集市、會議中心、文化舞臺等諸多功能區(qū)。留在村里的人,不是老就是小的,他們沒什么事情可做,一有空就聚到這來,扯閑話,開玩笑,還學城里人跳廣場舞。當然,最有趣且老少咸宜的是欣賞“四大天王”的表演?!八拇筇焱酢辈皇菑R里的天王,也不是娛樂圈的天王,而是金家莊土生土長的村民。成員有一個“瘋子”,一個“傻子”,一個“呆子”,還有一個“癡啞巴”,他們像四種化學元素,單獨出現(xiàn)時,各有各的特性,隨機一組合,就能反應出一大堆的笑料,能讓大伙兒樂呵好半天。
我的堂哥李長青就是“四大天王”中的“傻子”。他明知道父母輕易不會回來。卻還固執(zhí)得像一只魚鷹,悄無聲息地棲息在水邊,有時看著河面,有時看著遠方,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當然,也沒有誰管一個傻子心里在想什么。
“寶寶,寶寶!”李長青踉踉蹌蹌地從橋上沖過來,我趕緊扶了一把,防止他被慣性帶到河里去。他咧開嘴笑了,長期不清理的口腔像個沼氣池,散發(fā)出的氣味差點掀掉我的天靈蓋。他的牙齒更像是用久了的舊痰盂,結(jié)著厚厚的黃垢,看上去惡心極了。但這個笑容又分明是干凈的,可以看出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這簡直讓我有點感動。
我跟著李長青走到巷口,人們又在逗他:“長青,小凱回來你奶奶有沒有買魚買肉呀?”
“買了,還有龍蝦!”李長青驕傲地回答著,拉了我的手從村口往家走。他的腿伸不直,褲子老往下掉,整個人像數(shù)字“5”一樣挪動,看上去很滑稽。
我很想和別人一樣肆無忌憚地笑他,但我不能笑他。他的五官長得和我很像,那就說明他的基因和我也很相似,如果當初臍帶繞頸的是我,那么在街頭供人取笑的“天王”有可能就是我了。這讓我惴惴不安,仿佛他是代我受過似的。于是趕緊趁著整理包帶掙脫了他的手,大步往前走。他吃力地跟著,一邊走一邊邀功:“寶寶,你家門口的草我都拔干凈了,爺爺買的西瓜我不吃省給你吃……”
然而,我并不愿意和他一起走,我很怕他走急了會有屎尿從褲管里掉出來,這會讓人極其難堪。事實上這種情況并不是沒有過,作為一個腦癱患者,大小便失禁是常有的事情。他如果長時間坐著不動,或者把四根肥大的手指咬到嘴里,表情又驚恐又悲壯,像是等著屠宰的黃牛似的,街上的人就會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趕緊打發(fā)小孩去叫李奶奶來處理。
李奶奶也是我的奶奶。她生了三個兒子,兒子又生了三個孫子和一個孫女,按照老話說她算最有福氣的。但事實很諷刺,這么大歲數(shù)了,她和爺爺還得起早貪黑地在田里干活,割稻、種麥、插秧、養(yǎng)蠶……仿佛永遠沒有停下的時候。因為他們養(yǎng)著李長青,另兩家便覺得吃虧,總是爭著回來拿各種瓜豆雜糧、米面蔬菜……有時候我媽提著一只黃燦燦的油壺回來,我都覺得里頭裝的不是菜油,而是爺爺奶奶的膏脂。雖然心里有說不出的慚愧,但卻覺得那油還是十分好吃的。
