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維倫紐瓦的《沙丘》實驗尚算過關——起碼賞心悅目地鋪排了一部史詩的序章,沒有一個細節(jié)崩壞,但也沒有特別驚艷的突破。
丹尼斯· 維倫紐瓦(Denis Villeneuve)經過導演《降臨》(Arrival)和《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2049)的考驗,都是高難度的科幻小說改編成品,之后就藝高人膽大,接下了科幻界著名的燙手山芋《沙丘》——弗蘭克·赫伯特1965年出版的Dune。
這部巨著因其高度繁復的世界觀設定和龐雜情節(jié),已經讓1984年版本的大衛(wèi)·林奇折戟,也令之前意圖嘗試的另一鬼才導演佐杜洛夫斯基飲恨(只留下了一部關于他怎樣失敗的紀錄片),前車之鑒下,維倫紐瓦的實驗尚算過關——起碼賞心悅目地鋪排了一部史詩的序章,沒有一個細節(jié)崩壞,但也沒有特別驚艷的突破。
本片由蒂莫西· 柴勒梅德(Timothée Chalamet)飾演貴族厄崔迪家族的少主保羅·厄崔迪,隨其父雷托公爵(奧斯卡.伊塞克飾)前往接管沙丘星球厄拉科斯(Arrakis),卻被卷入了太空宮斗劇般的致命大戰(zhàn)中,而因為他母親(麗貝卡·弗格森飾)的神秘身份,他身懷預言和操控的魔力,可能將成為厄拉科斯那些被壓迫者期待的救世主。
維倫紐瓦素來喜歡極端環(huán)境下展開終極價值的責問——往不好里說可以是“情緒勒索”, 《銀翼殺手2049》雨中賽博朋克都市和郊外廢土荒野形成的兩極對比就是好例子。這次攤上更極端的沙丘星球厄拉科斯,時間的限制讓他無法拍攝到大衛(wèi)·林奇版本的暴雨和幻海重臨,但他通過對人心深淵里波瀾的觸及,尤其是母系的魔力所包含的黑暗因素,也呈現(xiàn)了干旱世界與濡濕人心這兩極的對比。
電影處理好了高度繁復的世界觀設定,相對的犧牲卻是無法改造老套的故事。也許受限于維倫紐瓦向來有條不紊的緩慢風格,《沙丘》155分鐘僅僅拍出了原著的五百頁左右的進程,而原著六部曲足足有接近四千頁。如果之后的續(xù)集也按這種速度推進,那么我們可以期待有最少八集《沙丘》——差不多能平《星球大戰(zhàn)》的紀錄了。序章被155分鐘稀釋,當我們從漢斯·季默(Hans Zimmer)過度飽和的樂音轟炸(另一種情緒勒索)猛然醒來,會發(fā)現(xiàn)可以回味
的情節(jié)簡單得可以用十句話說完。保羅·厄崔迪,他的原型首先是倒霉的哈姆雷特王子,被莫名其妙的夢境帶領,漸漸與自己的悲劇命運相交疊。但哈姆萊特僅僅憑一夢是不足以覺醒的,還要靠父親的幽靈作出呼喚——因此公爵的死至關緊要,他迫使保羅·厄崔迪蛻變成為阿拉伯的勞倫斯,把從母系繼承下來的救世主命運從耶穌式的殉難改變?yōu)槟潞蹦率降恼鞣_@一條線可謂《沙丘》最重要的命脈,維倫紐瓦斷斷續(xù)續(xù)講了一半,然而過多夢境、環(huán)境氛圍營造鏡頭等制造了本片詩意的同時,卻模糊了這條命脈線的鮮明。
原著寫于1960年代,必然帶有文化反叛烙?。ㄔ趦鹤拥幕貞浿校髡吒ヌm克·赫伯特也是一個詩人龐德或者羅賓遜·杰弗斯那樣的憤世嫉俗者、極端環(huán)保主義者,他信奉沙丘中有智慧,否定沙丘以外的智慧),弗蘭克·赫伯特以一種印地安人的視角看待現(xiàn)存文明的一切,決定了維倫紐瓦的改編不可能偏離。
