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尖
我在夢里常夢見它,一棵老樹。
似乎,在褶皺的年輪里濃縮了時光,典藏了開天辟地的秘密。它的樹干很粗,粗得像是擎天柱;它的樹枝很長,長得似乎能夠著星星。它像是長在了海邊,漲潮退潮的海水是它呼吸的律動;它似乎長在了山巔,繚繞的云霧是它吐氣的節(jié)奏;它仿佛長在了北極,那冰塊融化的聲音是它又吐新綠的悸動。我不知道它長在何方,它像是存在,又不像。到處都有它的影子,到處又沒有。它是有形的,似乎又沒有形。去找它,沿著宇宙運行的軌跡,沿著時光流淌的方向,似乎找到了隕石上的生命,似乎找到了人猿揖別的地方,似乎看到了金木水火土的樣子,似乎看到了火燒水沸騰的樣子,似乎聽到了金鉆木的聲響。我像是在夢里,又似乎不像。
我從夢里回來,去找它的影子。我找到了,影子變成了一棵古樸的樹,是一棵長在黃土大地上的樹。它的東面是大海,西面是沙漠,南面是高山,北面是冰川。春天,我走到它的面前,凝望著它,它像是微笑,又不像。它努力地鼓出新芽,抽出新葉,把嫩綠的色彩投放到天幕上。一只蟲兒爬到了它的葉面上,一只鳥兒也來筑了巢。夏天,我坐在它腳下,側耳傾聽,它像是在歌唱,又不像。層層濃密的葉子,疊羅有致地垂下來,能遮住陽光,能遮住雨水。許多蟲兒爬到了它的葉子上,許多的鳥兒躲在了筑的巢里。秋天,我漫步在它的周圍,聞著它成熟的氣息,是收獲的喜悅,似乎又不是。金燦燦的果實,金燦燦的葉子,它在安排一場盛宴,抑或是一場預謀。冬天,我偎依在它的身旁,感受著它蜷縮的心跳,像是發(fā)出的暗語,又不像。它褪掉了虛華,守住了寂靜;它等待著白雪的覆蓋,蓄意著下一場的表白。
它不在了,似乎只留下了影子。那個影子在風中飄動,一會兒聚攏,一會兒分散。它飄向了何方?我問牧羊人,牧羊人只搖頭。我問歸來的少女,少女只羞澀地笑。我問路過的老者,老者說還會來的。
它去哪里了?被河水沖走了,抑或是被火燒沒了?或許是被人砍伐了,變成了一條船,乘風破浪在大海里;變成了一只雪爬犁,飛馳在黑龍江的冰面上;變成了一架木飛機,飛翔在藍天。大多是變成了房屋的椽子,變成了鋤把,變成了門板,變成了桌子,變成了無數(shù)的筷子……
它沒有了,其實它還存在。
我看見它的種子掉落在了河里,隨著河流飄向了大海。在大海里漂浮了千年,又重新飄回了岸邊,被一個漁翁撿回到了大地。它終于找到了土壤,它吮吸著養(yǎng)分,生發(fā)出細小的根,往土地里扎下。它默默地、靜靜地生長著,葉子在變多,枝干在變長。
也許夢中的那棵樹也是這樣生長的。我不再問它了。我似乎明白了,天空為什么那么空曠,因為它要向上伸展;土地為什么那么深厚,因為它要往下扎根。它既向上,又向下;既向下,又向上。它既為了天,也為了地。沒有了它,天空不再絢麗;沒有了它,土地會失去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