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響
插花,狹義地講,是將植物的一部分從母體上截取下來,按照一定規(guī)則插貯在容器內(nèi)。至于選擇哪些植物,插在什么樣的容器里,遵循怎樣的取勢規(guī)則,就成了不同插花藝術(shù)的主要區(qū)別。
插花起源
駐足插花作品前,將自己融進植物與器物、空間、心緒彼此交織所營造的氛圍里,乃東方人共諳的美學智慧。然而,回望插花藝術(shù)誕生之初,這份藝術(shù)自覺卻來得較遲。人類在新石器時期的陶器上繪制了花瓣、葉片的形狀,卻從未留下插花圖案。先秦的《詩經(jīng)》《楚辭》中有大量的植物吟詠,它們或是先民們的生活必需品,如采葛采艾,或是借物言志,如香草香木,但總體而言,漢代以前尚未出現(xiàn)插花活動的記錄。
已知最早的插花圖像發(fā)現(xiàn)于河北望都一號漢墓。在記錄墓主人生平的前室壁畫上,出現(xiàn)了一個陶盆,內(nèi)盛凈水,六朵紅花鮮明地插在陶盆里。旁邊有隸書“戒火”二字。“戒火”為薔薇紅景天的別稱,雖然漢代墓室壁畫筆觸尚顯粗糙,但仍舊捕捉到了紅景天的植物特征??脊艑W家陳直先生在《望都漢墓壁畫題字通釋》中考釋為:“本壁畫描繪戒火,畫一瓦盆,上有花葉六莖,紅花綠葉……取繪其象征性也?!痹摷t花陶盆意象,很巧合地預(yù)示了日后中國插花的發(fā)展特征:起源于宮廷貴族之家,自上而下普及傳播,且對插花作品象征的重視高于單純對視覺美觀的追求。
魏晉南北朝插花
時入魏晉南北朝時期,本土花卉文化已十分成熟。若要選出這一時期推動插花藝術(shù)發(fā)展的代表人物,非梁元帝蕭繹莫屬。蕭繹提出對節(jié)氣文化有重要影響的“二十四番花信風”,還曾作:“昆明夜月光如練,上林朝花色如霰?;ǔ乱箘哟盒?,誰忍相思不相見?!边@是現(xiàn)存最早的關(guān)于“花朝節(jié)”的文字記載:人們在春季到來的這一天出門賞花、插花、簪花、約會。民間花朝節(jié)的出現(xiàn),說明中國人對花卉的認知,已經(jīng)從最早的實用依存,轉(zhuǎn)而成為共同的文化紐帶和情感寄托。
魏晉南北朝出現(xiàn)了最早的瓶花記載。南齊皇子蕭子懋,在母親阮淑媛病重期間,許愿銅瓶中蓮花若不枯萎,母親便能痊愈?!赌鲜贰份d:“有獻蓮華供佛者,眾僧以銅罌盛水漬其莖,欲華不萎?!边@里的“罌”指圓腹的瓶器,說明南北朝已經(jīng)形成了相對固定的瓶花范式。
除了瓶花,盤花的第一次亮相也在南北朝時期。庾信有句:“好折待賓客,金盤襯紅瓊?!痹娙藢⒆屑氄蹃淼男踊ú逶阢~盤里,用以待客,正謂之南朝風雅。
一項獨立技藝的形成,通常需要代表人物、理論基礎(chǔ)以及明確的范式。插花在南北朝時期已基本具備了這些要素。
隋唐插花
隋唐經(jīng)歷了大動蕩到大一統(tǒng)的社會重塑,李白一句“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賭珠璣滿斗”,道盡了當時的花事盛況。插花也開始深入唐人的日常生活。
元稹盛贊西明寺插在琉璃瓶中的牡丹花:“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風炫轉(zhuǎn)紫云英。自從天女盤中見,直至今朝眼更明?!倍拍烈嘤幸痪浼矣鲬魰缘脑娋洌骸澳中訄@憔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這里的插花人一說是折下杏花插戴在頭上,也有認為是用杏花來插花,足見風靡。