我奶奶只要一聽到李長青拉褲子了,就會從家里拿出一個綠色塑料盆和一雙橡膠手套,匆匆趕到事發(fā)地點。她以前是當眾扒下李長青的褲子,給他擦洗干凈換上新的。但自從李長青發(fā)育之后,就盡量領(lǐng)著他回家去換。有時候我在巷子里遇到了,別人就會讓我把他領(lǐng)回去,交給我奶奶處理。這是我最不愿意干的事情。我既不愿看到李長青一邊走一邊從褲管里滑出屎尿,更不愿看見奶奶給他擦洗。為此,我特地給她買了雙橡膠手套,她夸我孝順,其實我是不想她的手碰過李長青的穢物,回頭再給我做飯吃。
不過事實上,我很少在奶奶家吃飯。自從我在城里讀高中以來,就很少回老家。即便回來,因為父母在省城打工,我吃住也都在舅舅家。舅舅是村主任,他們家的房子是新建的兩層小別墅,房間里有空調(diào)有電腦有衛(wèi)生間還有無線網(wǎng),關(guān)起門來和城里并無兩樣。這次回來,我當然還是住到舅舅家。
“你回去吧,我去舅舅家了。”
“我不,奶奶讓我等你回家吃飯?!?/p>
“你先回去,我去把東西放下來”。
“那我先去告訴奶奶,寶寶到家了?!?/p>
李長青弓著腿,歡快地,像個“5”一樣跑走了。我轉(zhuǎn)身拐進舅舅家的巷子,他家的房子和別人家不一樣,灰白色石材的墻面,暗紅色琉璃瓦的房頂,墻上爬著凌霄花和歐洲月季,在其他清一色刷成土黃的房子當中,顯得格外鶴立雞群。我推開院門,看到大金毛卡莉在興奮地繞著荷花缸轉(zhuǎn)圈,院子里空無一人。我扯著嗓子叫“舅舅,舅媽……”
喊了半天也沒人答應我。我自顧把包放到沙發(fā)上,拿起杯子倒水喝,走了半天,喉嚨快冒煙了。
我剛端起杯子,舅媽抱著一捆毛豆回來了。她說:“小凱到家啦,快幫我拿個籃子剝豆。”
我叫了一聲舅媽,問:“舅舅去哪了?”
舅媽說:“你知道呆子陳好好嗎?他前幾天跑到公路上,被車子撞死了,你舅舅這些天都在外面處理這個事情?!?/p>
我當然知道陳好好是“四大天王”中的呆子,就住在舅舅家前面的巷子口。他大概五十幾歲,并不是一開始就呆,否則也不會有老婆和兩個女兒。但我絲毫不記得他正常時候的樣子,印象中,這個人似乎呆掉很多年了。每次看到他,不是在小廣場被人捉弄,就是捧著一個大碗坐在門口吃飯。手腳不靈活,勺子里的米吃一半漏一半,總有一群雞圍著他撿漏,膽子大的,還會跳起來到他碗里去搶。有時碗打掉了,他就呆呆地看著群雞亂舞,爭搶滿地的飯菜。如果別人看不下去的話,就重新拿個碗盛上飯,遞到他手上,否則,他會一直餓到老婆從脫水廠下班回家。
“他怎么跑到公路上去了?”
“被你瘋舅爺打了,打得沒處躲,就往田里跑,不知道怎么就跑到公路上去了,被人家車子一撞,頭正好碰在路邊的水泥柱子上,腦漿都漏出來了,像豆腐花似的,刮了一盆子,阿彌陀佛,死得可真慘……”
我眼前立刻浮現(xiàn)腦漿迸裂、鮮血四濺的場面,忍不住問:“瘋舅爺為什么打他呢?”
