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清
在鎮(zhèn)江生活近40年,每次走過正東路,我就想起原鎮(zhèn)江師專老大門前的銀杏。
上世紀80年代初,我考入鎮(zhèn)江師專讀書,那時學校的正大門在正東路上,剛到校門口,我就被門前的銀杏吸引,銀杏有四棵,樹高均在20米以上,樹上鋪滿綠色的扇形小葉和飽滿誘人的銀杏青果,團團簇簇,迎風招展。我從小生長在揚中的農(nóng)村,沒有見過如此威武龐然的銀杏,一下子感到意外、新鮮和驚奇。
開學不久,我趁閑外出,發(fā)現(xiàn)市區(qū)很多主次干道,基本上都長滿了法國梧桐,濃密久遠,唯獨正東路師專老大門門口西側(cè)長著一排古老高大的銀杏,像站崗的哨兵,特別顯眼和高貴,并增添了這條路的古樸幽美,成為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有一天,我們幾個新生走到銀杏下,情不自禁仰頭張望,巧遇古代文學老師楊積慶教授,他趁興介紹說,學校壽邱山一帶,文化積淀深厚,南北朝時期南朝開國皇帝劉裕曾出生于此,劉裕小名寄奴,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描寫的就是這里。北宋時期著名科學家沈括晚年在此居住并撰寫科學巨著《夢溪筆談》,故學校主教學樓被命名為“夢溪樓”。明嘉靖元年(1522年)遷縣學朝陽門壽丘山南麓,故壽丘山有“縣學山”之稱。數(shù)百年來,這里書聲瑯瑯,弦歌不絕,成為培育士子的重要基地。清代這里建有孔廟,這些樹原是長在廟前的,樹齡都在幾百年以上,由于歷史變遷,廟宇被拆,但這四棵銀杏卻被保留下來,它們默默地站在這里,見證著這片土地的變遷,閱盡人間的滄桑。他還說:“你們看,這四棵銀杏主干粗獷,昂揚向上,枝干挺拔,一身正氣,你們是師范生,要學習它們虛懷若谷的胸襟,以學高為師,身正為范!”我們聽了,一下子增加了對銀杏的崇敬之情和敬畏之心。
后來楊老師給我們上課多次提到,所謂“師范”就是:學高為師,身正為范。繼而解釋:“學高為師”,就是給學生一碗水,自己要有一桶水;“身正為范”,就是像校門前的銀杏,傲然正直,為人師表。楊老師當時還在華東師范大學帶碩士研究生,德高望重,他的話讓我們這些剛進高校大門的學子醍醐灌頂、警醒清醒、豁然開朗,并深深印在我的腦海。學習期間,我擔任校學生會主席、班長,從此未敢懈怠,一直以他的話為激勵,帶頭學在前、做在先,一年級就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并多次獲得獎學金,即使在工作后也一直重視學習,先后讀完本科和研究生。
隨著時光流逝,漸漸發(fā)現(xiàn)不光我喜歡銀杏,很多同學都對它深懷情義。有很多次,我經(jīng)過樹下,看到不少學生在撿地面的銀杏葉做書簽,特別是秋天,樹葉金黃,他們撿到幾片金色的小扇,立刻傳來驚喜的輕呼和低聲的呢喃,然后小心翼翼珍藏書中,愜意非凡;有的同學則與銀杏擁抱合影……我有個美術(shù)系的同學,利用收集的銀杏葉,做成系列工藝品,有的精雕細琢,有的交叉組合,配上字畫,襯上背景,十分雅致,令人贊嘆。我也曾多次珍藏過它的小葉,難以忘懷那份單純的快樂。
光陰荏苒,三年的師范學習很快結(jié)束,我被留校任教。說來與銀杏真是有緣,我結(jié)婚時,學校分配的住房,就在緊靠它們的樓上,開窗就能聞到銀杏的清香。我和妻子楊曉勤是揚中的同學,一起考取師專,沒想到她對銀杏也情有獨鐘。每到春天,我和她都喜歡一早打開窗戶,悠然地欣賞其嫩綠的小葉在斑駁的陽光里翻飛如蝶,聽快樂的小鳥在樹上嘰嘰喳喳婉轉(zhuǎn)歌唱;每到秋天,看累累果實迎風搖曳,感受其跨越流年、一身金黃的厚重氣息。偶爾也會有幾片樹葉掉落到我們的窗前,留下屬于它們的痕跡。我女兒出生后,母親常來幫忙帶小孩,也喜歡到銀杏下找樂,并且每次都撿一些銀杏葉,帶回家鄉(xiāng)。她悄悄告訴我,不僅銀杏果能吃、養(yǎng)身,而且銀杏葉也是個寶,曬干了泡茶喝,可以幫父親治心血管病和高血壓,這里碰到銀杏,得來全不費功夫,否則還準備到其它地方找呢。高興之情溢于言表。
上世紀90年代初,我調(diào)到政府機關(guān)工作,離開了朝夕相伴的銀杏。不久原鎮(zhèn)江師專的大門也新建到夢溪園巷,但我只要經(jīng)過銀杏下,都會在有意和無意間抬頭觀望,并憶念起在夢溪園學習和工作了近10年的青春歲月。有一次,我?guī)畠航?jīng)過正東路,故意問她:“張津,你知道我們老家在哪兒嗎?”她用小手往前一指說:“前面銀杏旁的房子里?!痹瓉磴y杏也已深深烙印在她幼小的心靈里。
上世紀90年代末,城市建設(shè)如火如荼,正東路被拓寬改造,政府部門為保護銀杏,砍掉一棵稍小的,將三棵大的移至東郊賓館,從此這里的四棵銀杏消失了。不久鎮(zhèn)江師專也合并到江蘇大學,成為其夢溪校區(qū)。時代在發(fā)展,世事在變化,但我對銀杏的情懷始終沒有改變?!霸?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三棵銀杏移栽后,我曾冒著凜冽的寒風去東郊賓館探尋,凝視雨雪中新栽待活的它們,油然想起李清照的《瑞鷓鴣·雙銀杏》“風韻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為奴。誰憐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心中一番酸楚。東郊賓館時日不長關(guān)閉,地塊幾易其主,斗轉(zhuǎn)星移,銀杏早已不知所終。
21世紀初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們班畢業(yè)回校聚會,站在原師專新大門口,幾位同學又談起正東路的銀杏,同行的老師說,對你們老生而言,那些銀杏不僅代表這里滌蕩過歷史文氣的熏染,而且是原鎮(zhèn)江師專的標識,確實讓人難忘,就像江蘇大學里的“五棵松”,很多同學畢業(yè)了,只要說起江大,就會想到“五棵松”一樣。
我調(diào)離鎮(zhèn)江師專已有30年,30年來我常常在落日余暉中或夜深人靜時懷念銀杏,就像佳節(jié)來臨懷念遠在他鄉(xiāng)的親人和朋友,尤其會想起楊積慶教授的話:“學高為師,身正為范”,這句話一直引領(lǐng)我做人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