晚唐時期,出現(xiàn)了我國第一篇插花理論《花九錫》。“九錫”乃《禮記》中的“九錫之禮”,是皇帝賞賜臣子的九種物品。作者羅虬借用這一說法,總結(jié)了插花必備的九個條件:擋風、工具、用水、花器、擺放、畫圖記錄、配曲、酒賞、作詩。首次提到了用花剪刀來剪枝,對花的傷害更小。從今天的角度來看,很多條件已經(jīng)不具備了,今人對插花的關(guān)注多集中于插花作品本身,至多擴展到周圍環(huán)境,畫圖可以用攝影取代,至于行酒配樂作詩,無一能事。有趣的是,唐代的“酒賞”到宋代變成了“茗賞”,亦有人從中辨出浪漫與理性,窺得不同的氣質(zhì)。
五代十國插花
五代十國時期只有短暫的幾十年,承唐啟宋,似乎存在感不強。但在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依舊有所成就。南唐后主李煜不僅是詩詞音律大家,還是一位插花藝術(shù)家,創(chuàng)辦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插花大賽——錦洞天。《清異錄》記載:“李后主每春盛時,梁棟窗壁,柱拱階砌,并做隔筒,密插雜花,榜曰‘錦洞天’?!?/p>
“梁棟窗壁,柱拱階砌”,不同的擺放位置,暗示了不同的插花類型?!傲簵潯毙栌玫趸?,“窗壁”“柱拱”指壁掛花,“階砌”是可直接放置于臺階上的插花,三種類型,皆以竹筒為花器,并張貼作品名單。以插花游戲作為一年一度的宮廷盛會,是這一時期插花藝術(shù)繁盛的一個縮影。李煜選用了文人偏愛的竹,以竹筒為花器,既是竹筒花在歷史上的首次亮相,也為普遍華麗的“院體插花”增添了新的審美可能。
此時期還出現(xiàn)了插花“黑科技”。五代郭江洲發(fā)明的“占景盤”,是歷史上第一件專門為插花而發(fā)明的工具,成功地解決了敞口盤中花材無法站立的問題?!肚瀹愪洝酚涊d:“郭江洲有巧思,多創(chuàng)物,見遺占景盤,銅為之,花唇平底,深四寸許,底上出細筒殆數(shù)十,每用時,滿添清水,擇繁花插筒中,可留十余日不衰?!?/p>
宋代插花
宋代是插花藝術(shù)當之無愧的黃金期,上至官家世家,下至市井商鋪、寒門小戶,普遍插花。
官方上,有政府籌辦的“萬花會”,形式類似李煜的“錦洞天”。張邦基《墨莊漫錄》中言:“西京牡丹聞名天下,花盛時,太守作萬花會。宴集之所,以花為屏帳,至于梁棟柱拱,悉以竹筒儲水,簪花釘掛,舉目皆花也。”文人士大夫愛花成風,范成大曾“滿插瓶花罷出游,莫將攀折為花愁”。陸游夜里“藤紙靜臨新獲帖,銅瓶寒浸欲開花”。蘇轍壺插菊花,“春初種菊助盤蔬,秋晚開花插酒壺”。楊萬里憐惜梅花寂寞,采回書房插在膽瓶里:“膽樣銀瓶玉樣梅,此枝折得未全開。為憐落莫空山里,喚入詩人幾案來。”
尋常人家也愛插花。歐陽修《洛陽牡丹記》云:“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背鲇诖蟊姷南矏郏碳乙部繒r令插花招徠顧客。《夢粱錄》記載:“汴京熟食店,張掛名畫,所以勾引觀者,留連良客。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時花,掛名人畫,裝點門面。”楊萬里詩中還寫到路邊小店:“路旁野店兩三家,清曉無湯況有茶。道是渠儂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薄肚迕魃虾訄D》中既在“孫羊正店”門口畫了賣鮮花的小攤,也有客棧一扇窗內(nèi)可見桌上的瓶花。
在選器上,受史上第一次金石熱的影響,宋瓷燒造形制十分講究出處,文人們選擇花器時,亦青睞復(fù)古器型,甚至直接用上三代青銅器來插花,從格調(diào)上奠定了高古、高雅的氣息。選花上,宋人首開為花卉排列等級、賦予人格的先風。先是由張翊作《花經(jīng)》,按照朝廷品定人才的“九品九命”,再根據(jù)花的象征意、外觀、氣味、氣質(zhì)等指標,將花也按照“九品九命”由高到低排序。能用來插花的花材,通常必須是入品之花?!痘ń?jīng)》之后,頗有效法者,陸續(xù)又有了“花十友”“花十二客”“花三十客”等說法。