“你這個舅爺現(xiàn)在瘋得越來越厲害,整天不是罵街罵娘,就是到處惹事。還記得去年臘月他差點把家里房子燒掉了嗎?那回是放火,這次等于是殺人了?!?/p>
我點點頭,怎么會不記得呢?那天姨媽家兒子結(jié)婚,家里擺了二十多桌流水席,菜色豐盛得不像話,魚肉海鮮,牛羊山珍,把桌上堆成山,仿佛大碗里盛的不是菜,而是主人的家底和臉面。吃著喝著,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喊“救火”,門口的幾個人趕緊沖出去,但很快又回來了,說瘋子在家放了一把火,把窗簾燒著了,還好發(fā)現(xiàn)得早,不然房子就完了。舅舅招呼客人:“沒事,沒事,這是紅紅火火的兆頭,大家繼續(xù)喝酒?!北娙硕伎浯逯魅握f話有水平,又端起酒杯熱鬧起來,誰也沒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
那天的飯吃了三個小時還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我心里掛念著游戲,就提前回去了。我從光亮的大路上,拐進了幽暗的巷子里,因為路熟,也沒打開電筒,卻沒想到路中間竟然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不知道是死是活。倘若在城里,我會立刻拔腿就跑,躲到遠處去報警。但這里是金家莊,就不必那么驚慌了。我打開手機的燈,對著地上的人照去,又被嚇了一跳。這人滿臉糊著血和泥,額頭和臉龐上的血跡已經(jīng)干了,鼻子和耳朵里還在流,在臘月的寒風中,冒著幽微的熱氣。聽到他哼哼的聲音,我認出來了,是瘋子吳忠勇。不知道他是被人扔在這兒的,還是自己跑出來的,總之如果不是我發(fā)現(xiàn),并且喊人把他抬回去,也許當天就已經(jīng)凍死了。
吳忠勇是我的表舅爺,聽說他的經(jīng)歷也蠻悲慘的。老婆死得早,留下兩個兒子,他挖土方、扛沙包,忙到十指滴血才幫兒子們成了家。本來家人對他還算不錯,可是他偏偏得了瘋病,滿世界地亂跑亂竄,常常跑丟了,十天半個月才回來,歸家時衣衫襤褸,甚至干脆一絲不掛。剛開始大家還到處找他,后來鬧多了,也就隨他去了。這兩年他瘋得卻越來越厲害,不僅是亂跑,還亂說,把知道的所有秘密到處抖摟,搞得村里人很沒面子。甚至連自己的兒媳也不放過,大兒媳氣得臉色發(fā)青,撿了個獼猴桃般的豬糞球,塞他嘴里去堵住瘋言瘋語。再后來,他不僅說瘋話,動不動還干瘋事,用錘子把自己家的鍋碗瓢盆全都敲了,把鄰居家曬的衣服扔到泥坑里,將人家養(yǎng)的魚解開網(wǎng)兜全部放掉……簡直壞事做盡,人恨鬼愁。
舅媽說:“這個瘋老頭子瘋癲起來連人都不認得,對錢卻鬼精得很。有點錢從來不放家里,總是想方設法藏在外頭。前天被陳好好在茅廁的墻縫里翻到了,全撕成了碎片,他就拼命追著陳好好打。唉,作孽啊,陳好好又不認得錢,就這樣稀里糊涂送了命?!?/p>
毛豆剝完了,舅媽擦擦臉說:“今天你莉莉姐也回來,你到奶奶家割一把韭菜來炒黃鱔,你小外甥最愛吃這個。”
我接過籃子,往奶奶家走。還沒到門口就聽見啞巴和李長青的聲音,一個嗚哇嗚哇,一個甕聲甕氣,像一只青蛙和一只牛蛙在吵架。啞巴是我們的叔奶奶,住在隔壁,兩家院子只隔著一道矮籬笆。李長青從小誰都不敢招惹,但就敢欺負啞巴,常常打開籬笆門,去摘啞巴奶奶的香瓜和桃子,有時候沒什么可摘的,就把她剛澆過水的茄子苗拔出來,扔到地上曬死。啞巴的獨生女遠嫁北方,平時就她一個人在家,靠種點蔬菜,編編籃子過活兒。今天李長青又摘了兩根黃瓜,她正比畫著,嗚哇嗚哇向我奶奶告狀。
啞巴看見我,情緒顯得更加激動,手舞足蹈加上嗚哇嗚哇,簡直像個神婆在作法。我從她的動作里猜出了幾分意思,自然是在譴責李長青的各種行為。奶奶在旁邊調(diào)停,從衣兜里掏了5塊錢給她,啞巴接過去便不作聲了。我跟奶奶說要割點韭菜,她又轉(zhuǎn)過頭跟啞巴比畫著商量,能不能割一把?這次啞巴倒沒有小氣,接過我的籃子,割了一大把放進來。
我跟奶奶說了不在家吃飯,她點點頭,把廚房簍子里的龍蝦和新割的韭菜讓我一起拿走。回到舅舅家,莉莉姐已經(jīng)到了,正拿著毛巾擦臉,緊張兮兮地說:“你們知道我剛才看見什么了嗎?天啦,這個世界簡直瘋掉了……”
“你看到什么了?”
