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戴忠,尹伊達,郭 英
《說文》是中國文字學(xué)的奠基之作,也是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完備的字典?!队衿肥俏覈F(xiàn)存第一部楷書字典。從古至今,研究《說文》《玉篇》的成果汗牛充棟,數(shù)不勝數(shù),足見二者的重要地位以及學(xué)界對二者的重視。
《說文》成書于安帝建光元年(公元121年),《玉篇》成書于南朝梁大同九年(公元543年),《玉篇》包含大量魏晉以來的后起字和重文。二者相距400多年,兩書中的重文在數(shù)量、術(shù)語、類型等方面有何發(fā)展變化?《說文》中的重文,在《玉篇》中沿用、消失的情況怎樣?《玉篇》中新增的重文有哪些?尤其是《說文》中的重文,發(fā)展到《玉篇》,仍然是重文嗎?這些問題值得探討,對了解重文的發(fā)展演變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限于篇幅和精力,本文僅考察《說文》《玉篇》中的目部重文?!澳俊本褪恰把劬Α保劬κ侨梭w最重要的器官,人類主要通過眼睛認知世界、感知世界,目部詞語也是人類語言中最古老、最常用的詞語之一。目部是《說文》《玉篇》中很具代表性的一個部首,兩書所收目部字?jǐn)?shù)量較多,重文亦不少:《說文》收目部字113個,重文9個;《玉篇》收目部字340個,重文44個。研究兩書中的目部重文,對相關(guān)的同類研究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關(guān)于重文的名稱,有的稱之為異體字、或體,本文依照《說文》,稱之為重文。王力在《古代漢語》中將異體字定義為:“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字的意義完全相同,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互相代替”[1]173。
郭錫良在《古代漢語》中將異體字定義為:“我們所說的異體字是音義完全相同,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互相代替的,因此有三種情況不能認為是異體字:第一,有些字,雖然意義相近,后代讀音也相同,但不能把它們當(dāng)作異體字。……第二,有些字,雖然自古同音,但意義廣狹不同,有相通之處,也有不通之處,因而也不能看作異體字。……第三,有些字只偶爾通用,更不能認為是異體字”[2]81。
裘錫圭在《文字學(xué)概要》中把異體字定義為:“異體字就是彼此音義相同而外形不同的字。嚴(yán)格地說,只有用法完全相同的字,也就是一字的異體,才能稱為異體字。但是一般所說的異體字往往包括只有部分用法相同的字。嚴(yán)格意義的異體字可以稱為狹義異體字,部分用法相同的字可以稱為部分異體字,二者合在一起就是廣義的異體字”[3]205。
綜合以上三家對異體字的觀點,結(jié)合本文的考察對象,本文將重文定義為: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字在《說文》《玉篇》中讀音意義完全相同,并有相應(yīng)的術(shù)語(如“或從某”“同上”“古文某”“與某同”“今某字”等)標(biāo)注。如《說文》:“睅,大目也。從目,旱聲。睆,睅或從完。戶版切”[4]71上右。從《說文》的注釋看,“睅”與“睆”都是“大目”的意思,都讀“戶版切”,同時還有“睅或從完”標(biāo)注,因此在《說文》中“睆”是“睅”的重文。
《說文》目部重文9個,基本上是一個正體對應(yīng)一個重文,正體與重文均在同一字頭內(nèi)出現(xiàn),正體與重文共9對,它們是:
《玉篇》目部重文44個,大部分是一個正體對應(yīng)一個重文(36對),但也有少部分是一個正體對應(yīng)兩個重文(4對),正體與重文共40對。大部分正體與重文分列于不同的字頭(35對),重文緊隨正體排列,只有少部分正體與重文在同一字頭內(nèi)出現(xiàn)(5對)。這40對正體與重文是:
由上可知:
其一,《玉篇》目部重文率高于《說文》?!墩f文》目部凡113字,重文9字,重文率為7.96%。《玉篇》目部凡340字,重文44字,重文率為12.94%。
其二,《說文》目部大部分重文在《玉篇》中都得到了繼承?!墩f文》9個重文,其中7個(除“睆”“”外)均在《玉篇》中得以沿用,這體現(xiàn)了漢字的繼承性。
其三,《玉篇》目部新增了大量重文?!队衿纺坎恐匚?4個,除7個承自《說文》外,其余37個均為《玉篇》新生。魏晉南北朝社會急劇變革,必然產(chǎn)生新的語言文字符號,相應(yīng)地重文也增多了。
其四,《說文》目部少數(shù)正體與重文在《玉篇》中已分化成兩個不同的字。有兩對《說文》目部正體與重文,在《玉篇》中不再是正體與重文的關(guān)系:“睅”與“睆”,“?”與“”。
在《說文》中,“睆”是“睅”的重文,但發(fā)展至《玉篇》,“睆”不再是“睅”的重文:二者雖然釋義相同(均釋為“出目皃”[5]21下右),但讀音不同(“睅:何版切”,“睆:華綰切”),“睅”音旱,“睆”音換;位次也不再相鄰,“睅”位列《玉篇》目部第15個字頭,而“睆”位列《玉篇》目部第26個字頭,二者之間相隔了10個其他字頭,這不符合《玉篇》重文排列規(guī)則(重文緊隨正體排列),顯然二者在《玉篇》中已分化成兩個讀音不同的同義詞。
《說文》目部重文共9個,共用5個術(shù)語,即“或從某”“古文某”“古文從某”“某或在下”“某書某從某”等,如:
(1)《說文》:“睅,大目也。……睆,睅或從完?!保ǖ?1頁上右①《說文》例句后括號里的頁碼為中華書局1963年12月第1版《說文解字》中的頁碼,下同。)
(2)《說文》:“?,目搖也?!啠?或從旬?!保ǖ?2頁上左)
以上4例使用的重文術(shù)語皆為“或從某”,分別表明“睆”是“睅”的重文,“眴”是“?”的重文,“”是“看”的重文,“”是“?”的重文。
(7)《說文》:“睹,見也。……覩,古文從見?!保ǖ?2頁上右)
此例使用的重文術(shù)語為“古文從某”,表明“覩”是“睹”的古文、重文。
上例使用的重文術(shù)語為“某或在下”,“?”中的“目”置于下部則成“”,表明“”是“?”的重文。
《玉篇》目部重文共44個,共用8個術(shù)語,其中主要重文術(shù)語有“(亦/并)同上”,共出現(xiàn)26次;其次有“與某同”“俗作某”“亦作某”“古文(某)”“古某字”“今某字”“某書某字”等,如:
(10)《玉篇》:“?,子葉切。目旁毛也?!保ǖ?1頁上左②《玉篇》例句后括號里的頁碼為中華書局1987年7月第1版《大廣益會玉篇》中的頁碼,下同。)
(11)《玉篇》:“睫,同上。”(第21頁上左)
以上2例表明“睫”是“?”的重文,術(shù)語用“同上”,重文緊隨正體排列,正體與重文分列于不同的字頭。
(12)《玉篇》:“睹,東魯切。見也。與覩同?!保ǖ?1頁下左)
(13)《玉篇》:“覩,都扈切。古文睹?!保ǖ?3頁下右)
以上2例表明“覩”是“睹”的重文,術(shù)語用“與某同”“古文某”,正體與重文在同一字頭內(nèi)出現(xiàn)。
(14)《玉篇》:“眄,莫見切?!墩f文》云:‘目偏合也。一曰衺視也。秦語?!鬃??!保ǖ?2頁上右)
例(14)表明“?”是“眄”的俗體、重文,術(shù)語用“俗作某”,正體與重文在同一字頭內(nèi)出現(xiàn)。
(16)《玉篇》:“視,時止切??匆?。”(第23頁上左)
(17)《玉篇》:“眡,古文視。”(第22頁上左)
以上2例表明“眡”是“視”的古文、重文,術(shù)語用“古文某”。
(18)《玉篇》:“觀,古換切。諦視也。又古桓切。”(第23頁上左)
(20)《玉篇》:“睂,莫饑切。《說文》云:‘目上毛也。’”(第22頁下右)
(21)《玉篇》:“眉,今睂字?!保ǖ?2頁下右)