如果說唐代羅虬的《花九錫》只是概括地提出九點插花必備要素,那么宋代則是實實在在地留下了具體的插花方法。周密《癸辛雜識》中記錄了插枝前先要捶碎柄的做法,今天在處理一些不易吸水的木本花材時,也要稍微捶碎柄部。蘇軾的《格物粗談》錄有自己的插花心得,比如荷花以亂發(fā)纏折處;梔子花將折枝根捶碎,擦鹽再入水;插海棠花用薄荷水更好;蜀葵、芙蓉、鳳仙花則要蘸過石灰并干燥后,插在滾水里。
明清插花
明代插花誕生了“理念花”“十全花”“雙體花”等新花形,出現(xiàn)“堂花”“齋花”之分。理念花以宋明理學為基礎(chǔ),強調(diào)人倫關(guān)系,注重秩序與規(guī)律。在“主”“客”“使”三主枝的基本架構(gòu)里,“主”象征君權(quán)、父權(quán),是一件作品中位居正中的最穩(wěn)重的花材,周圍常有點綴的從枝;“客”為儐相、母親,有包容、輔助之感;“使”象征使者、子女,遠遠伸展出去。而堂花與齋花,指插花不同的擺放環(huán)境。中堂用花高大端正,有儀式感,而書齋清賞,以小瓶小器為主,突出趣味感。
萬歷與崇禎年間,一批文人插花家留下了斐然著述。袁宏道的《瓶史》,細分花目、品第、器具、擇水、宜稱、屏俗、花祟、洗沐、使令等諸篇,至今仍被奉為圭臬?!镀渴贰芬粫魅肴毡?,促生了日本花道宏道流。張德謙著《瓶花譜》,詳解品瓶、品花、折枝、插貯、滋養(yǎng)、護瓶諸般事宜。此外還有高濂《遵生八箋》之《燕閑清賞箋》,屠隆的《考余事》,文震亨《長物志》與《清齋位置》,均包含了關(guān)于插花的重要內(nèi)容。在明代發(fā)達的出版業(yè)輔助下,這些書成為市面上流行的家居插花指南。
到了清代,清前期插花尚保有宋明風韻,越到后期越趨于繁復(fù)艷麗。宮廷畫師郎世寧記錄的節(jié)令插花清供,瓶身素凈,所用榴花、蜀葵、藺草等皆端午時花,瓶口處理最妙,花型大方端莊。金廷標筆下的仕女閨房,無論是書棚中紅釉玉壺春瓶插香雪蘭,還是花幾上的銅觚插山茶花,皆陳設(shè)典雅。《幽夢影》中總結(jié)有:“養(yǎng)花,膽瓶其勢之高低大小,須與花相稱,而色之淺深濃淡,又須與花相反?!闭f的是瓶器與花的色彩搭配。然而后期彩繪瓶器插花造成的眼花繚亂,已背離和諧之美。
值得一提的是,清代取得了插花工具技術(shù)的進步,插花用具“劍山”便是這時發(fā)明的。沈復(fù)在《浮生六記》中記錄了早期劍山是用榆皮面、油、稻灰等混合,插入銅片,再燒制定型,粘在盆碗盤洗的底部?;ㄖυ押蟛逵卺斏希缓蠹铀?,用碗沙掩蓋銅片,“使觀者疑叢花生于碗底方妙”?!陡∩洝愤€有不少插花記載,比如花朵須奇數(shù),不宜偶數(shù),瓶口闊大舒展為佳,但同時要能做到于瓶口一叢怒起,不散漫,不靠瓶口。沈復(fù)將其總結(jié)為“起把宜緊”“瓶口宜清”。
中國插花,有禮儀的一面,有節(jié)慶的一面,但最令其熠熠生輝的,是文人的一面。中國文人藝術(shù),說到底是小圈子的藝術(shù),是為己而非為人的,除了獨自一人,大概至多適宜幾位老友雅賞。恰如一幅卷軸在書案緩緩展開,三五好友聚頭品論;一爐香爇起香氣,二三好友簾下鼻觀;一張琴或獨白,或撫慰知己;一瓶插花亦如是,它自適于其所在的空間,或書齋窗前,或庭院月下,靜默地陪伴?!白揭股裾l是伴,數(shù)枝梅萼一銅瓶?!被ㄎ幕瘡囊婚_始便站在華夏民族文明之原點,伴隨文化演進始終,終成我們的精神所系。(來源:澎湃新聞,本文原刊于北京畫院《大匠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