“瘋舅爺被人用這么粗的鐵鏈子拴在沒有門的破屋子里,身上一絲不掛,傷痕累累,有些地方都生蛆子了,真是作孽啊……”
舅媽一邊刨絲瓜皮,一邊說:“你知道什么呀,這老頭子天天都發(fā)瘋,村里有沒人,不鎖著誰知道他會闖出多大的禍呢?”
莉莉姐聽了更加義憤填膺,匆匆喝完水,打開化妝包,補了防曬霜,又打了把太陽傘出去了。她的兒子牛牛纏著我玩“王者榮耀”,我只好在家陪他。過了好一會兒,表姐又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個塑料袋,喊我一起去瘋舅爺家。外面太陽那么大,我很不情愿出門,但又不好意思拒絕她,只好跟著走。我們到了吳忠勇的小房子前,發(fā)現(xiàn)門窗依然不知所蹤,屋里也沒有任何家具,吳忠勇坐在磚頭壘成的床上,用手趕著成群的蚊子和蒼蠅。我看到他腳上纏著鎖船的粗鐵索,另一端掛在房梁上,被一把大鎖鎖住,動一動就嘩啦作響,看著像個被囚禁了幾百年的妖怪。
他的眼睛里有白內(nèi)障,看不清我們,聽到動靜就問:“哪個???”
“舅爺,我是莉莉,國強家的姑娘?!崩蚶蚪憧吹竭@一幕,聲音都有點哽咽了。她把手里的塑料袋給我,里面是她剛剛?cè)ゴ蹇谫I的衣服和鞋子,讓我去給吳忠勇?lián)Q上。
這活兒看上去輕松,其實可不容易了。我勉強接過她遞來的塑料袋,對吳忠勇說:“舅爺,穿衣裳吧?!?/p>
“不要不要,熱死了,我不穿?!眳侵矣逻B連擺手,大聲地拒絕。
從門口經(jīng)過的張奶奶聽到動靜,停下來說:“這個老東西,真是自己作死,你們看,他把門窗和桌椅板凳全砸壞了,把自己的衣服、被子也都燒掉了,活該沒衣服穿?!?/p>
“也不能這樣光著身子呀,外人看了影響多不好。小凱,你幫他穿上?!?/p>
我對吳忠勇身上黑乎乎的污垢和散發(fā)著魚腥味的傷口很抵觸,更怕他會突然發(fā)起瘋來打我。正在猶猶豫豫的時候,張奶奶放下手里的籃子進來幫忙了。她說:“老東西,人家小孩好心好意給你買了新衣裳,還不趕緊換上,當心派出所把你抓起來。”
“已經(jīng)抓過了,關(guān)了老子一夜。我又不曾弄死陳好好,他自己跑到公路上撞死的,他們只好把我放了?!眳侵矣鹿竟緡5卣f著,腦子像是突然變清爽了一樣,居然認出了我們姐弟,也肯穿衣服了。但是腳上鎖著,不方便穿褲子,只好用長汗衫把下身遮住。我們看見他腳踝上的傷口,被鐵索磨來磨去,真的化膿了,蒼蠅在上面產(chǎn)了卵,生出了幼嫩的小蛆子,天真地探頭探腦,令人感到脊背上的鬃毛都立起來了。
張奶奶搖搖頭,接過莉莉姐遞過去的棉簽和雙氧水,幫吳忠勇清理了傷口,嘆著氣說:“唉,作孽啊,活得連畜生都不如,卻總也死不掉,真是可憐又可恨?!?/p>
我們沒有鑰匙,打不開吳忠勇的鐵索,也幫不了他什么忙,幫他衣服換好之后,只好默默地離開了。卻又忍不住回頭看看,這間低矮的紅磚房與旁邊的兩層小洋樓比起來,簡直像只蹲在角落里的癩蛤蟆,又骯臟又丑陋。莉莉姐感到很不平,皺著眉頭說:“兒子住這么好,卻讓老父親住得連豬圈都不如,真是……”