以上2例表明“眉”是“睂”的今字、重文,術(shù)語用“今某字”,重文緊挨正體排列。
(22)《玉篇》:“眼,五簡切。目也?!兑住吩唬骸溆谌艘?,為多白眼。’”(第21頁上左)
由上可知,《說文》目部重文術(shù)語有“或從某”“古文某”“古文從某”“某或在下”“某書某從某”5個,其中以“或從某”為主,在9個重文中出現(xiàn)4次,出現(xiàn)頻率為44.44%?!队衿纺坎恐匚男g(shù)語有“(亦/并)同上”“與某同”“俗作某”“亦作某”“古文(某)”“古某字”“今某字”“某書某字”8個,其中以“(亦/并)同上”為主,在44個重文共出現(xiàn)26次,出現(xiàn)頻率為59.09%??梢?,《玉篇》重文術(shù)語比《說文》更豐富,主要術(shù)語“(亦/并)同上”表意更清晰。
《說文》目部重文共有五種類型:1.古文字形成重文
2.意符相同,換用音同或音近的聲符形成重文
(26)《說文》:“睆,睅或從完?!保ǖ?1頁上右)
(27)《說文》:“眴,?或從旬?!保ǖ?2頁上左)
以上4例中,“睆”是“睅”的重文,“眴”是“?”的重文,“”是“瞋”的重文,“”是“?”的重文,正體與重文的意符皆為“目”,重文的聲符與正體的聲符讀音相近。
3.聲符相同,換用意義相通的意符形成重文
(30)《說文》:“睹,見也。……覩,古文從見?!保ǖ?2頁上右)
“覩”是“睹”的重文,二者聲符相同,都是“者”聲,但意符不同:一個從“見”,一個從“目”,“見”與“目”均有“看視”義。
4.造字方法不同形成重文
5.空間位置不同形成重文
《玉篇》目部重文共有八種類型:
1.古文字形成重文
(33)《玉篇》:“目,莫六切。眼目也?!保ǖ?1頁上左)
(35)《玉篇》:“眉,今睂字?!保ǖ?2頁下右)
2.意符相同,換用音同或音近的聲符形成重文
(37)《玉篇》:“?,止善切?!墩f文》云:‘視而止也。’”(第21頁下右)
(39)《玉篇》:“瞠,丑庚丑郎二切?!渡n頡篇》:‘直視也?!保ǖ?2頁上左)
(41)《玉篇》:“瞑,眉田切。寐也?!墩f文》云:‘翕目也?!保ǖ?2頁上右)
(42)《玉篇》:“眠,同上?!保ǖ?2頁上右)
以上2例中“眠”是“瞑”的重文,二者意符相同,均為“目”,二者聲符讀音相近。
3.聲符相同,換用意義相通的意符形成重文
(43)《玉篇》:“睹,東魯切。見也。與覩同?!保ǖ?1頁下左)
說明見例(30)。
4.造字方法不同形成重文
(44)《玉篇》:“看,苦安苦案二切。睎也?!保ǖ?1頁下左)
說明見例(31)。
5.空間位置不同形成重文
(48)《玉篇》:“?,同上?!保ǖ?2頁上右)
6.俗體字形成重文
(50)《玉篇》:“?,同上,俗。”(第22頁上右)
(51)《玉篇》:“眄,莫見切?!墩f文》云:‘目偏合也。一曰衺視也。秦語?!鬃??!保ǖ?2頁上右)
7.形體變異形成重文
(52)《玉篇》:“睵,千才子來二切。睽也?!保ǖ?2頁上左)
(55)《玉篇》:“具,同上?!保ǖ?2頁下右)
8.繁體字形成重文
綜上所述,《說文》目部重文類型共五種,這五種類型在《玉篇》中全部得到了繼承。同時,《玉篇》目部重文類型新增了三種,即俗體字形成重文、形體變異形成重文、繁體字形成重文??梢姟队衿纺坎恐匚念愋图扔欣^承,也有發(fā)展,比《說文》更多樣。
整體來說,從《說文》到《玉篇》,重文比例更高,重文術(shù)語更豐富,重文類型更多樣。但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
第一,我們要用發(fā)展的、歷史的眼光看待重文,在《說文》中,“睆”是“睅”的重文,但發(fā)展至《玉篇》,“睆”不再是“睅”的重文,二者已分化成兩個讀音不同的同義詞。同樣,在《說文》中,“”是“?”的重文,但發(fā)展至《玉篇》,“”不再是“?()”的重文,二者已經(jīng)分化為兩個音義完全不同的字。
第二,為了減輕人們的記憶負擔(dān),大部分重文后來均因規(guī)范而消失了,但少數(shù)重文取代正體,一直沿用至今,如“眉”“具”“”等。