電影強調對沙丘原住民族的信任,游擊隊戰(zhàn)術和異族團結是取勝唯一希望,這好像很政治正確;但另一面保羅·厄崔迪既然像阿拉伯的勞倫斯,那又是一個很西方中心主義的設定:來自“文明”世界的孤膽英雄領導原住民武裝以游擊戰(zhàn)方法推翻統(tǒng)治者,并且在這一過程中被神化為先知,甚至神的故事。這兩者的矛盾,如果沒有被美輪美奐的影像遮掩的話,會讓這部史詩的自洽世界搖搖欲墜。
《沙丘》到底是史詩還是別的什么?史詩如果不加入悲劇的因素,史詩的深刻程度將會大減。保羅·厄崔迪的悲劇性還沒來得及展開,光靠那些1970年代迷幻電影般的夢境鏡頭是遠遠不夠的。
弗蘭克·赫伯特早已意識到這一點,在《沙丘》第二部《沙漠救世主》里,刻意寫出穆阿迪布(保羅·厄崔迪的厄拉科斯名字)的黑暗面,警示了個人崇拜的危險——目前的電影還沒有涉及這一點,觀眾近乎和厄拉科斯的農奴們一樣停留在對救世主的迷醉中?!渡衬仁乐鳌返拈_頭引用的虛構歷史學家布朗森九世斷言:穆阿迪布是一個利用香料的預知力量和姐妹會的控制魔力,在宇宙間推行十二年圣戰(zhàn)的爭議性人物。他還指出:“掌握了無上權力的一刻就孕育了失敗,因為精確而全面的預知是致命的?!彪娪袄锏谋A_·厄崔迪對此的預感,本來還停留在膚淺的厭戰(zhàn)意識上,結尾的突變,讓他的女巫母親也嚇了一驚。
“但究竟,世界上確實存在過一個叫保羅·厄崔迪的男人和一個叫厄莉婭的女人。他們的肉體受制于空間和時間,雖然預知的力量使他們可以超越通常的時空限制,可他們仍然屬于人類這一種屬。他們經歷過真實的時間,在真實的宇宙中留下了真實的痕跡。要真正理解他們,就必須明白,他們的災難也是所有人類的災難?!?/p>
——《沙漠救世主》里虛構的《穆阿迪布語錄索引》題詞,其實是整個《沙丘》成其為悲劇史詩的關鍵,人類如果幸存萬年到達《沙丘》所設定的時空,人將憑何仍能稱之為人?那才是弗蘭克·赫伯特貢獻的最大問題。電影要回答好這個大哉問,需要在編劇上下的功夫還有好多。
就拿一些配角的形塑來說好了,比如說我很關注的張震飾演的醫(yī)官(不管他該叫尤因醫(yī)生還是岳大夫)。他的抉擇左右了整個厄崔迪和厄拉科斯星球的命運,本來應該要照另一個阿納金·天行者(Anakin Skywalker)的劇力去打造——這個比哈姆萊特還倒霉的小角色,卻有不甘向命運示弱的深謀遠慮,在情與義之間的掙扎,將來至少夠拍一部類似韓·索羅那樣的星戰(zhàn)外傳的。
但沒辦法,沙丘太大,導演不舍得從厄崔迪一家那里分一些片長給他,以致于他的存在變成了一個Bug,誰也無法解釋戒備森嚴的殖民軍基地,是怎樣可以被一個醫(yī)師輕易破壞掉屏障系統(tǒng),乃至于全軍覆滅。
據說遺憾是杰作的必然配備,《沙丘》有這樣那樣的遺憾,只是起碼給未來的史詩奠基了。衷心祝福它票房大賣,給投資續(xù)集的人賺出足夠的信心。如果爛尾的話,這部萬眾期待的巨片就不過又是一套《沙丘》的設定集而已,它不崩壞,只會隨時間腐蝕掉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