她沒有接著說下去,也沒有像小時候那樣,一不滿意就罵人。她是村干部的女兒,長得好看,成績又好,還特別會做人,所以被大家寵上了天。很多時候她說的話簡直就是道理本身,隨便怎樣都是對的。即使暗地里欺負了哪個小孩,人家也不敢回家告狀,因為沒有大人肯相信。現(xiàn)在的莉莉姐在市里當大學老師,回老家來,言談舉止優(yōu)雅得體,就更加顯得無比正確了。
回到家后,她沒再說這件事,只是默默吃飯。吃完了,小外甥不肯睡午覺,拿著個小網(wǎng)鬧著要去水碼頭捉魚,而莉莉姐很困,便讓我?guī)ズ舆叀?/p>
正午的村莊真是安靜,除了扁豆花、絲瓜花上偶爾有一兩只“嗡嗡”的蜜蜂和葡萄架下母雞在刨土的聲音外,簡直萬籟俱寂。村里的人本來就少,這兩天又都替陳好好討公道去了,所以就更顯得寂寥。但是讓我比較意外的是這會兒水碼頭上居然還有人在洗東西,我們走近一看,原來是啞巴在刷她的舊草席??匆娢覀儊砹耍杂X地往邊上讓了讓,但牛牛玩水還是不小心濺到她身上了。
啞巴的衣服濕了,也嗚哇嗚哇叫了幾聲,但聽得出來并沒有生氣,她的怒火通常只針對李長青,對小牛牛這樣的孩子是不太計較的。更何況,莉莉姐時不時地給點好處,啞巴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我跟她打了招呼,她搖搖手,抱著洗好的席子回家去了。
我們玩夠了水,捉了三條小魚回家。走到巷子口遇見了從家里出來的表姐,她拿了兩塊香皂和幾件花花綠綠的衣服,說是要給啞巴奶奶。我們也沒管她,趕緊捧著小魚放到院里荷花缸中,再到冰箱里拿了飲料來喝,天氣真是熱死了。
太陽落山前,舅舅打電話說已經(jīng)回來了,牛牛趕緊拉著我去村口迎他。我看著去談判的人們像魚群一樣從中巴車和小轎車上游出來,一個個臉上并無悲戚之色,反而帶著勝利的微笑。很明顯,一定是談妥了。
舅舅顧不上和牛牛多親昵,他把草帽脫下來,拿在手上一邊扇風一邊對湊上來的村民們說:“那個東蕩的小子是酒駕,公了是要判刑的,但是判刑對陳家有什么好處呢?他們一分錢也拿不到,還不如私了算了,兩個莊子沾親帶故的。不過呢,那家人有點不上路子,曉得陳好好是呆子,家里又沒兒子,剛開始只想賠十萬塊了事。多虧了我們村里人心齊,大家都去幫忙,在氣勢上就把他們壓住了。到最后,賠了三十萬現(xiàn)錢!”
村民們嘖嘖稱贊,三十萬啊,這在鄉(xiāng)下怎么說也算是巨款了。像陳好好這樣的廢人,不管是全須全尾還是拆整為零,都不可能值三十萬。可見,他死得還是很劃算的。眾人邊議論,邊穿上孝服,七手八腳把陳好好的冰棺從靈車上搬下來,又七手八腳把他運回家去安置。堂屋里早就布置好了靈堂,雖然陳家人這兩天都在東蕩村哭喪,但靈堂依舊搞得很像樣,因為現(xiàn)在有人提供紅白喜事一條龍服務,只要給錢,保證活兒干得又快又好。幫忙的人拍著玻璃蓋子開玩笑說:“幸好現(xiàn)在有冰棺材,不然陳好好早就像死魚一樣臭掉了。”
陳家人顯然對這個結(jié)果是很滿意的。陳家大女婿為了答謝幫忙的村民,讓廚房加了菜又添了酒,規(guī)格簡直快趕上喜宴了。陳好好的老婆伏在冰棺前號啕大哭,邊哭邊拖著長長的、抑揚頓挫的調(diào)子訴說,把陳好好一生的悲辛全都演繹了一遍,像一場感人肺腑的獨幕歌劇,聽得她兩個女兒忍不住哭了,連其他無關(guān)的人眼圈也紅了。正當我擔心這里將出現(xiàn)別人淚流成河,而我卻哭不出來的尷尬場面時,我舅舅又發(fā)話了:“巧蘭你不要再傷心了,人死不能復生,陳好好呆掉這么多年,你服侍他到現(xiàn)在,算是對得起他了。他死了,給你留足了棺材本,也算是對得起你。兩不相欠,以后日子還是要好好過的?!?/p>
我舅舅這番言簡意賅的講話一下子就控制住了局面,不然我都懷疑這頓帶有慶功宴性質(zhì)的晚飯沒法吃了。果然,這樣一來大家的注意力立刻被引到了“棺材本”上,甚至有人越俎代庖地替陳家計算這三十萬該如何分配。有人說兩個女兒和王巧蘭一人十萬;有人說應該給陳好好侄子幾萬,讓他給王巧蘭養(yǎng)老,畢竟女兒是潑出門的水;還有人說應該出一點錢給土地廟的神像塑個金身……總而言之,說什么的都有,但誰說了都不作數(shù),說了也白說。我舅舅擰滅煙屁股,招招手,叫我們回家去了。
莉莉姐喝著茶在家里等。她從小就不愛湊熱鬧,既不去看死人,也從不跟在新娘子身后搶糖,永遠對各種熱鬧保持距離、冷眼旁觀。她見我們回來了,顧不上數(shù)落我和牛牛,而是趕緊叫過舅舅,讓他立刻去解決吳忠勇的事情。
吳忠勇的兒子也在陳家?guī)兔Υ顩雠铮景褏侵矣骆i起來只是權(quán)宜之計,一方面防止他趁著村里人少再干壞事,另一方面也是做給陳家人看的。雖然陳好好是自己跑到公路上去被人家撞死的,但舅爺也脫不了干系,在情理上多少虧欠陳家的?,F(xiàn)在既然支書父女倆上門求情,陳家人又答應不追究,他便順水推舟把老父親腳上的鐵索打開了。命令吳忠勇穿上褲衩,呵斥道:“你別再闖禍啊,不然我還把你鎖起來?!?/p>
吳忠勇像一只被打怕了的狗一樣,弓著腰,畏畏縮縮地答應著。莉莉姐給他拿了食物來,他也不用筷子,拿手抓著肉就啃起來,簡直像個野獸。吳忠勇的兒子感覺有點尷尬,解釋道:“你別看他這樣子可憐,做起壞事來討人恨呢!”
莉莉姐不答他的話,看著吳忠勇吃完了,又給他一條毛巾,說:“舅爺,你到河邊把身上洗洗吧!”
我不知道吳忠勇到底有沒有到河邊去洗澡,因為陳家人拽著我們?nèi)コ酝盹埩?。莉莉姐推說中暑,堅持不肯去。舅媽和牛牛在家陪她,我和舅舅只好過去了。酒席放在院子里,剛搭的涼棚下,五六個大電扇在吹著,依然消不去悶熱的暑氣。再加上焚化的紙錢和飯菜混合的氣味,仿佛整個世界都浸泡在一種黏稠的汁液中。我的耳朵里也涌進了無數(shù)嘈雜的聲音,像是誤入了蜂群一般,被震得腦殼都疼。我只好往掛著黑紗的堂屋里看去,陳好好安安靜靜地躺在冰棺材里,戴著帽子,一點兒也看不出腦袋開過花。他旁邊香油盞一燈如豆,昏黃的火光不時跳躍,仿佛在取笑什么。
這是史上最難熬的一頓飯,我像段木頭一樣坐著,什么也吃不下,心里老浮現(xiàn)陳好好的腦漿和李長青的排泄物。還想到今天有人跟我講的笑話,說李長青前段日子經(jīng)常莫名其妙暈倒,去醫(yī)院查了有腦積水,于是人家騙他說是因為下雨天淋了雨,腦子里進水了。他從此下雨天就再也不敢出去了,還在床下裝了無數(shù)個空的塑料瓶子,希望腦子里的水在睡覺的時候流出來。我覺得這個笑話讓人很難過,大家都知道這個病需要開顱治療,而且開了都未必能治好,我那欠了一屁股房貸的伯父伯母,是斷然不會花幾十萬在李長青身上冒險的。想到這里,我就忍不住嘆氣。旁邊人聽見了,說:“小小年紀嘆什么氣啊,來,吃菜,吃菜!”
一大塊不知道什么肉落在碗里,把我嚇了一跳。我回過神來看大家高高興興地吃飯喝酒,仿佛沒有人知道堂屋里躺著個陳好好似的。當然,這本就沒什么奇怪的,我們這兒從來都是這樣弄的,人死了要在家里停三天,活人得給死人忙一場體面的葬禮。人嘛,肚子忙餓了當然要吃飯,吃飯只能在家里吃,白事又不好借人家地方辦,只好將就將就。我坐在悶熱的空氣里看著他們談笑風生,還有人對作風潑辣的小蠻子們動手動腳,便覺得渾身更加難受,于是找了個借口,趕緊溜回家去了。
舅舅回來的時候喝得爛醉,舅媽一邊數(shù)落他,一邊又無奈地伺候他洗澡睡覺。我?guī)退龑⒕司税差D好,自己再沖完澡躺到床上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鄉(xiāng)村的夜晚很靜,偶爾有一兩聲夏蟲的鳴叫和狗吠的聲音,反而襯托出別樣的安寧。我以為終于可以安穩(wěn)地睡覺了,可是剛剛躺下沒多久,就聽到有人在拍門,一邊拍還一邊叫:“主任,快開門,出大事了!”
我爬起來,打算去開門,沒想到剛才醉得站都站不穩(wěn)的舅舅,居然一激靈從床上爬起來,在我前面跑到院里把門打開了。來人說:“金主任,你快到西頭看看,阿根把啞巴強奸了!”
這真是個炸雷一樣的消息。阿根和啞巴完全是兩輩人,相差至少二十歲,怎么會呢?我驚訝死了,很想跟著舅舅到現(xiàn)場去看看,但他堅決不允許。吼了我一頓,就拿著手電跟人出去了。
莉莉姐從樓上下來,睡眼惺忪地問剛才什么動靜?我把事情講給她聽,原以為她會和我一樣驚訝,可沒想到她只是撇撇嘴,皺著眉頭說:“唉,這個社會光棍多了,總是會出問題的?!?/p>
她這句話說的一點都沒有錯,但是放到熟悉的人身上,還是感覺匪夷所思。我躺回床上去,豎著耳朵想聽舅舅回來的動靜,可是豎了很久都沒聽到,后來犯了困,終于忍不住睡著了。
可是,我才進入夢鄉(xiāng)沒多久,又聽見巷子外面吵了起來,仔細聽,居然是有人在喊救火。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打開房門的時候,莉莉姐也出來了,穿著睡衣,滿臉慍怒地站在門口,看見我,質(zhì)問道:“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哪這么多事情的,到底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我攤開手,聳聳肩,表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是,我很愿意到外面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拿著水桶出去了。還沒走幾步,剛到巷子口的時候,就看到了幾個人架著吳忠勇往他家拖去。我舅舅跟在后面,嘴里罵著:“你這個老東西,你真是個吃屎的白眼狼,我姑娘想法子把你放下來,還給你買衣裳、買吃的,你居然跑過去燒她車子……”
我在黑暗里停了下來,聽到鐵鏈嘩啦啦聲音和吳忠勇殺豬般的哭喊聲,就不想過去了。我轉(zhuǎn)身想回去睡覺的,卻鬼使神差地往奶奶家去跑。在院墻外,我爬上對面人家的后門臺階,看到奶奶家關(guān)著燈,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隔壁啞巴家也是安安靜靜的。除了蚊子在嚶嚶嗡嗡外,夏夜的一切都沉默不語。我簡直懷疑,今天這一切是否真的發(fā)生過。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還沒有起床,整個村子就已經(jīng)陷入了另一種亢奮情緒中。我聽見莉莉表姐完全放棄了她的風度,用鄉(xiāng)下婦人般尖囂的嗓音咒罵吳忠勇恩將仇報。一邊又打電話給4S店,讓他們趕緊派師傅來修車。本來人家客氣地讓她等個一兩天,但她惱怒地將什么支隊長抬了出來,4S店竟然答應馬上就能派工來。
我小心翼翼地起床出來,不知道為什么,當我看到表姐一大早來不及化妝,蓬著頭發(fā),臉色蠟黃地與人理論的樣子,竟然感覺非常親切,仿佛看到了當年她輔導我寫作業(yè)的情景。而此刻,她完全不去控制情緒地大罵吳忠勇,催促表叔們再次將他鎖起來,甚至積極幫他打聽精神病院時,忽然又覺她變得陌生了。
啞巴被強奸的事情像長了腿一樣,迅速跑遍整個村子。
“啞巴真是可憐,這么大年紀了,還遇到這種事情?!?/p>
“穿花裙子,一把年紀穿花裙子,這不是活該嗎?”
“都是跟小蠻子們學的,那些女的一個個打扮得像妖精,把莊風都帶壞了。”
“有沒有報警呢?”
“報警?報警有什么用???把阿根抓起來嗎?他去坐牢的話,河里的垃圾誰清理啊?”
“是啊,他坐牢對啞巴也沒什么好處,還不如賠上一筆錢給啞巴養(yǎng)老?!?/p>
“反正一個光棍、一個寡婦,不如一起過?!?/p>
“瞎說哦,啞巴是阿根的長輩呢!”
“長輩,又不是嫡親的,這年頭誰管啊……”
這些亂七八糟的對話,讓人實在聽不下去。我回到院子里,舅舅還在跟啞巴的女兒打電話。那頭說廠里忙得要死,請假的話獎金就泡湯了,實在是沒空回來,讓村里做主處理。
莉莉姐換好了衣服,也化好了妝,她嚴肅地對舅舅說:“我認為還是要報警,要用法律的武器來解決實際問題,你們不能這樣隨心所欲。”
“你懂什么!”一向?qū)ε畠貉月犛嫃牡木司撕鋈蛔兊煤鼙┰辏涿畹睾鹌饋怼?/p>
莉莉姐嚇了一跳,但毫不示弱地爭辯:“你們的法治意識就是淡泊,沒有依法辦事就是要出問題……”
“你以為讀了幾天法律就不得了了?村里工作是那么好干的嗎?要是拿個法律本子就能解決問題,還要我這個村主任做什么?”
“只要法律執(zhí)行到位,誰當干部都一樣!”他們父女倆各不相讓,一句頂一句地吼,仿佛隨時會在中間炸出一朵蘑菇云來。我本不敢插話,可是舅媽讓我去叫他們吃早飯,才一開口,莉莉姐就把我卷進去了。她說:“小凱你當了記者要好好寫寫,有些人是怎么干工作的?!?/p>
“別聽她瞎說,該寫的寫,不該寫的一句也不能亂寫?!?/p>
我唯唯諾諾地兩頭答應著,誰也不敢得罪,這時候說什么都容易引火燒身。好在舅媽怕面條爛了,親自來叫大家吃飯,這尷尬的氣氛才匆忙結(jié)束。
吃了飯,舅舅要忙著幫陳好好辦喪事,趕緊幫我把證明開好,反復叮囑我,到了單位上不要出風頭,不該說的話一句也不要說,村里的事情也不要隨便寫。
我當然只有點頭的份兒。作為一個從小就很“聽話”的小孩,我自然還是得乖乖聽話。因為我下午要趕回城里到新單位報到,來不及等莉莉姐的車修好。阿根在村部被人看守著,也不可能劃船送我,所以只好叫了一輛摩的,送我去國道邊乘班車。
我坐在摩托后面,司機“轟”的一聲將車子發(fā)動了,在巷子里熟門熟路地拐著。驚鴻一瞥間,我看見吳忠勇又被鎖起來了;水碼頭邊,陳好好葬禮上要用的東西正被族人們搬上岸,各種紙房子、紙別墅、紙做的家電、轎車,甚至還有劣質(zhì)的塑料美女。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就連李長青都在人群里跟著笑。沒有人注意我走了,就像他們從不在意誰來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